失忆攻略手册[校园+悬疑] 作者: 观复子 简介: ◆绝对理性天才少女x天降竹马闷骚套路王◆ 顾慕尘转学那会儿,小学五年级,《宫锁心玉》大火。 他在新班级见到个画风清奇的女生。 顶着张冷漠.jpg的脸,跟旁边幻想穿越的同学辟谣“通过九星连珠实现穿越”的可行性为零,然后从广义相对论科普到了M理论,建议对方以后研究引力控制。 那一刻,从没考过99分的顾慕尘知道自己碰上了人生劲敌。 结果对方压根不多看他一眼?? 没成想,高一时他又见到那位同学,不仅忘了他的名字,还朝身为“陌生人”的他温温柔柔微笑?? 他上台演奏钢琴曲,全场女生疯狂尖叫,灯光柔和得像童话。 尹见(xiàn)素坐第一排,一本正经跟旁边小姐妹科普世界著名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疯帽子的慢性汞中毒?? 大学,他再见到尹见素。女生在地里埋了三吨炸药,问他要不要阻止她。 顾慕尘叹了声气,将她揽入怀中,吻上去:“TNT太危险,帮你做了点改进。” 1.文案废,上面仅供参考,实际以正文为准(?) 2.朴实校园文+非主流推理。主高中阶段,感情剧情各半。私设少,伏笔略多,能想到的部分基本符合科学 3.评论区有少量剧透,想走推理线的宝子慎点 4.战线拖太久了,前后文风可能过山车 5.详细食用指南在第一章作话 内容标签: 科幻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尹见(xiàn)素 ┃ 配角:顾慕尘等 ┃ 其它:缸中之脑/自由意志/全息宇宙/推理解密 一句话简介:小天才教你如何正确打开失忆 立意:学好数理化,推理不用怕 第1章 盗版网有误 后来,与那位上世纪无人不知的划时代天才对峙时,尹见素又回忆起这些早已显现端倪的遥远梦境。 通常情况下,尹见素的梦境和她的人生一样乏味,只有数不清的公式与定理。 偶尔也会有些特别的。 她现在正处于那个特别的梦境中。 这是一方宇宙。一方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的宇宙,一片虚无。 却能听到一声嘲笑。 ……这不合理。 根据小学一年级的基础知识,声音传播需要介质,真空中不能听到声音。 ……为什么要在梦里追求合理性? 根据小学二年级的基础知识,快动眼睡眠阶段,大脑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受抑制,逻辑思维本就会出现毛病。 尹见素意识到了梦里的逻辑漏洞,但梦境没有因此而崩塌,依旧平稳地进行着,连画面也没切换。 并且,这不是场清明梦——她控制不了这片宇宙。 以上,才是问题所在。 可惜,如此显眼的破绽,并没引起尹见素的警觉。她正一如既往试图揪出那个目中无人嘲讽自己的家伙。 遗憾的是,尹见素翻遍整个梦境,还没找出那个家伙,就醒过来了。 十三次。这个梦已经重复了整整十三次了。一成不变的虚无,一成不变的嘲讽。 她掀起眼皮,看了眼床头的闹钟。 外界晨光被纯黑色窗帘挡住大半,但仍能分辨出表盘上的时间。 时针卡在“6”和“7”之间,分针指向正下方的“6”。 和之前的一千一百七十八个早晨相同,仍旧是六点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生物钟精确得不像是正常人类能够拥有的。 以至于,尹见素再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某种高级AI? 她一边思考人生,一边伸手开灯。 视锥细胞尚未完全从静息状态活跃过来,对骤然发出的光线过分敏感,眼前再次上演新一轮场景重现。 * 这一次,画面被拨到了昨日傍晚,美术教室里。 天边挂着梧城少见的火烧云,将屋里染上一层暖意。桌上蓝红拼色的船模也被镀了层霞,仿若置于莫奈笔下光影柔和的海面。 一切本该格外美好——如果她没有失手打碎船模的话。 船体670g,舵机376g,电机652g,水冷465g,电调369g,共计2532g。 但…… 尹见素看着碎片里的摄像头和小黄人玩偶——这两个玩意儿是谁加的? 她和那个小黄人安静对视了三秒钟,揉了揉太阳穴。刚打算跟队友道歉,耳边就响起一阵指责。 “尹见素!这是我们六个人花了一周才做完的,后天就要交了,你是故意的吗?” ……六个人。 她失手打碎东西就堕入畜生道了。 尹见素的道歉声在喉咙中偃旗息鼓,向出声的人递去一瞥。 五官平淡,由于愤怒,表情稍微有点儿扭曲。双眼*T 的火烧得很旺,带着毫不遮掩的敌意。 于雯。 她屡试不爽的温和伪装,在对方面前从来没起过作用,从开学就一直针对自己,可能是看不惯这么假的人。 可这次,过失的确在她——她纸糊的双手,没足蓄力的时候,连个船模都托不住。 不过,于雯瞪她的样子,仿佛她毁灭的不是船模,而是泰坦尼克号。 尹见素不带情绪扫了对方一眼,旋即转移视线。 不予理睬,比正面迎战更气人的应对方式。 满腔怨气待喷薄,却压根找不到出口。气体积聚,压强急剧升高,只会把自己炸开。 喏,果然冒烟了。 尹见素收敛余光,转而看向地面上四分五裂的模型残骸——无法在此基础上复原了。 她侧身向另外五名队友道歉,刚想说自己一个人重做,陈安生就一迈长腿,挡在她前面。 他手里拿着个扫把,扫了眼于雯,漫不经心开口:“多大点事儿,再做一个不就完了么?” 冒烟的于雯恨恨瞪了他一眼,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尹见素未出口的话卡在喉咙,从陈安生手里拿过扫把,转而道:“我来吧。” 对方也没拦着,挑了挑眉:“我去隔壁挖人来帮忙。” 挖来一尊大佛。 登场的那一刻,周围人群瞬间沦为背景,只剩下眼前沐浴在粉橙色晚霞中的少年。 黑发黑眸,五官似刻,好看到有点儿过分。宽松臃肿的浅蓝色校服套在他身上,硬生生穿出了校园偶像剧的感觉。 窗外溜进一缕风,引得梧桐叶沙沙作响,偌大的美术教室却宛若消了音。 半分钟后,时间才重新流淌起来。 少女们低声交谈,隐隐能听见几个重复的“帅”。 少年们的声音大了不少,一口一个“顾大神”,话里流露出对学神的狂热崇拜。 今年夏天占据梧城各大报纸头条的,顾·史上最帅中考状元·慕尘。进校以来就收获了一波高调的关注度,名字出现在一中的各个角落,想猜不出都难。 骚动平息后,陈安生给他们引见了下。 到尹见素时,她的自我介绍一贯简洁,只说了姓名。 对面少年的呼吸好像停了一拍,眼睛也忘了眨,愣盯着她看。 不是说挺高冷么? 看起来,有点儿……尹见素试图寻找一个委婉点的形容词,但她的语文从来都是弱项,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看起来有点儿呆。 见她如见鬼。 * 这一次的场景重现很漫长,但仍旧终结于黑暗——窗帘是黑的,墙纸是黑的,床被也是黑的。 全都是黑色。 除了天花板上的顶灯。 尹见素确定自己的眼睛已经适应卧室里的光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一遭。 虽然再来一次也没什么。 毕竟,她已经经历三千六百五十七回了——视网膜上,由光线变化诱导的、极度逼真的、场景复现。 早该习惯了。 她这副不对劲的身体。 尹见素仰面,直直盯着天花板。良久,拍了拍自己的*T 脸—— 又是新的一天啊。 这种乏善可陈,无限重复的人生。 就算下一秒世界末日,她大抵也能在原地静静等着天塌下来——哦,不对。天不会塌,地才会。 尹见素适时掐断这些无聊的念头,起身到了盥洗室。 拧开水龙头,等水流了几分钟。 现在城市里自来水供应系统建设都比较齐全,理论上讲,铅含量不会超标——前提是没经过一个夜间。 不然的话,水管里的金属铅可能会有部分溶解到水里。 极微量的铅当然不会对人体有负面影响,它真正的危害在于日积月累造成的慢性中毒。 最关键的是——铅的靶器官主要在中枢神经系统。 尹见素最喜欢自己这颗脑子,可得好好爱护。 晶莹水珠在洗手池溅开哗啦声,是逼仄空间里的唯一声响。 她听着水流声,百无聊赖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米黄色灯光下,皮肤不再惨白,像一层贴了箔硬生生伪装成金子的白瓷。唇色依旧是极浅的粉,跟没有血液似的。 三分钟后,估摸着铅排得差不多了,尹见素开始洗漱。 她爸出差,明天才回来,出发前走过场般叮嘱她做早餐。 尹见素也走过场地应了嘴,然后买了面包跟牛奶。 事实上,按照现代的生活水平,人类只需要三分之一的食物就足够维持日常生活。至于剩下的三分之二——给医生的收入做贡献。 这话是营养学家说的。 尹见素绝对不是为自己不想做饭找借口。 * 隔天体育课,做完准备活动,男女生分开跑步。 尹见素从兜里拿出一颗奶糖,剥开锡纸壳,丢进嘴里。 跑完第一圈,她离前面同学差了段不小的距离。刚一加速,打算跟上,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绊倒。 天旋地转,痛感从双手和膝盖猛烈袭来。 手掌渗出不少血,在苍白的肌肤上异常显眼,宛若开了一整片馥郁的曼珠沙华。 尹见素欣赏了几秒才抬头,撞上于雯慌张的视线——就差把“是我干的”印脑门上了。 ……这人是怎么考上一中的? 全市前0.3%的中学生,心智这么不成熟的吗? 虽然她没有小学的记忆。 但看人不爽就动手…不,动脚,怎么说都是小学生才干得出来的事情吧? 尹见素正怀疑一中的“顶级生源”名头是不是掺了水分,略微耳熟的声音就伴着淡淡的青柠味一道而来:“痛吗?” 侧头看去,右手边是昨天见过一面的顾慕尘。 黑发被风吹得略显凌乱,却又添了一份随性的美感,露出一双浓而不重的眉眼。 用美来形容他其实不太恰当。只是五官实在过于精致,像仔仔细细捏出来的BJD。 就是问出来的话有点令人费解—— 你试试把手摔破,看看痛不痛? 她沉默的这半秒里,顾慕尘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话的多余性,作势扶起对方,换了个问题:“能走吗?” 尹见素默不作声避开对方的手,点点头,自*T 己站起来。 顾慕尘看着自己伸出的双手——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阔别三载的挫败感卷土重来,他揉了揉眉心。 学校将医务室建在操场边上的规划十分明智,他们只用三分钟就到了。 今天轮班的校医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 从两人进门后,就没少用揶揄的目光打量他们。 大概许多女性到了一定阶段,见着两个好看点的高中生在一块儿,就爱往青春懵懂校园剧浮想联翩。 尹见素在心底默默感慨对方异常丰富的脑补能力,但表面上仍假装没看出来。 她一脸天真站在旁边,眸子里全写着懵懂与无邪。仿佛自己不是一名高中生,而是才上小学似的,对红尘俗世一无所知。 但校医没看出她的没看出,还是满眼笑眯眯。 十分钟后,校医终于包完纱布,送人出门前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就是配上那一脸的八卦神色,多少有点儿降低专业度。 虽然尹见素头一次对自己的演技产生怀疑,但她还是听话地点头,一一应着。 旁边顾慕尘将女生的乖巧模样尽收眼底,愣是连呼吸都迟了好几拍,赶忙折了下自己的大拇指——还是锐角。 他没在做梦。 尽管面前的场景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离谱一百倍,但这的的确确是现实。 作者有话说: 【完整版食用指南】 1.慢热,非爽文 2.伪群像,无完美角色 3.X正式出场前,偏[日常现实向] 4.女主性格会逐渐接地气,但接不接地府要看天意 5.憨憨师生的对话请务必代入chuan普/四川话,不然会丧失掉一半的乐趣 6.看悬疑部分的时候建议用一点点脑细胞,不然可能会丧失掉另外一半乐趣 7.跟着女主视角走,对应现在的科技水平,但你以为的女主视角不一定是真相 第2章 盗版网有误 顾慕尘用了整整一分钟来消化刚刚的信息量,在尹见素看过来之前,终于整理好心情,恢复往日的冷静模样。 出了医务室,阳光透过细密的树叶缓缓落下,斑驳一地光影。 尹见素立于光影之间,眸子里清明一片,仿佛将全世界都映进去了。 顾慕尘无声看了小一会儿,才开口问她:“你跟那个女生……有什么过节吗?” 耳畔清风拂过,吹起她鬓边一缕黑发,惹得脸颊微微发痒。尹见素低头,将碎发随手别到耳边,漫不经心回了句:“应该只是恶作剧吧。” 抬起的那只手纤细得很,好像轻轻一折就能断掉。 顾慕尘将目光停留在她腕间:“伤的是右手,这几天不方便写字了。” 尹见素垂下左手,印在上面的树荫碎开,像场明灭交替的走马灯。 她下意识转了转左侧手腕——关节活动度正常,无软组织挫伤。 片刻后,她才仰头看向顾慕尘,眨了下眼,睫毛落下浅浅的阴影:“是啊,只好压榨你的好兄弟了。” 顾慕尘捕捉到对方*T 下意识的小动作,微微眯眼。 尹见素已将目光移向操场,寻找那位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待压榨对象。 目标人物很惹眼,奔跑在阳光底下,T恤鼓起来,栗色卷发跳跃着张扬的金。恰好进了个球,还是三分的,引得周围一些女孩子捂着嘴小小地雀跃起来。 “他们自由活动了,你不跟他一起打球去吗?” 尹见素抬起下巴,朝陈安生的方向点了点。马尾随着这个动作垂下,只留几绺不服帖的,像小狐狸的尾巴一样,静静蜷在校服领子上。 顾慕尘忍下帮她拨开碎发的冲动,问她:“那你?” ……她也没到需要人扶着走的程度吧? 尹见素忽觉旁边这位少年实在热心肠,是块年年拿三好的料。收回放在篮球场的视线,多看了他几眼,推脱道:“我之前练过几年练跆拳道,摔一跤不算什么的。” 听见这话,顾慕尘的眸子里终于多了点笑意。星星点点,在阳光底下碎开来,潋滟一片春色。 尹见素以为对方不信,毕竟自己单看外表实在柔弱——虽然也的确如此。 但她依旧解释说:“我初中体育很差,所以去练了下跆拳道,增强增强身体素质。” 说到这,尹见素综合评估了下自己现在的身体机能——需要加强。 刚做好决定,旁边少年就敛去了笑。剑眉微微下压,目光冷冽,前一刻的春色转瞬就化作寒意。 ……第二次。 这种审视的目光,第二次在他脸上出现。 尹见素佯装未觉,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顾慕尘错开视线,没作解释,往篮球场走去,仿佛刚刚的探究只是她的错觉。 他上场的时候,旁观的女生瞬间多了一圈。 这场景未免太夸张了点。尹见素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人群中央的那个少年。 眉如墨画,身如玉树,下颌线也流畅得恰到好处。好看得一点儿错也挑不出,是能让人惊叹造物主伟大的程度。 可惜,不是善茬。 她的眸子在对方转身的那一刻彻底冷下来,所有温度消失殆尽,仿佛在注视一件死物。 * 尹见素回到班上时,班里还没人,灯也没开。 暖阳穿过窗户,斜斜投下片清明的光,将教室桌面杂七杂八的书籍照得无处遁形。 里面最整洁的那个位子是尹见素的。桌上没放书,抽屉里码得整整齐齐,旁边地上停了个收纳箱。 强迫症似的,黑色书包、黑色笔盒、里面每只中性笔也都是黑壳子的。 她开了灯,适应了会儿光线,回到位子上。 翻开作业,没受伤的那只手拿着笔。刚打算写下答案,又意识到这是在学校。笔尖一顿,简单圈了下选项。 于是,陈安生一进教室,就看到自己同桌正用左手写字。 他有些新奇,打量了一番女生的本子,发现只有几个圈,转而调侃:“左手画的圈都比胡成浩的圆,不错不错。” 胡成浩,凭借其独特的龙飞凤舞体,在开学头一周就*T 成了语文老师的首席操心对象。 尹见素沉默几秒,抬头,面无表情感谢对方:“谢谢夸奖。” 陈安生笑得灿烂:“不客气。” 他拉开椅子坐下,抹了把额头的汗,将校服外套随手搭在肩上,问她怎么突然想起用左手写字。 前桌的女生侧过身子替人回答:“见素上体育课的时候摔了一跤,右手受伤了。” 陈安生点了点头。 由于视线遮挡,他看不清,便对人道:“我看看你的手呢?” 尹见素举起右手在人面前晃了晃。 白色的纱布非常显眼。 啧。陈安生很快敛去笑意——他怎么忘了这位姐惯会隐忍? 他皱了皱眉,问人怎么摔的。 尹见素抬头望向于雯的方位,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后者被抓包,慌张转回身去。 尹见素移开视线,眸子里没什么情绪,不咸不淡回答:“被人绊的。” 陈安生爆了句粗口,问道:“谁干的?” 音量不小,班里其他人的目光跟飞箭似的,齐嗖嗖投过来。于雯抖了一下的背影就显得格外醒目。 恰逢上课铃响,吃瓜群众收回好奇心,拿出课本准备听讲。 陈安生却没收心,凑近了听答案。 尹见素压低声音说了始作俑者的名字。 眼看对方又要爆粗口,女生眼疾手快止住他。 趁老师背过去写板书,陈安生又凑近了点,用气声问:“这个于雯是哪根筋没搭对,怎么天天找你麻烦?” 尹见素思索片刻——想不出来。 “是不是她哪个暗恋对象看上你了,她自行惭秽觉得比不上你又存心不让你好过,所以明里暗里给你使绊子?” 陈安生自顾自说着,一口气给人编排出年度狗血大戏。 尹见素很佩服同桌丰富的想象力—— “你是不是背地里经常看肥皂偶像剧,还自我代入女主,幻想胸无点墨的傻白甜总能碰上瞎眼的霸道总裁? 周围跟主角作对的同性角色,还全是为了衬托男女主看似感人实则弱智的爱情故事才存在的祭天炮灰?” 里面那些角色比自己这个失忆的人还单薄,各种逻辑混乱漏洞百出的情节只为给男女主谈恋爱作铺垫——实在匪夷所思。 陈安生却被尹见素难得犀利的发言狠狠震惊到了。 他这个同桌,明明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没什么明显的情绪,也很会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流露在外的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今天竟然破天荒露出如此强烈的鄙夷? 而且—— “你不是从来不看电视剧的吗?” 怎么归纳总结得如此到位? “经常有人闲聊嘛,很容易拼凑出市面上的常见套路。”尹见素耸了耸肩。 除了自己的失忆原因到现在也没找出确切线索外,她的推理归纳能力一向很强。 陈安生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怀疑同桌在讽刺自己是陷入思维定势的弱智儿。 刚想反驳,又对上老师警告的目光。闭了嘴,老老实实听课。 顺手把某伤残人士桌上的笔记本拿*T 过去,充分展现了一名合格同桌应有的优秀品质。 见状,为表感谢,尹见素从抽屉里拿出一条抹茶味悠哈奶糖,放在左边桌面上。 三秒后,陈安生含着嘴里的奶糖,看着面前全英文的物理笔记本,手中的笔顿了顿。 得亏他在英国呆过两年,不然看起来还真有点费劲。 * 放学后,夕阳将整间教室染成梵高式的油画质感,大片大片橘黄毫不吝啬铺在桌椅上,人群三三两两往外走。 尹见素坐在椅子上,左手懒洋洋撑头,披着片颓废的橙调,打量于雯的背影。 第六感是个神奇的存在。 后者仿佛觉察到尹见素的目光,僵硬地转过身。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于雯连忙移开眼睛。 也许是尹见素此刻散发的气场太危险,也许是于雯本人良心不安。 一阵沉默后,于雯终于慢吞吞挪过来,颇不自在地开口:“对不起,下午……我不是故意的。” 勇于道歉,心眼倒也不算多坏。 尹见素不置可否,只挑眉看着对方,眼底泛冷。 明明坐在位子上,却莫名透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感——无意识间,作出了她最厌恶的姿态。 意识到自己又被昨晚那个不知所谓的梦境染上一层戾气,尹见素把视线移到教室前方的挂钟上。 她左手食指有节奏地点着脑袋,慢悠悠开口:“开学三个星期,你就针对我了三个星期,为什么?” 于雯手指绞着衣摆,“我我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 分针走过三圈。 尹见素终于彻底收敛那股悄然冒出的戾气,把视线转移至面前的人——只剩窘态了。 她点到即止:“以后别这样了。” 于雯如蒙大赦,立马直起身,丢下一句“再也不会了”,抓起书包就往外走。 陈安生在旁边目睹全程。见人落荒而逃,挑了挑眉,朝同桌竖起大拇指:“社会我尹姐,人狠话不多。” 女生抱拳回礼:“还是生哥带得好。” 东西早已收拾好,她跟陈安生道了声别,转身踏入那片昏黄暮色。影子被夕阳拉得纤长,却在迈出门槛的那刻分割成两半。 一中不强制学生住校,加上家和学校间的路程也算近,尹见素就没申请住校。 十多分钟就到了家。 她推开门,旁边鱼缸里的七尾金鱼被声响惊动。摆了摆尾巴,呈斜角往水面吐着泡泡。 水面发生小小的起伏,水草晃了晃被两层介质放大的绿姿。 但鱼缸里的骇浪一点儿也影响不到鱼缸外的世界,甚至连一点儿水花也没溅出来。 隔着圆形的玻璃,鱼身被拉得变形。 越靠近边缘,扭曲程度越大。 但它们都曾被那层三毫米的透明玻璃阻挡过,所以现在已经不会再撞上那条界限了。 尹见素看了一会儿后,无声朝它们吐出一句:“真傻。” 尽管已经抹去了从前的记忆,从那个人学来的讨厌劲却牢牢地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尹见素调整了一下表情,*T 换上温顺的笑容,将裹着纱布的手掌缩进校服里。 然后,她敲响爸爸的房门,跟他提了句两周后想继续练跆拳道。 顺道瞥见了卧室墙壁上挂着的那副油画。 满帆布上全添着鱼,大大小小的鱼。 但这些鱼跟客厅养的那几尾不太一样,它们有且仅有两种颜色。 左边是浓郁的黑,右边是纯粹的白。 黑与白的交界处并不明显。 黑融入白,白融入黑,就像水汇入水。 截然对立的两种颜色,却浑然一体似的。 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那副被誉为“中华第一图”的阴阳鱼太极图,无尽的哲理蕴含于简单两色之中。 那幅图象征着宇宙初开时的浑沌模样——如果宇宙真有一个开端的话*。 但这幅画很压抑。 流露出无尽的诡异。 靠近画框边缘的鱼数量最多,黑白两色鱼各朝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谁也不瞧谁。 但越靠近相交处,鱼的数量就越少,画面越来越空。两色鱼逐渐朝向彼此。 黑白完全相交时只有两尾鱼,一条黑,一条白——又或许,它们是同一条。 整幅画给人阴森森的怆然感。 透过厚厚的颜料层,似乎能看见背后执笔的人,企图模糊黑与白的界限。 尹见素失神地盯着它瞧了许久。 每次看到这幅画时,无名的熟悉感都会朝她汹涌扑来,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朝她挥手。 就仿佛,她自己是里面的一尾鱼。 但她不是靠近边缘的那群鱼,更不是最中央的存在。 她更像是被迫推进去,朝中央游的,外来者。打破了这幅画本该拥有的平衡。 尹见素的思绪是被爸爸打断的,后者答应帮她办好道馆的报名手续。 女生收回视线,点头道谢。转身,进了自己的书房。 纯黑色的墙纸与米白色的灯光达成巧妙的和谐。揉在一起,成了书架的灰。 书架为落地式,总共五层。 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最满,放的都是脑神经科学方面的书籍和期刊。 尹见素从中拿出最新一期的《Nature Reviews. Neuroscience》,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些关于连续性失忆的研究。 父亲只知道用“生了场不知名大病”这样蹩脚的理由来敷衍她,还让她别告诉其他人自己失忆的事情。 傻子才相信这只是场单纯的意外。 只好靠自己寻找真相了。 虽然就像现在这样一无所知地生活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比客厅那个圆形鱼缸里的七尾金鱼。就算永远意识不到自己看见的世界是弯曲的,也能安然地度过一生。 然而,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未免……太令人不爽了。 尹见素抬起食指,揉了揉太阳穴。 窗外清风送爽,掀起书桌上方小木板上钉着的纸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拥有记忆的第一天,躺在她裤兜里,莫名其妙的小纸片,上面只有片疏密不均的阿拉伯数字。 纵横两向的排列还算规整,7行、9列、*T 36个数。除了最右边的“9”,其余数字都在1到7之间。转换成网格的话,大部分区域是空白的。 她过往的生活就像这些数字一样,一团谜。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知识点:宇宙不一定有开端,大爆炸只是一种(主流)假说。 番外彻底解密前猜出这幅画秘密的宝子有红包!在相应章节留评就行啦 第3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养了一周多,伤口差不多痊愈。 尹见素开始继续练跆拳道,还是之前那家道馆。 屋子宽阔明亮,灯管高悬在天花板上,毫不吝啬放着光。整个房间涂得苍白,仿佛将秋老虎的热气都逼退了些。 跆拳道文化尚礼,所以进门左边那面白墙上贴着三排“礼义廉耻,克己复礼,百折不屈”的黑色行楷大字。剩余两面墙安着宽大的落地镜和压腿杠。 门口摆着两个立式拳击沙袋,一黑一红,跟守门神似的。地上则铺着新换的彩色泡沫地垫,踩上去吧唧作响。 尹见素将包放到寄存柜中,见教练和之前的是同一人,朝人问了声好就去更衣间换道服。 人生何处不相逢。 刚换完衣服出来,尹见素就撞见一张熟悉的脸。 下午的阳光斜斜洒进走廊,为他的发丝镀上一层薄薄的金,柔和得不成样子。偏偏目光又清寂至极,眸子里落着浓稠的暗色,像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背后那片流苏树生得繁茂。这个时节,花已经谢了。但顾慕尘站在树前,竟然比原先那片花还澧艳。仿佛是专门补上那些凋零的花一样。 一对上视线,他就收敛些许,弯了下嘴角,朝面前的女生打招呼:“好巧。” 虽然看起来在笑,眼里却没有笑意,就差明明白白把“虚伪”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第三次。 这个人,有问题。 尹见素以不变应万变,扯出一个同样训练有素的笑容,回他:“好巧。” 在她礼貌回礼的几乎同一时刻,顾慕尘的笑容僵住了。 尹见素从对方那双好看的眸子里看出了八级地震加海啸。 ……这人怎么回事? 她笑起来很恐怖吗? 好在,顾慕尘立马就掩饰过去。压下惊讶,朝她打量一圈,关心道:“之前的伤好了吗?” 尹见素也就假装没看出他刚刚的震惊,点了点头。目光下垂,伸手,正了正腰带。白色道服以她双手为原点,蔓延出几条浅灰色褶子。 她一边理道服,一边漫不经心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练练跆拳道,增强身体素质。”顾慕尘答得坦然。 尹见素手上动作顿了下。看了眼自己的黄绿带,再瞥了眼对方腰上的黑带,脸上隐隐发疼。 得,还真就需要多锻炼。 * 前半节课照旧是体能训练,包括但不限于高抬腿、往返跑、波比跳…… 十多二十名少年人把地板蹬得咚咚作响,节奏还全不一样,场面就像哈士奇集体拆家。 才十分钟过去,尹见素就累得满头大汗,*T 平日里苍白的脸也难得染上了血色。 上帝对她很公平。给她打开智力大门的同时,顺道合上了体力的窗子。 除了八百米能勉勉强强凭借顽强意志力跑出倒数前五,其他各项体育活动,但凡是要打分的,尹同学都稳居班上倒数前三,和文化课成绩恰好成反比。 她试过长期坚持慢跑,体能并未加强。 后来在陈安生练跆拳道的启发下也报了个班,改善效果依旧不明显。 好学的见素同学甚至专门研究过一段时间的人体构造,却还是没能得出有效的解决办法,只能徒劳将此归结于基因问题。 但聊胜于无,多锻炼总比不锻炼好——于是她仍旧出现在了道馆里。 压一字马时,尹见素卡在一个略显尴尬的高度,在人群中格外突出。 教练看见,眉头皱成两个大.麻花,走过来帮人往下按,还不忘吐槽:“尹见素是吧?啷个过了两年韧带还是楞个差叻?” 令老师印象深刻的学生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优等生,另一类是差等生。 在学校,尹见素属于前者。在道馆,她属于后者。 尹同学可能是孙教练十多年职业生涯中,最能激发挫败感的一号人物了。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自己韧带断裂的声音——哦,不对,是来自顾慕尘的轻笑。 尹见素从宽大的落地镜看向对方。 刚好顾慕尘也看着她,还冲她缓缓眨了下眼。 像刻意拉长的电影慢镜头,画面一帧帧涌出屏幕,背景色模糊成一团虚化。 和风放慢脚步,将他那头黑色碎发撩拨得恰到好处,露出锋利的眉眼。主人公借此展示无边美色,用以俘获屏幕前少女们的一片芳心。 如果尹见素有心的话,大抵也会被少年的美色蛊惑到。 可惜,尹见素没有。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要不是打不过,顾慕尘的脑袋现在应该正被她按到地上摩擦。 * 两个小时训练结束,尹见素靠在墙上休息。 头发和衣服都已湿透,马尾也乱了,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脸红得可以当场cos苹果,给新世纪的牛顿提供灵感。 对比之下,顾慕尘显得异常悠闲。 先慢条斯理戴上腕表,再疏懒一坐。一腿屈放在垫子上,另一条屈膝立起。手搭在膝盖上,撑着脸,面无表情打量她。 等旁边的人喘匀气,顾慕尘起身,递去一张湿巾纸,好整以暇看着她:“去吃饭吗?” 尹见素接过湿巾,顺势瞥见他腕上那块镂雕的机械表。 以浩瀚星河作底,大小各异的齿轮精妙排列其上,集宇宙之美与机械之美于一体,就像布拉格那座颇负盛名的天文钟浓缩在一块表盘里。显然价值不菲。 此时此刻,拨针指向六点二十,正是饭点。 她点了点头。 梧城的空气还残留着夏季余热,又潮又闷,像蚯蚓一样,钻入皮肤每一个毛孔。 街上老大爷穿着背心、趿着人字拖、摇着蒲扇,大摇大摆*T 走在梧桐树下。 小男孩踩着凉鞋追小女孩,手里还不忘拿着根小冰棍。 尹见素和顾慕尘换上私服,也都是短袖。 尹见素很少见到跟自己穿衣风格一样的人,多扫了眼对方。 脚上是双新出的限量版球鞋,黑白拼色,鞋面没什么尘土。 往上,衣裤也很新,全黑,除了logo以外没有任何图案。至于logo,超过她的品牌知识库,但不会便宜。 手上没留指甲,指肚有层薄茧,小臂肌肉线条流畅…… 经常练钢琴。 不过,这双手,对于弹钢琴的人来说,未免……太漂亮了些。骨节分明,细长笔直,还挺精致。 初步结论,家庭条件富裕,教养良好。 尹见素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他们在道馆外随意找了家装潢不错的小馆,各要了碗米线,都点的清汤。不过一个大份,一个小份。 尹见素离筷筒更近。取了一次性筷子,掰开,交叠摩擦,剔了小刺之后才给对面的人递过去。 顾慕尘略微惊讶于她现在的周到,半秒后才想起道谢。 两人都有食不言的好习惯,一顿晚饭在沉默中微妙结束,只有旁边桌子时不时传来热热闹闹的背景音。明明是同一家店,却遥远得仿若两个世界。 吃完后,顾慕尘慢条斯理擦了擦嘴。 抬头,看见另外那个没剩食物的碗,又看了眼女生瘦削的身板,眉梢轻压,神色不明。 尹见素明白对方在疑惑什么——她饭量正常,身板却过分单薄。 啧,这人观察能力还挺强。 怎么感觉……像翻版的她自己? 尹见素直觉这事不对,客客气气跟人道了别。提起包,踏着快要倾覆下来的暮色往家走。 * 尽管尹见素的右手已经恢复,但月考清考场时,中国好同桌陈安生同学还是好心代劳,帮人把教室里的东西挪到指定地点。 他一手抱着尹见素的书,一手拖着黑色滑轮收纳箱。刚进走廊没几步,就碰到个同班同学。 尹见素的东西很好认,班里黑白灰纯色的物品,十个里有九个都得是她的。纯黑的收纳箱更是就这么一个,大家几乎都认得。 于是,对方瞅着他手里的东西,连连啧声,一个劲儿挤眉弄眼,但又不说句人话。看得人火大。 陈安生抬脚,朝对方虚踹一下,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正腔圆的“滚”字。又下意识转回身去看教室里的女生。 尹见素没注意到走廊里的吵闹,垂着头看还没搬出去的教材,背脊挺直得像株小桉树。橘粉调夕阳落在她身上,轻得像层薄纱,却没法为她涂上任何色彩。 陈安生收回视线,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懒漫模样。 第一次月考按照姓名首字母缩写安排考场,认识的同学三三两两用方言聊着天。 他们面上带笑,互相恭维,一口一个“大佬”。明里是调侃,背地里又各藏各的小心思。 都是过五关斩六将才*T 进入梧城一中的。在小学、在初中,哪一个不是尖子生,哪一个不是被老师家长捧着长大的? 一群尖子生聚在一起,还得再分出一波佼佼者。那就必然有人得意,有人颓败。 正式比拼前,少不了试探与周旋。 不遗余力把别人捧到神坛上,抢先一步给人设下高高的预期目标,再自我贬低一番,为自己留下充足的余地。 ——看啊,你这么厉害,到时候没考好,多丢面子? 但我不一样,我本来就没对自己抱多大期望,就算考差了也是情理之中。 算不得太心机,但听多了,难免有点腻。 不过,尹见素也没什么资格感慨别人假。 因为她自己是这里面最假的一个。 尹见素所在的考场有且仅有一名同班同学,班长王霖。 对方冲她热情打完招呼,不加掩饰地打探敌情:“你准备得怎么样呀?” 相较于那些一开口就互称大佬的阴阳师,这孩子淳朴得有些过分了。 尹见素时刻谨记自己的谦逊人设,想都没想,直接给了个中规中矩的答复:“还好。” 王霖又皱了下眉,满面愁容:“一直听说一中平时的考试题很难,不知道会难成什么样子。” 这孩子说话真实诚。 尹见素看向对方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欣慰。 实诚人王霖没搞懂女生眼里突如其来的慈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对方安慰自己:“第一次月考,应该不会太打击我们的信心的。” 话音刚落,铃声就响了。王霖神色郑重地朝尹见素点了点头,迈着坚定的步伐坐回自己的位置。 教室里一时间变得格外安静。甚至能清晰听见前面女生略重的呼吸声,后面男生无意识拨弄笔盖的声音。以及右后方位置上,颇有节奏的叹气声和轻砸桌子的声音。 高中阶段第一次大型考试,实在很能影响后期的学习积极性。 大家都铆足了劲一展风采—— 除了尹见素。 她在思考如何控分。 第一门考的是数学,扫了眼卷子后,答案很快成形。 接下来的问题是,把哪些答案誊到答题纸上? 按照今年六月份的高考情况,省内总分690以上的理科生共6人,一中占了5名。 眼前数学卷子的难度系数大约是高考题的三分之二,但参考价值并不大,一中学生本来就更喜欢做难题。 何况,这一届的竞赛班还没单独分出去,低难度系数对于夏令营那些成员而言是不小的优势*——不过他们很可能偏科。 不确定因素过多,第一次月考先把总分控制在690吧。 尹见素只空了最后一小问。 学校老师改卷子的效率很高,两天就出了成绩。还特意在通告栏里贴了张红榜,是年级前五十名的同学。 分数和预估的相同,排名却比想象中高。 看着自己的名字挂在榜首,尹见素心道自个儿又高估了其他人的实力。 她摇了摇头,刚转身,打算离开通告栏,就对上王霖被*T 欺骗的伤痛模样。 那双眼睛里掺了三分震惊三分恐惧以及四分怀疑人生。 尹见素:“……” 他早晚得面对这个虚假的世界。 尹见素只是帮他加快了这个过程而已。 作者有话说: *难度系数指题目的解题结果得分的概率。数值越低,难度越高。 第4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一中盛产学神,尹见素被年级上的同学短暂地讨论了一段时间,就有其他大佬崭露头角。 典型代表是二班顾慕尘,据说奖状多到迷人眼,吸引了慕强少年们的新一轮注意。 说出来有点儿欠,不过这确实遂了尹见素的意——像她这样的人,不适合出现在聚光灯之下。 除此之外,之前船模比赛的分数也出来了。 一班以三分之差屈居第二名。 至于第一名,好巧不巧,正是顾慕尘所在的二班。 船模比赛是市里办的,没什么含金量,供人消遣一下课余时光罢了——教育专家们称之为“全面发展”。 其实,尹见素这代人是不太幸运的,总赶上各种教育理念的改变。 小时候学艺术可以加分,等他们学完,加分取消了。 那时候竞赛也可以加分,等他们学了,又添上了诸多限制。 不过这对尹见素倒是没什么影响,反正她聪明。对她来说,能用脑子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一中其他人也挺聪明。 所以,就算靠竞赛保送高校的限制越来越多,他们还是保留了竞赛班。原因无他——实力够强。 世界上有一群很讨厌的人,他们又浪,又不好好学习,成绩照旧能甩人好几条大马路。 对于这种人,普通中学生一般管他们叫——变态。 而省内这种变态,基本都集中在梧城一中了。 再具体一点,他们竞赛班的主力军,全由变态组成。 所以省内其他人对一中总有谜之滤镜,管他们叫“游乐场”。 一中学子往往觉得那些人在放屁。 不过他们课余活动倒也确实多。 月考之后,学校各种活动节正式提上议程。 今天开展的是秋季运动会。 校领导站在主席台上,用颇具梧城特色的普通话,神情自若地念着致辞。 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播在空气中,惊飞了枝头几只小鸟,扑棱着翅膀在碧空上留下几点褐色的痕迹。 底下人群稀稀拉拉鼓着掌,敷衍得水到渠成。 最热烈而真实的掌声还是结束那刻的。 台上老师话音方落,人群顷刻作鸟兽散,发出各式各样的怪叫,雀跃着奔向操场中央。 昨天下过雨,上千件浅蓝色校服在绿草地上疾驰而过,沾上泥土的清香。 一位同学驻足,深嗅了几口。 尹见素瞥了眼脚底的土地——放线菌产生的土臭素,确实还挺清新。 她看着满操场活力充沛的少年人,不由得回忆起初中的第一次运动会,情形和今天差不多。 那时候尹见素还未适应环境,见着周遭种种,只觉得不真实。 不过她也没在人前露出来,只是成*T 日都罕言寡语,同学们全当她高冷。 尹见素没有属于自己的过往,记忆的起点是上初中前那个暑假。 七月七日,盛夏时分。 七千米的高空上,骄阳格外灼眼。 彼时的尹见素迷蒙间感慨自己和七这个数字挺有缘。 入目是舷窗外不断翻滚的云层,瞧不见其下的凡世景象,恍然如梦。 直到下机后,热浪扑面而来,夏蝉声嘶力竭地鸣叫,刺激着耳膜。 眼前是那个季节独有的林荫光影。金色调阳光与浅绿色梧桐叶交织成网,网住整个夏天的活力与热烈。 和她人生的基调全然不符。 尹见素踏上地面时,才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室外温度很高,额头上落下一滴汗。她伸手拂去,发现脸颊上已有两条淡淡的水痕。 旁边的父亲说她身体不好,需要补充些营养物质,顺手递过一瓶印有“Multi-nutrition”字样的保健品。从那之后她就时不时吃上一粒。 起初在学校的日子尹见素勉强还能应付。 可每次轮到写作文时,她都有点犯愁。 没有过往的人,要怎么写故事? 她能连着写完一整本数学练习册,看着作文本的格子纸时却无从下手。 那时候的尹见素还很单纯,纯得就跟白开水似的。不知道所谓的“记叙文”,还有个别名,叫瞎编。 不过,机智的她,还是成功找到了其他解决办法——写散文就行了。 这个策略间接导致其文风在一大堆流水线故事集中格外突出,时不时被老师挑出来当成范文念给全班听。 有次尹见素没收住,文章写得艰深异常。 老师打了个史上最低分,评语是晦涩难懂。 旁边陈安生看到之后沉默半晌,也没问什么,只是讲笑话的频率显著提高。 却也不知道是从哪搜罗来的,一个比一个冷。 但为了不扫对方的兴,她还是会礼仪性地扯下嘴角,笑得活像一具诈尸的木乃伊。 每逢校运会这种熙熙攘攘的局面,尹见素身上的林黛玉气质就更显浓厚。 她站在人群里,感觉热闹都是别人的,自己什么也没有。看着操场上一群参差不齐的后脑勺,有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 倒也并非抑郁情绪,反而是一种近乎无情绪的空洞感——难以言明的,类似初次入世的体验。 按照现代心理学的基础知识,情绪是人类的固有心理,无法消除。 也是在那个时候,尹见素意识到自己这种状态很不对劲,亟需摆脱。 所以,从那次运动会后,她开始观察周围人的表情与肢体语言,学着像他们一样做出“正常”的行为。 好在尹见素聪明,没多久就学会了。 * 办校运会的这两天学校里可以明目张胆带手机。 众所周知,校运会是班级群表情包的重要来源。 班长王霖特意建了个运动会专属相册,群众们也很配合,一会儿功夫就传了几十张照片。 俗话说的好,不作死就不会死。 没*T 过多久就有人传了张王霖跳高时的高清抓拍图。 照片中的男生身体悬在半空,头发放肆飞扬,表情稍显扭曲,眼白占据了眼眶十分之九的面积。旁边还配着大红字——“霖哥放肆飞,一班永相随”。 群里瞬间沸腾,刷起了“霖哥放肆飞,一班永相随”的队形。 尹同学深知自己的运动水平,秉承着不拖班级后腿的全局战略意识,校运会一个项目也没报。 正在草地上闲逛,又顺便看了眼群相册。很快就留意到班长的表情包,怪好笑的。 不觉间已经到了篮球场边上。 耳边传来物体撞击的闷声,面前多了双白色的运动鞋,蛮干净,连点泥都没沾上。 抬高视线,入目是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手里稳稳托着一颗篮球,停在离她脑袋十多厘米处。 篮球逐渐移开,露出后面那张建模脸,正微微喘着气。有滴汗顺着发丝落下,掉在轮廓分明的锁骨上,泛起晶莹的亮。 尹见素道了声谢,离开事故高发地带。 顾慕尘把球扔回篮球场。 那边的人又是鞠躬又是摆手,朝他们喊:“不好意思啊——”、“谢谢啊——”。 尹见素颔首回应。 她在学校女生里算中等偏高,而面前的人仍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略微俯身,与她视线齐平,哑声问:“在看什么?笑这么开心。” 尹见素生了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尾略弯,带了抹极浅的红。 本来最是含情的眼型,长在她冷冷清清的脸上,却无丝毫媚态。不像春日里的桃花,倒似隆冬结冰的寒潭。 而此刻,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冰雪消融其中,竟然破天荒跟“温柔”这个词沾上边来? 顾慕尘原本以为上周六那个微笑已经是尹见素的表情极限了,没想到今天还能看到更生动的。 他心里稀奇,多看了几眼,忽然有点拿不准——面前这个女生,是不是仅凑巧跟那人同名同姓同相貌罢了? 假笑女孩尹见素没理会他的心理活动,将手机递给对方,回答他刚才的话:“我们班长刚刚建了个群相册,结果被人传了他自己的表情包。” 顾慕尘低头看过去,也跟着弯了弯嘴角,额角又落下几滴汗。 尹见素从兜里拿出纸巾,给人递了过去:“才比完赛吗?” 顾慕尘接过纸,“嗯”了声,补充道:“三千米。” 怪不得嗓子有点哑。 尹见素又从背包里拿出瓶矿泉水给他:“还没喝过。” 对方也没推脱,道谢后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 也许是阳光洒得恰到好处,长得好看的人连喝水都像在拍矿泉水广告,被风吹得稍显凌乱的发丝也透着股张扬的活力—— 非常有青春气息。 老气横秋的尹见素只从这幅画面中得出如上总结。 不远处有人喊了声顾慕尘,她麻利跟人挥手说再见。 道别的流程熟练得跟排练了千百遍似的。 顾慕尘还没反应过来,尹见素*T 就转过身了。 他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视线跟另外一个男生撞上—— 那人单论发型和陈安生有七分相似,棕色卷毛,都是教务处主任会特别关心的类型。 不仅向她抛了个wink,还附了声口哨。 然后尹见素装作没看到,又转了个方向,走了。 ……果然,这才是她的正确打开方式。 * 无所事事闲逛直到运动会结束,尹见素收拾好书包,踏着晴朗天色回家。 清风拂过,吹得街边梧桐叶沙沙作响,奏着不成曲调的歌谣。 她正走在逝去的夏日空气中,忽然听见人喊自己的名字。 尹见素顺势转身,眼前站了位戴粉框眼镜,留齐刘海的女生—— 万芥舒,上次月考排年级四十三名,黑板报的主力画手,资深二次元。 万芥舒迈出几大步,跟了上来,书包拉链上的小黄鸭挂件随着这一动作荡来荡去。 “同学你也走这条路呀,之前都没注意到诶。刚刚看到群里的照片才发现,你长得可真好看!简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生。” 尹见素正想扬起一个礼貌的笑容,就被对方接下来的话定住了—— “只不过我有一点点脸盲。” ……一时竟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夸她。 沉默三秒后,尹见素判断了下,觉得对方应该没什么恶意,才礼仪性回答:“谢谢,你也很好看。” 万芥舒怪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嘴角漾出两个小梨涡。 尹见素又问她:“你刚刚说的照片是什么?” “你没看到吗?”对面的女生拿出手机翻了翻,递到她面前。 是下午篮球场边尹见素的侧脸照,同框的还有顾慕尘。 阳光、清风、绿草地、美少年与美少女,在一堆表情包中无疑是清流。 尹见素点了点屏幕——是名不太熟的同学上传的,混在十多张照片中,群里没人讨论。 万芥舒偏头,眨巴眨巴眼睛,问她:“话说起来,你认识顾慕尘呀?” “只见过几面。” “感觉你们看起来好配哦。”对方露出一脸嗑到cp的满足模样。 她是怎么和才见过三次面的人被误会两次的? 尹见素看着眼前的少女—— 脸蛋圆乎乎的,笑起来更是天真无邪,浑身散发着“傻白甜”的光芒。 也不好指出她的话略显无礼,索性保持着一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微笑。 对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旧热情询问:“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回家吗?” “好啊。”尹见素爽快点头。 第5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时光像截慵懒的列车,慢悠悠地往前行驶。等人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十一月。 这是一中学子难得不把校服全露出来的季节。 一中只有夏秋季两款校服,抵不住冬日的寒冷。 许多同学都已经在外头套上了厚实的棉服,但还是会不约而同地将校服左上方、梧桐叶形状的logo露出来。 如果在梧城评选最爱穿校服的中学排行榜,毫无疑问,榜首绝对*T 是一中。 倒不是因为他们校服有多好看,而是因为这套衣服代表了他们背后的母校。 在学校里总被各个大佬花式碾压,他们小范围内不再一骑绝尘的优秀,只好以另外一种含蓄的方式,展示给校外的人看。 虽然有点小心机,但总归无伤大雅。 与此同时,伴随寒潮而来的是一年一季的雾霾。 隔着几条街的高楼大厦只看得清轮廓,具体细节都被模糊成灰蒙蒙的影子。 防霾口罩又开始涨价,但比起三年前卖断货的那阵日子,还算可以承受。 每个戴眼镜的同学进教室时,摘下口罩,镜片上都带了层雾。 政治老师每回进班,张嘴的第一句必定是抱怨梧城的雾霾,第二句必定是紧接着抱怨周边某市前几年建的石化工厂。 梧城的冬日好像总是死气沉沉的。 云层浑厚灰重,严严实实拦住了日光。 褪黑素分泌增多,交感神经受抑制,连带着人也无精打采。 倦意似会传染。 前面的人打了个哈欠,后头的人伸了个懒腰。旁边的人已然耷下眼皮,调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桌上。 尹见素旋开保温杯,灌了口碧螺春—— 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前两天刚考完试,还清醒着的同学三三两两对着答案。 打从第一次月考之后,尹见素的排名稳定在第七,而顾慕尘拿了两次年级第一。 在一中这样的超级中学,近十年来,除了沈大神,还未有人能稳坐第一,稳居前十便已属困难。 果不其然,顾慕尘被冠上了“沈大神接班人”的名号。 真是太惨了。 被夸的时候还要带着别人的影子。 尹见素很难不幸灾乐祸。 天大的憋屈,都有第一名受着。她这个万年第七,乐得清闲。 清闲的尹见素曾经好奇过,那位传闻里天才中的天才,到底有多优秀?竟以一己才华,掩蔽了千万一中学子的锋芒。 之前某次,她在网上搜了下沈彦兮的名字。 相关报道很多。标题主要是—— “喜讯!梧城一中高一学子沈彦兮斩获20X1年IMO金牌!” “捷报!梧城一中高二学子沈彦兮再获20X2年IPhO金牌!” “速递!省理科状元再度花落梧城一中,得主竟又是……” 很好,感谢这些一个模板的标题党,避免她点进去浪费时间。 毫不夸张地讲,沈彦兮这些辉煌事迹,但凡是名梧城的学子,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听多了,难免产生了免疫。 尽管一中建校百年多,IMO有人得过,IPhO有人得过,高考状元也有人当过。但集这些荣誉于一身的,却还真只有这么一个沈彦兮。 而且,不难预见,一中往后也不会再出现新巅峰了,顶多与之其平。 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还是有点儿困。 尹见素阖上双眼,食指揉了揉太阳穴。 云层不知何时豁开一个小口,洒了些晨曦出来,构成一副完美的丁达尔效应,*T 自带圣光特效。 梧城人的本质是向日葵。 不少同学暂时停下手里对答案的动作。 瞌睡中的人也清醒过来,纷纷用文艺青年式的标准45度角,仰头望着那一缕瘦得可怜的微光—— “日哦,一个月了,终于给老子出太阳了。” 梧城人很喜欢讲方言。 小到幼儿园娃娃,张口闭口“吃嘎嘎”;上至七旬老人,张口闭口“龟孙儿”。自然,也免不了中间这群少年人。 虽说入乡随俗,但尹见素在这里呆了这么些年,听到的时候还是有点别扭——同发音的“gaga”在法语里是大便的意思,画面感……有点强。 文艺委员赏了会儿日,在人声鼎沸中上台,拍了下讲台,声如洪钟宣布—— “莫慌,大家先安静一哈,我说个事。学校要办迎新晚会,想表演节目的找我报名,阔以单人,也阔以组团。每个班节目不超过三个哈。” 一中相当一部分学生家境不错,自小学些才艺的不在少数。 于是,教室安静片刻后,开启了兴趣特长的新话题。 陈安生眼皮耷拉,栗色卷发在熹微阳光下显得更浅了。脸上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跟尹见素聊着天: “我记得你好像会几样乐器来着,要报名吗?” 尹见素正背着单词,摇了摇头,又问:“你不是也会弹吉他么?” 陈安生看着她,扬起眉:“想听不?” 尹见素沉默一秒,正思考如何回答。 陈安生却似乎只随口一提,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左手抚了抚腕上小叶紫檀的念珠,想到什么,眼睛弯了起来,转移话题:“顾慕尘肯定要去。” “怎么说?” “他们班主任天天把他当个宝,遇到啥活动都要喊他上,太惨了。” 虽然说着惨,但是陈安生笑得还蛮开心的,看上去也没那么困了。栗色卷发兜住清晨的阳光,细碎跳跃着。 尹见素垂眸,转起手上一支签字笔,随口发问:“话说起来——你和顾慕尘关系为什么那么好啊?” 每天都要提上一嘴这位顾同学。 “帅哥都喜欢和帅哥做朋友。” 陈安生抛来一个wink,才解释道:“我跟他是发小,从幼儿园到小学都同班,现在同寝。”家也住同一个小区——不过后半句陈安生没说。 尹见素手中的笔停顿片刻,点了下头:“原来是这样啊。” 那他们就都是梧城长大的了。 * 正如陈安生所料,顾慕尘顶不住班主任的热切目光,随意报了个钢琴独奏。 报名人数比预料中多,筛了好些才定下最终节目,声色歌舞俱全。 拉通排练了两次,舞美灯光也是专门从隔壁大学艺术学院请来人负责,以求完美的舞台效果。 举办时间在星期五。 下午上完第一节 课,老徐组织同学到了旁边明德楼的小礼堂,按照班级顺序落座。一班在最前方,观感极佳。 同学们三三两两凑成一堆。 尹见素本想找个角*T 落的位置,猝不及防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抬头一看,万芥舒正在第一排朝她热情招手,另一只手则指了指旁边的空位,示意她过去。 尹见素应声上前。 红色软椅上已经放了堆小山高的零食,软垫陷了个不浅的凹陷,看个节目看出电影院的气势。 一见她过来,万芥舒就连忙把椅子上的零食全挪到桌面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动静,又顺手给人递了几包薯片——投食无疑是人类表达友善的最佳行为。 即使尹见素不喜欢吃零食,也觉得这姑娘太可爱了。 万芥舒眨着眼睛,食指无意识戳了下自己的脸:“她们好像都有小团体了,我感觉一个人怪尴尬的,可以跟你一起吗?” 说话挺直接,情绪也全部放在脸上了。 尹见素爽快点头:“好啊。” 万芥舒咧嘴笑起来,漾出唇角两个小梨涡,又往嘴里扔了一个旺仔小馒头,嚼得嘎嘣脆。 主持人报菜名似地念出一长串致辞。 每报出一个节目名,小万同学都一次不落,相当捧场地鼓掌。 其余人则不然,掌声稀稀拉拉。 当长得好看的人上台时,大家才同时默契地延长鼓掌时间,提高欢呼声分贝。 这一默契在顾慕尘上台时达到巅峰。 可能是因为礼堂里光线昏暗,好些平时害羞的女孩子们趁着气氛,想着别人看不清自己的脸,放开了嗓子尖叫。 有那么一瞬,尹见素似乎耳鸣了,默默揉了下自己造孽的双耳。 礼堂昏暗,只有台上少年揽着光,熠熠闪亮,勾得底下人移不开眼。 顾慕尘今天穿着套白色燕尾服,在舞台的米白色灯光下,干净又朗润,像片松间清雪。 他演奏的曲目是《The truth that you leave》,旋律简单,并无过于华丽的技巧,却莫名使人心静。 前奏一起,人群的哄闹声渐渐小了些,万芥舒也暂时放下了手中的薯片。 少年修长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灵活游走,和缓琴声随之倾泻而出,有种行云流水的美感。 尹见素坐在第一排,能清楚看见他腕表上的星河底盘,于幽昧光线下折射出异样流光,竟像是宇宙流淌了起来。 机械齿轮一丝不苟地转动,其下星空诡谲流淌。前面是白衣少年,后面是昏朦礼堂,耳边有悠绵琴声。一瞬间恍若误入某部童话电影。 万芥舒也有同样的体验,但她的联想有点奇妙—— “感觉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啊。” ? 看起来乖乖的一个小姑娘,口味怎么跟她一样重? 尹见素僵硬侧过脸,问对方:“你喜欢黑.童话?” 万芥舒不解:“虽然它画风是挺哥特的,但也没有很暗黑吧?我觉得里面的疯帽子特别可爱。” 尹见素皱眉:“那个汞中毒的疯帽子?” “汞中毒?”万芥舒也皱眉,但同款表情,她做出来就天真得多。 “他全身肌肉震颤、易怒、沮丧,而且还是制帽子的*T ,很典型的慢性汞中毒。”尹见素答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制帽子会跟汞中毒有关系?” “因为十九世纪欧洲的制帽工厂用硝.酸汞给动物脱毛,而汞蒸气的挥发性很强,很多工人吸收汞,出现行为异常——就跟电影里的疯帽子一样。” 十九世纪是原著诞生的年代。 这很显然是部讽刺作品,尹见素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被归到“童话”这个类别。 除此之外,它还有神秘学、宗教学、符号学、数学等内涵——鉴于其原著作者是牛津基督学院的数学教师,隐喻丰富也不足为奇了。 一番话听下来,万芥舒目瞪口呆,呆滞地看了眼尹见素,又麻木地看了眼前方的空气。 ……似乎又给别人的童年抹上了一笔浓墨重彩的阴影。 尹见素识趣地闭上嘴,保持缄默,静静看台上少年。 一曲终了。顾慕尘起身,右手搭在钢琴边,左手轻抚右胸,优雅地鞠了一躬。 台下再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女生的尖叫声。 这一次,尹见素很有先见之明地提前捂住了耳朵。 顾慕尘往台下扫了眼,某人捂耳朵的动作格外突兀,一下就能瞧见。 他微微眯眼,咬了咬后槽牙,但片刻就恢复成岸然模样。 ……很好。 又添了一笔账。 他在心里头记下了。 第6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这一年,Q.Q的悄悄话功能还没下线。 于是,今晚一中表白墙格外热闹。 其中,将近一半的投稿,都在要那个穿白西装弹《The truth that you leave》少年的身份信息跟联系方式。 甚至逐渐开启竞价模式。 要微信号的同学从起初的五块钱一路飙涨至五十块。并且,截止今晚九点半点,市场价还在持续攀升中。 不知是谁出卖了他,当事人一打开手机,就发现多了数十条好友申请。 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都选择性过滤。 但今晚,顾慕尘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态,一一扫过去。 都是些不认识的人名。 他莫名有些烦躁,摁熄屏幕,把手机随意丢在一旁,躺倒在床上。 陈安生也看到了表白墙上的内容,笑着调侃对方:“哟,咱顾大少爷今晚可真是艳压群芳,名动一中啊。” 顾慕尘只回了他一个言简意赅的“滚”字。 其余几个室友一反常态,并没跟着陈安生一块儿调侃顾慕尘,反而拿他开涮。 “大锅莫说二锅。你仔细瞅瞅下面滴回复,好几条都在说你们俩一对儿。” 顾慕尘从床上直起身,和陈安生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同步低头翻手机。很快发现某些不堪入目的胡编乱造—— 一楼:[那个弹钢琴的男生是高一二班顾慕尘,但人家已经有陈安生了。] 二楼:[原来大家都在嗑生尘cp!!] 三楼:[难道cp名不是慕陈吗(手动狗头)] …… 两名男生极有默契地同时抬起头,眼里同时露出不加丝毫掩饰的*T 嫌弃。 寝室里沉默了三秒钟,而后爆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大笑。 向来话多的陈安生却罕见地沉默了。 等另外几人终于笑够,就对上顾慕尘不太友好的视线。 顾慕尘淡淡地扫了眼面前的这几人,把话题引回正轨:“你们谁出卖我联系方式了?” 室友A当机立断,反手就把室友B推了出去,义正言辞道—— “嗨呀!都跟你说了,不要因为这几十块钱出卖室友情!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你简直太让爸爸失望了!” 他指了指寝室对角线的空位:“麻烦你麻溜地离我远一点,我简直不屑与你为伍!” “???李日天你不要把锅甩给老子。你摸摸你滴良心,它不痛咩?哦,我忘了,你根本莫得心。老子以后也莫得你这个儿子!” “你在放啥子狗屁?老子一把屎一把尿给你喂大,你就这样子跟你老汉儿说话?” “我看你龟儿子硬是欠揍。” 李昊撸了撸袖子:“老子今天就让你晓得晓得哪个才是儿子。” …… 301男寝这个星期的第二十九次父子大战再次拉开了序幕。 陈安生看着这俩活宝——妈的,辣眼。 他直皱眉,从书包里掏出本《三体》,躺回床上看小说。 顾慕尘瞧着旁边异常活泼的室友,眼睛痛。 转而移开视线,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当表白墙上涉及了钢琴曲和白西装男神的说说终于全部消失,耳边,室友还在打嘴炮。 “老子今天就要好好调.教调.教你个——” 李昊尚未说完的话被堵在顾慕尘扔过来的枕头后面。 “别吵了。” 顾慕尘无法理解高中生为什么会幼稚成这样。撇去快七百的分数不谈,这俩人每日的行为完全和小学生没区别。 室友也无法理解高中生为什么会无趣成这样。撇去七百多的分数不谈,这人就不该出现在高中校园里。 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都吃这一套??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李昊强烈鄙视她们只看脸的肤浅行为,骂骂咧咧把顾慕尘的枕头扔回去了。 * 隔天周六,照例学跆拳道。 尹见素才进道馆,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递过手机,朝她道:“扫一下。” 是微信二维码。 只怪他言语中的熟稔实在太过理所当然,尹见素下意识就照做了。 顾慕尘自然而然收回手机,点开小红点,通过好友申请。 尹见素的微信头像是无意义的黑白线条,昵称空白,朋友圈也空荡荡的。 两人账号风格过分相似。 沉默三秒后,尹见素不甚高明地岔开话题:“说起来,昨天表白墙有好多人要你联系方式来着,你看到了么?” 她一副闲聊的表情,眸子里连丝揶揄都没有。 全然一个吃瓜群众,还是一点儿都不走心的那种。 顾慕尘无来由地有些恼,眉头锁起,否认了。 尹见素想起那些后来莫名删除的说说,瞬间明了——原来是当事人的手笔。 恰好教练*T 喊了集合,话题就此终止。 这次课孙教练临时起意,做完常规体能训练之后,组织学生们进行实战练习。拿来花名册,按顺序点人上场。 其他人在泡沫地垫上围坐成一圈,观摩学习。 平时总跟见素搭伙练习的绿带女生,一听这消息,脸都白了一圈,跟见素抱怨:“卧槽,孙教练怎么突然整这出?哎呀妈呀,我啥都不会,这不上赶着被人揍吗?” 尹见素瞅了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出声。 千言万语化作了无声的对视。 旁边少女看了看她单薄的身子,眨了眨眼,拍拍她的肩,郑重道:“祝你好运。” 随即露出一个猖獗的笑容:“哈哈哈哈哈我咋搞忘还有你了?” 又拍了拍胸口,三秒前的愁思一扫而空:“突然就不慌了呢!” 尹见素:“……” 在Y姓开头的福利中,有一条点名靠后的好处。 这意味着,如果其他人磨蹭一点,就轮不到尹见素上场了。 但是今天她的运气不太好,实战练习推进得异常顺利。 距下课还有十分钟时—— “尹见素。”教练看着花名册,叫她的名字。 喊完之后,顿了顿,拧紧眉头:“其他人都上过了……” 尹见素暗自松了一口气。 “教练,我还没上过场。” 因段位过高而拥有旁观特权的男生猝然开口,好听的声音此刻如魔咒一般。 尹见素朝顾慕尘递去一记不友善的眼神。 顾慕尘以德报怨,朝她笑起来,诚恳、真挚、且无辜。 尹见素拳头硬了,转而将目光望向教练。 只见后者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注意点分寸,别伤到人家。” 顾慕尘答得爽快:“好。” 尹见素:“……” 她有句***不知当不当讲。 上一组的同学把红色护具递给尹见素。 她穿戴好,挪到人群围成的圆圈中央。 顾慕尘已经站在那里了。 丑陋的蓝色塑料头盔戴在他头上,竟然硬生生穿出了机车少年的气质。如果换成黑色的话,就更像了。 顾慕尘一张俊脸被头盔遮了大半,眸子倒是露在外头。还冲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洒下鸦青色阴影。 真是一副优美的世界名画——个鬼。 尹见素再度攥了攥拳头。 两人面对面立正,在教练的口令下完成敬礼。 吹哨后,实战正式开始。 尹见素还保持着左前右后的实战势,顾慕尘已经扫来一个横踢。 她连忙退步。 顾慕尘又是一记后旋踢,似乎根本没考虑她仅有黄绿带的水平,出腿又快又狠。 对方来势汹汹,尹见素不由得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在哪里得罪过他——说好的注意分寸呢? 因为这一瞬间的开小差,又一个横踢过来时,她根本来不及回撤。在对方的攻势到来之前,下意识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的猛击并未袭来。 尹见素睁开双眼,桃花眼尾部那一抹红深了几分。 见她现在一点反击能力都没有,甚至*T 连躲避都够呛,顾慕尘皱了皱眉。 而后一改先前的凌厉攻势,每次在快踢到人的前一秒都稳稳收住动作,轻碰一下。 教练在旁边焦急地提醒他们动作,从一开始叫男生收着点,到后来—— “顾慕尘,叫你注意分寸不是叫你放水!” “尹见素,格挡!格挡呀!……上步!” 实战练习的三分钟过得格外得长。 好不容易结束,尹见素心力交瘁。孙教练也同样,叹了口气,开始漫长的点评环节。 尹见素浑身发软,没听进去教练说的什么,只迷迷糊糊猜测身边这人究竟意欲何为。 结束之后,两人照常去吃饭,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天地寂静,只偶尔有车辆经过,留下刺耳的喇叭声与呼啸风声,捎带着挟来几片梧桐叶。 梧城之所以为梧城,顾名思义,源于大街上满栽的梧桐树。 而此刻,早冬时节,街道两旁的树枝上三三两两挂着些孤零零的枯叶。 风一吹,荡悠悠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落地,略显萧索。 尹见素瞧着那些失去水分蜷皱成一团的落叶,干瘪得一触即碎。伸脚碾过,发出清脆的“咔擦”声,顷刻间,支离破碎。 枯叶实在脆弱,她收回脚,打量了眼身旁的男生。 他们的外套又保持着微妙默契,均为不带图案的纯灰色。只不过一个深,一个浅。深深浅浅间,不知差的是什么。 她的衣服向来只有黑白灰三色系,沉闷枯燥一如她单调的内心。 而他呢,明明处处耀眼,生活顺遂,不知为何却也乏味至此。 尹见素自然不觉自己的生活有多坎坷——失忆前或许是有的,说不定还是直接导火索。 不过少了那十数载回忆,就如此时的枯木,尚能安然生长,只是少了些朝气罢了。 她深知自己无趣。而这种无趣,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原因,更像是刻在基因里的,不以物移。 勉强称得上在意的,大抵只有失忆背后藏着的真相了。 如果说那个谜底有什么承受不住的,她还真捋不出个思绪来。 尹见素有意绕开落叶,不再踩上。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地上那两道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似有还无。 是从哪一步开始,产生了交集? 她望了望天,暮霭沉沉,余晖尽敛。 收回视线,原先那两道影子已然彻底与地面融为一体,不再分辨得出了。 却在下一刻,被亮起的路灯重新唤回,再细细添色。 冥冥之中像某种欲语还休的隐喻。 第7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一晃眼已至深冬,铅云低垂,暮气沉沉。 周三早上,老徐挟裹着凛冽西风推门而入,将沉沉欲睡的陈安生冻了个激灵。 老徐手里拿着一沓纸,是文理分科的意向表。 按照惯例,下学期要分成八个理科班、三个文科班以及一个竞赛班。每班四五十人。 他让班委发下表,朝手里哈了口热气,提醒底下的人:“分科是大事,大家要慎重考虑,*T 和家长好好商量,签了字再交上来。” 总体而言,一中文理科的教学风格都偏散养。 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有省内顶级生源。另一方面源于老师们强烈的个人特色。 有些教语文的老师,比如刘姐,上课喜欢讲历史。 有些教数学的老师,比如老徐,上课喜欢讲哲学。 还有个别英语老师,比如李姐,喜欢用二十分钟摆龙门阵,再用剩下的一半时间飞速拉完当天的内容。 然而,作为一所以五大学科竞赛见长的中学,理科在一中占有绝对优势地位。这一点,从它“暮栖街职业技术学院”的别称中就可以看出。 因此,学校里政史地的课上得相对随意。 地理老师偶尔心血来潮,带同学们去实地考察。历史老师更浪,正式分科前,一节课四十分钟,全用来讲野史。 台下人拿到分科表后,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场面一时有些压倒性的难堪—— “这还用考虑?肯定学理噻。” “就是,背书好恼火哦,我才不想天天背书,还是整公式安逸。” “其实我觉得历史也蛮有意思。听说方老师还会算命,我好想去学一哈哦!” “我其实也有点想学文,主要是理科班大佬太多了,比不过哇。” “但是你如果学理,虽然比不过我们各人学校那些大佬,拿出去还是很阔以滴。只要过了平均分,基本上C9就没得啥子问题辽。你再看每年高考红榜,文科那块好寒酸嘛。” …… 陈安生听着周围人讨论,手里随意转着笔,偏头看向同桌,问她:“学理?” 尹见素毫不犹豫地点头。 人文学科难免带有浓烈的感情色彩。 而她讨厌所有由人主观赋予的意义。 世界上不存在意义。 就连世界本身的存在也不具有意义。 无数粒子排列组合,于千亿种可能性中,诞生了这个已知的宇宙。 这是一个概率事件,仅此而已。 所以尹见素一直觉得世界毁灭也无所谓。 天知道她后来为什么会自己打自己的脸,cos什么中二到家的救世主。 但目前还处于出家人不理俗尘状态的尹见素三下两除二就填完分科意向表,回家之后直接拿给父亲签字,也没商量下。 尹父坐在棉麻沙发上,拿着表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尹见素以为索特周期都要过去一囫囵了,才开口问她:“不学文吗?” 客厅只开了一盏灯。光线昏暗,尹父的脸隐在其中。尹见素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神色中那一抹异常。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只反问:“爸爸不希望我学理么?” 尹父默然,半晌后才开口:“你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吧。” 随后在表上签了字。 这天晚上,尹见素听到父亲卧室里传来许多声刻意压低的叹息。 她爸是律师。高中读文,大学读法,后来出国深造也是一心一意专攻法学。 看起来就像遗憾女儿没继承自己衣钵一样——如果忽略掉尹见素从*T 初中开始就极度偏科的事实,那就更像了。 * 好不容易捱到期末考试结束,老徐的讲话却豪无结束的迹象。 最后一门考试铃声停止二十分钟后,他终于停下念叨。 蔫在课桌上的人不约而同地直起身来,双眼发出精亮的光,却在下一秒重新暗淡下去。 只见老徐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枸杞茶,润了下喉咙,又继续他未完的话:“刚刚讲完人身安全,接下来说说假期里的财产安全……” 一班的学生面如土色,被千斤重的絮叨压弯了背,眼巴巴望向门外。见其他班的学生陆陆续续背着书包聊着天愉悦地回家去,羡慕之心油然而生。 尹见素随意扫了眼门口,意外瞥见顾慕尘的身影,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转着个魔方。 他身材高挑,五官精致。就算身处隆冬,厚重的冬装也没掩去那一身气质。 尤其是里面那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将他一张脸衬得雪白,与讲台上老徐的大黑脸形成鲜明对比。 连背后那片灰扑扑的的雾霾天,似乎都因为他的存在,添上了水墨画的质感。 没多久就吸引了教室里小姑娘的注意。 似乎察觉到尹见素的目光,顾慕尘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这一笑,就如满山茶花盛放在凛冽寒冬。风声凝固在他的眉眼,唇边弧度像经过精心设计,馥郁繁华铺开,让天地都为之失色。 轻轻松松就引发了女生们小小的骚动。 可尹见素看得分明,顾慕尘的笑容没有丝毫温度,比她还假。 他这笑不是白山茶,分明是塑料花,还是生产线管控严重事故,产生了氰化氢的那种。 台上老徐不满地敲了下讲桌,女生们的声音小了下去。 顾慕尘指尖一转,灵活地收起魔方,从视野中离开。 分针又走过大半圈,徐老师终于开口:“这学期就这样结束——” 话没说完,一些男生立刻化身弹簧,从椅子上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门而出,在空中留下模糊的残影。 老徐又气又笑:“这群小兔崽子!” 按理来说,惹老师生气这种事,陈安生应该是带头的那个。 不过他此时兴致并不高,只慢慢悠悠地整理课本,似乎对回家这件事缺乏热情。 尹见素正埋头收拾东西,突然有人敲了下她的桌子,是班上一个不熟的男生。 “能出去一下吗?想跟你说句话。” 看起来有些紧张。 平时没怎么搭过话,尹见素正疑惑,旁边陈安生先开口了:“有什么话不能在教室里说?” 他虚倚在靠背上,半笑不笑看着对方,整个人懒洋洋的。 男生似乎没想到陈安生会插嘴,愣了好半秒,没理他,又转向尹见素:“可以吗?” 后者点头,跟着人到了楼梯间,问他有什么事。 “那个……我喜欢你。”对方憋足勇气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一次碰到如此直接的当面表白,之前也没有明显的预兆。 人类的情感真是*T 件复杂的事情。 尹见素愣了小一会儿,开始思考应该如何婉拒,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似乎每次遇到对方,都是些尴尬的场景。 ——“教导主任过来了。” 嗓音清淡,就跟这个季节的空气一样,干净冷彻。 一听这话,表白的同学就悻悻走了。 尹见素转而看向救场的人。 楼梯间光线微弱,顾慕尘长身鹤立,目光有些暗,看不清情绪。 片刻后,他微微俯身,与尹见素四目相对,缓慢开口:“看起来,尹同学魅力很大呢。” 微微压低了语调,尾音却轻轻上扬,带着毫不收敛的戏谑。 这人师承阴阳家的吧? 尹见素把快出口的“谢谢”吞了回去,转而没好气道:“不及顾同学之一二”。 哟。 小刺猬终于把刺露出来了。 顾慕尘听到她这语气,反而愉悦得很,笑了起来。双眼弯弯,碎着星星点点的光。 他这回笑得无比自然,尹见素的表情却僵了僵——这人怕不是有人格分裂? 她眉头一皱,径自回到教室。 顾慕尘悠闲地迈着大长腿,跟在她后面。 到了门口,他停下脚步,倚在门框上,眼神随意投向操场。 尹见素回到位子上时,陈安生已经收拾好东西,似笑非笑望着她:“被表白了?” 尹见素点了点头。 “拒绝了?” “差不多吧。” 陈安生不知道从哪拿出几个信封,放在她桌子上。 尹见素挑眉示问。 “之前替你收的情书。”他说着还不忘吐槽几句:“都什么年代了,还送情书,太老土了。” 尹见素瞥了眼信封,又看了眼陈安生,揉了揉太阳穴。 “这不是怕你被骗嘛。”对方丝毫没有悔改的意图。 “我看起来像傻白甜吗?” “像。”对方一本正经地点头,又从鼻尖溢出一声嗤笑:“现在的人有几个不是随便玩玩的?” 尹见素很少见到陈安生这副模样。 他平时虽然习惯性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跟周围人相处却都和谐,这种轻蔑不至于撒向班里写情书的小男生。 至于具体是朝着谁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尹见素歪头,戏谑道:“你是不是以前受过情伤?” 陈安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下眼睫平复心情,开口又是满不正经的油嘴滑舌:“我跟尘尘可是情比金坚。” 尹见素被“尘尘”这个称呼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安生稍稍坐直,正色道:“我没有看里面的内容。” “……那我可谢谢您嘞。” 对方露出招牌坏笑:“不客气。” “现在又为什么给我?” “反正下学期都要分班了嘛。” “……下学期我换同桌了。” 顾慕尘不知何时收回望向操场的目光,看着仍在闲聊的两人,微微皱眉。索性进了教室,敲了敲陈安生的桌子:“收拾好没?” 陈安生挑眉,勾过他的脖颈:“这么快就想我了?” 顾慕尘斜了眼对方,嫌弃地推开:“收拾好就走了。”*T 说完就转身,只留下一个高冷的背影。 陈安生单肩挎着书包,又笑嘻嘻地黏上去。 尹见素望着两人的背影—— 大概也就只有陈安生才能容忍顾慕尘这种怪脾气了。 回家后,尹见素拆开那些信封,大致扫了眼上面的话。看得出是从网上抄的,甚至在基数如此小的情况下都有重复的句子。 一中重理轻文,由此可见一斑。 第8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梧城的冬季是干冷的,偶尔下一两次小雪,落在地上便化,连水渍也不多留。 今年寒假,尹见素照旧留在梧城。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老家究竟在哪里。 三年前那个寒假,尹见素问过一遍爸爸。 爸爸说,就在梧城,但她爷爷奶奶都去世了,没必要回去。 尹见素又问:其他亲戚呢? 尹父避而不谈。 她的父亲哪哪儿都透着古怪。 她自己也哪哪儿都透着古怪。 没有母亲,没有亲戚,没有过往。 尹见素的寒假仍旧只有自己。 她各用了三个小时,将英数理化生的作业写完。语文作业主观部分占比过高,她写了五个小时。 最后,她又花了十多分钟,给每个空打勾。 老师们发了寒假作业的答案,但这显然是世界上最多余的东西,除了浪费木材外,没有任何用途。 剩下的三个星期,尹见素活成了人形AI。 六点半起床,十分钟洗漱,十五分钟吃早餐。 上午看一本书,一天科技理论,一天人文历史;下午学会儿技能,一天软件操作,一天外语;吃完晚饭后练一小时乐器,一天古筝,一天吉他。 然后是体能训练。 道馆的孙教练今年回老家,暂时闭馆。 梧城冬天雾霾太重,户外夜跑无法进行,她办了张附近健身房的月卡。 锻炼完回家,洗漱。 再到书房里看一部纪录片。 看完,冥想十五分钟,十点半准时睡觉。 屋子里的世界一片纯黑,屋子外的世界一片寂静。 这是梧城最冷清的季节。 梧城是省会城市,近年来发展很快,有许多外地来这务工的人员。 但临近春节,外地人都回老家过年去了。 往常街道上总是热热闹闹,这段时间的行人却寥寥无几。 到了除夕夜,尹见素和父亲吃了顿团圆饭——两个人的团圆饭。 桌上的菜不多,但很精致。尹父在国外留学时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尹父平日里的生活比较简朴,就连春节也不例外。 他们家也不算大。平层户型,三室一厅,外加两个书房。 作为三大律所合伙人之一,尹父其他同事都买了好几套别墅,他无疑是其中最节俭的。 后来,回到儿时宅院的尹见素,看着那个不算小的院子,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搬了个家,尹浩松就低调起来? 还是再后来,彻底恢复记忆的时候,她才隐约猜到尹浩松的意图。 这位勉强也算有点人性的父亲,大抵是怕12年暑假的事情再次上演——虽然该来的事情,怎*T 么也躲不过。 但那都是后话了。 发压岁钱时,尹律一向很大方。 初一那年,他直接给尹见素包了张银行卡,存款六位数。 之后的每年春节,尹父都直接往卡里打钱。 他本人不奢靡,但在物质生活上从不亏待女儿。 不过尹见素对金钱也没什么世俗的欲望,她的大头开销一般用在书籍和数据库上。 她买衣服不看牌子,反正也就那三种颜色,挑没图案的,穿着舒服就行。 不像学校里陈安生之类的富家子弟,私服只挑奢侈品牌——说起来,尹见素大多数奢侈品知识,都来源于她这位三年半的同桌。 她忽然想起顾慕尘经常戴的那个机械表,好像……也挺贵的? 一想起顾慕尘,尹见素的脑袋就有点乱。 这个人明显有问题。 在她眼前的出现频率太高了,而且非常熟悉她,或者说——过去的她。 究竟是敌是友? 大脑正梳理线索,又被“嘭——”的一声惊响扯回现实。 外面有人开始放烟花了。 自从“雾霾”这个概念提出来,城内对空气质量的管控就严格了不少。 三环内限时放烟花,除夕是第一天。 难得热闹。 尹见素拉开纯黑色的窗帘,看了眼烟花。 其实没多好看,还转瞬即逝。 不过,她感受着那些热闹,好像这样就成了凡尘里的一员,沾了点烟火气。 可以暂时忘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 *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尹见素照例六点半起床,七点到校。 分科以后,高一年级的理科实验班之首是一班,进的都是top2苗子,与竞赛班齐名,每届都不乏传奇故事。 到的时候班里只有五个人,三个在背单词,两个在解方程。 晨光熹微,洒在早起的鸟儿身上,是温暖的橙调,将空气也染上些暖意。 教室里静悄悄,连枝头的麻雀都还没睡醒。 尹见素选了个略靠后的位置,拿出湿巾纸拭去一个寒假积的灰。 才抹了一下,湿巾上就留下狰狞的灰迹,跟炭画似的。 她微微皱眉,按下心里的嫌弃。 秉承着中华民族言必信行必果的传统美德,尹见素又擦了擦旁边的桌椅,打算在陈安生来之前放上书说有人了。 顾慕尘一进门就看到这幕,挑了下眉:“真巧,椅子都擦干净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毕,心安理得地坐下了。 尹见素此刻仍保持着擦桌子的姿势,难以将眼前这个不要脸的男生,和之前每每遇见自己都皮笑肉不笑的人联系在一起。 果然近墨者黑。 不愧是你,陈安生。 想曹操曹操到。 陈同学才踏进教室,看到两人在一块儿,一脸痛心疾首。 顾慕尘本以为他下一秒要控诉自己。不过,对方并没给他多余的目光,而是看向尹见素,质问道:“你真的不要我了?” “……不要了。” 陈安生拖出她后面的椅子,打算落座,顾慕尘提醒了句:“有灰。” 于是陈同学从尹见素桌上扯了张湿*T 巾,边擦座位边控诉:“为父实在是太心寒了,咱俩三年半的同桌情竟然比不上区区几封情书??” “情书?”顾慕尘皱起眉,放假那天,尹见素的桌子上似乎确实放着几个信封。 他当时怎么没上点心? ——不对,尹见素现在怎么这么讨人喜欢? 顾慕尘偏过头打量他的新同桌。 尹见素这段时间的表情,比起小时候那会儿,生动了不只亿倍。 加上她本来长得就挺好看的,尤其是笑起来的…… 等等,他在想什么? 尹见素小学的时候可是一次好脸色都没给过他。 这口气他到现在还憋着,不能忘。 旁边女生余光瞥见新同桌过山车式的眼神变化,再次坚定了顾慕尘人格分裂前期症状的猜疑。 只有陈安生还陷在刚才的话题中,“啧”了一声,回答顾慕尘的话—— “广撒网,钓大鱼罢了。里面那个王禹,换对象的速度比刷练习册的速度还快,情书都是找人代写的。依我看,十有八九是批量投放。” 他扼杀了一个花季少女惨遭骗情骗爱的可能性,事了深藏功与名。如此行径,不可谓不感天动地。 尹见素并不关心王禹的情感生活,她唯一的想法是——里面字最好看的那个,竟然是帮人代写的,有些屈才了。 后排的男生不仅没有看到预期中的恍然大悟、迷途知返,转而感激涕零、痛改前非,反而被彻底无视,矫揉造作地叹了口气—— “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昔日同桌……” 尹见素扶额,拆了个饭团,堵住他接下来的话。 陈安生见好就收,叼着饭团,停止控诉。 尹见素刚转回身,耳边就传来脆生生的询问:“我可以坐在你前面吗?” 顺声望去,齐刘海,粉色眼镜框,脸蛋带些婴儿肥,站姿乖巧得很,正是万芥舒。 “可以呀。”尹见素点头。 万芥舒擦完桌椅,开始布置新位置。 先放上印着越前龙马大头贴的水杯,然后是自由之翼封面的素描本,再然后是白凤的书签…… 她的书包像是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陆陆续续掏出不知道多少动漫周边。 与后面这排尹顾二人单调乏味的黑白灰色系书桌形成鲜明对比。 尹见素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人,正巧撞上他的目光,似乎也惊讶于前方少女五彩斑斓的世界。 耳朵猝然闯进一声惊喜的呼喊:“顾大神——!我崇拜你老久了!可以坐你前排吗?” 随之而来的是桌子的猛晃。 顾慕尘左手稳住桌子,右手把人扶正,看了眼旁边的人——白白胖胖,一脸福相。不认识。 但他还是点了头:“可以。” 胡成浩落座,极其自来熟地跟后桌聊天,开启自我介绍。 不过,他的自我介绍有点长。 顾慕尘耐心地回了几句后,发现前桌似乎越讲越起劲了。 先是从初中体考扣了十多分但极其幸运地踩线上了一中,讲到小学每年期末数学考都*T 要粗心扣掉一分。 眼看对方就要开始回顾幼儿园了,顾慕尘终于没忍住,问他:“你渴吗?” “我?”胡成浩挠了挠后脑勺,“我不渴啊。” 顾慕尘扶额,“我有点渴了。” 他从桌子上拿起水杯,喝了口凉白开。 胡成浩一脸懵逼。 这时候,万芥舒终于布置好座位,转过头来,神情肃穆:“见素,我今天早上遭受了暴击。” “怎么了?” “我在校门口看到一辆车牌号六!个!八!的迈巴赫!” “啊……那挺有钱的。” “然后,那辆迈巴赫上面下来一个大美女,和见素你一样好看,但不是同一种类型的。” 万芥舒拍了拍心窝,吸了吸鼻子:“太打击人了。” 尹见素眨了下眼,安慰对方:“世界上总有人出生就在终点嘛,再正常不过了。” 小万同学听到这话,更难过了。 她认真地看了眼尹见素——怎么会有人用这么温柔的表情,跟这么平和的语气,说出这么扎心的话? 她又吸了下鼻子,转过身子,余光瞥见门口的新同学。 万芥舒猛地转回来,摇了摇见素的手:“六!个!八!” 尹见素向门口望去—— 那位少女个子高挑,波浪卷长发束成高马尾。皮肤不算很白,但五官立体,上挑的浓眉和欧式大双尤其引人注目。 她校服外套拉链随意拉着,隐约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的卫衣。脚下则踩着前不久新发行的Air Jordan 4 “Alternate ’89”红白配色球鞋。 颇具进攻性。 六个八抬头看了看教室门口的班牌,确认没走错地儿,往里走来。 小万深吸了一口气。 那人扫视一圈教室,看到了满脸惶恐的万芥舒。挑了挑眉,冲她打招呼:“你好。” “你、你好。”万芥舒傻了。 比学校有个美貌富婆更打击人的是什么? 是这个富婆在自个儿班上。 富婆顺势看了眼陈安生旁边那个空位,问他:“这里有人吗?” 陈安生嘴里还嚼着饭团,含糊不清回答:“没人。” 富婆点点头,擦干净椅子后落座。 第9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不一会儿班主任走进教室,还是老徐。 灰黑带点白的头发依旧稀疏,但比上学期的大多数时候要整齐一点,没再乱糟糟的。 看来是为了新学期开学专门打扮了一番。 老徐今天穿了件黑色棉服,里面仍旧是格子衬衫,下装是万年不变的牛仔裤,配了双运动鞋。脸庞在一个月的将养后肉眼可见地圆了一圈,整个人显得喜气洋洋的。 万芥舒直勾勾盯着台上人红润的面容看了足足一分钟,差点没认出老徐。 她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夹出一层肉。 小万同学悲伤地发现自己也胖了,但仍不甘心,转身问后面的人:“见素,我这个寒假胖得很明显吗?” 尹见素听到,在脑中调出对方放假前的图像。 稍加对比,答案很清晰。 她斟酌一番用词,开口*T :“还是很可爱的。” 好在徐老清了清嗓子,万芥舒立马转回身规规矩矩地坐好。 非常乖。 与周围人奇形怪状的坐姿形成鲜明对比。 像误入动物园猩猩场馆的人类。 老徐看见充满活力的青春面庞,操着一口方言,激情澎湃地发表了新学期第一篇即兴演讲: “娃儿们早上好!能进这个班的娃娃都是非常优秀滴! 少年强,则国强。在座的每一位都是我们一中的骄傲,更是我们国家未来的栋梁……” 果然所有班主任都是优秀的脱稿演说家。 然而,对于这套从小到大听过不知多少遍的说辞,陈安生已经产生了深厚免疫力。右手撑起脑袋开始补觉,仿佛还没从冬眠中结束。 一日之计在于晨,前排尹见素也默默翻开单词书。 三秒后,她右手肘被人轻轻碰了下。 顺势望去,顾慕尘正看着她,压低声音道:“移过来点。 ” 于是,两人一手压着半边书,背起了托福词汇。 十多秒后,顾慕尘抬头扫了眼同桌:“不翻页吗?” 尹见素心里一紧,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你背完了?” 顾慕尘摇了摇头,一脸坦然:“我以为英语学霸背单词都很快。” 她每次英语考试只有作文扣个一两分。 但除了照相式记忆,谁能十多秒背完两页单词? 讲台上,老徐仍旧口若悬河:“班上有些同学我认识,有些还不认识,座位就先不变,等下学期大家互相熟悉之后再调。 以后我们每两周挪一次位置,以同桌两人为单位,往左后方移一格,这样班上每位同学就都有机会坐到前排了。 同学们也是,有的人可能之前就认识了,有的还不认识。 这样,今天这节数学课前半节就拿给大家相互熟悉。来,同桌两人先互相了解三分钟。” 意识到徐老师声音停止的时候,尹顾二人同时抬了眼。 女生率先开口:“你好,我叫尹见素,很高兴认识你。” 嘴上说着“高兴”,脸上却一副“你欠我三万块钱”的模样。 这才像真正的尹见素嘛。 哦,不对,真正的尹见素才不会说出像“很高兴认识你”这么虚假的话。 但不管怎么说,终于找到点熟悉的影子了。 顾慕尘弯起嘴角,心情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回她:“你好,我叫顾慕尘,很高兴认识你。” ……这人笑点有够奇怪的。 不给他好脸色的时候反而开心。 怕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 尹见素万分忍耐,才成功压下看傻子的目光。 白瞎了这么好的皮囊,竟然是个缺心眼的。 后排陈安生和赵珂宁倒是相聊甚欢。 赵珂宁松垮垮坐着,右脚踩在桌脚横杠上,同侧手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同桌:“哟,长得挺帅嘛。” 陈安生半趴在桌子上,斜着眼看对方:“哟,眼光不错嘛。” 赵珂宁撇了下嘴,颇有些遗憾:“我之前还以为学霸都是些面容枯槁的书呆子。” “你*T 自己不也进了这个班?”陈安生打了个哈欠。 “也是。”赵珂宁神情肃穆地点点头,拂了拂秀发:“我之前以为像我这种成绩又好长得又好看的人不多见。” 竟然一点儿也不谦虚。 这丫头的脸皮跟自己的倒是有得一拼。陈安生觉着有趣,抬了抬眼皮。 赵珂宁也看他,目光主要聚焦在那一头浅栗色卷发上。 她又看了看自个儿的黑发。想起自己当初去理发店,在被教导主任支配的恐惧下,没染,只烫了个可以由自来卷糊弄过去的波浪卷,不禁吐槽:“你这发型也太嚣张了吧。” 虽然也见过天生发色浅的,但她并没将旁边男生归为此类人,而是默认对方为跟自己一样的叛逆青少年。 只见对面男生眼底腾升起一丝略带讥讽的色彩。 赵珂宁皱眉,心道这人也太冲了。刚想呛他几嘴,对方就垂下睫毛,掩盖眼中神色。 她眨了下眼——或许刚刚是自己看错了? 陈安生抬起左手随意拨了拨头发:“过奖。” 还是一副懒洋洋的语调。 赵珂宁的目光随着对方抬手的动作,转移到他腕间缠了四圈的小叶紫檀念珠上。只觉这人浑身上下透露出满满的骚气。 不过有一说一,这样看起来,他的手还挺好看的。 她又想起上学期,自己班上有好些女生热火朝天地讨论陈安生和顾慕尘谁更好看。 其中一个姑娘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必须得是陈安生啊!满脸写着‘爷最拽’,再加上手上那串佛珠。好家伙,那气质,噌一下就上来了。老带感了。我赌一包辣条,陈安生,绝!壁!有!故!事——!” 老妹口若悬河,连比带划,说到激动处还破了个音。明明是土生土长的梧城人,讨论起帅哥来却总是一口大碴子味。 赵珂宁却不以为然,无比坚信这只是男生单纯装13的爱好。 最终两方阵营各执己见,一比一打平。 女生们不敢肖想顾慕尘,索性嗑起了生尘cp。 一个戴念珠,一个戴腕表,确实还有那么亿点般配。 * 三分钟的同桌熟悉环节结束后,徐老师给新同学营造和谐温暖班级氛围的心却未停止。 他环视全场,最终将视线停在一名男生上:“来,从靠门第一个娃儿开始,自我介绍。” 被点到的同学虎躯一震,后悔自己选错了位子,干瘪瘪地开始介绍。 自我介绍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可以从措词、语气、神态,以及介绍时间的长短等多方面因素初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 比如这个——身材高挑的男生长腿一迈,几步就迈上了讲台:“我是陈安生。”简洁直观。然后打了个哈欠,下去了。 赵珂宁跟在后面,同样五个字——“我叫赵珂宁。”大方直白。然后也下去了。 自我介绍是按照S形的顺序来的。 紧随其后的尹见素和顾慕尘也是不喜唠叨的人,寥寥几句说完*T 就下去了。 托几位的福,之后的同学自我介绍速度至少调至原来的1.5倍,进度条肉眼可见地调快。 徐老师建设温暖班集体的强烈渴望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打击。 他再次环视全场,原来的班长王霖和几名其他班委都分出去了。 老徐索性重新组织班委竞选,让同学自愿报名,班长留在最后——按照以往的规律,这将会是竞争最激烈的一个职位。 但在前面的职位都填满后,竞选班长的人就不多了。总共三个,都成了代理班长。试用期一个月,任期满后再进行民主投票。 徐老师笑得如沐春风,眼镜片反射出精亮的光。 这节数学课算是给他造没了。 后面一节是语文。 语文老师姓刘,和徐老师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老奸巨猾不同,刘老师是属于温柔刀型的。 作为重点中学里不太常见的未满三十的年轻老师,刘姐平日里能和班上同学打成一片。上课语气从来没重过,还很喜欢夸人,尤其偏爱尹见素。 临下课,布置任务的时候也温温柔柔—— “下周一的国旗下演讲轮到我们班,有人愿意上去吗?” 刘姐环视一圈,四十余名同学极其默契地东张西望,看太阳的看太阳、数蚊子的数蚊子、抖腿的抖腿。无一例外,全都避开她的目光。 刘姐也不恼,反而和煦地笑了:“那就见素来吧。” 话毕,丝毫没给人留下商量的余地,踏着下课铃出了教室。 陈安生幸灾乐祸笑倒在桌子上。 顾慕尘也饶有兴趣看着她。 突降大任的当事人无语凝噎,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平心而论,尹见素的语文成绩是自己所有科目里最差的——这绝对不是她智商有问题。 语文这门学科就有问题。 她初中第一次月考,曾经在语文阅读题上留下过零分的耻辱经历。 那次是篇提到了牵牛花的叙事文,有道题问作者前后描写的牵牛花颜色为什么不一样。 当然是因为土壤酸碱度不一样了。 彼时的尹见素信心满满写下了花朵颜色和pH的关系。 评讲卷子的时候,语文老师将她的答案作为教学生涯中难得一见的奇葩案例分享出来,尹见素则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默默收起自己的答题纸。 鬼知道出题老师是怎么想的。 但那都是年轻时候的往事了,不影响刘老师喜欢现在的尹见素。 究其原因,主要归功于她那一手好字。 不同于学校里大多数女生的字秀美小巧。为求答题时工整与速度兼得,略去大半传统书法应有的笔锋,化直为圆,软若无骨。也不同于大多数理科男的字歪扭滞涩。 尹见素一手硬笔刚健遒美,大气磅礴。连笔也不少见,但起笔收笔势在,笔锋收敛得当,风骨俱全。 算不得书法里任何一种专门的字体,却自成一派,极富辨识度。 作者有话说: 敲重点:教室座位以同桌为单位,每两周往左后方移一格*T 第10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分科之后,非住校生也开始上晚自习了。 对于这群聪明孩子,一中基本处于放养状态,晚自习也宽松得很。老师不讲课,守堂的人是班长,部分社团的活动也会定在这个时间段进行。 所以晚自习的时候,一中教室一般都不会全,经常东缺一个西缺一个,跟老鼠啃过的拼图似的。 当然,这也直接为某些同学翘课出去浪提供了便利——比如某位陈同学,不难预见会在此事上成为惯犯。 今天晚自习开始前,尹见素飞速完成讲稿。一改往日文风,通篇积极向上,充满正能量。 她通读一遍,自觉可用,拿去办公室给刘老师审阅。 穿过走廊时,二月底的寒风还凛冽,混着昏暗天色,不知深浅涂抹在一块。 楼宇逼仄,操场宽阔,绿草地染了片灰败暮色,有种昏沉的明亮。梧桐枝干光秃秃的,几颗樟树倒是常青,静静立在主席台旁边。 漫步到了办公室,刘潇茗一瞧见尹见素,连忙挥手招呼她坐下,下巴扬向桌子上一盒巧克力—— “喏,尝尝,你们小李老师寒假去比利时玩带回来的,怪好吃的。” 办公室的空气中浮动着女老师独有的精致香水味,茉莉和柑橘交织,清新又淡雅,各种小零食堆在桌子上。 费了整整三秒钟,尹见素才成功从小山高的杂物堆中锁定那盒歌帝梵巧克力。道了声谢,剥开一粒,放入嘴里。 混合着杏仁与蜂蜜的巧克力融化,留下绵绵醇香——太甜了。 尹见素反射性皱眉,想着不能辜负老师的好意,又迅即压平了眉头。 刘老师没注意到她脸上的细微变化,自顾自唠起了嗑:“唉,演讲这事也不能全赖我。上头领导喊我挑个合适的娃娃,总不能新学期第一次国旗下演讲就搞砸了噻? 班上多了好多新面孔。也不晓得他们文笔咋个样、上台会不会紧张、吐字清不清楚。我想来想去,还是见素你最稳妥。” 论心理素质,尹见素无疑在她带得还不算多的学生中排得上号。 班里的活泼孩子不少。但除了那种孩子王型的,大多数娃娃,一上台,看着下面那么多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露怯。 明显点的就整张脸涨得通红,轻点的就舌头打绕,或者语速不自然放快。还有好些人,手会不受控地发抖。 可尹见素这孩子,虽不活泼,实打实的文静挂。每次上台讲个什么东西,都满脸云淡风轻。说话不紧不慢,没半点梧城味儿,倒隐约有些江南那地吴侬软语的味道。 关键是——模样生得也好。 谁会不喜欢漂亮小姑娘呢? 她有预感,这次国旗下演讲,抬头率绝对能创新高。 刘潇茗满面春风,笑得身子都发颤,跟水里的海藻似的。 尹见素:“……谢谢刘老师如此信任我。” 刘潇茗摆摆手,意为:不客气不客气。 然后才接过女生手里的稿纸。*T 上半身后仰,陷入软椅靠背,右手平举稿纸于眼前。 读完后,刘潇茗又欣赏了半晌字,再一次毫不吝惜地表达了自己的赞扬:“见素啊,你这字实在是太好看了。有专门练过吗?” 尹见素自有记忆以来就如此行笔。 仔细想想,书法入门讲究一个临摹。临书得笔意,摹书得间架结构。 她的字不同于传统的楷行草等体,也不同于校园里常见的字体。对于失忆前、小学的她,凭空写出这样一手字,似乎也颇有难度。 尹见素沉默片刻,回道:“周末的时候会练字。” 刘老师半是欣慰,半是惆怅:“要是胡成浩能像你学学,我也不至于为他的语文成绩发愁了。光卷面就不知道拖了多少分。” 说完,心累地摇了摇脑袋,长叹一声。 尹见素安慰她:“胡成浩最近也开始练字了,桌子上摆了好几本字帖。” 刘潇茗从椅子上直起身来,摸了下自己的头顶:“那真是太好了,我能少掉点头发了。” 尹见素再次安慰对方:“老师你发量明明还很多。” “小嘴儿真甜。”刘潇茗捂嘴笑了起来。 进门的英语李老师瞧见,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小刘你看我的脑袋才是,都要秃了。” 刘老师抬头一瞧,表情严肃:“哟,还真是。” “……” 李老师手里混合口味的盒装巧克力拐了个大弯,塞到尹见素怀里:“来,见素,学习辛苦了,吃点甜的。” 然后凑到另一人耳旁,用气声道:“刘、小、明,你不要逼我在学生面前跟你动手。” “哪里话,我刚刚开玩笑的。我这儿有瓶生发精华,还挺好用的,改天给你带瓶过来。” “……行。” 一班的双语姐妹花,语文刘老师跟英语李老师,一个叫潇茗,一个名炘(xīn)婵,水火不容。 前者毕业于中关村应用文理学院,后者毕业于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 大抵是秉承着两所母校间相爱相杀的传统,二人孽缘格外浓,感情也相当深厚,就连讲课都是一个套路—— 刘老师讲《荷塘月色》,介绍作者生平,说:朱先生,T大教授,P大毕的业。 李老师给学生们总结各种英文缩写,顺道提一嘴,苯丙酮尿症的缩写是PKU。 据传,去年高考结束,两所大学招生办来一中例行抢人时,旁边围观的双语老师即兴展开了长达一小时的辩论赛——但胜负未可知。 见俩人现在又有斗嘴的趋势,尹见素低头看了眼手里那盒巧克力,无奈扶额,打算放回李老师桌上。 后者瞧见,朝她说:“还跟你小李老师客气啥子嘛。拿到起,吃不完就分给班里同学。” “好吧,谢谢李老师。” 她识趣地离开办公室,还贴心地把门带上,将二人的新一轮辩论关在门后。 外面那些人说得对,他们一中确实没几个正经老师。 尹见素回到座位,将巧克力分给周围几人,没忘说*T 一句是李老师送的。 赵珂宁瞅了眼巧克力的外包装,正是她最喜欢的牌子,随口问道:“这是从比利时带回来的?” 尹见素点了点头:“李老师寒假去那边旅游。” 万芥舒嘴里一边嚼着巧克力,一边含糊不清开口:“英语老师都这么有钱吗?我初中英语老师也经常去国外旅游,还有好多LV的包包。” 赵珂宁表示赞同:“我们老师也是,衣服都没带重样的,还有好几件限量版外套我都没抢到。” 空气中似乎多了那么一丝铜臭味,小万同学嘴里的巧克力突然就不香了。 她旁边的胡成浩却丝毫未受影响,吃得非常开心。满脸乐呵呵的,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狭缝。 生动形象且具体地诠释着他体考的时候为啥会因为太胖扣掉十多分,导致最后堪堪压线上了一中。 顾慕尘看着很快空掉的巧克力包装盒,又看了眼旁边的桌子——尹见素没给自己留一块。 她不喜欢甜食,这点倒是没变。 既然如此,她的抽屉里为什么总放着条奶糖? 每次都是在体育课之后才会少一颗。 ……她低血糖? 顾慕尘将目光移到尹见素身上—— 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身板也单薄得夸张,仿佛一片柳絮,一阵风就能吹走。 以至于他上学期第一次见到尹见素时,都没立刻认出她来。 她这三年……经历了什么? * 等晚自习结束,尹见素照旧跟万芥舒一路回家。 暮色酽酽,天幕是醇厚的紫黑色。 虽说已经到了春天,但气温还冷得跟严冬没什么差别,街上烤红薯和糖炒板栗的香味满天飘。 万芥舒肚子里的馋虫被勾起,在路边买了个烤红薯。拿到手上的时候,烫得直叫唤,在两手之间扔来扔去。 尹见素正看得乐,右肩就被人拍了下。 转头,是赵珂宁惊喜的脸:“你们也走这条路啊?好巧哦。” 她说着,皱了下眉,又摇了摇脑袋,作遗憾状:“啧,这么个绝色美人,我竟然一个学期都没发现。” 万芥舒已经驯服了烤红薯,在一旁点头附和:“就是就是,我当时也是过了一个多月才发现跟这么漂亮的小姐姐同路的。” 按理说,长得好看成绩又拔尖的学生,在高中校园里,名气应该挺大的。 比如他们这届,典型代表人物有陈安生和顾慕尘。恰好现在一个是赵珂宁同桌,一个是赵珂宁前桌。 但赵珂宁在原来那个班待了一个学期,也只是偶尔听人提一嘴尹见素,似乎有点不太科学? 以至于她每次看月考红榜,都想着——稳居年级前十的另外那名尹同学,肯定是个整天只知道埋头学习面容憔悴的平凡女生。 赵珂宁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这么想着,就也这样说了。 说完还假意叹了口气:“唉,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万芥舒咬了口红薯,也跟着叹了声气。 两人一唱一和的情*T 形实在有趣。 尹见素笑了笑,又看向赵珂宁,夸奖对方:“可你长得也很好看呀。” 一旁的小万再次点头:“就是就是,明明你长得也很好看。” 尹见素看出来了,万芥舒是一棵妥妥的墙头草。 赵珂宁被夸得心花怒放。看着小万略带婴儿肥的脸蛋,没忍住,伸手掐了下:“小嘴儿真甜。” 赵珂宁何许人也,江湖人逢其皆喊一声“赵爷”,再不济也是“赵哥”、“赵姐”。典型自来熟,说话办事自带一股豪气,调戏小姑娘惯了,有事没事就揩揩油。 但万芥舒不习惯哇。 她瞪圆了双眼,换上一副惊恐神情,活脱脱一副失了清白的模样。手上啃了一半的烤红薯差点没拿稳,还好长期养成的护食习惯发挥了作用,把赵珂宁看得直发笑。 赵珂宁笑完,还没过瘾,揽过万芥舒的肩膀,接着调戏:“小娘子以后就当爷的人吧,爷罩你。” 万芥舒撇了撇嘴——虽然才认识一天,但她可以肯定,旁边这人就是满肚子坏水。 六个八的滤镜碎得连渣都不剩。 她决定远离这个人。 刚往左边挪了半步,旁边就响起一连串狂放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好,美女滤镜也碎得连渣都不剩。 第11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周一早晨,暮栖街3号,梧城一中。 主席台上,尹见素刚站定,台下就响起了无比热烈的掌声。 归功于离主席台不远处的高一一班中带头鼓掌的陈安生。 陈同学今早倒是一点都不困,朝气蓬勃,丝毫未受阴沉天气的影响,栗色卷发翘得老高。鼓掌时还刻意拢成谷状放大声响。 尹见素甚至有种他下一秒还会吹上一声口哨的错觉。 她递过去一个眼神,希望始作俑者能安分一些。 对方接收信号,却并未收敛,反而朝她扬起一个无比灿烂的八颗牙齿标准微笑。 尹见素在心里默念几句佛语:“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人不如我意,是我无量”。然后忽视台下的躁动,开始正常发言流程。 初春的天空还带着冬季惯见的铅灰,浊云低垂,欲雨却未。 尹见素依旧扎着万年不变的马尾,里面是件白色高领毛衣,外头套着一中的浅蓝校服。校服平平整整,连褶子都没几根,和她的人一样条理分明。 近观眉眼清隽,远望身如修竹。远近都算不上明艳,只皎皎若秋月,在主席台上留一抹淡色。 教师队伍里,刘潇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颇为满意:“啧,不愧是我,眼光真好。” 如她所料,虽然仍有人在补眠,但今天同学们的抬头率显而易见地刷新了过去一年的记录。 旁边的李炘婵听到,沉默三秒:“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尹见素念完稿子就下了台,站在一旁的梧桐树下,虚虚望着前面的茫茫人海,后方一排香樟则默然挺立。 此时才逢初春,桐树尚未长出新芽,*T 枝干上零星挂着几片老叶,单薄得很。 尹见素头顶是枯枝,身后则一片常青。 她立于枯荣之间,半分不偏,也半分不沾,似乎下一秒就可以悄无声息从世界上消失一样。 顾慕尘讨厌这种联想。 但尹见素给人的感觉就像一阵风,还是春寒料峭时的风。冻得彻底,冰得彻骨,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留恋。轻飘飘路过人间,没有人能谋得她片刻停留。 除了……沈彦兮。 顾慕尘锁起墨眉,把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从脑海中赶走,收回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 * 等结束散场,回到教室,代理班长之一胡梓彬走到尹见素座位旁。吸了口气,蓄足肺活量,开始滔滔不绝夸奖她今天的国旗下演讲。 他长得一本正经,鼻梁上端端正正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夸起人来竟然天花乱坠,活像古装电视剧里乖嘴蜜舌讨好君主的奸佞之辈。 尹见素明白对方的来意,适时终止他的彩虹屁,诚恳望着对方,无比真挚道:“我会投你的。” 她言辞恳切,目光动容,只差立字画押以绝后患。 果然,胡梓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终于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代理班长之二李嫣然见状,赶紧递过来一盒润喉糖:“刚刚演讲累坏了吧?吃点糖润润嗓子。” 尹见素的脑仁开始隐隐发疼。 这俩人为了转正,暗自较着劲,天天.朝老师积极揽活,对同学嘘寒问暖。 俗话说的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夹在中间的以尹见素为代表的广大人民群众实在是进退两难。 此时“内卷”这个名词还未在校园里流行开来,但内卷的模式已可窥见雏形。两个准班委干部之间硝烟弥漫,每时每刻都进行着无声比拼。 相较之下,三号代理班长大抵已经掌握了知足常乐的人生信条。 秉持“得过且过,多福何如少遭祸”的躺平战略,以实际行动表明弃权,理智地规避了在恶性竞争中沦为炮灰的凄惨结局,给自己留下几分体面。 尹见素觉得三号才掌握了真正的生活智慧。 * 课间,接完水,尹见素随手将杯子放在桌边。刚拿出教材,余光瞥见门口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她偏了下视线,往那边望去—— 两个陌生同学正直勾勾盯着她看,姿势有点儿……奇特。捂着嘴巴互捶大腿,有点像还未完成进化的大猩猩。 尹见素手一颤,握着的书不知怎么就带倒了水杯。 伴着玻璃破碎的声音,顷刻间,教室里茶香四溢。 班上安静了两秒,其他人的目光都往这边投过来,发现没什么大事后又转回身子做自己的事。 门口那两个男生一怔,反应过来后,其中一个连忙推着另一个走开了。 尹见素无言,弯腰捡杯子。 旁边顾慕尘下意识把左手搭在桌角,防止她磕到头,又瞥了眼门口那两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之前在二班,也经*T 常有女生在门口偷偷打量他。 那些女生的打量虽然也明显,起码还是有遮掩的。 但——这些男生怎么这么愣头青? 他顾慕尘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尹见素都没多看过几眼,那些人是在想桃子呢? ……他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些人显然是对尹见素有好感。 而他只把尹见素当竞争对手。 性质截然不同,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顾慕尘适时掐断这些乱糟糟的念头,见她连扫把也没拿就用手去捡碎玻璃,探过身子提醒:“小心手。” 尹见素保持弯腰的姿势,视线从桌角上精致的手腕短暂掠过,回头看他:“是碎在杯套里的。” 这个姿势有点儿糟糕,随着她转头,两张脸之间的距离缩得过短。 尹见素好看的五官放大在面前,顾慕尘甚至能清晰看到她眼里盛着的自己。 那双眸子清澈又明亮,像雨后初霁的松林,晨曦落在露珠上,泛起浅浅的金。 她眨了下眼,浓密的睫毛拂过某处不为人知的角落,留下一片薄薄的痒。 沐浴露的气息也钻进鼻腔,是清新的草木味,令人联想到永不凋零的春意。 顾慕尘闻着这点清香,不知怎么,呼吸一滞。 尹见素不着痕迹拉开距离。 他耳尖发烫,回过神来,不自在地别过脸,坐正身子。 尹见素捡起杯子,直起身,从文具盒里拿出一卷透明胶带。 顾慕尘余光瞥见,有点儿新奇,微微偏头看她的动作。 下一秒,尹见素用胶带把杯子连着杯套缠绕了好些圈。撕了张纸,拿出荧光笔,在上面写了五个大字外加三个感叹号:“内有碎玻璃!!!” 仔仔细细贴在杯子外面后,她才往垃圾桶走去。 是怕玻璃碎片划伤保洁阿姨。 顾慕尘看着她无比流畅又自然地做完一系列动作,心里有点儿奇怪的感觉。 他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只感觉像被人塞了一大团羽毛,密密麻麻堆成一团,难以分辨。 很显然,尹见素变了很多。 小小年纪就冷淡至极的人,长大后成了处处贴心的模样。哪怕对待不会蒙面的陌生人,也细致入微,妥帖得当。 都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尹见素了。 顾慕尘揉了揉眉心,脑子少见地有些乱。 今天的数学作业已经写完,他干脆趁着大课间去操场闲逛。 逛着逛着就到了小卖部。 人群熙攘,挤在各式零食堆旁边,挥着手冲老板喊结账,热闹哄哄。 顾慕尘一眼就看见架子上摆着的三排饮料。 他鬼使神差挑了瓶矿泉水,回去后顺手放上尹见素桌子。 瓶身还没落下,顾慕尘又拿回手里,拧松盖子。旋了一圈后,才放上去。 正在写数学题的女生抬头,看了眼瓶盖微微发白的密封环,目光一顿。 她道了声谢,继续做题。 茶香仍未散去。 顾慕尘侧过头,问她:“你喜欢碧螺春?” 开学才一周,就已经泡过四回了。 “谈不上喜欢。” 他打量*T 了眼旁边人的脸色。 眼底有一层不明显的青黑,原本极淡,不显疲态。但尹见素太白了,白得跟漂过似的。那点青在她眼底,像大雪中突兀立起的铁塔。 ——是为了提神。 “你平时几点睡觉?” “十点半。” 放在高中生里,睡得算很早了,按理说不应该缺觉。 尹见素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么差? * 在正处青春期的高中男生寝室里,好看的女生永远是高频话题排行榜前十。 尽管尹见素平时为人低调,但在男生中人气一直居高不下。 尤其是今早上台发言之后,男寝里谈论她的频率更高了。 “尹见素长得可真好看。”男生一号发言。 “声音也好听。”男生二号附和。 “人家不会看上你们的,别惦记了。”陈安生毫不留情泼了盆冷水。 “想想还不行吗?”另一个男生开口。 “不行。”这次是顾慕尘的声音。 寝室里嘘声一片。 陈安生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凑过去。揽过顾慕尘的肩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他:“看上了?” 顾慕尘不置可否,转移话题:“你和她当了三年同桌?” “非也,非也。”对方摇头,纠正他:“是三年半。” “那她上初中之前的事你清楚吗?” 陈安生眼里的揶揄愈发浓了。 顾慕尘权当没看见,挑眉,示意他回答。 “不了解,她从来没提过。”对方耸了耸肩。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顾慕尘垂下眼睫,没再多问。 旁边陈安生不屈不挠,依旧直直望着他,似乎在等最开始那个问题的答案。 顾慕尘无奈摇头,扒开他的爪子:“没看上,别瞎想。” 陈安生被迫放开顾慕尘的肩膀,拍了下对方,左手又摩挲了下腕上的念珠。 而隔壁寝室。 由于徐老师让三个代理班长共同决定这学期第一次班会主题,胡梓彬聊天时虚心询问室友对班会内容有什么建议。 一名室友提议他邀请尹见素上讲台,看着养眼。 “正巧人家成绩也好,就办个学习经验分享会嘛。” 其余几人举手附议。 于是第二天,胡梓彬和另外两个代理班长提了这个建议。 稍加讨论,虽然是无趣了点,但是很稳妥,便一致通过。 当然,主要是李嫣然投了赞成票,另外那位咸鱼选手干啥都没意见。 胡梓彬找到陈安生时,对方头也没抬就答应了。 小胡同志备受鼓舞,干活的热情空前高涨,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对方准备上台洋洋洒洒大夸自己天资聪颖的预兆。 转向尹见素时,女生婉拒了。 软磨硬泡了小半会儿,尹见素推脱不下,还是点了头。 抬头一瞥,见李嫣然也在邀请顾慕尘上去分享经验。 这俩代理班长分工还挺明确的。 不过,尹见素上去讲的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内容。 不考虑她这种天才级别的个例,对于一群本身就很优秀的尖子生来说,学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捷径。 无*T 非是投入的多少,做题时的细心程度,又甚至是幸运之神的偏爱程度在暗中操盘。 所谓的“学习经验分享会”,也不过是万恶□□下催生的产物罢了。 但下面的人却意料之外地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学霸们就是喜欢这些枯燥的方法论吗? 尹见素有被惊讶到。 顾慕尘上去发言的时候,尹见素瞥到周围女生直勾勾的目光,彻底悟了——原来是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等班会结束,胡梓彬偷偷拿手机订了杯Coco的三拼奶茶,给尹见素递过去:“今天的班会课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尹见素看着那杯没有牛奶的奶茶,估算了一下其中的反式脂肪酸含量,不明白现在的小孩怎么都喜欢这种玩意儿——还有各式各样含糖量连自己这个偶尔低血糖的人都嫌多的饮料。 她忽然想起顾慕尘之前给自己买的矿泉水,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摆了摆手,推开奶茶:“举手之劳而已,你自己留着喝吧。” 说完,又补充道:“放心吧,我真的会投你的。” 不必再如此热情。 平心而论,胡梓彬的业务能力完全达标,也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单就请她喝奶茶这一点就可以看出。 如果他真的当了班长,班里氛围应该不会差。 美中不足的是他现在积极过了头,反而让人有点难招架。 胡梓彬把奶茶放到她桌子上:“谢谢你,但是我给自己也点了一杯,你就不用客气啦。” 说完又挠了挠头:“以后你有事的话尽管找我帮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这些天的举动确实太功利了,会给班上的同学们带来困扰,得改。 第12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一中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很长,赵珂宁吃完饭后经常拉着见素跟小万去操场散步。 小万喜欢走左边,迈着小碎步,时不时蹦跶两下。赵姐喜欢走右边,手甩得老高,跨出六亲不认的狂放步伐。尹见素顺势挤在中间当夹心。 远远望去,三人的身高差恰好构成一副完美的Wifi信号格——不过是GIF版。 赵珂宁每回走在操场上,时不时就能遇上几个认识的人,远远跟她打招呼:“哟,赵姐。” 每逢此时,赵姐都一一应着,挥下手,回他们:“哟,挺巧。” 某天傍晚,天气正好,和风温煦,夕阳酽酽。晚霞铺满了整片天,橘子汁一样,美不胜收。 三人照常在操场进行饭后消食活动,却总有些篮球往她们这边飞过来。 尹见素回顾起前段时间看的《Nature Reviews. Neuroscience》上的某篇文章,提出猜想—— “他们十分钟把篮球抛过来四次,是不是支配手部肌肉的运动神经出了问题?” 那群男生应景地吹了个口哨,东倒西歪笑起来,仿佛退回了无脊椎状态。 赵珂宁愣了两秒,开始思考旁边这个长着仙女脸的人思维方*T 式为何如此理工男。 想不明白,她愿称之为物种多样性,拍了拍尹见素的肩,给出标答:“他们分明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说完,赵姐弯下腰,拾起篮球,利落地送它回老家。 那边排成一列的矿泉水瓶呈多米诺骨牌样应声而倒,稀稀拉拉的声响炸开在地面,放鞭炮似的。 对面男生也不恼,反而哄笑作一团,一个个花枝乱颤的。 万芥舒在一旁看呆了眼。 尹见素则朝对方竖了个大拇指:“帅。” 赵珂宁拍了下手上的灰,扬起下巴,满脸骄傲:“那是。” “你会打篮球吗?”万芥舒好奇道。 “会呀。”赵珂宁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明天我教你俩?” 上个寒假连补四部热血运动番的小万同学立马捣蒜般点头,尹见素也无异议。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赵珂宁就抱来一个篮球,上面还有某知名球星的亲笔签名。 就连小万这种不关注体育界的老二次元都无比震惊:“你这个篮球是在哪里买的?” “篮球?”赵珂宁回想了一小会儿:“去美国看NBA的时候顺便买的。” “这种东西难道不应该当成纪念品放在家里珍藏吗?” 赵珂宁挑了挑眉:“我家又不缺这种东西,没必要供着。” 可恶!万芥舒感受到了来自世界的深深恶意。 但赵珂宁满不在乎。吃完晚饭,抱着颗纪念品篮球,叫上尹万二人就往操场走。 天空粘着几抹灰扑扑的云朵,像洗毛笔的水,淡淡抹在上面。风一吹就揉散了,在宣纸上铺染开来。 踏着晚风悠哉悠哉到了篮球场后,赵珂宁打量着眼前这俩姑娘的小身板,默默摇了摇头——正儿八经打比赛就算了,还是学学投篮装装样子吧。 她简单示范了一番投篮姿势。先在手上转一圈耍了个帅,再腾身跃起,利落投向球筐。篮球砸在筐沿,铮铮作响。旋转几圈后慢悠悠从圈里栽倒,砸在地上,又回弹了几下。 一旁万芥舒跃跃欲试,踮脚蹦起,双手砸出去。 篮球在空中划了一条抛物线,而后完美地避开了篮筐。 她不信邪,再战! 三个回合后,篮球无一幸免地避开了球筐。 万芥舒吐了吐舌头,食指下意识挠了下略带婴儿肥的脸颊,怪不好意思地看着另外两人。 挠完放下手,见指头有点黑,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摸完篮球,手是脏的。 垂手的动作卡在半空,小万同学石化在原地。 面前天降的湿巾纸解救她于危难之中。 万芥舒顺着那只细细长长的手望去,感动之余又觉得见素真周到。 赵珂宁安慰了万芥舒两句,又让尹见素体验一下。 后者照做,利落腾身跃起,黑发在风中扬起。浅蓝色校服鼓成一团,兜住黄昏的暮色。 她双手抬高,腕关节灵活一转,篮球完美入筐,还是空心的。 比想象中强了不少,赵珂宁有被震惊到。 一旁万芥舒不禁发出赞叹。 尹见素又接连*T 投了几个,命中率百分之百,颇有灌篮高手之气势。 赵珂宁觉得自己怕不是无意间挖掘了个女篮种子选手,赶明就给她报个篮球队试试。 不过尹见素离篮筐太近了,赵珂宁让她后退几步再来几下。 从此之后,篮球再也没有碰到过筐,半空就落了下来。 赵珂宁满脸问号,仰头望天—— 旁边这位女子应该是有什么特定的打开方式吧? 尹见素垂眸,觑着自己重症肌无力的没用双手,半晌无言。 正沉默着,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三人同步转头,望见那边过来个棕色卷发的男生。 卷毛没穿校服外套,黑色皮衣上缀着银光闪闪的铆钉,浑身显着邪气,背后还自带起哄声的bgm。 如果人身上有可视化标签,那么他应该会贴满了“非主流”和“杀马特”。 男生自认邪魅地朝尹见素一笑:“注意你很久了,认识一下?” 比运动会那天抛wink更上一层楼。 尹见素波澜不惊的表情隐隐有了丝瓦解的迹象。 这种台词如果换个初中生讲,她或许还能接受。但已然高中生的人,依旧沉迷于这种霸总设定,多少显得心智有些不太健全。 “抱歉,没兴趣。” 见人拒绝,卷毛也没恼,自顾自地开始自我介绍:“我是八班方亦轩。” ……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你就是周一把年级主任保温杯里养生茶换成冰可乐的那个?” 本来对此人没什么好脸色的赵珂宁突然来了兴致。 方亦轩,常年位于通告栏批评名单前几位,总是以各种奇怪的理由上栏。 吃饭的时候,赵珂宁没少跟姐妹团分享从通告栏上看来的他的沙雕事迹。 如果叛逆少年得知自认为个性出众的行为,居然被赵珂宁评价为沙雕,大概会气得掀桌。 但他并不知道。于是现在,他扬了扬下巴,一脸自得:“正是在下。” 尹见素好像从赵珂宁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欣赏的意味? 气氛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故事走向了奇怪的发展轨迹。 赵珂宁大手一挥,拍了下方亦轩的肩膀,颇有几分看儿子的慈祥在里头,多少有点那个社交牛逼症。 然后这俩人聊得火热,甚至讨论起附近哪家网吧服务最好。 这个世界真是奇奇怪怪。 * 分班之后,同学们都喜欢找顾慕尘对答案。 他现在已经彻底坐稳了年级第一的宝座,时不时被老徐叫去帮忙改卷子——比如现在。 这次月考结束,顾慕尘将各科卷子整理好放在桌上,示意周围的人自行取用。 一进办公室,老徐就笑意盎然望着他,问他忙不忙。 顾慕尘嘴角有些僵硬,却仍旧道:“不忙。” 老徐脸上的褶子更皱了,眼角处蔓出标准鱼尾,无比自然将一摞卷子递给他。 放在最上面的正是顾慕尘的卷子,已经批阅好了,满分。 老徐给他找了个位子,一边看人改卷子,一边摆龙门阵:“我看你这解题思路*T ,用了不少高数的内容吧?” 顾慕尘点头称是。 “我晓得这些题用高数解很方便,但是正儿八经高考的时候还是建议用常规高中套路答题,求稳。我当年高考数学149,差了一分始终有点遗憾。琢磨了老半天,大概是解法超了那么点纲。” 他们一中的老师个个身负奇才,老徐可以算最常规的打开方式了。还有些高考英语A卷满分的老师,转行来教生物。 顾慕尘对老徐话里隐隐的凡尔赛丝毫不觉,荣辱不惊回答:“好。” 老徐自卖自夸的小心思没受到重视,索性就转移开话题:“你看一中这么多年聪明人也不少,但称得上天才的,还真不超过二十个。最近这十年,也就彦兮和你了。” 听见沈彦兮的名字,顾慕尘手里的红笔顿了顿,又很快恢复正常,一板一眼感谢老师夸奖。 “仔细想想,你和小沈还真有那么像,长得都挺俊,性子也沉稳。” 听见“小沈”这颇显熟络的称呼,顾慕尘终于抬头:“徐老教过沈学长吗?” “有幸带过他两年。不过这娃娃聪明,是真聪明。我没教他什么东西,反而从他那学到不少。 后来他就跳级高考了。本来都在猜他会被P大挖走还是T大,结果没想到他一声不吭就拿到M大的offer跑去国外念书了。 说起来,他在一中读书那会儿年纪还没你大。现在都读博了,在前两年那个诺奖得主那块儿研究弦论。” 老徐沉浸在当年的记忆里,满面春风,脸上的褶子就没消下去过。 十多分钟后,老徐讲得口干舌燥,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枸杞茶。 等他喝完,顾慕尘开口问道:“沈学长是梧城人吗?” “这个啊——还真不是。”徐老师皱了下眉头,揉了把乱糟糟的头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在烟城长大的。江南那边还挺养人的。” 顾慕尘握笔的手重了几分,指尖略微泛白。 老徐滔滔不绝,又开始新一番的夸赞。面对顾慕尘全程寡淡的表情,也丝毫没有降低倾诉欲——直到瞧见男生微微皱眉。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躺着尹见素的卷子,空了压轴题的最后一小问。 老徐见惯不惊:“咱一中这么多年了,出题就这么个套路。不考虑竞赛班那些娃娃,压轴题也就那么几个人能得全分。” 顾慕尘颔首。 他卖完苦力回到位置时,恰好碰见两个同学争自己的卷子,吵闹中殃及旁边的尹见素。 她的笔记本和试卷掉了一地。 始作俑者连声道歉,正打算弯腰去捡,顾慕尘先一步动作。 细长的手指拾起米黄色纸张,有种行云流水的漂亮。 里面夹着的草稿纸漏了出来,简略写着压轴题的答案,是正解。 果然。 顾慕尘挑眉,给她递过去。 大意了。 尹见素心道糟糕。 周围同学散去后,顾慕尘坐下,右手撑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缓缓开口*T :“万年第七的难度可是比万年第一要高得多呢。” 他戏谑地笑望着她,眸子里装着洞悉一切的讨厌劲儿。 尹见素破罐子破摔:“那又如何?” 顾慕尘收敛了笑意,压低嗓音,循循善诱:“为什么要隐藏实力?” “怕别人知道我旷绝古今,心生妒恨。” 尹见素学着陈安生的欠扁模样,扶额,长叹一声,佯装苦恼。 这个人总是能三言两语挑破她伪良温顺的面具。 隐藏实力,是因为潜意识里对锋芒毕露的不安全感。 控分在前十,则是源于骨子里的傲气。 至于七这个数字,一半是纪念性意义,另外一半少不了运气。 生而为人,集矛与盾为一体,尹见素也不例外。 第13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分班的第一个月,一班总共面临三项任务。 其一,重新出一期黑板报。 其二,选出正式班长。 其三,班级大扫除。 关于第一件事,首先得选出黑板报负责人。 在这一点上,全班同学的意见无比一致。 这项光荣的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到了三位同学身上:万芥舒、尹见素,还有语文课代表杨羽萱——万芥舒画图,尹见素写字,杨羽萱撰稿。 关于第二件,选班长放在周五的班会课,由一班头目老徐主持。 至于第三件,大扫除全年级统一进行,在周三下午开展。 学生年代的幸福实在很纯粹。 比如现在,可以一整个下午不上课,全楼层都沸反盈天。枝头好些麻雀被惊飞,扑棱着翅膀离开老巢,在碧蓝天幕留下零零散散的褐影。 尽管等会儿面临着体力活,群众热情也无比高涨,个个都上蹿又下跳,完美还原动物园猩猩场馆的日常。 有人拿着扫把当话筒,唱起《开心超人》主题曲;有人高举抹布充当仙女棒,喊着巴啦啦小魔仙变身口号。 尹见素跟这个场景格格不入,绕过乱舞群魔,穿过各式各样的暗杀工具。历经了千难万险,才成功抵达教室后面,跟另外黑板报成员碰头。 万芥舒顺势递了条打湿的抹布给她——得先擦黑板。 一中教室全面配备了无尘粉笔,水溶性的,写起来很丝滑,擦起来也不迷眼。 三人中海拔最高的是尹见素,被另外两人恳切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很自觉地承担起擦高处的重任——但她也够不到黑板最上面那块。 她微微仰头,看了眼黑板顶,又侧过身子看了眼旁边的人,有点好奇不到一米六的万芥舒上学期为什么要把黑板顶画满。 小万同学眨了下眼,成功读出对方的疑惑:“上学期画上头了,挪了五次板凳。” 五次,也不算很多。 尹见素回到自己的位置,打算把椅子拖过去。 才使了点力气,椅脚就被后桌伸出的长腿勾住了—— “这种时候还是要靠你生哥。” 尹见素也没客气,爽快接受对方伸出的橄榄枝:“谢谢生哥。” 陈安生懒懒散散直起身子,迈着一米*T 加的大长腿往后黑板走,卷发一如既往的不服帖,在额前翘起几缕来。 前边顾慕尘留意到,多打量了陈安生几眼,也跟在后头。 周围位子全空了。 赵珂宁坐在椅子上等卫生委员分配任务,总觉得哪儿有点没对—— 之前是哪个姐妹跟她说顾慕尘是高冷系男神来着?怎么感觉他还有点热心呢? 有点热心的顾同学已经跟着陈同学到了后黑板。 万芥舒默默比量了下自己和两个男生的海拔差,开始后悔起自己小时候为什么不多喝点纯牛奶。 杨羽萱则乐开了花,一会儿看看左边的顾慕尘,一会儿看看右边的陈安生,笑容逐渐猖獗。 俩男生都浑然不觉。 陈安生直接从尹见素手中拿过抹布。 见状,杨羽萱顺手将自己手上的那条给了顾慕尘。 顾慕尘接过,又看了眼陈安生——脸上还是一副浑不正经的模样,猜不透心思。 忽然有点好奇,陈安生和尹见素,谁的伪装功夫更厉害? 很显然,是前者。 连自己这个发小,有些时候都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至于尹见素,顾慕尘大抵比现在的女生还了解她自己。 除去经历颇显神秘,她本人并不难懂。还是寡情少欲的一个人,从未变过。 并且,尹见素现在的伪装其实并不高明。 她表现出来的情绪太少了。 总结下来,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开心,一类是平静。少数情况下,她会在陈安生赵珂宁等人的嘴欠下带点无语。 但有一种情绪,绝对不可能在她的脸上显露——悲伤。 尹见素身上一直带着冷。那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比冷静还要冷的冷。连久居北极的爱斯基摩人都不会有她这种温度。 ——不对。 她真不挂心任何事么? 五年前看到的那页纸又在眼前浮现出来,“尹见素”三个字上面还添了……“沈彦兮”。 以她的傲气与漠然,能把别人的姓名添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无疑是突兀的。 却又异常和谐,好像这两个名字天生就该放在一块儿。 就连拼音缩写的三个字母都相同。 碍眼的巧合。 一想到这,顾慕尘的胸口无端升起一阵恼意。 这绝对没有太特别的原因。 他经常被戏称沈大神接班人,所以心有不甘,仅此而已。 但这只是因为他生不逢时。 如果调换一下出生的先后,就该换作沈彦兮被称为顾大神接班人了。 ……他在跟一个压根不认识自己的人较什么劲? 顾慕尘拿着抹布的手重了几分,骨节扯着青筋若隐若现,棕色布料里几滴水顺着墨绿色黑板往下流,蜿蜒出几道丑陋的泪痕。 他看得心烦,胡乱抹掉那些痕迹。擦完黑板,没多看旁边女生,到前面加入大扫除。 陈安生也解决完另半张黑板,揽过他的肩膀,走在旁边。 顾慕尘拍掉对方的爪子,言简意赅:“脏。” 陈安生反手就在他腰间校服擦了一把。 顾慕尘顺势来了记擒*T 拿手,又被陈安生敏捷闪身躲开。 两人的蓝白色校服被窗口灌入的风掀起,像猎猎旌旗,带起独属于少年人的张扬与活力,又被阳光染了点橘子汁的颜色。 杨羽萱望着俩人般配的背影,露出无比猖狂的姨母笑,直捶大腿,看得旁边小万一愣一愣的。 等两个帅哥走远了,敬职敬业的杨羽萱光速调整好状态,开始构思本次的文稿。 这学期,高一年级黑板报的主题是“不负少年时”,特别戳她。 她灵光一闪,打了个响指,抬起下巴:“咱的标题就定‘须知少日拏(ná)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咋样?” 另外两个人都投了赞同票。 杨羽萱比了个“OK”的手势:“我半个小时就把稿子整出来,你们先搞底图吧。” 说完,双手甩得老高,心情愉悦地小跳着回了自己位子。 万芥舒有被语文大佬秀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是校刊的编辑?” “是的。” 万芥舒眼冒小星星:“好牛。每次刘老师念她跟刘芳婷的范文,我都感觉她们完全可以跟文科班的大佬PK。” 偏科鬼才尹见素再度附和:“的确很厉害。” “我每次写作文都要憋好久。”万芥舒的脸皱成了包子。 尹见素回想起自己之前憋作文的时光,颇有找到难兄难弟之欣慰:“我之前也这样。” 好在,万芥舒只忧愁了小一会儿,就开始构思黑板报该怎么画。 她拖着下巴,面对黑板,眼珠滴溜溜打转:“要用什么元素展现‘少年’比较好呢?” 暮气沉沉的尹同学试图提供一些具有建设性的意见:“玫瑰?” 泰戈尔写玫瑰,聂鲁达写玫瑰,博尔赫斯也写玫瑰。 诗人们都热爱玫瑰,因为它浪漫、张狂、馥郁。 但尹见素想到的只是鲁文·达里奥的寓言—— 玫瑰祈求上帝把自己变得有用一点。 于是,世界上诞生了第一颗卷心菜。 浪漫华而不实,还不如一株蔬菜来得实在。 尹见素承认自己有点恶趣味。但单纯的小万并没有意识到她这种恶趣味,而是环着胸思考了半天—— “再加点荆棘吧!热血漫也要有挫折来推动剧情的。” 尹见素捧场点头:“好啊。” 接下来,她一边等杨羽萱的稿子,一边看万芥舒画画。 万芥舒虽然平时总把自己菜狗挂在嘴边,但画画时却仿佛完全换了副模样,整个人由内至外闪着光。 普普通通的粉笔被她的指尖赋予生命,绽出无比绚烂。 以黑板对角线为界,冷色调的荆棘从左下角蔓延向上,由密集缠绕至逐渐柔和伸展。坚硬的刺一帧帧柔和下来。 右上角是暖色调的玫瑰,由含苞吐萼至朵朵盛放,似有万般芬芳扑面而来。柔软的花一点点占据主旋律。 冷暖对比,既鲜明,又协调。 就像少年人的浪漫与热血。 可以仰着脑袋憧憬明日,躺在草坪上吹着和风,在浓烈骄阳下一片片*T 数玫瑰的花瓣。 也可以肆意奔跑在大雨滂沱的山间。跌倒了就从原地爬起,拍拍裤子,再继续铁着头向前冲,摘一朵山花给自己作奖励。 ——全是尹见素不具备的品质。 写完稿子回到教室尾部的杨羽萱看着黑板上面的图案,连平时作文常用的各种高端词句都忘了,开口就是:“卧槽!太牛了!” 万芥舒沉浸在画图的伟大事业中,并未接收到对方的信号。 等小万终于画完最后一朵玫瑰,从椅子上下来,尹见素松开一直扶着椅背的双手。 杨羽萱开始新一轮的感叹:“你们二次元的人画画都这么厉害吗?” 万芥舒挠了挠头:“我只是菜狗罢了,他们好多人画得都比我好看。” 杨羽萱摇了摇她的身子:“自信点啊宝贝儿!你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画工最好的人,没有之一!” 小万“嘿嘿”笑了几声,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吗?” “比珍珠还真!” 万芥舒嘴角的小梨涡溢出蜜来,又探头看对方写的稿子。 杨羽萱把整张稿纸递到她面前。 小万看了会儿,由衷感慨:“你写得好有热血漫氛围哦!” 杨羽萱骄傲地扬了扬下巴:“那是。” 尹见素开始往黑板上誊稿子。 前面人群闹哄哄。 擦桌子的同学玩起了打水仗,被旁边拖地的同学逮住,扬起拖把就想给人一顿暴揍。 追逐间惹起灰尘,又被沿路扫地的同学怒斥一通,开启连环追踪游戏。 每日第一个到教室的同学主动认领了擦窗户的任务,顺便动了点手脚,企图以后上课的时候可以早点翻窗子进来。 赵珂宁负责扫后面的地。抬头,看了眼挂在正中的钟,回想起被窝的吸引力,动了歪心思—— 她喊来陈安生,让人把钟调慢了两分钟。 赵珂宁觉得自己越起越晚的作息完全都是被同桌带的,这锅必须得丢给他。 杨羽萱看了眼这群幼稚鬼,开始后悔刚刚在稿子里给他们开十级美化滤镜。 这时,尹见素刚好将稿子誊到那几句—— “我们少年人,傲骨为脊,赤忱作引。” “我们少年人,可以平凡,但绝不平庸。” “我们少年人,享人间烟火,念山河远阔。” 赵珂宁也看到了这两句,当场就对号入座:“哟,这不写的我嘛?还挺文艺。” “姐。”杨羽萱指了指地面,神情动容:“你的脸皮儿都掉地上了,快捡捡吧。” “逆子!” “孽障。” “……” 作者有话说: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出自吴庆坻《题三十小像》 第14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代理班长的一个月试用期结束,徐老师亲自主持民主投票。 原本定在下午的班会课举行,但非常不巧地撞上了本次月考的家长会。 老徐索性将自己数学课的前半截用来投票。 投票匿名进行,同学们把支持人选写在小纸条上,放到讲台,老徐一个个统计。 胡梓彬凭借对全班*T 同学无微不至的关怀,诸如收集同学们的基本资料,在班会课给当周生日的同学庆祝等,最终以压倒性优势获胜。黑板上的“正”字写得满满当当。 相较而言,旁边两个名字下只有寥寥几笔,对比十分鲜明。 代理班长三号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而李嫣然毕竟是个女生,又一向好胜。被人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碾压,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偷偷酸了鼻子。 下课后,李嫣然也没去食堂,而是往厕所走。回来时,一双眼睛肿成了核桃。 胡梓彬这一个月来察言观色的本领突飞猛进,很快发现她的异常。去小卖部买了两个夹心面包,坐到人身旁。 李嫣然扭过头不看对方,开口讥讽:“你是特意来炫耀的吗?”说话时还带着明显的鼻音。 平心而论,胡梓彬没有做错任何事,仅仅是胜过她,李嫣然此时的行为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不大度”。 不过处于情绪低谷的女生没有丝毫要掩饰这种“不大度”的意思。 胡梓彬叹了口气:“你可不能冤枉好人。我这不是好心好意来安慰你吗?” 他晃了晃手里的面包,又意识到对方撇开着脸,看不见。 “不需要!虚伪!”李嫣然依旧没什么好气。 胡梓彬有些无奈,把面包递到对方面前。 李嫣然斜睨对方:“班长大人真是体恤同学呢。”还特意咬重了“班长”这两个字。 胡梓彬也不生气,从校服兜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李嫣然”三个字:“我投了你的。” 他神情诚挚地望着对方:“其实你挺好的,真的。我就是脸皮比你厚,缠着人家给我投票。别人磨不过,才给我投的。” 李嫣然鼻头发酸,哭了出来。 胡梓彬手忙脚乱给她递纸,轻声安慰。 教室里只剩他们两人。 其余同学都挤在食堂里。 一中的食堂在高三楼,方便高三学子打饭。 另外两个年级的学生得奔波好一段距离,横跨过四百米的标准操场,才能吃上饭。 竞赛班的人要好一点,他们致远楼离食堂挺近。 赵珂宁领着尹万二人跋涉万里而来,在各大窗口游蹿。 经过一个寒假的升级,食堂菜品变丰富了许多,口碑直线上升。 最新一期的校刊上甚至登了篇《2016年梧城一中最新版就餐指南》。副标题:不看不是一中人,放在封面推荐的醒目位置。 文章里详细总结了食堂这年新出的所有菜品,年级上几乎人手一本。 据校刊内部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杨某萱称,本期校刊整整加印了五次。编辑部的成员更是足足在四班教室门口蹲了一个星期,才把撰稿人蹲到,专门给人开了个特别访谈。 在仔仔细细查阅校刊后,万芥舒最近这段时间把午餐锁定到了一楼的酸菜馄饨,赵珂宁则迷上了三楼的过桥米线。 尹见素一天跟着万芥舒吃馄饨,一天跟着赵珂宁吃米线。 她们又选*T 了个折中的方式,在二楼聚头。 二楼进门右手边第三个桌子几乎成了她们的专属座位。 还能顺便在旁边的窗口点个水果沙拉。 上面淋的柚子蛋黄酱口感一级棒,收获了三个年级同学们的一致好评。销量也相当可观,每日必排长龙。 《就餐指南》中对它的一句话介绍是:“去晚了吃不到”。 除了这个新增的水果沙拉窗口,整个食堂这学期的人流量都明显提高了一倍,人声嘈杂。 在这种相当喧闹的环境里,却有一句非常浑厚的男低音穿越层层人群,传到每个同学的耳朵里—— “阿姨!你手莫抖嘛!” 胡成浩这一声可谓惊天地泣鬼神,还自带扩音效果,镇得整层楼其他同学的杂音沉寂了足足三秒钟,才开始爆发出千奇百怪的笑声。 万芥舒笑出了鹅叫,赵珂宁笑出了开水声,不远处甚至还有同学笑出了猪叫。 打饭的阿姨连忙应声:“好好好,给你多打点。” 一分钟后,胡成浩端着满当当的餐盘,心满意足地离开窗口。 十米开外,顾慕尘看着今天中午自带全楼层流量,正往自己这边走来的后桌,默不作声挪了挪步子,又被旁边陈安生拦住去路。 顾慕尘侧身,对上陈安生一脸无辜的笑容,给人递过去一记眼刀。 后者浑然不觉,下巴朝胡成浩的方向点了点:“你小迷弟在找你呢。” 说话间,胡成浩已经站到了他们面前。 顾慕尘没少被人注视过,但今天却是头一回被周围那些夹杂着疑惑、震惊和茫然的眼神包围。 此 时 无 声 胜 有 声。 陈安生也不继续装无辜了,笑得无比灿烂,身子颤得宛如一株迎风招摇的海草。 全场消音三秒后,周围其他班的女生开始惊讶于这个神奇的组合—— “卧槽,咱生尘cp要凉了?” “我感觉不像。旁边那个男生跟顾慕尘还有陈安生的画风完全不一样。” “有道理噶。” …… 万芥舒听到周围人“画风不一样”的吐槽,有点同情自己的同桌,朝他递过去怜悯的目光。 胡成浩仿佛感应到了小万的悲怜,跟她对上视线,还乐呵呵冲她招了招手。 看她们那还有空位,胡成浩提脚就想过去,又转头问顾大神要不要一起。 顾慕尘本打算婉拒,视线稍稍一转,隔着十来米距离,不偏不倚和尹见素在空中撞上。 很轻很轻的目光,不带丝毫情绪。像只悄悄路过的蝴蝶,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重新移开。 “不了”两个字被他吞进喉咙,顾慕尘全然忘了才想好的拒绝理由,点点头,朝那边走去。 人群的目光随之扩散到另外三名女生身上—— “赵姐现在和顾大神在一个班?” “你不晓得咩?他们都在一班。” “赵姐有点牛哦。她旁边那个妹儿又是哪个?长得好乖哦。” “尹见素。别个开学第一周就作了国旗下演讲,你又不听嘛。” “卧槽,下回我*T 不补觉了。” …… 人群断断续续的议论传到顾慕尘的耳朵里,他成功捕捉到几个字眼——“乖”、“尹见素”。 顾慕尘将视线安安稳稳放在她身上。 校服外套穿得规规整整,背脊一如既往挺直,马尾梳得一丝不苟。 脸上虽没什么表情,长相却是柔和型的。静静坐在那里,看起来的确……挺乖。 顾慕尘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乖巧全都是假象。 别被她这副模样骗了。 他在心里头警告完自己,定了定神。落座后瞥了眼尹见素的碗,里面是酸菜馄饨。 再往旁边一扫,万芥舒也吃的馄饨。 她还是没有自己的口味偏好。 * 吃完,几人往餐具回收处走去。 顾慕尘又扫了眼尹见素的碗——没剩。 看来她没有浪费食物的不良习惯,积极响应着暮栖街十字路口那个公告栏里贴着的中华民族十大传统美德。 这个点的一中校园热闹得很,他们踏着广播BGM一路走回教室,穿过林荫,穿过操场。 绿草地被正午的太阳蒸腾出泥土味与青草味,直往鼻腔钻。 几人沾了一身的阳光味,刚要走进教学楼,最前面的赵珂宁就停住步子,充分予以肯定:“有品味!” “谁有品味?”小万探过脑袋。 “广播站今天的值班同学。” 万芥舒听了会儿,也认出来了,是《What Do You Mean》,这段时间很火。 “确实挺好听的。” 赵珂宁甩了下大波浪,跟着节奏唱起歌。非常漂亮的美英,饱满圆润。 旁边小万不由感慨:“你唱歌好好听哦。” 赵珂宁狠狠点头:“有品位!” 万芥舒发现了,赵珂宁不能夸,一夸就上天。 沉默三秒,她才开口:“姐,你的字典里是不是没有自谦这个词语?” 赵珂宁震惊了:“难道你今天才知道?” “……” 赵珂宁看着小万无语的模样,仰天大笑十余声,心情倍儿棒,连走路的姿势更加大爷了。 刚往教室门口跨进左脚,就意外撞见胡梓彬拍着李嫣然的背安慰人。 赵珂宁邪魅地勾起嘴角,双眼露出三分凉薄,三分讥笑,以及四分漫不经心:“这是在竞争的土壤里萌生了爱情的花苗么?” “你正常一点喂姐姐!”万芥舒晃了下她的身子,企图甩走附她身的霸总魂,然后才跟着后面几人望进去。 由于震惊,小万同学不太大的眼睛张得比平时圆了一圈。 旁边陈安生撇了下嘴,很是不屑:“啧,才当上班长就带头谈恋爱。” 赵珂宁推了他一把:“你就是羡慕人家有甜甜的恋爱,而你没有。” “嘁,谁稀罕。追我的小姑娘从篮球场排到高三楼。” 赵珂宁给他翻了个白眼。 前面两人正斗嘴,后面的尹见素猝不及防和李嫣然撞上视线——被抓包了。 她反应迅速,赶忙转身,想把几人往走廊里带。 旁边顾慕尘没有一点掩饰的觉悟,反而好笑地看着她,眸子里*T 全是戏谑,一字一顿提醒:“欲、盖、弥、彰。” 尹见素无言以对。 教室里的李嫣然反手就把胡梓彬推开:“回你自己座位去吧!” 赵珂宁已经把手搭在门框上了,饶有兴趣盯着这俩人看。 小万则假装望了望天,又瞅了瞅地,就是不再往里看,演技还有相当大的提升空间。 里头的胡梓彬倒是一脸无所谓,起身走向自己的位子,还不忘叮嘱李嫣然:“记得吃面包。” 见状,门外的几个人这才慢慢悠悠回到自己位置上。 尹见素侧身收拾会儿课本的功夫,再一抬头,旁边椅子上就没人影了,连带着桌面的竞赛题和椅子上的书包也一并消失。 徐老师几天前提过一嘴对面致远楼的阅览室翻修完毕,里面新增了很多竞赛资料。 顾慕尘多半是去那里查阅资料了。 不愧是这届的年级第一,大抵也想高考和竞赛两手抓。 第15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今天下午,暮栖街以及附近的几条道路都有点堵。 街上停了一长串汽车,从暮栖街1号大院一直排到5号小区,把街道两边的停车位占得满满当当。 其中,偶尔还夹杂着宾利、劳斯莱斯、兰博基尼之类的豪车,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 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满是羡慕又强装不屑地恨恨离去。 一个个挎着名牌包、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妇女,和戴着限量款手表、身穿高定西装的男士下车,端着十分贵族的气质走在路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赶赴什么上流阶层的宴会。 但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同一处——暮栖街三号,梧城一中。 今天一中开家长会。 万芥舒趴在窗台上,望着那串车龙,感叹有钱真好,开始小小地自卑了起来。 梧城作为省会城市,有钱人本来也不少,更何况一中这样聚集了全省最优教学资源的超级中学。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来自所谓的“中产阶级”家庭,打小就拥有优渥的生活跟学习环境。 什么知名高校院长呀、什么著名集团老总呀,不把孩子放进一中培养反而不合理。 赵姐不就是后者的典型代表么? 道理她都懂,可还是好自卑呀。 虽然赵姐平时也没什么有钱人的架子,请她们吃的零食大多也都挺接地气的。 但一中的勃艮第红色大门下面,那辆车牌号六个八的迈巴赫,正威风凛凛地停在C位,实在是不注意都困难。 另外一个小姐妹见素好像没怎么说过自己家里的情况,但总给人一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气质。 就好像,她穿着几十块的地摊货和几万块的奢侈品,态度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要是能学会见素的气质就好了。 万芥舒之前明明对自己的家庭条件很满意的。虽然不算富裕,但是爸妈都顺着自己,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 怎么到了一中之后就处处受打击呢? 成绩比她好的人玩得还比她好,玩得比她好的人*T 钱还比她多,比她有钱的人才艺还比她多,才艺比她多的人长得还好看。 人与人的差距为什么可以这么大? 上帝又为什么这么偏心? 小万同学越想越难过了。 尹见素看着万芥舒蓄满泪水的双眼,不明白对方又脑补了什么。 只见下一秒,小万同学耷拉的嘴角又扬了起来。 安慰一个人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是什么? 绝对不是什么假惺惺的“苦难磨炼筋骨,挫折使人进步”,而是——你丧个锤子,有人比你还惨一百倍。 尹见素顺着万芥舒的视线望去,看到一位皮肤黝黑,衣着朴素的妇人。拎着个稍显过时的普通包包,正往明德楼的阶梯教室走——那是一班的家长会地点。 尹见素转而偏头,扫了眼教室。 有名皮肤偏黑的女生静静立在万芥舒斜后方,与喧闹的人群格格不入。手指紧紧绞着校服下摆,咬着下唇,盯着那位妇女看了五秒,又悄悄瞥了眼万芥舒。 她小幅度挪了下脚,只偏了13度,就骤然停下——那双帆布鞋的料子很薄,随着她的动作,鞋尖处裂开几丝很小的缝。 周围人群说说笑笑,谈论着新买的明星海报与限量版运动鞋,留下斑斓的背景音。 而那个女生局促地立在那里,像只一直生活在海里的鱼,突然被外力扯到岸上,再曝晒在烈阳下。畏缩又彷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力一寸寸流逝,无力自救。 多残酷的对比。 刘芳婷,省内另外一座小县城的中考状元,进一班后存在感一直很低。 偶尔个别不怀好意的人会调侃她的肤色。 但其实是很健康的小麦色,长期沐浴在阳光下晒出来的。 她刚进班时的自我介绍是扬着头的,露出大大方方的笑容。 而现在,总是埋着头,躲避别人的目光。 显而易见,一中的peer pressure远超出梧城其他学校。 每一个一中的学生,放到其他普通中学,都会是亮眼的存在。但在这所漂亮又宏伟的校园里,却难免沦为其他人的衬托,进而产生自我怀疑。 这里有许多像刘芳婷一样的人,他们自卑的原因或许各不相同。但刘芳婷,大抵是其中变化最大的一位。 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来源于本地同学对女生心照不宣的差别对待,类似于所谓“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无形孤立。 他们受着良好的教育长大,从小的熏陶使得他们中的大多数不会过于犀利而直白地嘲笑那些家庭背景差的同学。 骨子里却或多或少沾些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总会不经意间从某些不起眼的角落中透出来。丝丝缕缕,在青春期少女敏感的内心逐渐成结,愈缠愈紧。 尹见素内里拥有不亚于那些同学的优越感——主要在于自己的脑子,而不由家庭背景等外界因素所左右。 尹见素很清楚自己这些讨人厌的缺点,也一向藏得很好。 清风从洞开的窗户涌入*T ,带来一阵凉意,同时带起了万芥舒的刘海。她仍旧直勾勾地盯着那位妇人看。 小万同学绝对没有任何恶意,只是过于单纯。 然而有些时候,无意的单纯,可能比有意的嘲讽,来得更为深刻,也更为致命。 尹见素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悠哈,叫了声趴在窗台的少女,扬起手里的糖。 万芥舒的伤怀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未留意到角落里神色窘迫的刘芳婷。三步并作两步蹦回自己位置,一只膝盖放到板凳上,冲力过大,险些栽出去。 尹见素伸出手替她稳了稳椅子。 万芥舒不好意思地挠了下脑袋,端端正正板正身子。接过见素递来的巧克力味奶糖,拆开锡箔纸放入嘴里,露出餍足的笑容。 再一回头,刘芳婷的手指已放开了校服下摆。抬头看了眼见素,又迅速低下。片刻后复抬起头,局促地望着她。张了下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尹见素没说话,只朝对方微笑。 推导完狄拉克方程的顾慕尘刚抬头,就看见…… 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这个女生的名字,刘芳婷,正感激地朝尹见素笑。 他这位同桌,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恬静模样,待人温和有礼,只偶尔露出爪牙。 所以,寝室里的日常闲聊中,时不时就能听见室友们毫不遮掩地表达对尹见素的好感。 并不见得有人对她到了迷恋的地步。 因为她很有分寸地把控着跟别人的距离,仅限于有礼貌,却从不热情。对谁都这样。 尹见素给自己的人生设定了一个公式化的规则,然后沿着这套规则机械前行。 小学曾经有段时间流行《铁臂阿童木》,班里同学围绕该片展开了关于未来仿真AI机器人会是什么样子的激烈讨论。 小慕尘并未参与讨论,因为他要维持和尹见素相同的“高冷”人设。 当时他只在心里想——尹见素那样吧。 如今的他倒成了尹见素小时候的模样,女生本人却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她给自己先后制定的这两套规则,为什么……差了这么多? 第16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这天三月二十五号,恰好是顾慕尘的生日。 尹见素刚回到自己座位上,就看见旁边乌压压的一片。 新晋班长胡梓彬打头,后面跟着一群性别比例显著失衡的蓝精灵。手里拿着或大或小的礼品盒,以一种略显浮夸的方式堆在收纳箱上。 尹见素抬脚的步子停了一小会儿。 虽然她跟如今这位同桌平时的相处模式有点诡异,但出于维持表面同学情的考量,送份礼物比较合适。 不妙的是,尹见素才知道今天是对方的生日,并没有提前准备礼物。 她试图采取迂回战术进行补救——抽屉里还有本没拆封的《String Theory》。 顾慕尘平时演算的公式里有不少关于量子力学的。 那他对弦理论多半也会感兴趣,毕竟是有望统一相对论与量*T 子力学的的终极理论——反正她挺喜欢这个叛逆的理论。 如果尹见素知道那个晦气玩意儿也致力于完成大一统,她多半会连带着讨厌三分钟弦论。 但她忘了这一切。 所以现在的尹见素只是默默从抽屉里拿出那本书,转头看向顾慕尘:“生日快乐。” 把书拿在手上时,尹见素停顿了一秒——是不是该加层包装纸? “……礼物有点寒酸。”从环保的角度出发,她还是把书递出去了。 对面的男生肉眼可见地愣住了,似乎是第一次收到书籍作为生日礼物。三秒后,才接过书道谢。没放进礼品堆里,直接收进了抽屉。 班上一个男生恰好路过顾慕尘的位子,手里水杯不小心带倒那些堆积在收纳箱上的礼物。 顷刻间,各式各样的礼品盒掉落在四周,“哗啦”一阵响。 那名男生连声道歉,弯腰拾起。 有几个落在尹见素桌脚旁。她俯身去捡,拾起一个粉红色的信封。 尹见素掂量了一下,不是硬卡片,还挺厚的。 她勾了下嘴角,给顾慕尘递过去:“看起来,顾同学魅力很大呢。” 小刺猬又露出爪牙了。 但只是将他两个多月前的句子原话奉还,至于其他情绪——他为什么会想在尹见素脸上看到什么情绪? 顾慕尘蹙了蹙眉,压下那缕无名的思绪,不理会她话里的玩味,回她:“扔了吧。” “不看看么?” ……她什么时候热衷于给别人当月老了? 顾慕尘微微眯眼,看着尹见素那副坦然的模样,无来由地,有点烦。 再开口时,音色里掺了点凉意:“与其给人虚缈的遐想空间,不如一开始就把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顾慕尘已经将礼物收拾好,身子微侧,撑头看着尹见素。 她嘴角噙着抹浅浅的戏谑,眼底却一如既往的空旷,连西伯利亚的旷原都比她这双眸子多点温度。 尹见素大抵觉得他这话有点儿道理,点了下头,把信封放到他桌子上:“你还是自己处理吧。” 班会上课铃声及时响起。 在胡梓彬的组织下,全班同学围成一圈。靠近窗边的同学拉了帘,靠近门边的同学关了灯。 尹见素闭上双眼,开始思考起一些无聊的问题—— 据说过生日吹蜡烛的习俗起源于古希腊,他们为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庆生,用蜡烛象征月亮的清辉。 可阿尔忒弥斯一开始明明是狩猎女神。她为什么不好好管狩猎,跑过去接手了月亮? 而且烛光明明是橘色的,为什么会像月光? 前人为什么喜欢把一些奇奇怪怪的联想套在女神身上? 今人又为什么总是热衷于传承这种莫名其妙的的仪式感?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五颜六色的亮光就开始浮现在眼前,阻断她的思绪。 月影白、波尔多红、普鲁士蓝、橄榄石绿……比万芥舒画水彩时的调色盘还丰富。 显而易见,闭上双眼这一行为根本无法阻挡亮光的产*T 生。它的用处,有且只有一个——提醒尹见素,此刻出现在她视网膜上面的,全是幻像。 好在,这一回的亮光并没持续太长时间,在生日歌结束之前就停止了。 尹见素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人群C位的寿星。 顾慕尘整个人的画风和周围同学迥然不同,神情淡淡,是可以作成冷漠.jpg表情包的程度。仿佛过生日的是旁边同学而非他本人一样。 但顾慕尘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沦落成了尹见素眼中的表情包。毕竟他不喜喧哗这件事,少不了那两年某人的影响。 尽管如此,顾慕尘还是很配合地坐在中央那个专门给他留出的椅子上,听大家唱生日歌。 陈安生则斜倚在桌上,笑望着他。 不太整齐的曲调在左右两个耳朵来回蹿,跟漏电的音响一样,顾慕尘从前显然高估了班上这群人的音乐造诣,揉了下眉心。 还好此时光线微弱,他的脸庞映于橘黄色烛光下,五官模糊其中,轮廓也淡去了平时的锋芒锐利。少了些清淡寡冷,整个人都被温暖的色调染上了些柔软。没有降低旁边同学为他庆生的热情。 只有尹见素默默看着这一幕,心想,这人真是寡淡至极,连自己这样缺情缺欲的人也自愧弗如——起码她能装装样子。 唱完后,寿星吹灭蜡烛。 门边的同学正要开灯,尹见素又一阵头疼,连忙伸手罩住眼睛,再慢慢漏些光进来。彻底适应光线后,才撤开手。 经过三年半的反复练习,在观察掌灯同学行动轨迹这件事情上,尹见素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不知道谁带的头,班里开始打蛋糕仗。 万芥舒眼巴巴望着等待被人品尝的人间美味顷刻间四分五裂,眼里写满心疼,暗骂这群人暴殄天物浪费粮食。 尹见素瞧见她的表情,有些好玩。未设防备时,脸上被赵珂宁糊了一团奶油。后者又立即笑嘻嘻跑开了。 尹见素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愣在原地。心里头纠结,是扔回去,还是去清理奶油? 陈安生替她做出了选择——他直接把剩下的蛋糕端到人面前,挑了挑眉,笑得张扬。 尹见素愣了几秒,试探性地抓起一把奶油,往对面男生扔去。 陈同学的笑僵住了。明明是让她砸赵珂宁的,这倒霉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 不过他很快笑得更开心了。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尹见素。 别人的成长史,都是由幼稚到成熟。 而尹见素这姑娘,似乎一生下来就少年老成,连喜怒哀乐都要靠模仿别人来伪装,难得幼稚一回。也不知道经历过什么。 班级里闹成一团,除了寿星本人由于脸色过冷而无人敢向其行凶外,人人都挂了彩。 甚至连刚开完家长会踏进教室的徐老师也未能幸免—— 一声“pia”之后,门口的老徐沉默三秒,才顶着一脸奶油,怒气冲冲教训熊孩子:“你们这些娃娃!” 他*T 收回才踏进门的右脚,往洗手间走去,将班里声震屋瓦的大笑留在背后。 笑了大概有一分钟,欢脱的气氛戛然而止,像被瞬间抽干汁液的小树苗,齐刷刷蔫了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意识到了那么些许的不对劲——这教室是不是有那么点、太乱了? 半晌后,有代表问出了群众的心声:“是谁带头扔蛋糕的?”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洗完脸回教室的老徐在门口往里瞅了眼,忙眯着眼皱着眉偏了头,满脸嫌弃:“你们看看这教室乱成啥样了!晚自习前打扫干净!” 徐老师两过教室而不入,再次走开,留下熊孩子们收拾残局。 狂欢褪去,肇事者不得不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买单,花了半天才把现场清理干净。顺便把两周一次的座位调换也解决了。 徐老师看见教室终于恢复原样,才慢悠悠走到讲台,宣布下周三去春游。 这种时刻的老师永远是最帅气的,万芥舒瞅着徐老师微微隆起的小肚腩都可爱了许多。 挪完座位后赵珂宁成了靠墙倒数第二排。 绝佳的地理宝座甚得她心,赵爷已经开始盘算未来两周早自习的补觉姿势了。还好前面的顾慕尘长得高,身子又挺,挡住她完全不成问题。 赵珂宁心里窃喜,又开始跟前面两排的小姐妹讨论要买哪些零食。 “大面筋!” “大波浪!” “小小酥!” “小馒头!” “薯片!” …… “雪饼!” 小万这回没再接着报零食,连忙摇头:“不可以!雪饼没有仙贝好吃。” “行,那就换成仙贝。” 赵万二人热火朝天讨论着,而尹同学因为陷入知识盲区,选择闭麦。 陈安生则懒洋洋开口:“记得带副牌。” 赵珂宁难得没有反驳对方的话,拍了下脑门:“对哦,差点忘了扑克牌。” “……我不会打牌。”尹见素不合时宜地插话。 她从前没有小团体,逢年过节也没回老家见过亲戚,缺乏这种休闲娱乐必备项目的技能。 一直在旁一言不发的顾慕尘打量了她几眼,终于开口:“我可以教你。” “你也可以在旁边看我们打。”陈安生嘴里依旧没吐出象牙来。 “……” 第17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新的一周,新的开始。 赵珂宁对这个拥有靠墙倒数第二排宝座的新开始超级无比巨满意。 昨天晚上睡足了觉,但没完全足。 悠哉游哉赶到教室。先往桌子上摞了一大堆书,然后观察了下领读语文课代表的坐标。最后戳了戳前面的男生,让他往右边坐点。 顾慕尘瞬间明了她心中的如意算盘,身子也没转,只稍稍偏了下头,一本正经回答:“一日之计在于晨。” 赵珂宁在心里骂了句氧化钙*。撇了下嘴,开始把主意打到斜前方女生的身上,眼珠滴溜溜打转——“见素~不如你跟他换个位置?” 虽然见素矮是矮了些,但坐姿还是很挺拔的嘛,气质拿捏得相*T 当到位。 尹见素听到,默默转头,看向旁边的男生。也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与他对视。 顾慕尘不设防备,直直撞进她那双桃花眼,此刻正清澈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子。 窗外挂着明晃晃的太阳,可她的眸子竟比春晖还耀眼。 顾慕尘被她这样看着,连自己上一秒想说的话都忘了,只觉得——尹见素大抵真的很讨人喜欢,连老天也偏爱她。 不然,晨曦为什么不偏不倚,洒进她的双眼,潋滟一片春意。 连窗外溜进的一缕风,也是恰到好处的25℃。 这个春天好像从今天才真正拉开了序幕。 他听见春风跋涉过万里而来,跨过了江海,绕过了山峦,稳稳当当停在自己耳边。最后悄悄吹了口气,惹得耳尖都微微发烫。 直到尹见素微微扬起眉,顾慕尘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她看了许久。 他回过神,慌忙找回身体的控制权。潦草收敛视线,不再与她对视。又把椅子往右边挪了点,微微侧头,对后面的人道:“睡你的吧。” 赵珂宁一个高兴,往他右肩上拍了下:“得嘞,谢谢顾兄!” 顾慕尘身子微颤—— 姑娘家家的,这手劲怎么跟陈安生有得一拼? 赵珂宁见好就收,刚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往桌面摆上新买的抱枕,余光就瞥见姗姗来迟的陈安生。拧了拧上扬的浓眉:“你一个住校生怎么总是来这么晚?” 陈安生一边打哈欠,一边口齿不清回答:“住校不该多睡一会儿?” 赵珂宁愿称之为当代逻辑带师。 顾慕尘听见两人对话,侧转身子,嫌弃地睨了眼斜后方的男生,问他:“又没吃早饭?” 陈安生胡乱抓了把略显凌乱的头发:“没来得及。” 顾慕尘早有预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还热乎的饭团,给人丢过去。 陈安生一手精准接住饭团,另一手拍了下他左肩:“谢谢顾老板!” 顾慕尘身子又是一颤—— 后桌叫他顾兄,斜后桌喊他顾老板。叫得是一个比一个亲切,下手却一个赛一个没数。他怀疑自己身子再硬朗,也遭不住每天早上来这么两趟。 尹见素看着同桌略略吃瘪却依旧面不改色维持风度的模样,挺新鲜。 原本她以为顾慕尘是个冷心冷面的,和陈安生关系好多半也是后者心眼大不嫌弃他。没想到顾慕尘本人对他这个发小照顾得却也挺周到。 被周到照顾的陈同学没多久就吸引了讲台上语文课代表的注意。 杨羽萱把手中的语文书合上,朝后排走来。 结果还没教训明目张胆在教室里吃早餐的陈安生,就看到旁边补觉的赵珂宁。视线一转,这才注意到她桌子前面那摞半人高的书。 杨羽萱圈起语文书,敲了两下赵珂宁的桌面,咚咚作响:“这位同学,你口水流出来了。” 赵珂宁从抱枕中抬起头来,掀开惺忪的欧式大双眼皮儿。下意识伸手擦嘴角,发现啥也没有,清醒*T 过来,咬牙道:“孽障!” “孽畜。” “……” 杨羽萱直摇脑袋,满脸鄙夷:“你瞅瞅自个儿这贫瘠的词语量,还不好好早读?” 赵珂宁用中指推了推隐形眼镜,被杨羽萱当头一棒敲下。 “你、大、爷、的。” 杨羽萱规规矩矩给她鞠了个躬,不卑不亢喊她——“大爷。” “哥、屋、恩。” 杨羽萱如她所愿离开,赵珂宁半点没占上风的愉悦,余光还瞥见前两排趴在椅背上往这瞅的万芥舒,表情兴奋得跟看戏似的。 赵姐不开心地皱起眉:“小万你站谁那边呢?” 小万神色诚恳,言辞凿凿:“我站在正义的一边。” 尹见素和陈安生同时发笑。 赵珂宁抬起一脚就朝陈安生踹去,又被对方熟练地闪身躲开。 赵珂宁收回今早迈进教室前的想法,她对这个新开始超级无敌巨不满意。 只有快点把进度条拉到星期三的春游,才可以勉强慰藉一下她麻木的心灵。 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和她持有着同一份信念。 春游倒计时四十八小时,班级里浮着股若隐若现的躁动,时间也推进得格外漫长。 春游倒计时四十四小时,数学课代表在老徐课上回答问题的频率比平时降低了三分之一。 春游倒计时四十小时,英语课代表把李老师交代的作业写在黑板左下角时,页数直接多加了一个零。 又足足过了一个半小时,底下才有同学发现这个噩梦般的零。 …… 终于到了春游倒计时十小时。 晚自习下课铃一打,赵珂宁就拉着尹见素跟万芥舒,直奔学校外的小超市。从校服兜里掏出事先写好的购物清单,在货架前风风火火地扫荡了好半天。 三名女生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终于选完,还挑了许多原本没列在清单上的。 最后,她们提着满满三大袋零食去收银台结账。 店家瞧见,喜上眉梢,憋笑憋得整张脸都通红,双眼更是眯得看不见里头的眼球。 尹万二人刚要掏钱包,就被赵珂宁止住动作。 只见后者大手一挥,扬了扬里面的钱夹,抬着下巴道:“家里老板又发零花钱了,今天赵爷我请客!” 万芥舒双眼睁得老圆,觉得自己可以在某乎和某博上一口气连答十条“跟富婆做姐妹是怎样一种体验”。 店家心里狂喜,仔仔细细打量眼前扎着高马尾的少女,仿佛发现了财富新密码,还不忘给旁边的收银员递眼色。 后者连忙换上五星酒店级别的微笑服务,客客气气从三名女生手里接过大袋子,一件件扫码计价。 等出了店,三人拎着大包零食走在路上,引得行人纷纷侧目。里面还有好些个年纪稍大的人,神情动容,感慨现在的娃娃们生活水平真是越来越高了。 * 翌日早上,全年级的同学都直接在操场集合。 三楼和四楼的窗户里探出高二学长学姐的脑袋。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下面的人也能无比清晰感受*T 到那些目光中的羡慕。 于是,操场上有几个欠抽的男孩子,扬起无比灿烂的笑容,朝楼上的学长学姐们狂放挥手,姿态极尽妖娆。 楼上的人骂骂咧咧开口,声音经空气传播到操场时,只剩下几句模糊的“仙人板板”。 几个男生正要回怼,就被班长叫回队伍。 胡梓彬为班上这几名好战分子操碎了心,苦口婆心劝他们“和气生财”。 等队伍终于消停下来,胡梓彬叹了声气,跟体育委员一起整了队、清点好人数,整装待发。 春游地点定在梧城南郊,年级统一包了大巴车,停在校门口。 尹见素上车后选了个靠窗的三人座,放了包。刚想举手招呼万芥舒和赵珂宁,右边就袭来一阵青柠味,在阳光下蒸腾出深深浅浅的馥郁。 顾慕尘似乎格外喜欢这种味道的沐浴露。 不过——他自己难道不觉得违和吗?他本人的气质明明完全和小清新沾不上一点儿边。尹见素陷入罕见的困惑。 但顾慕尘怡然自得,落座后还冲她笑了笑,又缓慢眨了下眼。 窗外打光精妙得很,他浓密的睫毛在细腻皮肤上洒下一层扇形阴影,带着巴洛克艺术式的富丽堂皇。 但凡尹见素有点心,多半也会被这副皮囊蛊惑到。 可惜,她没有,尹见素只觉得他这个笑容不怀好意—— 形势已经很明了了,这个人又想借机试探自己。 可控分被发现了,照相式记忆被发现了,刻意降低存在感也被发现了,他还想知道什么? 尹见素一向自认天资卓绝,谁也不放在眼里。这还是头一回被人牵着鼻子走,滋味倒挺奇妙。 信息差是关键。 顾慕尘很可能认识她,只有一点说不通—— 他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顾慕尘和陈安生是发小,后者又是土生土长的梧城人。 父亲告诫她别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失忆,她记忆的起点也是在飞机上。显而易见,之前她不在梧城。 如果她跟顾慕尘早就认识,地点对不上。 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一时想不出答案。 尹见素索性拿出手机,点开音乐App,靠在椅背上,戴好耳机,阖眼听歌。 没过多久,耳畔就传来清淡的嗓音—— “在听什么?” 顾慕尘的音色竟然比她耳机里的歌还好听。 尹见素被惊艳了小片刻,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澄澈如洗,装得好不单纯。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摘下右边的耳机,给人递过去:“要听吗?” 顾慕尘坦然接过,动作熟稔得很。 一边听,一边默默记下尹见素的歌单。 她的歌单很杂,从欧美摇滚乐到日系小清新都有,还夹杂着纯音乐。 摇滚乐大概是赵珂宁安利的,小清新应该是万芥舒推荐的,尹见素本人的口味大抵更偏向于纯音乐——《Funeral March》,葬礼进行曲。 曲子本身很安静,但名字未免有些压抑。 跟葬礼联系在一起的意象有哪*T 些? 死亡、凋零、永寂。 十五岁的少女,本该处于茂盛的成长阶段,为什么……喜欢这些阴沉沉的意象? 一开始还喧闹的车厢逐渐安静下来,前座同学粗重的呼吸传入另一只耳朵,可他旁边女生连呼吸都是极轻极轻的。仿佛一片春天的柳絮,轻得几乎不存在。 尹见素已经阖上双眼,开始小憩。 顾慕尘右手撑在扶手上,托着下颌,偏头打量女生。 眼睛虽然闭着,背却依旧挺得很直,眉尖也微蹙,像本能保持警惕的幼兽。 他看着尹见素这副戒备的模样,心里升腾起一缕无名的烦闷。左手却下意识拉过旁边的浅蓝色窗帘,为她遮去外面的烈阳。 作者有话说: *氧化钙指的化学式:) 第18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一个多小时后,大巴车终于到达目的地,是梧城南郊一片低矮的山峦。 入眼可见蓊郁草木,绿意盎然。 山脚摆了个大红色的充气拱门,上面写着“梧城郊山乐园”几个大字。 万芥舒一落地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粘在赵珂宁身边,伸手挽住她。 赵珂宁的另一只手顺带挽住尹见素。 尹见素身子微微僵硬,很快又恢复正常。 一群人浩浩荡荡越过拱门。 沿途摆着五颜六色的小风车。风一吹,就朝着同个方向整整齐齐地转悠着。 怎么看都更符合小朋友的口味。 万芥舒看着这一连串小风车,梦回小学四年级那次春游。 但走了一段路之后,景色就更适合大朋友了。 旁边有条小溪随着山势蜿蜒而上,看得出是人工挖凿的,不深。 小溪两边还稀疏长着几排芦苇,在梧城这样没几条河流的内陆城市不常见。好几个同学已经掏出手机拍照留念了。 领头的徐老师停下脚步,转身,双手呈扩音器状搭在嘴边,提高音量,嘱咐一班学生: “娃儿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哈!不要绊到起了!不要掉到河里头去了!十二点整在山顶的棚子里集合,做午饭!” 赵珂宁很好奇徐老师为什么会认为这条不到膝盖高的河有可能淹着一群高中生。 显然,旁边的万芥舒也是一样的想法,脸上写满了“老徐好唠叨”。 徐老师终于絮絮叨叨嘱咐完后,同学们作势要四散开。胡梓彬连忙喊大家留步,掏出一条早已准备好的自拍杆,全班合影留念。 人群中有女生喊“记得开美颜”。 胡梓彬比了个“OK”的手势:“十级美颜安排上了。” 几个男生往镜头前挤,一时间,场面有些许混乱—— “你莫乱拱!” “你挡到起我了!” …… 没想到拍个合照也如此艰难。生活不易,班长叹气。 好不容易等全班都消停下来,胡梓彬高举自拍杆,按了五连排。人群才哄散开来。 下一秒,【徐哥全球粉丝后援团】的班级群里就多了五张大合照—— “卧槽,你这个白眼好搞笑哦。我要截下来当表情包。”*T “你个胎神。你看看自己嘴巴歪成啥样子了。” “老子给你一jió。” …… 赵珂宁一张张放大图片,确保自个儿的盛世美颜没有崩坏,又兴高采烈从小包包里拿出自拍杆,拉着尹见素和万芥舒拍照。 陈安生见到,凑着脑袋钻入镜头。赵珂宁难得没推开对方,又顺手把顾慕尘拉入镜。 单单在门口处就不知道拍了多少张照片。 另外三人的表情和pose都很丰富。 至于尹见素,全程挂着社交式假笑。 顾慕尘则压根没表情,站在画风一致的尹见素身边,两人实力演绎地狱级的“看图找不同”。 赵珂宁挑了几张好看的,传到五个人名为【二哈和他的爸爸们】的小群里。 群名是赵珂宁取的,当时团欺陈安生很有自知之明地对号入座,抗议过。不过意料之中的,反对无效,被其余四人集体驳回。 * 五人组往山上走去,没几步就看见一个秋千立在不远处。 万芥舒小跑过去坐上,挥了挥手,朝他们喊:“你们先往上走吧!我想荡会儿秋千——等会去找你们——” 话语随着荡起来的身子被风声拉得很长,断断续续传入另外几人的耳朵里。 其余几人点头,正要抬脚,就见万芥舒松开抓着秋千的手,去压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 看得尹见素心头一惊,忙对她喊:“你小心一点,注意安全——” 小万也意识到了这个行为很危险,手急脚乱抓回绳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好在没掉下去。 另外四个人集体无言,确保万芥舒没有再掉下去的趋势后,继续朝上走。 到了半山腰处,建着一片广阔的丛林穿越游乐项目。 关卡有悬空桥梁、汽车轮胎、窄木板、竖式圆木桩……难度依次增大。看上去很有挑战性。 设施离地面不远,下面铺着沙坑。上面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在通关了。 赵珂宁摩拳擦掌,放了背包,扫了眼旁边几人—— 尹见素身板太瘦弱,顾慕尘太无趣。 她锁定目标,挑衅地望着陈安生,扬了扬眉:“较量较量?” 后者拨了拨头发,漫不经心道:“行啊。” 赵珂宁迅速踩了上去,陈安生紧随其后。 尹见素感慨于二人的行动力。扫了眼这片设施,也放下包,转了转手腕,跟上去。 顾慕尘走在她身后。 打头的赵珂宁灵活通过一连串关卡,在一排单根“V”字形粗麻绳处放慢了速度。 这个设置很考验臂力和平衡能力。 赵珂宁前仰后合,差点就要栽下去。 后面的陈安生伸出手,替她稳了稳绳子,毫不留情地嘲笑:“还以为多行呢,就这点能耐?” 赵珂宁回头冲他翻了个白眼,稳住身子,继续朝前走。 后面尹见素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在圆木桩处就晃荡了好半天。 她正打算在脑子里画出受力分析图,绳子就停止摇晃——右边的麻绳上多出一只手,修长又有力,轻轻松松帮*T 她稳住了绳子。 耳畔拂过一阵风,带走脸颊的热量,带来草木的芬芳。 尹见素心神一定,接下来的路程走得顺畅了一倍。 直到抵达赵珂宁卡住的那关。 尹见素双手的力气所剩无几,万分艰难地立在绳子上,双手勒得发疼。 顾慕尘看着她泛白的十指,锁起眉,开口提议:“不如就到这?” 尹见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下意识顺着声音望去,一个没稳住,身子往旁边斜倒。 她心里一空,浓烈失重感随之而来。 天旋地转,全世界斑驳成一团深绿与浅蓝。 后面顾慕尘眼疾手快,将她揽住。 这里不比平地,失了着力点,两人齐齐倒在沙坑上,带起一阵薄薄的黄沙。 像场温柔的沙尘暴,密不透风将人包裹,顺带着瓦解了顾慕尘的思绪。 如果说伸手接住尹见素是他下意识的反应,那为对方遮挡眼前的沙尘,又该怎么解释? 顾慕尘躺在沙坑上,平时的理智全面崩塌,取而代之的是过度活跃的心肌收缩和极度纷杂的思绪。 大脑里面缠绕起密密麻麻的结,乱糟糟一团,辨认不出里面藏着的信息。 唯一清晰的是怀中女生不算太高的体温和直钻鼻尖的玫瑰味。 ——她换沐浴露了。 顾慕尘意识混沌间,忽然觉得,玫瑰似乎是挺好看的。 他现在的神经元突触好像在不停释放过量多巴胺,大脑却像生了锈。血液应该都分配给心脏了,不然心跳为什么会那么快? 扑通、扑通—— 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了。 还没等心率平稳下来,怀里温暖的玫瑰味骤然消散开来。 芜杂的线团顷刻瓦解。 理智逐渐回笼。 顾慕尘皱起眉,瞪向旁边的不速之客。 始作俑者却没看他,把尹见素从他怀里拉出来,问人伤着没。 尹见素瞥了眼浑身铆钉的皮衣少年,实在懒得搭理。拍开他的手,转身去扶垫在下面的顾慕尘,道了声谢。 仔细想想,除了试探以外,顾慕尘对自己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恶意。 正思索着,又被方亦轩的声音打断—— “我不是故意的。见素你伤着没?” 谁跟他熟到可以免去姓直接叫名字了? 尹见素蹙眉,拍了拍身上的沙子:“我没事。” 又指了指顾慕尘:“但是他应该有事。” 方亦轩打量了下被提到的男生,眼里写着“就这”,显然很不服气:“一大老爷们儿,摔一下能有什么事?” 尹见素望向他,没说话,只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 方亦轩不情愿地给顾慕尘道了个歉。 后者淡淡扫了眼他,像扫一粒石头那样,仿佛面前站着的是没有生命的死物。 他脱下脏掉的外套,掸了掸,一丝多余的目光也没再给对方。眼睫微垂,敛去里面浓稠的暗色。 空气安静了下来,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赵珂宁和陈安生走完全程回来就瞅见多出一个人。 陈安生皱了皱眉,语气不善问对*T 方:“你谁?” “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八班方亦轩。”他一边说着,一边做出个自认为很帅的pose,以手作梳,从前往后捋了把头发。 “……”这人拽得有够傻的,陈安生不再理会对方。 赵珂宁嘴角抽搐了下,忽然感觉陈安生浅栗色卷毛在旁边人的对比下顺眼了许多。 这时万芥舒荡够秋千,跟上大部队,发现后面多了个人,愣了三秒。 方亦轩看见对方,很自来熟地朝她招了招手,露出笑容:“你好呀。” 万芥舒眨眨眼,也没理他,小跑到见素身边。 方亦轩被三连忽视,也不尴尬,依旧死皮赖脸跟在几人后面,丝毫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走了一段路之后,赵珂宁转身看着他:“你跟着我们干啥?” “这条路又不是你们铺的,我怎么就不能走了?”对方反问。 行吧。 赵珂宁找了块空地,铺上野餐布,又掏出一副狼人杀的牌——考虑到见素不会打扑克,她觉得还是不能带坏良民。 “你要是能赢三盘的话,就自便吧。” 方亦轩撸起袖子坐了下去:“来!” 另外几人互相交换眼神—— 风一样的少女遇上酷炫狂霸拽中二少年,总是能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赵珂宁向尹见素简单介绍了玩法,后者表示自己当法官。 三盘后,赵珂宁四十五度角抬头望天。 她真傻,真的。 她单知道见素以前没玩过狼人杀,却没想到口口声声说自己玩过十多盘的小万同学能黑洞成这样。 方亦轩躺赢躺得不亦乐乎,对万芥舒抱拳道:“多谢了啊,好队友。” 小万眨了眨眼,挠了挠头,转移视线,错开旁边队友神色各异的目光。 第19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时间快到十二点,一行六人往山顶走去,准备集合。 到了之后,徐老师已经坐在小板凳上跟二班老刘聊天了。 山顶蛮宽敞。地上摆着砖头垒起的简易大灶,灶上放着大黑锅,旁边圆木桌上堆了新鲜食材。 十二点整,胡梓彬开始清点人数,发现多了一人? 他又点了一遍——还是多了一个人??? 胡梓彬满脸疑惑走进队列里,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陈安生也顺着往后斜了眼方亦轩,抬了抬眉毛:“你还不回自己班去?” “我蹭口饭又怎么了?” “那你出劳动力当饭钱吧。”回答他的是赵珂宁。 “出就出。”方亦轩撩起袖子,大有给他们露一手的架势。 胡梓彬没把人撵出去,反而好心提醒对方:“这位同学,你不跟自己班主任说一声吗?老师会担心的。” 方亦轩拨了拨额前的卷发,满不在乎开口:“没事儿,我们老班早就习惯了。” 胡梓彬点点头,没再多说,去告诉徐老师自己班的人齐了。 老徐问他为什么要加上“自己班”这个限定词。 胡梓彬简单解释了一下。 老徐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并附上吐槽:“八班这群娃儿太不*T 让人省心嘛,还好不是我带。” 说完,又提高音量,让班上同学五人一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赵珂宁五人组事不关己聊着天,等着方亦轩做完饭。 结果苦的还是他们自己。 几人先是看了看碗里黑乎乎的一团,又互相看看。 最后,赵珂宁咆哮出声:“方亦轩你炒的什么玩意儿?!” 方亦轩一副难为情:“哎…这不能怪我。我家平时都是保姆做饭,我第一次炒菜,怎么能想到它会变成这样?” “……那怪我们咯?”赵珂宁翻了个白眼,“就算是狗做饭都知道放油吧。” 方亦轩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登时就想怼回去。刚对上少女面露凶光的眼神,就识趣地噤了声。 赵珂宁趁势将他轰回自己班。 还好三个女生昨晚采购了零食,将就当午饭了。 万芥舒手握旺旺大米饼,啃着啃着,其他小组的饭菜香就源源不断飘过来。 小万同学头一回觉得零食好像也没有那么好吃了。 新晋班长看见五人组那边的事故现场,问同组的成员介不介意再添几副碗筷。 答案当然是不介意。 于是胡梓彬朝几人挥了挥手,指着自己旁边的空地,让他们尽管来蹭饭。 赵珂宁也没客气,走在最前面,领着另外几个脸皮薄的过去,边走边感慨:“咱这新班长可真热心,当初没投错票。” 万芥舒点头表示赞同。 原本只容纳五个人的桌子多了一倍人,颇显拥挤。 有些其他组的瞧见,纷纷招呼他们到自己这边尝尝。 没多久,刚开始的分组就彻底乱了。 班上同学端着碗筷,四处游蹿。 这里蹭点饭,那里夹点菜,末了互相拍拍马屁。 赵珂宁从包里取出野餐布,铺在旁边空地上,将袋子里的零食全倒上去,高声道:“大家想吃零食的话尽管拿!” 人群又活跃了一倍—— “谢谢赵姐!” “赵爷威武!” 一顿午餐吃得无比热闹。 一班众人从蔬菜聊到胡萝卜素的提取,又从维生素A的护目功能侃到凸透镜成像原理。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免不得扯到新出的网游。 一群男生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晚上去哪家网吧打游戏。 李昊甚至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三厘米厚的笔记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露出一个沉稳的笑容,低声道:“我做了全方位的《王者》攻略,一般人我不得给他看。” 举止间,大佬风姿展现得淋漓尽致。 围在旁边的男生一拥而上,齐声喊爹。 李昊沉浸在当爹的喜悦中,仰天大笑。下一秒,转头就对上了老徐黝黑的大脸盘子,被揪着耳朵拎出去进行思想教育。 剩下的人群很快四散开来。非常迅速地收拾好碗筷,溜之大吉。 李昊在心里暗骂这群人大逆不道,又调整好心态,开启了跟老徐的日常斗智斗勇。 赵珂宁着实有点眼馋李昊那本游戏攻略。 但她作为知名房地产老总的亲闺女,很会审时度*T 势。见老徐来了,只好暂时作罢,打算等李昊被教训完再去悄悄垄断产品。 * 上午逛的是背阴面。 下午,赵珂宁拉着几人去向阳面开拓新世界。 没走多远,就有一大片蒲公英入眼来,在阳光普照下很是壮观。 赵珂宁走过去,蹲下身,拨了拨蒲公英的脑袋,给它拨秃了。 她眼珠一转,灵机一动,举手招呼陈安生。 后者接受召唤,走到她对面,半蹲,猝不及防被吹了一脸蒲公英。 肇事者行凶完毕,立马飞也似地逃离案发现场。 陈安生连打三个喷嚏,用手扇了扇满脸的花絮,咬牙切齿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字:“赵、珂、宁!” 五米开外的万芥舒看着这一幕,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她往后跨了几步,离开赵姐的作恶范围,余光瞥到一堆木制品。 接下来的时光,小万踏着其中一对高跷玩得不亦乐乎,走一步掉一步。 不远处,有些同学三三组队,踩着三人六足木板鞋,在地面上东倒西歪地艰难前行。 板鞋上刻着“同舟共济”和“齐心协力”的大字。但每双鞋都无一例外地被这群人走出了买家秀级别的翻车效果。 一中大佬们在做题外的时间总能以各种姿势解锁小学生的欢乐。 能在这种氛围里保持大佬风度的同学屈指可数。 顾慕尘是其中一个。 他将校服外套垫在地上,孤身坐着。 胳膊随意搭在膝盖上,右手掌根撑着脸,却精致得像幅古典油画。 人群的吵嚷到他这就毫无预兆地止步了。 一身纯黑色卫衣与青草地格格不入,像茫茫冰原中立起的一座铁塔。 清风从山岗那一端拂来,穿过他的黑发,穿过他的眉眼,在额前洒下细碎的光。 时间凝固于他的眉目,烈阳尽数倾泻在他的眼角。 他坐在那里,满目苍翠便沦为灰扑扑的背景色。 漂亮到澧艳。 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连枝头雀鸟也不敢惊扰这幅景色。 直到画中人自己醒过来—— 顾慕尘侧头,朝尹见素的方向望来。 后者全然没有被抓包的窘色——她只是单纯欣赏一副艺术品而已,不含半点旖旎。 尹见素迎面对上他的目光,大大方方在旁边坐下,再次道了声谢。 顾慕尘的睫毛落下青灰,薄薄一片,若羽毛掠过初春的池塘。 开口时,嗓音也清冽如其人:“没事。” 见对方一脸淡然,尹见素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提议道:“这周末我请你吃饭?”权当报答了。 顾慕尘也没客套,点头称好。 * 到校之后,老徐让住校生交了手机回教室上晚自习,走读生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赵珂宁开心地朝同桌做了个幸灾乐祸的鬼脸,拉着两个小姐妹愉快地往外走。 然而,古语有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走读生三人组刚走到半路,天降暴雨。“哗啦哗啦”,兜头浇下。 三人忙不迭躲到旁边一家奶茶店檐下躲雨。 尹见素今天换了个*T 包,没装伞,赵珂宁又向来不是个带伞的主,此时都把希望寄托于万芥舒身上。 后者不负所托,露出一副骄傲的小表情:“嘿嘿,我带了伞。”说话时带了点等夸奖的语气。 赵珂宁迅即予以回应,捏了捏她的脸:“不愧是贴心小甜甜。” 万芥舒扒开她的爪子。 随后,承载着走读团全团希望之光的小万同志,在另外两人殷切的目光中,郑重其事撑开伞——遮两个人都勉强。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等了半天,雨势依旧没有丝毫要减小的苗头。 “那就打的吧。”尹见素提出plan B。 又等了半晌,大雨天的出租车少得可怜。偶尔有几辆,也都显示着“已载人”的字样,红色的LED灯光在氤氲的水汽中依然很醒目。 初中的物理练习册上有这样一道题——为什么禁止通行时交通信号灯是红色的? 答案是红光的穿透能力强,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此刻,穿透力很强的“已载人”字样,无声地、却十足嚣张地向她们宣告:plan B行不通。 三个女生陷入沉默。 半晌后,赵珂宁望着万芥舒,提出plan C:“要不你撑伞走,我跟见素淋回去?” 三人中最矮的小万收了伞,仰起头,望着她们,神情坚定道:“一起吧!” 赵珂宁被她凛然一副共赴难的模样逗笑,率先脱下校服外套,罩在头顶:“那就一起回家吧!” 另外两人效仿。 最终,走读团执行了plan D。 三名少女顶着一中的浅蓝色校服外套,在滂沱大雨中奔跑起来。 踏过之处溅起大片水花,剔透若水晶,一粒粒绽放在浅灰色地砖上。 一直以来,尹见素以旁观者的姿态,漠然看着世间百态,清醒得面目可憎。 而此刻,她终于入了世,切切实实体会到这个人间的温度。 雨滴打在脸上,冰冰凉凉。但胸腔里的血液沸腾起来,又将身子烧得暖和。 有凉、有热的人间。 雨声劈里啪啦一串响,热闹得仿佛又是一年新春。又像是幼苗疯狂汲取养分,从土壤中拼命探头,想长成参天模样。 她们的话语被掩盖了大半,听不真切,只能隐约听见被大雨碎得断断续续的笑声。 旁边跑过三个顶着公文包的中年人,身形狼狈。 而三名女生脸上都半点不见窘迫模样,而是尽情地,拥抱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因为这是专属于少年人的,简单纯粹,却异常浓烈的浪漫。 她们永远赤诚、永远清澈、永远明亮。 第20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这个年纪的高中生免疫力还算不错,三个女生淋完雨后都没感冒发烧,照常上课。 赵珂宁早上一进教室,就发现旁边位子上竟然已经有人了。 定睛一看,陈同学不仅破天荒来得早,造型还挺别致。脚上打着石膏,旁边还立着根拐杖。 她双手抱胸,多打量了几眼,问他:“翻墙去了?” 陈安*T 生掀了掀眼皮:“真聪明,不愧是我儿。” 赵珂宁反手给了他一记爆栗:“翻墙都能摔成这样,一点儿都没遗传到我赵家的优良血统。改天爸爸教你。” 好男不与恶女斗,陈安生没再纠正对方的辈分问题。 到了课间操,进行常规锻炼前,教导主任临时插播了一则通报批评—— “昨天晚上有个同学欲图翻墙出校,被我撞上了。这是严重败坏校风校纪的行为!” 张主任用力地推了把眼镜:“前几届林同学的教训还不够咩?高三翻墙去网吧,虽然考上了P大,最后结局又如何喃?还不是被退学了?第二年去T大,又沉迷游戏,又被退学!” 张主任手背拍手心,语气激昂:“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还不晓得悔改?不要仗着自己聪明就天天瞎玩!” 虽然离得有一段距离,赵珂宁却还是能从张主任略微的破音中,感受到四溅的唾沫星子。 不知道一中之前有没有过这种情况。 不过对于他们这届来说,这还是史上头一次全程没有提及犯事者姓名的通报批评。 台下的人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楞是没听到当事人叫啥,百思而不得其解—— “这人怕不是有啥子关系哦?张魔头连他名字都没提一哈。” “有关系就不会被通报批评了。” “也对噶。那是啷个回事哦?”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悄咪咪给你讲。你莫给别人说哈。” “我你还不放心?我嘴巴严得很。” “要得嘛。就是一班那个陈安生,你晓得噻? “晓得噻,陈哥楞个帅,哪个不认识哦?” “要我说,他是真的勇。昨天晚自习,我看到个黑影子翻墙。我仔细一瞅,那不是陈哥咩?我再仔细一瞅,他刚翻上墙头,就跟张魔头对上眼了。” “你在一楼咋个看得到围墙外面的人?” “我没看到。但是外面有一团微弱的光。根据我无比严密的推测,多半是张魔王那个秃头反的光。他昨天晚上肯定搞忘带假发了。” “卧槽哈哈哈哈哈哈——有画面了!然后嘞?” “然后陈哥就往回翻噻。但是昨天不是下了雨咩?他栽了个跟头。张魔头又赶忙往围墙里头追,一边追还一边喊人站到起。” “我是说今天早上看到陈哥的时候,他咋还拄到起个拐杖,好笑人哦。” “还有这回事?等会儿我就去一班笑一哈——不对,看一哈他。” “你说陈哥长到起这副脸,咋楞个暴殄天物哦?要是我长他那个样子,肯定天天杵起,当个活雕塑,等到起人瞻仰。” “我怀疑你在内涵顾慕尘。” “qiò实。” “没有。顾哥其实还多仗义的。昨天晚上他还帮到起拦了张魔头。” “嚯,看不出来哟。” …… 两名男生一直聊到跑操.BGM响起才停止话题。 而隔壁一班,尹见素才踩着BGM跑出半圈,腹部就一阵绞痛。 她微微弯了身子,步履缓慢地*T 跟着人群。 难得有一回突破循规蹈矩的人生,跟着人淋了场酣畅大雨,第二天就落得个痛经的下场。 这副身体,未免太不争气。 正嫌弃着,手上多了股不大不小的力,将她拉出队列。 “别跑了。”清彻干净的嗓音,带了点碎冰的质感,穿过空气,落入她的耳膜。 尹见素回望过去,就见顾慕尘皱着墨眉,精致的薄唇也微微抿着。背后绽放了大片朝阳,明媚得不成模样。 春意太浓,为之添色。捎带着连她的防备心都卸了点。 不过——顾慕尘对她的确没有实质性恶意。 她的失忆跟顾慕尘没关系。 尹见素再次确定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直接挑明吧。 至于她爸那句“别告诉其他人自己失忆”的叮嘱——见鬼去吧。 世界上有很多条道路。 有的路宽阔又明亮,引向平凡又安定的生活。 而有的路,坎坷又曲折,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至于引向的——谁知道是天堂还是地狱? 如果尹见素未曾试图探究背后的真相,或许就能跟所有普通人一样,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见不到天堂,也见不到地狱。 可她偏偏生就一身逆骨。 所以,这场筹谋良久的反击,在她横刀向自己的那一刻,就已写好全部抉择—— 尽管此时的她已经忘了那片无尽的黑,也封存了那个冷到极致的自己。 但她仍旧是尹见素。 这场布局的有力保障。 比如此刻,她虽然腹疼得像钝刀反复绞着,脸上却一点儿也见不着异样神色,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可自主神经支配的生理反应却难以掩饰。 顾慕尘瞧了瞧她额头密密麻麻的薄汗,眸色更深了。 虽然不知道尹见素经历过什么,但很明显,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她坚持锻炼,饭量正常,生活作息也规律。身板却过分单薄,运动前必吃一粒糖,杯子里常泡浓茶。还有抽屉里,总放着瓶印了“Multi-nutrition”字样的保健品…… 尹见素惯会伪装,面对人时永远背脊挺立,精神十足,但这些细节却多多少少透出些不寻常。 也正因为她善于伪装,能像现在这样放慢步伐,弯了身子,说明她此刻非常不舒服。 排在后面的赵珂宁也发现异常,钻出队列跑到见素旁边。 不远处巡视的体育老师看见队伍里一连串钻出来三人,走了过来,问:“你们怎么不去跑步?” “她肚子疼。”顾慕尘开口回答老师的话,视线却依旧停留在尹见素身上。 老师看到脸色煞白的尹见素,了然,便道:“那把同学扶到教室里休息吧。” 顾慕尘点了点头,又俯身问面前的女生:“我背你上去?” 尹见素摇了摇头,意识略微混沌中感慨,原来这人还挺面冷心善。 她直起身子,脚下猝然一空,落入一人的怀里。 尹见素的大脑空白了那么几秒。 顾慕尘也愣了那么几秒。 抱着人的*T 赵珂宁却神色如常:“见素你也太轻了吧,好羡慕哦。” 再轻也有八十斤。尹见素明白对方是想让自己放宽心,轻声说了句谢谢。 教室里的陈安生看见破门而入的三人,赶忙把放在右边椅子上裹着石膏的腿撤了下来,避免遭受二次伤害。 不过赵珂宁并没搭理他,而是径直将尹见素放在座位上。 后者问她有没有带姨妈巾。 赵珂宁在包里掏了掏,没找到:“我去小卖部买,你稍微等一下。” 说完,转身就下了楼。 尹见素忽然明白赵珂宁的人缘为什么那么好了。 不仅仅源于她豪爽大方的性情,更因为,她实在是很名仗义的少女。 后面的陈安生看着尹见素的背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他此刻半身残疾,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位置上干皱眉。 赵珂宁很快返回,扶着尹见素去了厕所。 两人回来时,顾慕尘又不见了。 这时候,大部队也锻炼完,回到班上。 万芥舒个子矮,排在前面,没注意到见素半途离队,现在才看到人苍白的脸色——都快赶上她空白的作业本了。 她连忙探过头问后面的人怎么了。 “大姨妈来了,有点痛。” 小万觉得自己的“有点”跟见素的“有点”可能不是同一个意思。 想起包里好像还有暖宝宝,万芥舒翻了翻,掏出几张,递给见素:“我上个冬天屯的暖宝宝,没用完。你贴在肚子上可以缓解一下的。” 尹见素道了声谢,接过来,发现万芥舒连暖宝宝上面都印着Q版海绵宝宝的图案。 无纺布袋内的铁粉与空气发生氧化反应,产生的热量从腹部蔓延而上,直抵左侧第五肋间隙锁骨中线往内一厘米处——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上课铃恰好响起,顾慕尘还没回来。 物理老师问了句是谁的位子空着。 课代表做出了回答。 “他去哪里了?” 班上没人知道。 老师皱了皱眉,没再多问,开始上课。 过了大概八分钟,顾慕尘才喘着气在班门口喊了声“报告”。 胸腔起伏略大,是跑回来的。 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洒在顾慕尘身上,为其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他逆光而立,五官不甚清晰,只寥寥一笔勾勒出流畅的下颌线。 前排有几个女生看呆了眼。 然而,物理老师却没有欣赏帅哥的心情,头也没偏就叫他去外面站着。 顾慕尘点了点头:“我先放个东西。” 众人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个不透明的小袋子。 见物理老师没阻拦,顾慕尘往自己位置走去。把袋子放在尹见素桌子上后,没多说话,出了教室。 她不明就里,打开—— 里面躺着盒布洛芬胶囊。 窗外灌进一阵清风,夹杂着草木的清新,将蓝色窗帘带得翻飞。像大海漾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送入尹见素的眼帘。 今年的春意似乎比往年浓郁不少。 第21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这两天,一班门口聚集了一波*T 又一波从隔壁班过来围观的同学。 他们的视线主要聚焦于靠墙倒数第二排,腿上打着石膏的陈安生。 今天下午第四波参观打卡结束后,陈安生从桌面上抽了张A4纸,借了前面尹见素的荧光笔,上书“禁止围观”四个大字。 又喊了右前方的人:“顾哥,帮个忙呗?帮我把这张告示贴门口?” 顾慕尘转头看了眼那几个荧光绿的大字,皱了皱好看的眉,拒绝:“太幼稚了。” “你难道忍心你可爱的小竹马被人聚众嘲笑?” “谁让你没事翻墙?” “这不晚自习太无聊了嘛?我下次肯定选晴天翻——” 对上人冰冷的目光,陈安生飞快改口:“不翻了。” 这边价还没讨完,第五波参观打卡就开始了。 陈安生暂时搁下手中的A4纸,往抽屉里掏件顺手的武器。摸到个魔方,拿出来掂量掂量,手感很好。扬起胳膊,往门口砸去。 为首的人敏捷躲开,举起双手,满脸奸笑:“ěi~~没打着!” 背后却响起魔方击中肉I体的声音。 门口的少年转身,对上老徐的大脸盘子,立马反应过来,指着教室最后一排的人—— “嗨呀,徐哥你们班这些娃儿太闹挺了。你看看你们陈安生,还用魔方砸你。不喊他写三万字检讨,你班主任的威严何在?” 老徐一手捡起地上的魔方,一手揪着人耳朵:“我们班娃娃你也敢欺负?我看硬是作业给你布置得太少了。来来来,我再单独给你加套卷子。” 男生连忙摆手:“不了不了。” 他滑溜地从徐哥魔爪中挣脱出来,又麻溜地跑走,头也不回:“我们班老刘喊我回去了,徐哥拜拜!” 老徐朝门外骂了句:“你个小兔崽子!” 如果一中今年有最佳教师评选,陈安生决定献出自己宝贵的一票。 感动没持续多久,老徐就走到他桌子旁,放了魔方,揪起他的耳朵。 “你看看你,天天净整些鬼迷日眼的事情出来,瓜不瓜?我在办公室听了二班老刘讲,才晓得上午那个通报批评的对象就是你娃儿?你硬是行得很哦。” 到底是从哪个憨包开始传的? 陈安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在二班认识的人——多,是真多。欠,个个都欠。 他拳头硬了,脸上却挂着份无害的笑,朝老徐打哈哈:“昨天只是个小意外,我这个月肯定好好学习。” 老徐哼了一声:“但愿如此。”背着手往台上走了。 顾慕尘看着左后方桌子上眼熟的镜面魔方,朝陈安生挑了挑眉。 陈安生的笑凝固了一秒,立刻又恢复正常:“问题不大,这魔方还能用。” “擦干净再还我。” 陈安生麻利点头:“得嘞。” 老徐上了讲台,敲了敲桌子。 “下周要上堂数学录播课。只强调一点,到时候都把校服穿规整哈,统一穿秋季校服。至于某位伤残人士,到时候把拐杖收一收。或者也可以露出来,*T 给大家表演表演啥子叫作身残志坚。” 台下哄堂大笑。 这茬是过不去了? 陈安生瞅着自己腿上的石膏。啧,没想到他一世英名,竟然栽在了这种事情上。 旁边赵珂宁笑够,卷起面前一个草稿本,作话筒状放在嘴边,换上一副播音腔:“请问这位同学,对于自己一夜之间在梧城一中整个高一年级爆红,你有什么想法?” 她把话筒转向采访对象。 陈安生耸耸肩,叹了口气:“没办法,帅哥走到哪都自带流量。” 赵珂宁沉默三秒,面露羡意:“说真的,我还挺羡慕你的皮肤——咋就能保养得那么厚呢?” 陈安生抱拳:“彼此彼此。” 赵珂宁手里的话筒秒变棒槌,朝人砸去。 等后面两人闹完,尹见素转过身子,问赵珂宁有没有什么推荐的餐厅。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资深探店员赵珂宁很快进入安利模式。 “我上个月才发现家宝藏店,名字叫‘梧城印象’,就在旁边斜阳路。装修好看,菜也好吃。关键是——跟斜阳路其他店比,一点都不挤!” 尹见素不解:“这种店顾客不应该挺多吗?” 赵珂宁用一副“你还是太年轻”的眼神看着她:“因为他们店预约贼麻烦。” “有多麻烦?” “每天整点放第二天的号,手慢了抢不到。” 尹见素沉默三秒才接话:“这家店的老板还挺有个性。” “确实。”赵珂宁深以为然。 * 回家后,尹见素花了三分钟,在电脑上敲了个程序,设置成整点抢号。 比起手动抢号面临约不上座位的风险,她更愿意费点功夫将可控风险调至最低。 等到十点,闹钟响起,屏幕上出现“抢票成功”的提醒。 尹见素摁掉闹钟,继续今日份的阅读。 她的人生永远如此,机械的井井有条。 隔日,练完跆拳道,尹见素履行周三的约定,请顾慕尘吃饭。 餐厅离道馆不远,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 而它所在的斜阳路,虽然名叫“路”,实际上却是梧城一片占地面积不小的繁华区域,吃喝玩乐样样俱全。 街边种满了梧桐树,这段日子陆陆续续发了新芽,显出一派生机勃发,不失为一处风景——如果忽略掉人山人海的外地游客和本地居民的话。 少年少女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松动。 两人都是不爱逛街的性子,对于斜阳路的繁华程度显然停留在别人的谈论中。 沉默三秒后,尹见素开口:“要不换个地方?” 顾慕尘打开地图,研究片刻:“我们从这条小路过去,人应该比较少。” 说着,指出一条App规划路线以外的路。 尹见素顺着男生的手指望向屏幕——确实可行。 她点头。 二人走在小巷里,总算远离了比肩继踵的人群。 相较于来时那处,这条巷子多了几分烟火气。 没有满街高端洋气的奢侈品专柜,两边都是些看着就价格亲民的店铺。路上还偶尔停着几*T 辆三轮车,搭起简易的水果摊。 尹见素意外在水果摊旁边发现一位认识的人——刘芳婷。 刘芳婷上身穿了件饱和度偏高的桃红色外套,下身穿着条洗得略微发白的牛仔裤。 这两种颜色并不太协调,尤其不衬她的肤色。 大概每个女孩子小时候都喜欢过粉红色,然后大人们就以为她们永远只喜欢这一种颜色——至少刘芳婷的父母是这样的。 最关键的是,她的爸妈对颜色深浅完全没有一点概念,尤其钟爱这种艳俗的粉。 刘芳婷初中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但她到梧桐的这段时间已经形成了新的审美——父母为了方便她学习,将房子搬到了梧城。 说是搬,其实也只是在离一中不远的老旧居民楼里租了个不大的屋子。 他们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所以住在哪里都一样,都只是暂时的落脚处罢了。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房租要比原来小县城的贵上好几倍。 大城市的人穿着都很时尚。 来这快一年,刘芳婷逐渐意识到,父母给自己买的这些衣服,真的很丑。她现在非常、非常讨厌粉红色,也讨厌那个狭小的老式居民楼。 她以后,一定、一定要远离这一切。 可是她没有什么别的筹码,只能循着古往今来圣贤的教导,用知识改变命运。 小时候,县城里那些老师总喜欢拿寒门出状元的说辞来激励他们好好学习。 到了一中,她才发现,原来现实和故事有所出入。 这里许多学生家境都很不错,从出生起就领先了大多数人。 他们的家庭不动声色地为他们扫除了很多学习上和生活上可能出现的障碍。 因此他们不需要为生计烦恼,可以把精力花费在培养兴趣和能力上,从而在各方面出类拔萃。 她挑灯夜读,苦苦熬成小县城的中考状元,到一中之后也不过是中等水平。 刘芳婷埋怨过这种不公,可她无法改变这种局面,却也更不能向之屈服。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便不能后退。 小县城的那些学生,往前走的时候满心想着身后那点贫瘠得可怜的退路。以此自我慰藉,得过且过,安度平生。 有的甚至干脆破罐子破摔,停滞不前,自我放弃。 这样的人组成了社会上碌碌无为的大多数。 但她不愿成为其中一员。 就算生于平地,她也有一个翱翔于高空的梦。 刘芳婷正在心里踌躇满志地规划未来的逃离计划,旁边母亲跟水果摊老板讲价的声音却打破了她的豪情壮志。 她妈妈的嗓门一向很大,引得周围路人频频回望。 一道道目光似刀子一般,往她身上投来。 女生被这大嗓门吓了一个激灵,原形毕露。 那持续不久的自负很快被淹没,取而代之的是溢出胸腔的自卑。 她有些想叫母亲别讲价了,又不敢真的上去扯她衣角。只好尽量地站远一点,装作不认识这位妇人。 她扫视周围环境,打算找*T 一个合适的位置,很快看到了尹见素和顾慕尘。 两个女生对上目光。 刘芳婷呼吸一滞,脸瞬间涨得通红,双手绞着桃红色的衣摆。 农村的小孩也好面子呀。 可是她的母亲永远意识不到这一点,依旧大着嗓门跟摊主砍价。 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好像马上就要倾塌。 对视仅仅片刻,尹见素很快移开目光,佯装环视周围的模样,不动声色地维护着另一个女孩脆弱敏感的内心。 刘芳婷暗自松了口气。 顾慕尘发现旁边女生刚才的目光,也想望过去。 刘芳婷的心脏忽然开始怦怦跳动,好想立马挖个洞钻进去。 还好尹见素及时拉住男生,将人引往另一个方向。 顾慕尘不明所以。 尹见素偏头,对他说:“我有点渴了,先陪我买瓶水吧。” 刘芳婷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旁边的母亲砍价完提了袋橘子,喊她:“还愣在这干啥?回去了。” 刘芳婷沉默地走在后面,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作者有话说: 有铁子看吗!俺好想单开本刘芳婷的 第22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十多分钟后,尹顾二人到达目的地。 相较于一开始见的那些店,梧城印象确实很清净。 餐厅装潢温馨雅致。采用全落地窗设计,入目是柔和的木质色调。 木架上放着绿植,空中也高高低低错落悬着几个水滴形玻璃,里面装着盆栽吊兰。 室内灯光为暖黄色,与店外落日余晖融为一体。 整个餐厅里稍微斑斓一点的只有右手边那半面玻璃的便利贴。 尹见素挑了那边的位置落座。 一位服务员将菜单递给他们,笑容热切得夸张,双眼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八卦。 好像每次和顾慕尘呆在一起,都格外容易被陌生人误会。以至于尹见素已经对这种打趣的眼神建立了深厚的免疫。 她权作没瞧出来,神色自如看着菜单。 椰汁糕、排骨年糕、串烧鸡肉、奶酪薯条、奶茶焦糖布丁……好像都不错,不过于尹见素而言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 她让顾慕尘先点,自己随便添了几样,将菜单还给服务员。 等上菜的时候,尹见素漫不经心扫过便利贴上面的留言。 里面有对店家的感谢,有对烦心事的吐槽,有对陌生与熟悉之人的祝福。 更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心愿。有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的,也有希望考试顺利的。 放在以前,尹见素大概会对别人的心事不屑一顾。 但现在,她好像能从字里行间体会到一丝喜怒哀乐了。 顾慕尘随着女生的视线一并看过去,问她:“要写点什么吗?” 尹见素摇了摇头,望向他:“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我?” 如果换作面对其他人,尹见素多半会先找点其他的话题起个兴。但她现在对着的是顾慕尘,虚与委蛇也没太多必要了。 后者似乎没料到她会猝然转移话题单刀直入,愣了一会儿才点头:“是。” “什么时候?*T ” 顾慕尘没直接回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失忆的?” “上初中之前。” “全忘了?” “嗯。” “为什么会失忆?” 尹见素摊了摊手:“我也想知道。” 顾慕尘试图在她的脸上找到一丝松动,却以失败告终——她并没被这件事情打击到。 他回答了女生先前那个问题:“我们五六年级的时候当过两年小学同学。当时我妈身体不好,去烟城找一位老中医调理,我也跟着转学。” “可我听陈安生说你们两个从幼儿园到小学都同班?” “我转学那两年陈安生刚好被他爷爷接去了英国。” ——陈安生是混血,还跟家人关系不好。 他眸色偏浅,一头栗色微卷发,从不提家里的事情。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认识太久……反而被尹见素忽略掉了。 她也没因为这个小失误而受挫,撑着脸,问对面的人:“我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形容一个人可以从很多方面下手。显然,尹见素这个问题过于宽泛。但顾慕尘回答得不假思索—— “过目不忘,颖悟绝伦,根本不遮掩自己的天赋。” 比如五年级那会儿,《宫锁心玉》大火。 某个同学看了电视剧,隔天早上,满怀憧憬地对着尹见素感慨:“我也好想穿越时空啊,要等多久才能碰上九星连珠呀?” 后者闻言,一本正经地指出通过九星连珠实现穿越的做法并不合理。 然后从万有引力讲到相对论,又从相对论讲到量子力学,再从量子力学讲到M理论。 最后,告诉那个同学,如果真想穿越时空的话,控制引力是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当年引力波还没被探测到,《星际穿越》尚未上映,“唯有爱与引力可以穿越时空”这句影评也不流行。 但尹见素面色坦然,似乎笃定这些理论在未来的某一天会被证实。 发问的同学愣在原地,什么也没听懂,但还是满脸崇拜地望着尹见素,赞叹:“哇,你好厉害啊!” 当时小慕尘在不远处竖起耳朵听着,也没太懂。 回去之后甚至暗暗跟人较劲,啃了不少课外书籍,到学校之后像个花孔雀一样企图引起女孩的注意。 然而,对方根本没多看他一眼。 为此,心性尚不成熟的小慕尘还郁闷了好些日子。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他还挺幼稚的。顾慕尘勾了勾嘴角。 尹见素不明白对方脸上那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从何而来,但对他的话倒是并不意外,又接着问:“那性格呢?” 顾慕尘根本不需多想,“又冷又拽”差点就要冒出口,临时拐了个大弯:“寡情少欲,也不掩饰。” 尹见素挑了挑眉。 虽然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但从别人嘴里听到这种描述,怎么感觉像是——修道的? 也是,她的名字就出自《道德经》,说不定家里真的有长辈信道,连带着她也耳濡目染。 可她爸显然不信道,而她又没见过其他亲戚*T ,能被谁影响?已过世的母亲么? “还有吗?” 尹见素理所当然地向人打听自己的往事,一个问题接着一个。 顾慕尘还没来得及细思其中微妙,就答上了:“你小时候身体素质挺好的,跑步跳绳都是女生里第一名。” ……所以之前跆拳道实战他才那样试探自己。 尹见素下意识问:“为什么我现在运动能力这么差?” 顾慕尘勾了勾唇角,用眼神表示:“我怎么知道?” 她真是糊了脑子,眨了眨眼,略有些尴尬。 顾慕尘继而问她:“你爸妈没跟你说你是怎么失忆的吗?” 抉择片刻,尹见素暂时将他列为同盟,全盘托出:“我爸什么都不告诉我,只知道编故事搪塞。” “什么故事?” “生了场不知名大病。” 名字都编不出来,傻子才信。 “那你妈妈呢?” “生我之后没几年就去世了。” 顾慕尘神色微变,望着她。 沉默几秒后,才开口:“我之前听你提过你妈妈。当时你写完一本没有封面的册子,舒了口气,说——‘这下妈妈应该会满意了吧’。” 那句话是小见素自言自语说的,声音很小,但仍未逃过习惯性关注竞争对手动向的小慕尘的耳朵。 不过这一点顾慕尘自然没有交待。 尹见素听到这话时,终于皱起眉,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看起来……事情比想象中复杂不少。 “除了那一次,我还提过我妈么?” 顾慕尘摇头:“没有更多的了。” 他提出另一条可能的切入途径:“我回去问问我爸妈有没有在家长会上见过她。” “好。” 两人谈完,正好是上菜时间。 醇甜的奶油味和焦咸的烤肉味交织而来,盛在瓷碗里端上了桌。 他们暂时放下疑惑,开始用餐。 菜品都做得一副好卖相。 尹见素夹起瓷盘里一块年糕,味道不错,不过她依旧无法体验到那么多人对美食的异常喜爱。 她的思绪飘到数万年前的采集狩猎时期—— 从进化论的观点来看,那时地球上气候恶劣,食物极端匮乏,水稻之类的植物还未出现。 不难想见,偏好高糖高脂食物的人拥有更大的存活概率。 于是,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类的基因刻下了对这类食物的贪婪。 也许是一个核苷酸改变,也许是一个DNA.片段改变。 但不管怎样,这种基因突变沿着双螺旋阶梯一代代传承至今。该组等位基因被研究学者发现,并命名为FTO基因。 如今,有相当数量的动植物被驯养成人类喜欢的可口模样,人群中肥胖症的患病率也逐年升高。 人类为了自身利益或兴趣改造了动植物*,大自然改造了人类。 不过,她的FTO基因,似乎选择了……保持沉默。 * 顾慕尘回到家中,放了包,刚上二楼,就听见书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砸键盘的声音。 他走过去,倚在门口,问里面的人:“最近院里很忙么?” 顾母终于*T 停下残害键盘的手:“别提了,又要招研究生,事情多得很,邮箱都要炸了。” 说完又长叹一声:“唉,这几年生源越来越差,本校拔尖的都往外头跑。早知道就不听他们忽悠来当这个院长了。” “他们这也是对你实力的认可。” “可别吹了。”顾慕尘见儿子穿着一身黑色休闲装,问他:“又跟安生出去玩了?” “不是,和新同桌去吃了顿饭。” 顾母忽然来了兴致,从软椅上直起身子:“新同桌男的女的?” “……女生。” “长得怎么样?” “……妈。”顾慕尘食指弯曲抵了抵眉心。 “啧,妈跟你说,找对象要趁早。我带的那些个博士生,都奔三的人了还没谈过恋爱,最近还托我给他们介绍对象。你看看自己,一副臭脸。除了长得好看,还有什么讨小女生喜欢的?再等个几年,脸也糟蹋完了,还能有哪家姑娘看得上你?” “您就不能盼我点好?”男生不明白自己在亲妈眼里为什么总落得如此寒碜。 “行,不逗你了。你那新同桌叫什么名字?” “尹见素。” “这不你转学那两年跟你并列第一的小姑娘么?” “是她。” “哟,这也太有缘了。” 顾母又打量了眼男生的穿着:“我记得当时你转学没多久,突然开始嫌弃我给你买的那些衣服,指着要这些灰不溜秋的玩意儿,就是因为她来着?” “不是。”男生果断否认。 顾母但笑不语。 “真不是。”男生重复。 顾母依旧笑笑不说话。 男生索性转移话题:“你还记得当时去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妈妈长什么样么?” “当时你那些家长会大多都是你爸去的,我总共只去过几回,没见过她妈妈。” 顾母挑了挑眉:“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比较好奇她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合着我损你几句,你还想换老母了?” “……您的联想可以别这么丰富么?” “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顾母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口,又接着说:“你要真想知道的话就问问你爹,他比较了解这些。” “好。” 作者有话说: *“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或兴趣改造了动植物”出自达尔文的《物种起源》 第23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梧城每逢入春就细雨绵绵,清明前后更是小雨不断。 四月五日,清明节收假返校,前晚下了大半夜的雨已经停歇,但地面上仍然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 尹见素小心避开脚下的坑洼,在路上看到几名穿西式制服的少男少女。 白衬衫配藏青外套,蓝领带外加百褶裙或者西装裤,个个脸上洋溢着青春风采。 尹见素低头瞅了眼自己身上宽松臃肿的浅蓝色运动式校服——对比可以说是非常惨烈了。 那些少男少女校服上的金色logo尤其显眼,专属于市内另外一所叫圣琪的重点私立中学,以挥霍著称,名声不太好。*T 夸张点讲,重点中学在梧城遍地都是。 圣琪闻名于梧城的主要是里面那群富二代,娱乐活动样样在行。成绩不够,交钱来凑。 最出名的还得数前几年那次性质恶劣的聚众斗殴事件。 起因是两个“大哥”喜欢上同一个女生,推动因素可能是当时某些不良影视作品的影响,再辅以一点青春期躁动荷尔蒙的催化。 总之,事件的结局是——两方各叫了波人,带上管制刀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打红了眼。 其中一方有个小弟被捅得半身瘫痪,自那之后再也下不了地,余生和轮椅作伴。 剩下的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分别在医院里住了五到十个月不等。 那次事件在全国都引起了不小轰动,被各个中小学做成典型负面案例,圣琪领导层也大换血。 领头约架的那两个学生家里背景都不小,父母本想把他们的事压下来,可学校里其他那些家长也不是吃素的。 尽管平时对孩子的学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涉及人身安全,都联合起来施压,要求校方开除那两个领头的学生。 虽然一次事件并不能反映整所学校的风气,但从那以后,梧城人不约而同地对圣琪形成了“不良少年聚集地”的刻板印象。市内其他稍微正经点的学校都对其嗤之以鼻。 一路上见到的圣琪学生得有二三十个,比上学期加起来还多,不太对劲。 没多久,尹见素就把注意力全转移到天桥上——滑不溜秋的,穿上冰刀鞋就可以直接溜冰了。 天桥设计者难道不考虑雨天地砖摩擦系数的吗? 正想着,前方就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 抬头一看,七米开外,一名穿圣琪校服的女生在斜坡上推着自行车,脚下打滑,坐了下去。 还真是相当应景。 尹见素加快脚步,想给人扶起来,不慎跌坐在台阶上。 场面就像企鹅在冰上摔倒,一个接一个送。但企鹅脂肪多,扛摔。尹见素浑身上下都是骨头,硌得慌。 她跟旁边少女沉默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旁边女生头上佩戴着许多发饰,腕上也戴着数条亮闪闪的手链。一笑起来,折射出斑斓光点,跟片海洋似的。 笑完后,她向尹见素道谢,又“啊”了一声,指着尹见素的校服外套:“你校服脏了。” 尹见素把校服扯到前面看了眼,灰色水渍在浅蓝色校服上狰狞得像变形的野兽。 而对方的校服外套是深色的,不明显。 还好尹见素有随身带纸的好习惯。 给对方递了几张过去,又自己抽出几张,把多余的污渍擦去。 到了下坡的时候,尹见素看见对方松着的刹车,瞳孔缩小,连忙提醒:“要捏刹车。” 对方手忙脚乱捏住刹车,耷拉着脑袋,头发上双C logo的鲜红色蝴蝶结似乎也垂了下来。 随后露出满脸委屈的神情:“唉,我第一次一个人骑自行车出门,没想到这么倒*T 霉。” 尹见素一时无言。 对方继续说下去:“我跟家里人吵架,就没让司机送。翻出家里的自行车,打算自己骑到学校。” 原来是一个富二代叛逆少女与家里闹矛盾的故事,可是那也不能拿交通安全开玩笑呀。 尹见素沉默片刻,找出重点——“你们圣琪也在这附近吗?” “我们学校之前有些人闹,嫌学校小。后来就干脆建了个新校区,给高中部的用。今天搬过来。” 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铜臭味。 知道他们财大气粗,没想到粗到了这种程度。尹见素对这所中学有了新的认识。 对方掏出手机:“加个好友吧!周末请你吃饭作为回报!” 尹见素接过手机,输了自己的微信号:“请客就不用啦。我没带手机,要回去才能同意好友申请。” “这样啊。”对方点点头,话题一转:“你们一中是不是管得超级严呀?” 女生才问完,就自顾自否认了:“不对,我哥哥也在一中,但他特能闹。” 还没等尹见素开始搜索一中有哪些人符合“特能闹”的标签,旁边女生就接着问:“你叫什么呀?我叫方雨婷。下雨的雨,女字旁的婷。” “我叫尹见素。” 她本想说见素抱朴的见素,想了想,对方可能不清楚这个成语,便说:“xiàn是通假字,写出来是看见的见,素是朴素的素。” “感觉你的名字很特别诶。” 很特别么? 她在舌尖品味着这两个字。 见素,见素。确实……很特别。 儿女的名字往往寄托了长辈的期望。 尹见素过了一遍周围人的名字—— 雨婷,婷婷玉立;安生,生活安定;珂宁,珂为似玉美石,宁为平安;芥舒,虽渺小却舒心…… 最后停在慕尘这个名字上。 慕尘慕尘,倒显得多清高,多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却到底向往这尘世。 而她自己呢?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这场乏善可陈的人生……似乎从名字就定好了基调。 尹见素手指点了点眉心,敛去这些想法,和旁边少女一路闲聊。 两人在分叉路口道了别。 原来圣琪新校区离一中只隔了两条街。 方雨婷走出几步,又转回头来:“客还是要请的,我哥哥说了,不能欠别人的。” 说完,没等尹见素回答,挥了挥手,推着自行车跑了。 没错,推着。 她大概压根就不会骑车。 * 到教室时,班上同学大多在议论隔壁新搬来的土豪学校。 顾慕尘看见同桌一向整洁的校服沾了污渍,问她怎么了。 尹见素把脏掉的外套脱下,简单讲了经过。 四月的空气仍然萦绕着薄薄的凉。 刚刚走完路还不觉得。 现在坐了几分钟,没了秋季厚校服外套,尹见素的脖子爬上一阵凉飕飕的风。 前排万芥舒应景地打了几个喷嚏,又擤了擤鼻子。 顾慕尘瞥见尹见素皮肤上薄薄的鸡皮疙瘩,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衣服上还残留着些许暖意*T ,带来淡淡的青柠味。 尹见素怔了片刻,望着顾慕尘。 窗外枝叶被昨夜的雨洗得翠绿,露珠在叶尖摇摇欲坠。一阵风拂过,终于没撑住,向地表坠落,清脆的“嗒”在倏然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响亮。 难得的寂静里,连呼吸似乎都清晰可闻。 尹见素移开视线,环视一圈,周围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刷刷盯着门口—— “嚯,徐哥今天好帅哦!” “叫啥子徐哥,叫男神!” “男神男神!” …… 老徐出现在了门口。 等他们鬼哭狼嚎叫嚷完,才抬起双手,比了一个“收”的手势。 万芥舒看着他的新造型,半晌没合拢嘴。 为了今天的录播课,心机老徐竟然专门打扮了一番。 一头稀疏的灰黑色头发不像平时上课那样乱糟糟一团,而是认认真真梳理整齐,还喷了发胶。 衣服也没再穿往日里格子衬衫加牛仔裤的标配,换了身正儿八经的黑色西装。 就是码好像没对,或者多半是老徐还没发福之前买的,绷出一身浑厚的肥肉。 看得万芥舒直担心那两颗可怜的衣服扣子会不会一不小心就绷掉了。 老徐却没有这种忧虑,反而格外亢奋,声音也异常洪亮:“今天第一节 课先评讲卷子,第二节我们再去隔壁楼录播室上课。” 他掏出上个星期的周考卷子,开始评讲。 讲着讲着又偏移话题,顺口提了嘴:“圣琪搬到我们附近都听说了吧?大家少和那群不良少年打交道,免得被带坏了。” 赵珂宁不以为然,瞧了瞧旁边打着石膏看科幻小说的陈安生:“他也想太多了吧,你都没把人带坏。” 后者拍了拍胸脯:“小爷我可是根正苗红三好少年,你这样凭空造谣是要浸猪笼的。” 徐老用三角尺敲了敲黑板,朝卷发少年的方向扬了扬头,三下巴短暂地拉成了双下巴:“陈安生,你来说说这道题怎么解。” 明明是老徐自己挑起话题的。 整套卷子评讲完,第一节 课的下课铃刚好奏响。 一班同学在教室外的空地整好队,打算前往录播教室。 想起徐老师上周强调统一着秋季校服,尹见素打算把外套脱下来还给同桌,被顾慕尘止住动作。 老徐站在队伍前面,背着双手,环视一圈,很快就发现与众人格格不入的顾慕尘。走了过来,问他怎么回事。 尹见素正要解释,旁边男生就开口了:“今天早上不小心把校服外套.弄脏了,穿去录播教室不美观。” 不等老徐皱眉,顾慕尘紧接着给出了解决方案:“我去隔壁班借一件,你们先出发吧。” 说完,他迈开步子,往二班走去。 颀长背影被晨光染上金,米白的墙上斜拉出一条长影,扑落一点暮春的暖意。 那点暖意落到尹见素沐在朝晖中的指尖。 她圈了圈手指,收回视线。 作者有话说: 没开防盗,大家可以跳着订,反正连着看也不一定发现伏*T 笔。但别看盗版哟,全文修过很多次,盗版网上面是错的 (还很辣眼) 顺便放个预收:《穿越翻车实录》 又名《我在古代推广义务教育》 大概依旧是篇非主流套路文,明年开,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点专栏收藏一下 * 林蓊(wěng ),反向气运之子。 每逢考试必沾九,每扫单车前八辆必然故障。 就连穿越,别人都是公主小姐,再不济也是个流落在外的大人物私生女。 而她——穿成了丫鬟。 林蓊愁,真愁。 直到某天,她那个亲弟弟找上门来。 懂了懂了,大人物寻亲来了——个鬼。 林蓊咸鱼翻身的美梦碎得连渣都不剩。 她决定奋发图强—— 让弟弟好好学习,寒门出状元! 当弟弟终于出人头地,无数学子前来取经,新科状元只道:“说来惭愧,在下这一身学识,全靠家姐栽培。家姐曾在山中误入玖学堂,从几位先生那习得一身文韬。” 玖学堂,九年义务教育学堂。 前有李太白,后有杜拾遗,诗仙诗圣诚不欺我! 林蓊火速把家中小屋扩建成玖学堂分堂,又招了个颜值很能打的年轻先生帮忙教书。 在她成为学堂院长的第二年,全民文化水平大幅提升,她突然接到了……表彰圣旨?? 嚯——她招来的这个先生竟然是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林蓊想了想平时使唤人的场景,大事不妙。 她趁夜收拾东西,打算跑路。 才出门,就看见某人放大的盛世美颜,缓慢道:“林院长……这是要去哪儿?” 表面沙雕实则深沉小甜饼×假风流真腹黑 架空,1V1,前期搞事业,男主出场晚 剧情线HE,感情线结局待定 第24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录播教室在隔壁明德楼顶层。 一班众人在老徐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平移到楼底, 顾慕尘也很快借完校服归队。 建筑物两侧对称种着几株白玉兰。 树枝上已经长出了几朵小花苞,隐隐透出些香气,没有全盛时那样馥郁齁鼻,闻起来很舒服。 阔叶生得繁茂, 前窄后宽, 像卡通版的水滴形状, 上面还挂着些昨夜的雨珠。 一阵风吹过, 引得积聚的雨滴摇摇欲坠。 小万正仰着脑袋欣赏, 忽然被一滴豆大的水珠砸中脑门。连忙“啊”了一声,捂着脑袋跳开。 左手边的赵珂宁毫不留情地捧腹嘲笑。 右手边的尹见素递过去一张卫生纸。 后边的陈安生杵着拐杖, 看着楼里那一层层狰狞向上的阶梯,陷入沉思。 终于, 他开口, 叫住带队的人:“徐哥——要不我就不去了?” 老徐转过身, 托着三下巴, 皱紧了眉头,“还搞忘了你这娃儿。” 他鹰隼般的目光在队伍里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和陈安生差不多体型的顾慕尘身上, 缓缓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老徐张嘴的动作仿佛被刻意拉成了慢放镜头。 顾慕尘右眼发跳。 陈安生吸了口凉气。 班上嗑cp的*T 姑娘双眼放光。 陈安生在老徐说出人话之前果断地止住了他:“我可以自己蹦上去!” 顾慕尘松了口气。 cp粉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 赵珂宁摇了摇头,做出一副虚假的关心模样:“真惨。” 说完,没给人多余的目光, 左手拉着万芥舒, 右手拉着尹见素,扬长而去。 小万顺势挽住了赵珂宁的胳膊。 尹见素仍旧不太习惯和人肢体接触, 走路的姿势略有点僵硬。 队伍有序地离开。 只剩陈安生留在原地——和他旁边的顾慕尘。 后者目送人群上了楼, 才满脸嫌弃, 半蹲到人前面, 从嘴巴里冷冷吐出两个字:“上来。” “谢谢顾哥!”陈安生猛跃上顾慕尘的后背。 冲力过大,顾慕尘险些没站稳,咬牙道:“你要真想自己蹦上去的话就滚下来。” 陈安生连忙抱紧前头的人:“嗨呀,小失误小失误。” 顾慕尘背着人往上走。 陈安生趴在人背上,乐得清闲,回忆起往事:“你还记得八岁那年不?当时我也背着你走了老远。” “记得。”顾慕尘不带感情地回答完,又接着补充:“我还记得在那次事件发生半个小时前,你把自行车骑进了草丛里。” 陈安生半点没有被戳中短处的羞愧模样,脸上还是挂着笑:“这不是小时候学艺不精嘛?我现在骑车贼稳,你要不要再到我后座体验体验?” “不了。”顾慕尘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我还想多活几年。” “啧,你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陈安生拍了拍他的肩:“不是我说你。人要向前看,懂吧?” 顾慕尘抬眼看了看面前那串晃荡的念珠,又默不作声移开视线,淡淡道:“是啊,人要向前看。” 陈安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没再接嘴。 见后面人的没了动静,顾慕尘也没多说。 后半截路在沉默中走过。 等二人到了顶楼,班上同学都已经按照原先教室位置落座了。 陈同学显然没打算立一个身残志坚的励志人设,把拐杖放在门口,从后门蹦进去。 赵珂宁难得好心,帮人把椅子拉开。 录播室的整体布局和普通教室相仿,面积却大了不少。 光线很亮堂,衬得外面楼道略显幽暗。 地板和墙壁都用了特殊材料,隔音效果很好。 天花板上安了好几个收音器和摄像头。 教室尾部有层单向玻璃,里面坐了个调试设备的技术人员。 穿着黑色西装的老徐站在讲台上,叮嘱底下的同学:“等会大家回答问题的时候尽量不要涉及太多高数知识哈,这个课是拿给其他中学的人看的。” 下面的人齐声应好。 老徐朝末尾的技术人员比了个“OK”的手势,开始用普通话讲课。 还真别说,发音吐词都比上学期标准了不少。 但相应地,老徐现在的普通话也失去之前那种一听就让人忘却烦恼的魔力了。 万芥舒开始小小地怀念起上学期数学课*T 的快乐源泉。 这节录播示范课讲的内容还算简单,立体几何,高考大题一贯放在送分的位置。落在选填末端时可能会有点小难度。 所以老徐举的例子都是选填题。 万芥舒本以为这节课不会再被班上大佬炫技了。 没成想,十分钟后—— 老徐抛出一道例题。 数学课代表踊跃发言,用三阶行列式快速求解平面的法向量。 小万同学一边感慨自己太天真,一边掏出包里的线性代数。等她好不容易翻到相应位置,徐老已经跳到下一题了。 万芥舒的眼泪差点落下来。 可恶!回家又得熬夜啃教材了。 录播课好不容易在大佬们的花式炫技中落下帷幕,小万同学瘫了身子,趴在桌子上。 她真傻,真的。她就不该对大佬们口中的“简单”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是没关系,万芥舒已经是名成熟的一中学生了,她现在完全接受了自己是来人间凑数的这个事实。趴了一分钟就重新振作起来,收拾好书包,跟着尹赵二人往外走。 万芥舒双手拉着书包的两条袋子,歪着脑袋问旁边的人:“其他高中的教学模式是啥样的呀?” 尹见素想了想,回答她:“教育资源好点的学校可能跟我们差不多,讲课的速度和难度都偏高。差点的学校里,同一个知识点可能要来回讲好几遍,缺乏系统的解题思路和技巧。” 一个略显残酷,但真实存在的现状。 赵珂宁则双手环胸,抬了抬下巴,补充:“可咱一中也不光是靠教学资源堆起来的嘛,毕竟全省最牛逼的生源都往这跑。这是正反馈。” 小万听到赵姐傲慢的发言,捂嘴笑起来:“三中和外国语的人听到这话会不高兴的吧?” “但咱就是省内——哦不,在周边几个省,咱都是扛把子。”赵爷拍了拍她的肩:“有点底气。” 万芥舒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 周五班会课,高一年级各班组织班级合照拍摄。 胡梓彬和体育委员整好队,去办公室叫来老徐。 时隔两天,老徐又穿上了他那套不太合身的黑色西装,头发也精心打理过。 有了星期二的视觉冲击,今天的同学们都没连连惊叹了。 本来打算就在教学楼外面的空地拍,老徐瞅了眼环境后,嫌埋汰,把人带到了明德楼。 赵珂宁吐槽:“实锤了,咱高一高二教学楼全校最丑。” 万芥舒狠狠地同意了。 班上同学自由排队,关系好的聚成一团。 女生前两排,男生后两排,在明德楼前面的台阶上站好。 摄影师跟着把设备移过去。 陈安生靠着顾慕尘,大手一挥,揽住他的肩膀,冲镜头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顾慕尘皱了皱眉,忍住推开对方的冲动:“能有点站相么?” “没办法,我现在是残疾人士。你得体谅体谅。”陈安生依旧死皮赖脸贴着他。 顾慕尘脸上的嫌弃更浓了。 前面尹见素被赵珂宁带着,双手比*T 了个小心形,站在赵万二人中间。她不太习惯这个手势,但脸上的微笑还是维持得很好,卧蚕弯弯。 赵珂宁则和万芥舒双手伸展,隔着尹见素,圈了一个幅度很大的心形出来。 班上其他同学也各有各的独特pose,可以用两个词进行简约但全面的概括——奇形怪状,千姿百态。 胡梓彬绕到前面确认了眼大家的状态。 呃……虽然不整齐,但挺有活力的嘛? 男生又扫了眼人群,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确实很有年轻人的风貌嘛! 他归队,发出拍照口号,高声问大家:“徐哥帅不帅?” 全班答:“帅——” 前面摄影师被逗笑,接连“咔擦”了六七声。低头仔细看了看相机里的照片,跟他们比了个“OK”的手势。 人群顷刻散开,说说笑笑地涌回教室,去给本周生日的同学庆祝。 老徐留在原地,跟摄影师商量洗哪张照片出来。 两人一边讨论,一边感慨:“这个年纪的娃娃好有活力哦,都怪可爱的。” “年轻就是好啊——”老徐先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再过几年可能就莫得这么开心了。” “起码还有两三年的时间可以无忧无虑嘛。” 摄影师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抽了两支出来,递了支给旁边的人,接着说:“唉,也不算无忧无虑,但起码烦恼没有长大多。” 老徐接过烟,就着摄影师手里的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才慢慢开口:“每年都有年轻人在成长,也每年都有中年人在老去。时间就是这样。” 白色的烟渐渐在空中散开,迷了眼,怪痒的。 老徐抬起鼻梁上的镜框,揉了揉眼。 “嗐,说这些干啥?”摄影师吐了口烟圈,指着相机里一张照片:“这张怎么样?都挺乖的。” “不错不错,就这张嘛。” 两个中年人很快收起眼底短暂的羡意。 第25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这段时间方雨婷一直缠着尹见素请吃饭。 盛情难却, 最终约在三十号,周六,选了之前吃过的梧城印象。 这天刚好是赵珂宁生日。赵姐请客,在斜阳路一家豪华KTV请了一大帮朋友玩。 练完跆拳道, 尹见素跟顾慕尘一起, 顺道在旁边一家挺有名气的礼品店挑了生日礼物。之后, 她先前往梧城印象赴约, 顾慕尘则去了KTV。 刚踏着一路绿荫走进餐厅, 尹见素就看到穿着香奈儿鲜红色短裙的方雨婷,头上戴着个夸张的同色系发夹。 旁边还坐着——方亦轩? ……他就是方雨婷那个“特能闹事的哥哥”? 尹见素还没来得及感慨世界这么小, 就对上方雨婷的视线。 后者从椅子上跳起来,热情地朝她挥手。 她走到方雨婷对面坐下。 斜阳透过大片落地窗涌入, 木质色调盈满视线, 与橘黄色灯光缠绕在一块, 室内盆栽吊兰也扑上了层薄薄的暖。 餐厅里各式美食的香味交织, 像丝绸一*T 样缓缓浮动在空气里。 方雨婷开始给另外两人做介绍。 方亦轩不也打断,等她说完才冲着尹见素眨了眨眼:“好—久—不—见。” 语调以一种稍显轻薄的方式刻意拖长。 方雨婷战术后仰,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们认识?” 方亦轩意态恣肆, 半倚在藤椅靠背上,十分欠揍地开口:“那当然,这是你未来嫂子。” 怎么说呢, 尹见素自从有记忆以来, 还是头一回碰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丧失了应对能力。 她攥了攥拳头, 在心底默念了遍佛家经典《无量寿经》。 方雨婷神色复杂凝视哥哥:“怪不得你一听见我说她名字就非要跟过来。” 尹见素向来沉着的表情终于有了丝松动, 朝她解释:“你哥骗你的, 我跟他只见过几面。” 方雨婷点了点头:“这样哦。” 还好方亦轩没再蹦出什么欠揍的话。 晚餐在诡异的气氛中尴尬度过。 好不容易吃完。到了门口, 方亦轩摆出一个自认为帅气的姿势。单手倚着门框,另外一手拿着手机:“你看咱俩这么有缘分,分明是上帝安排的邂逅,不如加个好友?” ……这人是喝油长大的吗? 为什么一名十六岁的高中生会油腻成这个鬼样子? 他家电视机是24小时循环播放霸道总裁爱上我吗? 尹见素对人类基因的多样性叹为观止,冷着脸丢下一句“请自重”就走了。 几步后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朝方雨婷道别。 大型双标现场。 方亦轩也不气馁,反而饶有趣味地勾起嘴角。 ……属实是离离原上谱。 小小年纪不学点好的,净搁这儿玩霸总cosplay。 尹见素一双眼睛隐隐发痛,实在不忍多看,连忙挎着包走了。 她拿出手机,【二哈和他的爸爸们】的小群里多了条陈安生的消息:“吃完没?” 尹见素单手打字,回了句:[嗯,我现在就过去。] KTV离这里不远,她打开地图导航,打算步行过去。 App却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会儿往南指,一会儿往北指。令方向感极好的尹见素也绕晕了头,没多久就迷失在街道里。 抬眼一看,她不知不觉间走进了一条僻静小巷里。 傍晚的微风从脸畔拂过,留下层浅薄的凉意。 两边围墙将巷子与外面房屋分隔开来,形成一个略显荒凉的小空间。 墙壁上的石灰豁开不小的口子,稀稀疏疏爬了一整片,上面沾了不少灰扑扑的泥土,狰狞得很。 尹见素扫了眼地图,记下路线,关掉App,打算靠自己人肉导航。 刚越过拐角处,就看见里面站着五个人。 清一色大花臂,黑墨镜,脖子上还套着大金链子,跟背后墙上粘贴着的“扫黑除恶”红底白字大横幅交相辉映。 尹见素当即转身,打算离开。 还没来得及感叹流年不利,那五人就注意到了她。 其中两个对视一眼,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拦住她的去路*T ,露出不怀好意的油腻笑容:“小妹妹这是要去哪呀?” 随着这两人走开,尹见素才发现地上原来还躺着一人。浑身伤痕,发出微弱的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二手烟的呛人气味。 全身血液往心脏涌,跳得比五十米冲刺时还夸张,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胸膛。而脚下由于缺少血液,一寸寸变冷,片刻就双腿发软。 然而,过度心跳只是交感肾上腺髓质系统在应激状态下的生理反应,尹见素的大脑依旧清醒。 她强撑着站直身子,深呼吸,分析现在的局面。 手机放在宽松卫衣的口袋里。 尹见素以插兜的姿势为掩护,凭借完美的照相式记忆解开锁屏,往群里丢了两条信息。 这里离KTV不远,他们看到后很快能找到自己。 至于这群人—— 但凡力气大一点,尹见素也能利用他们自己的骨头,构造几个完美的杠杆,再把他们狠狠砸到地上。 可…… 她这副身子太废了。 周围环境也过于空荡,连树木都被挡在围墙外头,没有可利用的器具。 只能尽量拖延时间了。 面前这群人脸上没什么怒意——不是因为意外冲突而寻衅滋事。 他们和地上那个人存在纠葛,事先安排好了这次行动。 多少能听得懂点道理,且大概率不愿节外生枝。 可以利诱威逼加糊弄轮番试一试。 又调节了下呼吸,尹见素佯装害怕,开口时声线发颤:“我给你们钱,你们放我走。” 不等他们回答,她自顾自将背包移到身前,手指抖得厉害,动作缓慢地翻找钱包。 那几个人互相交换眼神,当然不会拒绝主动送上门的钱,耐心等着。 半晌后,尹见素才拿出钱包,颤着手给其中一人递过去。 那人接过,笑了,露出满嘴被烟熏得发黄的歪曲牙齿,递给旁边一人。 ——旁边那个光头是老大。 随后,前面那人靠得更近,搓了搓手:“见了不该见的事,你以为你还走得了吗?” 说话间夹杂着劣质香烟的味道,喷出的气息令人作呕。 尹见素胃里翻滚,往后退了几步,垂着眼睫回答:“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那人但笑不语,只留满脸黝黑的褶子待人揣摩。 胶着了几分钟,尹见素改变策略,收回表情,冷声道:“你们要是放我走,我就当没见过你们。但是如果你们非要把我留下来——” 她顿了顿,才继续讲下去:“我家里有背景,我爸很快就能把你们送进牢里。” 这是实话,她爸是三大律所的合伙人之一,在本省政法界名望颇高。 不过那些人没信,反而放声大笑。 一个满面油光的开口:“老子还是省长呢!” 其他人笑得更甚。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们能不能抓抓重点? 另一人又凑近了些,恶心的目光在尹见素身上放肆打量。伸出手,想够她的脸:“小妹妹长得还挺好看,不如陪哥哥们玩会儿呗?” 尹*T 见素避开对方粗糙黝黑的手掌,再次转换策略,深吸一口气道:“我有艾滋。” 见那几人没有相信,她又补充:“我之前在乡下摔了腿。情况紧急,就近选了家小医院治疗,输血的时候被感染了。后来才知道那家医院根本没有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 这个故事也算有理有据了。 说着,尹见素从包里掏出爸爸之前给她的全英文包装保健品,神色从容,展示给对方:“不信你们看,替诺福韦,抗艾滋的药。” 她另一只手下意识攥紧拳头—— 瓶身包装上印着醒目的“Multi-nutrition”字样,这个举动多少有几分赌运气的成分在里头。 好在,她赌成功了。 对面一群没有文化的地痞流氓,果然没看懂这些英文单词,也不知道替诺福韦是什么玩意。看这包装挺高档的样子,已经半信半疑。 旁边小喽啰转头问为首的那人:“彪爷,现在该啷个整?上面吩咐了,这事要做得干净。现在话没问出来,还被人瞅到起了,要咋个跟上头的交代?” 那个被称作彪爷的啐了口唾沫,一把拍在小喽啰的脑门上,愤愤道:“老子也想晓得该啷个办!” 果然是替人办事。 地上躺着的人和他们有某种利益冲突,但尹见素对于他们来说只是陌生人。 所以这个“彪爷”面对一个无利益纠葛的倒霉鬼,也很为难。 想到这,尹见素作出一副诚恳的模样,再次强调:“我什么都没看见,回去之后也不会报警。” 说着,她做了个发誓的手势:“我保证。” 保证让你们牢饭管饱。 见那人有些动摇,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尹见素飞快从墙角抓起一抔泥沙,朝着五人的眼睛横洒一圈。又将背包往那个头目的脑袋上砸去。 趁他们慌忙,尹见素从几人的空隙间跑了出去。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尹见素想的竟然是——原来顾慕尘没骗她,她真可以跑这么快。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另一边, KTV里。 顾慕尘看到尹见素发来的定位和“110 120”,太阳穴一跳,径直冲出包厢。 陈安生骂了句脏话,扯下手腕上的念珠, 没顾刚拆石膏的腿, 也奔出门外。 万芥舒同样从沙发里起身, 却被赵珂宁按住—— “你战斗力弱, 留在这里打电话, 我跟过去看看。” 万芥舒明白自己过去可能会添乱,打完电话后留在原地跺脚, 祈祷他们不要出事。 顾慕尘到的时候正好撞上尹见素。 他及时刹住脚步,稳住对方的身子, 调转方向, 挡开紧随其后的那群人。 尹见素看到他, 双脚终于彻底失力, 在原地蹲下身去。 白卫衣在刚刚与那群人的拉扯中沾了点烟灰和血迹,稍显狼狈。 顾慕尘脱了外套披在尹见素身上。 青柠味将她包裹,短暂隔绝了外面令人作呕的二手烟。 尹见素把头埋进双臂, 蜷成一团*T ,试图平复心跳。 身边围绕着啐骂声、衣料摩擦声、拳头打在肉.体上的声音、身体撞在墙壁上的声音,以及瑟瑟的风声。 又先后多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是陈安生和赵珂宁。 一阵仓促过后, 巷子里暂时安静了片刻。 只剩下顾慕尘微微的喘气声, 由上至下,穿过薄暮的空气, 落在耳朵里。 他蹲下身, 轻轻拍着尹见素的背, 不自觉地放低嗓音, 柔声安慰:“没事了。” 声音极轻,带着四月空气特有的清冽,又掺了点额外的暖意。像羽毛掠过湖面,只留下浅浅波纹,一圈又一圈,温柔地朝外散开。 尹见素抬起头,朝他道了声谢。 表情依旧淡淡,脸上没有泪痕,只发丝略微凌乱。 顾慕尘直直撞进她那双没有波澜的眸子,抚背的手停在半空。 ……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一名十来岁的少女。 云朵已经染成紫红色,连绵交织着,仿佛要将整片苍穹都烧掉。浓厚的云层层叠叠堆在头顶,像堆了片迷迭香,却在远处拖了条敷衍的尾巴。 仿佛某位印象派油画家,仔仔细细打了画稿,创作到一半,潦草收笔。留下一副半颓不颓的狼狈作品,惹人遗憾。 尹见素的脸庞被晚霞镀了层粉,但眸子却清寂至极,什么情绪也没有。 身后送来一阵风,吹散了云层,揉乱了枝叶,却无法在她眼里引起任何波澜。 顾慕尘前一秒的担心顷刻就消散如烟,转而被一种不成形的恼意所取代。 可他又在恼什么? 只是不想看见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哭也好,不安也好,怎样都好,怎样都比这种无动于衷好。 尹见素只与他对视了三秒。恢复力气后,不再看他,站了起来。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因为抓泥沙而弄脏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无措间,眼前出现一张酒精湿巾。 她向顾慕尘道了声谢,擦干净手后整理好衣服。 先前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看见他们,抬起手求助。右手只离开地面一小段距离,就吸了口凉气。 尹见素适时制止他的动作:“可能骨折了,别乱动。” 远处刚好响起救护车的鸣笛—— “是来接你的。” 地上的人听到,意志一松,晕了过去。 从始至终,尹见素条理清晰,极度理智。 与之相反,平时恣肆的赵珂宁刚到此处,一看到见素披着件大码外套蹲在地上,就靠着墙壁瘫坐下去。双手捂嘴,无声痛哭。 陈安生跟着顾慕尘放倒那群人后,看了眼尹见素的方向,确认她没事。又蹲到赵珂宁身旁,给人递了包纸。 不知过了多久,赵珂宁终于停止落泪。 陈安生给的纸早已用完。 赵珂宁用手胡乱擦干眼角的泪水,站起身,走向尹见素,问她:“你没事吧?” 说话间带着浓厚的鼻音。 尹见素对上赵珂宁发红的眼眶,抱歉道:“我没事。但今天可能没办法陪你过生日了,等会儿要做笔*T 录。” 她从包里拿出先前挑选的生日礼物,递给赵珂宁。食指往上提起对方的嘴角,轻声说:“生日要快乐哦。来,笑一个。” 明明差点出事的人是她,现在安慰别人的也是她。 赵珂宁僵在原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见状,尹见素将礼物放进对方手里。从兜里拿出包纸,替她擦去眼泪:“别再想刚刚的事了,你跟陈安生回KTV好好放松一下吧。” 说完,朝男生递了个眼神。 陈安生看了眼她,无声叹了口气,才朝着一旁依旧神色未定的赵珂宁出声:“走吧。” 赵珂宁听到,麻木地跟在他后边。走出三步,又回头望向尹见素。 后者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赵珂宁眨了下眼,终于转回身子。 顾慕尘在旁边看着尹见素的一系列举动,眼眸越来越暗。 她对自己可谓是冷漠至极,对别人却称得上温柔。 ——显然不是出于什么共情能力。 恰恰相反,尹见素潇洒地置身局外,权衡利弊后做出最合宜的反应。 她敏锐地洞察别人的情绪,清醒分析他们内心深处渴望的东西,再大方地给予对方。 只因为在这个特定的人文环境里,那样做是对的,而非发自内心。 类似于求目标函数的最优解。遇到什么事,就做出什么反应,机械地执行既定的程序。 冷静得让人生气。 发觉顾慕尘晦暗不明的眼神,尹见素垂眸片刻,调整了下表情,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关心,问他受伤了吗。 “只擦破了点皮。” 全程不过一刻钟,警方还没到场。尹见素看了眼他的伤口:“先去买瓶碘伏吧。” “好。” 凉风习习,拂过面颊。 尹见素看了眼身上的大码黑色外套——上面蹭了泥沙,脏兮兮的。 “不小心把你的外套.弄脏了,我洗完再还给你?” 顾慕尘点点头。 体感温度16℃。望着对方黑色T袖外线条流畅的小臂,尹见素又问:“你冷吗?” “还好。” 气氛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凝固。 昏黄路灯下,梧桐叶在地面留下影影绰绰的痕迹。随风吹过,光影交替,沙沙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顾慕尘才开口问她:“你不怕么?” “怕也没有用,反而容易自乱阵脚。” 顿了顿,尹见素补充道:“而且我算好了时间。” 顾慕尘瞧见她这副淡然的模样,又有点儿恼了:“如果我…我们没有及时赶到呢?”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夜幕之上挂起了稀疏星月。 尹见素抬头望他,缓缓开口:“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我现在好好站在这里,不就够了吗?”她声音平和,眼里映着点点星光。 “而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一直觉得自己天生就是拿爽文剧本的人,不会真的遭遇不测。” 尹见素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柔和,眼眸却异常明亮。 顾慕尘无奈摇头,哑然一笑。 有些人*T 的傲气展示在脸上,有些人的傲气则刻在骨子里。 尹见素毫无疑问是后者。表面谦和恬静,骨子里却天生张扬。 还有些别的,但他不愿意细想。 下一刻,觉得自己天生拿爽文剧本的少女脚下踉跄,差点摔倒。 此情此景,忒煞风景。 还好顾慕尘眼疾手快扶住她。 尹见素脸上难得浮现窘态,尴尬道谢。 他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你今天已经跟我说了很多回谢谢了。” 尹见素眨了眨眼——人情越欠越多,这可不是好苗头。 她无言,低下头去看始作俑者。 原来是她之前递给那帮人的“Multi-nutrition”,在混乱之中丢出这么远,还隐伏在黑暗角落里,伺机绊了她一跤。 顾慕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皱了皱眉。 里面的药片散落在地上,尹见素从包里拿出张纸,蹲下身将洒出来的药片一一拾起,向人解释:“是我爸给我的保健品,他说我身子虚。” “你一直在吃这个?” “从有记忆那天开始。但也没有每天都吃。” ——失忆前没有,失忆后有。 顾慕尘双眼微眯:“你有没有想过……这瓶保健品或许有问题?” 因果推断中运用求异法*时要求其他各项变量完全一致。顾慕尘只抓着这一点不同,不该做出如此武断的猜想。可他还是没放过这条可能的切入途径。 尹见素的手在空中僵住,片刻就恢复动作:“我之前查过成分表,没有问题。也从药店里买回来做过对比,外观上没有区别。” 如果它有问题的话……需要费不少工夫。 尹见素捡完药片,将其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处理好伤口回到原处,正好碰上赶到现场的警察。 由于他们还未成年,警员电话通知了他们的家长。 详细讲述事件经过后,警员就让二人回去了,说如果有后续情况会通知他们,并叮嘱他们在嫌疑人落网前尽量不要单独在外面逛。 两人刚走出没几步,就看见赶来的尹父。 头发稍微有点乱,西装也有几条褶子,看上去是急匆匆赶来的。 尹见素见父亲来了,作后怕状,问他:“爸,他们大概要多久才能抓到呀?” 尹父让她放心,他与警方谈些话,叫两人先回去。 尹见素乖巧点头,毫不怀疑父亲介入后案件的处理速度。 尹浩松见女儿走了,直奔主题,向旁边警员询问嫌疑人的具体信息。 他生怕12年那群疯子追到梧城,一接电话就急忙赶过来,也没问具体情况。 听完警员描述,确认这次事件只是意外,和那群人无关,尹浩松放下心来。 作者有话说: *求异法:如果被研究现象在A场合出现,在B场合不出现,且两个场合中仅有一个情况不同,则,那项唯一不同的情况就是被研究现象产生的原因。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赵珂宁人缘很好, 豪华KTV包厢里来了许多人。 气氛*T 非常热闹,一时竟没人注意到寿星的离场。 周围几乎都是万芥舒不认识的人。 她两只耳朵被嘈杂音乐砸得发痛,焦急地等在原地,手指绞着鹅黄色裙摆, 时不时将头伸出门外, 观察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在门口见到陈安生跟赵珂宁。 万芥舒直奔二人, 探头往后面看了眼, 问他们:“发生什么了?另外两个人呢?” 陈安生简单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严重吗?”不知道问的是尹见素还是顾慕尘。 “不严重。”不管问的是谁,都不严重, 反而是旁边赵珂宁受了不小刺激。 赵珂宁在包厢里找了个角落处的沙发,坐上去, 蜷成一团, 一言不发。 万芥舒满脸疑惑, 用眼神询问陈安生。 后者没说话, 摇了摇头,往门外走去。 万芥舒看着陈安生的背影,摸不着头脑。 她拉上角落里的帘子, 挪到赵珂宁身旁,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分钟后, 万芥舒的面前多了罐打开的果汁。 外壳不停冒出密密麻麻的水珠, 在空中晕出白蒙蒙的水汽,又被头顶灯光染成五颜六色。 顺势望去, 陈安生一向吊儿郎当的脸此刻难得收敛了些, 少了点玩世不恭。 万芥舒接过, 手指贴上铁皮的那一瞬, 凉意从指尖蔓延开来。 果然冷饮还是跟盛夏才更般配,不然现在气氛怎么都凝固了? 再向陈安生望去,他手里拿着另外两个易拉罐。单手拉开环,一罐放在赵珂宁面前的桌子上,又打开一罐自己拿着。 进包厢后一直沉默的赵珂宁终于开口了:“有酒么?”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不好意思,未成年人禁止饮酒呢。” 陈安生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嘴角,吐出的话还是和平时一样欠揍。 赵珂宁皱了下眉,看了眼面前的果汁,拿起来,仰头灌下。 连酒壮怂人胆也不行。 冰冰凉凉的草莓汁在味蕾留下甘甜的口感。 要是人生也这么甜就好了。 可惜啊,所谓人生,哪有万事顺遂的道理。 恣睢如她赵珂宁,不过也只是个用张扬面具来掩盖懦弱软骨的胆小鬼。 旁边万芥舒默默插了根吸管,小口啜着果汁,总感觉现在这场景有点诡异—— 赵珂宁的气压很低,陈安生好像没什么要安慰的意思,反而隐约有点外露的戾气,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一罐果汁见了底,赵珂宁单手捏扁易拉罐,似想把它揉碎,更似借其揉碎那段不堪直视的过往。 皱巴巴的易拉罐往空中画出优雅的抛物线,稳稳当当落进垃圾桶里。 等易拉罐停止振动,静静躺在乱糟糟的垃圾堆里,赵珂宁终于开口了:“他们好多人都说我讲义气。” 她微微歪头,看向万芥舒:“你觉得呢?” 万芥舒咽下嘴里的草莓汁,移开吸管,试探回道:“是很讲义气呀……” 赵珂宁唇角一勾,露出个自嘲的笑:“其实啊,我就是个怂到骨子里的怂货*T 。” 万芥舒眨了眨眼,不太明白对方在讲什么。 好在,赵珂宁并不需要她的回应,自己一个人讲下去了。 追溯到六年前,放学后的下午。 她好像打小就有丢三落四的坏习惯,走出半路才想起回学校取东西。 随后,她见到了什么? 平时和蔼的班主任背对着她,将她那时候最好的朋友压在身下。 撕碎的裙摆、无力的挣扎、声嘶力竭的哭喊…… 朋友发现了她,投来求救的眼神。 但彼时的赵珂宁是怎么做的呢? 她大脑一片空白,浑身止不住颤抖。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往外跑的路上了,中途还有好几次险些绊倒。 回去之后,她发了场高烧,请了好几天假。 等再回到学校时,朋友已经转学,班主任也离职了。 后来,她每次回想对方的模样,脑海里只有那个绝望至极的眼神,在质问,在呐喊。 藏在千百个深夜里的噩梦,头一次,被赵珂宁亲手揭开,当着他人的面,曝晒在阳光下。 所以,以为见素差点遭遇同样事情的时候,会止不住痛哭。害怕悲剧重演,怕自己再一次无能为力。 她如今装作满身桀骜,不过是为了掩盖曾经的懦弱。 赵珂宁顶讨厌眼泪,可她现在的眼睛里好像装了个水闸,怎么也关不住,直往外冒水。 万芥舒听完,愣了好久,难以消化这些信息。 手里的冰镇果汁渐渐升温,周围空气却一寸比一寸凉。 舌尖残留的草莓汁莫名变得苦涩。 赵珂宁有过这样一段往事,陈安生似乎也藏了好多秘密。 只有她一个人,神经大条得过了头,思维总是简单的线性模式。 骤然接收这一大段信息,丧失了评判能力。 或许,人本来就是一个复杂的集合体。 只是万芥舒从小到大都被父母保护得很好,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就是分明。却忘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种色彩。 只是她自己固执地拒绝长大,一厢情愿盯着阳光看。却忘了,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 那些令人发指的恶性.事件,原来不止存在于新闻里。 它们可能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可能就发生在身边。 世界观破开一个大口,裂成无数碎片,又缓慢重构。 她好像忽然间成熟了许多,又好像没有。 怔了好半天,万芥舒才想起要安慰赵珂宁,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回想了一下——小时候,难过的话,妈妈是怎么安慰她的? 想起来了。 万芥舒紧紧抱住赵珂宁,仿佛这样就能给对方传递去自己微弱的力量。 果然还是只会用小孩子的方式解决问题呐。 算了,管他那么多呢。 世界上有清醒理智的尹见素,有热情仗义的赵珂宁,也可以有天真幼稚的万芥舒。 她还是,慢一点再长大吧。 * 因为没在警察局待多长时间,尹见素想着赵珂宁的失常模样,还是来了KTV,在角落里找到对方。 赵珂宁的叙述里*T 面夹杂了不少自嘲,时间也拖得相对漫长。 尹见素依靠后半截内容大致推理出了事件全貌。 听完,她偏头问顾慕尘:“你知道丹尼尔·卡尼曼教授吗?” 一位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心理学家。 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顾慕尘接受得毫无障碍,朝女生挑眉:“系统一?” 尹见素点了点头。 按照卡尼曼教授的研究,人脑有两种思维系统。 系统一依赖情感和经验,帮助人迅速做出决策。系统二更具理性,但通常处于懒惰状态。* 在大多数时间里,人脑依靠前者进行直觉型决策。人类并不总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理智。 显然,彼时赵珂宁逃跑的行为属于系统一的指令。不难理解,但难以释怀。 顾慕尘下意识思考,如果当时在现场的人换成尹见素,她会做出什么反应? 念头才出,随即就被压了下去——他不能想象她见到那样的场景。 他们的对话引起了陈安生和万芥舒的注意。 顾慕尘坐到陈安生旁边,把从进门茶几上捡到的念珠丢给他。 陈安生接住念珠,拍了下脑袋,差点忘了这回事。 “谢了。”他把念珠一圈圈缠回腕上。 尹见素则坐到赵珂宁旁边,拍了拍她的背。 赵珂宁似乎对外界失去了感知,一点反应也没有。在沙发上蜷成一团,双手覆着眼睛,指缝里不停渗出透明液体。 余下的几人互相交换目光,都把视线停在尹见素身上——他们几个人里,好像也就她会安慰人了。 尹见素半晌无言,另一只手揉了下眉心。 郁结好几年的往事,哪有三言两语就把人劝开的? 除非——用点特殊手段。 尹见素凑到赵珂宁的耳朵旁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对方:“你介意催眠吗?” 虽然麻烦,但高效。 赵珂宁微微颤抖的身子停住了。 她的双手缓慢从眼前撤下,朦胧的泪眼里带了点迷茫,也带了点不可置信。 缓冲了良久,赵珂宁才开口:“不介意。” 尹见素点点头,在另外几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将赵珂宁拉到包厢外的安静角落,又顺手拉着顾慕尘的衣角,朝他道:“帮我看着点。” 虽然不清楚她要干什么,男生还是点头,跟在她身后。 这两人最近倒是越发熟络。 陈安生手指摩挲着腕上的念珠,勾了勾嘴角。 他随手将喝完的易拉罐捏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与先前躺在里头的那个空罐相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作者有话说: *参考:丹尼尔·卡尼曼《思考,快与慢》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光线晦暗, 气氛适宜。 这家KTV的隔音效果对得起它的价位,包厢里的嘈杂音乐并没露出来太多,也算清净。 尹见素让赵珂宁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她对面。 她抬起左手, 指节有节奏地敲着面前的小茶几, 右手则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 朝赵珂宁道:“这个沙发挺软的*T , 坐着很舒服, 是吧?” 话语声不大不小,和指节的“咚嗒”声交错, 织成昏闷的细网,密不透风包裹了这个昏暗的角落。 赵珂宁大脑里的齿轮转得还有点慢, 顺着对方的话感受了一下沙发——确实挺软的。 但她的身体还是有些紧绷, 眨了眨眼, 问对面的人:“需要做什么特殊动作吗?” 尹见素微笑着摇了摇头, 声音低沉而缓和:“调节成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坐着就可以了,让整个人放松下来,好么?” 说这话的时候, 尹见素一直望着对面的人,缓缓眨眼。 她的双眼澧艳又清亮,总是带着洞察一切的清醒。如同高山之巅的冰川, 分毫不差映出周围世界, 可永远也不会汇入山脚的河流。 赵珂宁回望过去,下意识照她说的话做, 将自己的身体陷入沙发里, 点了点头。 尹见素还是敲着节拍, 轻一下、重一下, 吐出的字正正好好踩在拍子上:“是想拿什么东西么?你的手从膝盖上抬起来了,在接近手机。” 赵珂宁的右手只是无意识地抬了一下。听到这话,看了眼自己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其实还有一段距离。 尹见素没有给对方更多的思考时间,继续道:“现代人很容易离不开手机,每天都要放在身边才有安全感。” 说着,她偏了偏头:“不过也有少数人不这样。” “中小学明面上的校规都不允许带手机到学校,相对来说,学生比成年人的网瘾要小一点吧?” “为什么手机壳要选择蓝色的呢?你去过海边么?” 话题跳跃得有点快,赵珂宁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去过。” “刮风的时候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会吹来一股咸腥味?” 赵珂宁越来越迷惑了。 尹见素还是盯着赵珂宁的眼睛,接着问:“那里的雨天是什么颜色的呢?” “灰色和蓝色?” 都是冷色调。 “说起来,梧城的冬天很少下雪呢。” “啊……对。我在梧城住了十多年,总共就下过三四次雪,都没到一个小时。” …… 尹见素的嗓音比平时刻意压低了许多,语速也放慢,说话时带着某种诱导的语调,很容易勾着人顺着她的话走。 顾慕尘听了三分钟,才揉了揉眉心,强迫自己从她们的对话中脱离出来。 ——现代催眠之父艾瑞克森式的混乱技术。 以联想、提问及非逻辑为著,旨在制造受试者意识层面的矛盾与混乱,继而进入无意识层面,达到高度受暗示状态。 尹见素用得很熟。 显然,她练习过很多次。 仅仅是想找回记忆,还是出于其他目的? 他沉沉望着尹见素,食指点了点太阳穴。 * 过了十多分钟,赵珂宁的呼吸逐渐匀缓,眨眼频率也逐渐降低。 尹见素开始诱导时间定向迷失—— “你这个手机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今年春节,我爸爸送的。” “这样啊。”尹见素停顿片刻,又接着问:*T “那你上一个春节收到了什么礼物呢?” “一条项链,就是我现在戴着的这条。” “看起来,你每年都会收到不同的礼物呢。 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收到过喜欢的礼物,是么?或许四岁的时候是一套积木,五岁的时候是一个洋娃娃…… 你明年的春节大概也会收到一份新的礼物——也有可能在那之前,或许是圣诞节,或许是某个纪念日…… 可能像今天一样是星期六,也有可能……”* 尹见素逐渐加快语速,不断转换时间参照物,将现在与过去、未来联结起来,并不断平衡三者。 所有的混乱都被放大,赵珂宁完全放弃了思维,任由自己陷入其中。 顾慕尘头一回听尹见素讲那么长一段话。 她压低的嗓音钻进他的耳朵里,有点儿痒。像有人种了片蒲公英,却被不怀好意的微风吹散。白茸茸的绒球全面解体,尽数落在鼓膜上,留下绵绵软软的质感。 偏偏又不可抑制地犯困,让人只想躺在软和的绿草坪上,顶着太阳酣睡一场——哪怕周围全是化不开的墨色。 远处响起脚步声时,顾慕尘从蒲公英花圃清醒过来。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两人,确认她们还没受到影响,迎向声源处。 来的人是一群打扮得很有个性的少年少女,头发集齐了彩虹的颜色,还有几个人手指里夹着烟。 顾慕尘压下皱眉的冲动,编了个像样的理由,低声与几人交涉,希望他们可以换个地方活动。 那群人意外地好说话。 不过里面有个蓝色挑染头发的女生似乎看上了他,从旁边一个男生的怀里出来,问顾慕尘要联系方式。 顾慕尘和刚刚那个抱着人的少年对视一眼。 对方并没说什么,只朝他挑了挑眉——头发的颜色是很应景的松石绿。 这群人还挺会玩的。 顾慕尘不明白自己的画风和这群人有哪点相似之处,会让他们误会自己跟他们是同一类人? 他半晌无言,连拒绝都忘了。 那个女生依旧直勾勾盯着他,颇有要不到号码就不罢休之势。 想起上学期室友贩卖他微信的事,顾慕尘顺手把李昊的联系方式给了对方。 输完号码,顾慕尘借口说自己手机没电关机,没办法通过好友申请。 业务流程熟练得一气呵成。 那个女生表示理解,对他抛了个媚眼,转身跟着朋友离去。 终于把人打发走,顾慕尘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到心上。 回到原处时,赵珂宁的声音已经变了样,成了类似于小孩子的音色,尖声说:“十岁啦。” 最后那个“啦”字还带了点鼻音,跟她这副颇具进攻性的浓颜系长相不太搭。 顾慕尘的瞳孔生理性缩小。 尹见素此时的说话方式也变了,换成温和挂的:“是个很小的年纪呢。” “是的呀。”十岁的赵珂宁似乎很喜欢在句末加上语气词。 顾慕尘想,不看赵珂宁的脸就没有那么重的违和感了。 他*T 把目光移到尹见素身上。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尹见素笑起来的时候……这么好看。 好看到他都有点儿挪不开眼了。 这里光线匮乏,反而将她涂抹成克拉姆斯柯依笔下冷寂幽邃的月夜少女。 也可能因为是他的大脑还处于迟钝状态,眼球运动受到抑制。 正想着,又见女生的笑容里掺了点无奈:“所以有很多事情无能为力呀。” 顾慕尘忽然觉得,尹见素的句末语气词听起来很能哄人。 赵珂宁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又联想到了不愉快的经历,眼睛里蓄起了泪水:“我太没用了。” 尹见素摸了摸她的头,问:“当时教室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 小学本来就放得早,小珂宁走了一半才想起忘带东西,回去时其他人都走光了。 “那仅你和她两个人,能对抗班主任吗?” 赵珂宁摇了摇头。 “你当时带了手机吗?” “没有。” “那你回去能帮上忙吗?” 赵珂宁又摇了摇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尹见素从兜里拿出纸来,给对面的人擦眼泪:“所以啊,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罪魁祸首是那个毫无师德的班主任。对么?” 赵珂宁有些茫然,几分钟后,才点了点头。 “而且你也想过安慰她,对吗?” 赵珂宁又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悲剧的开端不是你造成的,趋利避害又是人之本能,自保行为并不可耻。” 赵珂宁眨了眨眼,似懂非懂望着她。 尹见素又接着道:“十岁的小孩子,本就不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样的事。但再过几年,你就要成为独挡一面的大人了。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尹见素本人并不喜欢鸡汤,但在某些情况下,这样的话语确实能起到精神安慰与动机强化的作用。 “真的吗?” “你不相信我么?” “相信的。” “那就向前看,好不好?” 她尾音上扬的时候确实很能哄人。 “好。”赵珂宁渐渐止住了抽泣。 作者有话说: 催眠部分参考:《艾瑞克森催眠治疗理论》及《艾瑞克森催眠教学实录Ⅳ二月人穿越式催眠治疗》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催眠结束, 赵珂宁回到包厢,角落处只剩下尹顾二人。 顾慕尘目睹全程,朝尹见素试探道:“你怎么会催眠?” 她小时候的知识储备几乎集中在纯粹的自然科学领域,基本不涉及社会人文方面。 显然, 催眠是她这几年新学的。 ——什么人会主动掌握催眠技能? 要跟心理问题打交道的人。 尹见素听见他的话, 满不在意撇了撇嘴角:“本来想找回以前的记忆, 结果没有一次成功过。” ……在说谎。 她可从来没在他面前做过这么生动的表情。 顾慕尘也不揭穿, 抬了抬眉毛:“说不定遗忘的是很不愉快的经历。” 他的尾音上扬, 像轻飘飘的气球,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带着人*T 随自己一道飘扬。飘到太阳的老家, 迎着炽热的光芒,再“嘭”一声, 让所有防备悉数绽放在烈日下。 尹见素却不知想到什么, 垂下眼睫, 眼底洒下薄薄的青灰。死气沉沉的疲倦生了根, 以她的皮囊为土壤,肆意发芽,攫取每一分生气。 沉默三秒, 她才缓缓抬起眼皮:“就算不愉快,它们也塑造了现在…过去的我。你说,少了过往的人, 和之前的, 还能算作同一个人吗?” 她的后半句话很轻,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仿佛不及时抓住, 转眼就会消融在暗色里。 鲜有的, 卸下了那层厚厚的面具。 顾慕尘忘了继续试探, 急忙抓住那截尾音, 望向她的眼睛,认真回答:“忒修斯悖论是那些哲学家需要解决的问题。” 忒修斯悖论。如果某物体的构成要素被置换,它……还是原来的物体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你一直都很好。以前很好,现在也很好。” 尹见素听着他的话,怔了片刻。 顾慕尘好像总能理解到她这些没头没尾的句子,不论是卡尼曼教授的两种决策系统,还是忒修斯之船。 尹见素与他对了个扎扎实实的五秒钟,忘了回话。 不远处的包厢开了一扇门,飘出几句情歌,露出几线斑斓的光。 欢声笑语在那边上演,蓬勃又旺盛的热闹绽放在灯红酒绿之中。 他们这里却静悄悄,昏冥冥,像荒凉冷酷的黑白油画,却莫名淌着股暖意。不浓不烈,恰好一杯春日暖茶的温度。 外套上萦绕着清冽的青柠气息,在空气中浅浅浮动。 柠檬酸的确是一种较强的有机酸,好像正在慢慢腐蚀她的保护壳。 过去的三年半里,她机械地遵循人类社会的规则,按照大众预期塑造出一个“很好”的尹见素。 要怎么行为,要怎么言语。每一个判断和决策都从社会视角出发,基于别人的理论或经验而成。而她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其实也没什么。 早在1983年,本杰明教授证明脑电波早于主观决策产生变化时,“自由意志”就彻底沦为浮华的伪命题——人们自以为的“有意识”过程,由无意识的大脑活动启动。 在宏观层面,人类是社会规则的奴隶。 在微观层面,人类是电化学信号的奴隶。 都是奴隶罢了。 所以尹见素一直是决定论支持者,算不得消极,也谈不上乐观。 可为什么——她忽然想从积极一点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 如果所有事件都在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就写好了。她拿的剧本,也可以是精确调控自己的人生轨迹。 包厢的门重新阖上,热闹被关在里面,却并未消亡。 现在是四月,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种子在发芽,花蕾在酝酿。全世界都忙着解冻,抖落满身凛冬的寒峭。 万物自由生长与舒展,尹见素从中偷得一点儿生气。 她定下神,偏头,问*T 对面的少年:“之前说的向叔叔阿姨打听一下我妈妈的事,有信息吗?” 顾慕尘看着女生注了点活力的眸子,眼角不自觉染上一点春意,回答她:“有,但很少。阿姨不常去开家长会,只知道她姓沈,不怎么搭理人。” 尹见素挑眉:“不怎么搭理人?” 顾慕尘点点头。 当然,这是美化后的说法,当时他爸的原话是—— “嚯,那位沈女士简直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傲的人。我一个在国际上都算有点名气的建筑师,哪次出去开会不是别人客客气气跟我套近乎?结果当时我主动跟她打招呼,她瞥了我一眼,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半句话都没说就走开了。” 一向风度翩翩的顾父在谈起这事的时候竟然气得有些失态。 尹见素明白对方可能用了委婉的说法。 不过,总体来说,这跟她之前猜想的亲妈形象也算接近。 她骨子那股讨人厌的傲气跟儒雅的父亲一点也不沾边,多半就是从她妈那里遗传来的。 但这位亲妈的名字…… 尹见素揉了揉太阳穴,沉默片刻才开口:“我爸连我妈的姓也骗了我。” 顾慕尘神色微变,愣了会儿。 他知道尹见素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没想过那些不寻常跟她爸有这种微妙的联系——尹父知情,并且,歪曲了真相。 顾慕尘张了张嘴,想安慰她。 但尹见素并不太需要这种毫无意义的仪式。 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感同身受。所谓“安慰”,不过是那些过得好的人,站在他们顺风顺水的明亮高地,施舍一些假惺惺的疗愈方剂。漂亮、空洞、不值一文。 而且,她过得也没多惨,不过是被亲生父亲欺骗了将近四年而已——反正她也从来没彻底相信过她爸说的那些话。 尹见素花了三秒钟给大脑降温,将茶几上的水倒了些出来,手指蘸了点。在桌面上简单列出目前所知的全部线索,从头至尾梳理一遍。 她小学五六年级在烟城读书,和顾慕尘同班。当时自己的体质在同龄人中算好,成绩拔尖,性格很烂。那时妈妈还在她身边,脾气超臭,对她要求贼高。 12年那个暑假,发生了某件事。她从前的记忆全部消失,身体素质大幅减弱。妈妈不知所踪。可能去世,也可能还活着。 她爸含糊其辞,骗她说妈妈早就去世了,并为那个“已故亡母”编了个假的名字。 然后,她爸带着她搬到梧城,粉饰成太平的模样。 仍旧无法将事情串连起来。 得到的信息越多,答案反而越扑朔迷离。仿佛驶入某片未知海域,周围全萦着厚重的迷雾,严严实实挡住视线。 缺乏一项最关键的信息——12年暑假,发生了什么? 失忆或许可以用受了场打击解释。 至于体质变差,或许可以用“生了场大病”来解释——当时她胳膊上留满了针孔。 连在一起,最容易推出的结论和起初的猜*T 想一致:她受了极大的打击,大病一场,并由此导致了心因性失忆。 唯一增加的点只在于她妈妈的失踪,也许是因为她目睹了亲妈的死亡过程,患上PTSD。 大体上说得通,但依旧有点牵强。 就算当时才12岁,她的承受能力也不可能那么差。 她没有少胳膊少腿,顶多就额头上留了些淤青,身体上的创伤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心理上的——她没有信仰,没有灵魂,她的世界一片荒芜,还能怎么毁灭? 如果是跟妈妈相关,她爸又为什么要编一个假名出来? 不是新闻报道的原因。 尹见素搜索过12年7月的恶性社会事件,没有对得上号的。 水渍在桌面上静悠悠躺着,半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看得人心烦气躁。 她随手划乱那些线索,微微侧头,瞥见顾慕尘紧皱的剑眉。 空气里残留着躁动的酒精分子,熏得人思绪芜杂。 尹见素收敛神色,从沙发上直起身来,换上轻松的口吻,转移话题:“去包厢里看看么?” 顾慕尘看着她浑不在意的模样,在心底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点了点头。 刚进门就见着角落里仰头灌酒的陈安生。 顾慕尘才舒展开没多久的眉头又皱起来。三两步走上前去,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拿走他手里的易拉罐。捏扁了,扔进垃圾桶里—— “又不吃早餐,又喝那么多酒,嫌自己胃不够折腾还是嫌活太长了?” 陈安生眨了眨眼,悠悠笑道:“你这什么老干部生活,比我妈管得还宽。”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陈安生烦躁地揉了把头发,仰倒在沙发上。 顾慕尘在旁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肩。 偏偏有人没看出这边的低气压,凑过来要联系方式。 陈安生躺在沙发上,不知道听没听见,没反应。 那个女生又转头看向顾慕尘,换上一副惊讶状:“你们是情侣吗?” 陈安生依旧没动静。 旁边的少年却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冷着脸反问:“我看起来很像gay?” 梧城是很开放,同性情侣也不少,但也没必要见着人就往这上面脑补吧? 对面的女生不好意思地道了歉。联系方式也不惦记了,灰溜溜走远。 顾慕尘揉了揉眉心,又看了眼旁边半死不活的人,问他:“明天去槐园看看她?” 陈安生拿抱枕盖住脸,闷声回答:“不去。” “这么多年,该过去了。” 陈安生回他的话跟六年前一模一样:“过不去。” 还是个只会在四月三十号喝闷酒的执拗少年。 顾慕尘叹了声气,没再接话。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梧城的绿化做得很好, 大街小巷都栽满了绿植。数目最多的,还是桐树。 暮春时节,街边的桐树已生得繁茂。深深浅浅的阔叶连成一片绿洋,蔓延伸向远方。 延至暮栖街3号, 一中校园里, 两边蓊郁林木半掩主席台, 形成一帘天然帷幕。 台上, 鲜*T 少露面的张校长拿着话筒, 才跟学生们打完招呼,正打算激情发言。忽然间, 风雨不期而至。 老人家很是无奈,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 随即调整升旗仪式安排, 换了一口地道的方言, 问:“大家想直接回班休息不?” 操场上数千人齐齐切换成梧城话, 异口同声道:“想——!” “好嘛,那娃儿们解散!” 张校长大手一挥,似要挥走身后泱泱乌云。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赵珂宁吹了个口哨, 跟着鼓掌:“没想到张校长这么好,比教导主任通情达理多了。都是张家人,咋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她松松垮垮站着, 神情一如往日那般张扬。整体精神状态都很不错, 像个没事人——如果忽略掉那双肿成小山丘的眼皮。 周六晚上哭了太久,隔天起床后照镜子, 漂亮的欧式大双一点影子都没了, 肿得赵珂宁自个儿都没眼看。 她拿冰块敷了好半天, 到现在还没完全消下去, 一眨眼还会变成内双。 赵珂宁尽量忽略掉眼皮的别扭感,佯装无事发生,扮回往日里的混不吝模样。 当着人痛哭流涕实在太掉面子了。赵珂宁很后悔,非常后悔。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要不要请见素给那帮人集体催眠,让他们忘掉这档子事。 好在,没有人再提起那个晚上的事。 万芥舒花了整整一个周日来消化那天的信息,成熟了不少。 她就算再迟钝,也明白,对于赵珂宁这样好面子的少女来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了个把小时是件挺掉份儿的事。 于是她和尹见素心照不宣,将其尘封进记忆的匣子里。 此刻,小万疯狂点头,附和赵珂宁:“没错,就该喊张校长去给教导主任好好传授一下教育理念。” 三名女生在队伍里说说笑笑,跟着人群缓慢挪动,进教室时分成两股——经过半月一次的座位挪动,赵珂宁到了第一排,尹万二人则在末排。 * 梧城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便渐渐停了。 十三摄氏度的温差被每日十四个小时的校园时光拉得格外明显。出门时还残留着凉意的空气到了正午灼人得厉害。 二大组第一排,赵珂宁撸起薄绒卫衣的袖子,以手作扇,企图驱走恼人的热意。 最末两排,万芥舒侧着身子询问尹见素一道数学题的解法,期间不住抬起眼镜揉眼。 她撇着嘴,苦恼开口:“最近也不知道咋了,明明也没感冒,但总是流鼻涕,眼睛还很痒。” 尹见素仔细打量了眼面前的女生。 脸颊泛红,有块硬币大小的皮肤局部增厚——瘙痒抓的。 她又扫了眼前排的桌子——上面堆满了擤完鼻涕的纸团。 还有之前郊山乐园,万芥舒一落地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两秒后,尹见素作出推断:“可能是花粉过敏。” 万芥舒疑惑地皱了皱眉:“可是我都没怎么接触花呀。” 尹见素解释:“花粉过敏*T 是广义上的概念,它的主要元凶其实是那些不显眼的树木花粉,本质是变态反应。 你这些症状大概率是梧桐絮引起的,最近刚好是桐树花期。 可以戴口罩之类东西的进行物理隔离,实在严重的话也可以到医院开些抗过敏药物。” 万芥舒猛地往后倾,瞪大双眼,双手捧心,在一大段话中成功地抓错了重点:“变态反应?!”她可不想变态。 对方大概是尹见素接触的人中,唯一一个所有情绪都可以从脸上读出的存在了。 她笑了下,解释道:“也叫超敏反应,简单来说就是机体免疫系统过强,对一些无危害性物质产生过度反应。” 万芥舒恍然大悟,恢复原先的坐姿,又一脸崇拜望着她,眼睛直冒星星:“你知道的好多呀。” “……也不算多,以后生物教材上会学到的。” “啊?你都把之后的生物教材预习过了吗?”小万换上一副饱受打击的神情:“我连这学期的教材都还没预习完。” 尹见素含糊其辞:“我只是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 万芥舒点了点头:“这样哦。” 旁边的顾慕尘看着同桌信口胡诌的模样,轻笑出声。 万芥舒顺着笑声望去,就见他修长的手指里拿着一本英文原版的《String Theory》。 打击×2。 小万同学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发出哲学三连问——我是谁?我在哪?我来这干啥? 哦对,顾慕尘毕竟是一中这几年继沈大神之后唯一一个稳居年级第一宝座的天才型选手,不能跟他比。 她转移视线,落在了第一排的陈安生身上。正悠哉游哉转着笔,时不时停下来,往下面的竞赛题上添答案。旁边还摆着一摞科幻杂志。 打击×3。 为什么感觉这个班上只有她一个不会竞赛题?为什么大家看起来学得都那么轻松? 万芥舒开始怀疑她是怎么进这个班的了——哦,她是班上倒数几名呀,那没事了。 她环顾四周,统计一番。教室里有两个人在玩手机,三个人在看小说,四个人在看杂志,其他同学都在埋头写字。 最终,万芥舒悲伤地得出结论:一中有三类人:第一类是勤奋的大佬,第二类是不勤奋的大佬,第三类是她。 冰冷的现实在脸上胡乱地拍。 小万同学绝望之际又在门口瞥见几个浑身透露着“爷就是大佬”气质的人,手上金光闪闪的奖杯差点亮瞎她的眼。 那几个人敲了敲门,全班霎那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嗖嗖聚到来人身上。 他们露出礼貌的微笑,走上讲台,打了招呼。 为首的男生说明来意:“学弟学妹们好!我们是一中机器人社团的成员,目前处于换届期间,需要招募新成员。” 一中社团众多,招新时间也五花八门。比如万芥舒,上学期就加了一个动漫社,开启日常中二模式。 那个学长晃了晃手中的奖杯,接着说:“前段时间*T 我们才在WRC世界机器人锦标赛上获得了高中组的总冠军,上周五学校外面那串记者就是为这事儿来采访的。” 大佬平平淡淡地陈述辉煌事迹,脸上丝毫未见骄傲神情,语气就像在说“我昨天中午吃了一碗番茄牛腩粉”一样。 另外一个学长接过话题:“如果大家数竞物竞学累了,可以到我们社团看看。得奖的话也能获得很多高校自主招生的降分优惠,还可以拿到国外一些顶尖院校的选拔优惠和奖学金支持,比如说M大或者C大。” 底下嘘声一片,有人小声地交头接耳: “M大不是沈大神滴母校咩?” “就是的嘛,好心动哦!” “但是就算有选拔优惠,门槛也不会低到哪儿去噶。” “确实。我等凡人还是不妄想辽。” 听到底下人的窃窃私语,学长很乐观地补充:“就算拿不到M大的offer,去A国比赛的时候也可以当公费旅游了嘛。” 甚至没有考虑去A国参加决赛前还要先经过地区赛、国家赛和洲赛。 另外一位手上拿着摞纸的学长接过话题:“学弟学妹们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加下我们的联系方式哦~也可以直接填表报名,表上有我们社团具体的活动时间和场地。” 话毕,那位学长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这几人中只有一名女生,戴着黑框眼镜,扎着双马尾,满脸洋溢着旁边几个大老爷们不具备的青春气息。 她拍了拍脑门道:“嗨呀,差点搞忘说了,咱们社团有沈大神亲自制作的吉祥物机器人哟~” 果然,一班瞬间沸腾—— “沈大神!我要去!都别跟我两个抢!”一号迷妹破音。 “我也要去吸吸沈大神的欧气!”二号迷弟附和。 三号同学纠正:“沈大神是实力派不是运气派。”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大神的遗迹!!!” 一班的大佬们在狂喜之中胡乱用词。 沈·一中全民偶像·彦兮的魅力,果然不是盖的。 学姐深藏功与名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望向队友,但笑不语。 群众热情空前高涨,学长学姐们赶忙给举手的同学发报名表。 “沈大神”这三个字轻易就调动了全班同学的积极性。可顾慕尘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 他攥紧了笔,下意识偏头看尹见素的反应——没什么反应。 顾慕尘无来由地松了口气。 抬笔写下一道题时,他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现在尹见素没对沈彦兮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自己会如释重负? 再奇怪一点,他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尹见素,她小学的笔记本上写了“沈彦兮”三个字? 其实没什么不对劲的。 “尹见素小时候喜欢过沈彦兮”这件事情,对于她拼凑往事并没有任何帮助。 ……真是这样么? 顾慕尘不想继续深究了,粗暴地掐断心里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暗面。 赵珂宁的声音却又把他的思绪拽回这*T 件事上:“见素,一起去看看呗。” 翻越一整个教室的恶魔之音径直击中顾慕尘的鼓膜。 他姿势没变,还是挺直坐在位子上,握笔的手却沁了点汗出来。 腕表的指针还是一丝不苟地走着,时间却仿佛被拽得异常漫长——她会去吗? 答案是一个简单明了的“好”字。 顾慕尘莫名生出些恼意,在草稿本上胡乱划了几笔。 划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将那页纸撕下,揉成一团,塞进抽屉里,眼不见心不烦。 看着尹见素手里那张白到晃眼的“机器人社团报名表”,顾慕尘皱了皱眉。又鬼使神差地,也朝学长要了一张。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一中占地面积不小, 加上知名校友企业家在某年校庆时捐过楼,学生活动从来没缺过场地。 一般情况下,学校里的室内社团活动都集中在致远楼。 越过操场后还得穿过一条小径,走上小半会儿才能到楼下。 万芥舒虽然已经加了动漫社, 但敌不过对沈大神作品的向往之心。到了机器人社团的招新时间, 跟着尹赵二人一起去涨涨见识。 跋涉过大半个校园后, 三名女生终于到达致远楼楼底。 两旁种着几颗樱桃树, 已经挂上了些冒青的小樱桃。 赵珂宁打量着树上的果子, 摸了摸下巴,眼睛溜溜打转:“过段时间就可以来摘了。” 万芥舒对这个想法表示心动, 但又有点怂:“教导主任不会来抓我们吧?” “校规里又没写不让摘樱桃这一点。” “你竟然记得校规吗?”小万睁大双眼,无比震惊。 “当然——不记得。” “……”果然, 赵珂宁就喜欢唬人。 赵珂宁笑完一脸无语的小万, 又托着下巴开始欣赏致远楼的设计。 楼体呈环形, 中央起初是一方空地。现在被开拓出一小片圆形区域, 栽上了二三十株十方竹,足有两三层楼高,颇有几番“君今有竹善培养, 会看直拂青云上”的寄托在里头。 整栋建筑呈米色,每间屋子都布置有全景落地窗,采光很好。楼层高度也比对面教学楼的高出许多。阳光斜洒而下, 影影绰绰漏些深浅交叠的竹影斑驳于地。 不看不打紧, 这一看,落差感就出来了:“一中也太偏心竞赛班了嘛, 这甩了我们高一高二教学楼至少三条街。” 好巧不巧, 各年级的竞赛班也都集中于致远楼五层。 小万疯狂点头以示赞同。 尹见素从另一个角度开导她们两个:“可是他们每天上学还得爬五层楼。” “有道理噶。”赵珂宁脑袋后仰, 突然就不酸了。 她们往楼里面走。 小万同学踩着阶梯往上蹦, 如同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一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聚焦才好。只觉得致远楼每个角落都透露着高端大气上档次。 配色一百分,光影一百分,构图一百分。这画风要是搁动漫里,妥妥的视觉盛宴。 相比之下,他们上*T 课的教学楼简直寒酸得没眼看。 等她们三个按照报名表上的门牌号找到机器人社团,还没走进305房间,就看到排得门口过分夸张的长龙。 赵珂宁是个没什么耐性的,见状,提议道:“要不咱先去顶楼校史馆溜达溜达?老早就听说一中有校史馆,但一直没见识过。” 另外两个人同意。 才又往上爬了一层,万芥舒就已经开始喊累。 赵珂宁夸张附和:“果然年纪大了,爬不动楼了。” “马上就到了。”尹见素安慰另外两人——尽管她的体力是三人中最差的。 说完,她眸色沉了沉。 她体力很差,但上周六的确跑得很快。 如果肌肉力量本身没问题,只是处于抑制状态,在应激情况下,机体各项系统功能活跃,有可能……解除这种抑制。 ——抑制因素是什么? 尹见素正捋着蛛丝马迹,就被旁边小万的惊呼打断。 她顺着万芥舒的视线望去。 已经到校史馆了。 六楼整层拉通,室内灯光呈米黄色,透些阳光进来,宽阔又明亮。地上立着一个巨大的展台,屏幕上动态呈现着一中百年来的辉煌成就。 墙上挂满了往届优秀学子的照片和简介。 正中那幅尺寸明显大于旁边相框的,是沈彦兮。 活在传说中的人物,此刻具象化。 赵珂宁连忙双手捂眼:“你们先看看沈大神的颜值咋样?我怕看到脸之后就脱粉了。” 尹万二人对视一眼,无言。 尹见素走近几步,端详照片里的人。 青涩的少年模样,眉目尚未长开,但五官已经透出精致,显然比她们还要年轻几岁。 她扫了眼右边的个人简介—— 沈彦兮,13岁时以五门科目满分的成绩进入梧城一中,刷新梧城历年中考状元分数……15岁时斩获G5及常春藤offer若干,最终前往M大留学。 沈学长在一中时候的年龄,的确比她们都小。 见另外两人一直没回应,赵珂宁做好脱粉的准备,走上前来。 现实却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啧,学长这小脸蛋,也太软弱可欺了吧。” “……”另外两人对她的虎狼之词已见惯不惊。 赵珂宁又凑近一点,微微眯眼,用两手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方框,圈住照片里的人:“哟,细看妥妥的帅哥胚子,跟我idol小时候还蛮像。” 小万歪了歪脑袋:“你idol是谁?” “林沐白,前段时间才看上的。” “就是最近那个很火的男团成员?” “没错!大白银发造型太杀我了!!!”赵珂宁开启安利模式,猛摇小万。 万芥舒的胳膊差点被赵姐卸掉,忙喊:“你冷静一点喂!” 等旁边的人终于消停,小万揉了揉自己可怜的胳膊,又瞅了眼照片框里的人,“可是他跟沈大神哪里像了?” 她横看竖看,硬是没瞧出来半分共同点。 “都长得很帅嘛。”赵珂宁托着下巴,得出结论:“凭借我多*T 年看帅哥的经验,沈大神现在绝对长成大帅哥了。” 她自顾自点了点头,郑重宣布:“从今以后我就是沈大神的脑残粉了!” 从脱粉到脑残粉的,一张俊脸足矣。 万芥舒瞅了瞅腕上印着利威尔头像的手表,虽然她也很崇拜沈大神,但是——“哪有纸片人香。” 追星少女和老二次元的大战一触即发,开展了idol和纸片人谁更香的辩论。 尹见素见状,远离战场。 她看了看其他挂在墙上的前辈,简历都很辉煌。 清一色国内外top高校学历,竞赛获奖经历一连串,名企offer一连串。有不少自己创立公司的,也有留在国内外知名院校当教授的。随便挑出一个都是可以出励志书籍的程度。 他们这一届——顾慕尘之后应该也会挂在这上面吧? “果然这里面还是沈学长最好看。” 另外两人已经结束辩论,看完其他前辈的照片后,沈大神新晋脑残粉作出客观陈述。 “确实诶。”万芥舒这回没再反驳。 逛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三个女生从环形建筑往下观望现况。原先围在机器人社团门口那些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散了。 她们慢悠悠往下走。 才进门,万芥舒就被那个据说是沈大神亲手制作的吉祥物占据了视线,熊扑过去,两眼放光:“好!可!爱!” 另外两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看见一个招财猫形象的机器人。猫咪的两只爪子还都拿了笔,在空中笔画着。 尹见素看了眼运动轨迹,眯了眯眸子—— 左手那支笔画着招财猫的简笔图。右手则在写“机器人社团”五个汉字。 和她平时一人在家演算物理题时一样。左手画示意图,右手写演算过程。 赵珂宁没注意到这些细节,满脸疑惑不解:“沈大神这么有少女心吗?” 她从前以为天才都是沉默寡言,高高在上的。再不济也是像顾慕尘那样,笑点高得要命。别人讲段子笑得全班满地找头,就他一人在旁边面无表情解着看不懂的方程。 上学期还未分到一个班时,她一度认为对方过于装13。自动将人归入校园剧里面那种冠着“高冷学霸男神”称呼实则无礼之至从不拿正眼看人的类型。 嘁,在一中,谁还不是个学霸了。他不就比他们这些普通学霸还要再厉害那么一丢丢么。毕竟总分才七百五,发挥空间也就那么点。 不过自打当了人后桌之后,赵珂宁才意识到,无脑偶像剧压根不能信。毕竟现实生活中谁要是敢拿鼻孔瞅她,头都给人打飞了,还能活这么大? 她发现,顾慕尘这人只是单纯的无趣,又或许是对凡人的世界不太感兴趣——反正是玩不到一块儿去的。 所以班上大部分人问问题一般都找尹见素或者陈安生,也就那些对生活充满粉色幻想的小姑娘喜欢来找这个无趣透顶的年级第一“探讨”。 “*T 毕竟是吉祥物嘛,所以就设计得可爱了点。”中午那位扎双马尾的学姐回答了她的疑惑。 “不过这个吉祥物的重点是它的手哦,跟沈大神一样,能同时用两只手写字。” 尹见素蹙了蹙眉。 赵珂宁则倒吸一口气:“这么牛吗?” 学姐疯狂点头,“沈大神真的巨佬无比。” “那沈大神在社团还有其他作品吗?” 学姐忽然面露尴尬,挠了挠头:“其实吉祥物是我们老社长请沈大神帮忙做的,但是他本人并没有加入我们社团。学妹可以看下我们社团其他大佬的作品。” 她指了指教室四周的展示架,上面摆满了形态各异的机器人。 赵珂宁一边打量其他作品,一边回头看门口的招财猫,感叹道:“没在社团呆过都能自己做一个机器人出来,这也太强了吧。” 沈大神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愈发巍峨了。 “不然怎么说沈大神是一中不朽的神话呢。” 正闲聊着,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咳嗽。 几人顺声望去,教室中央临时搭建着一个面试区,简单摆着五个桌子。正中的为社长,刚刚的咳嗽声就是他发出的,示意她们可以开始面试了。 虽然社长套着校服,但里面露出的格子衬衫外加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俨然有了七八分大学理工男的气质。 万芥舒退到一旁。 尹见素本来没打算进这个社团,看到门口那个吉祥物以后,忽然改变了主意,和赵珂宁一起坐下。 作者有话说: 敲重点:致远楼是环形的,可以跨楼层观察动向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尹赵二人刚一落座, 桌子后面的其他几位社团成员就发生了小小的骚动。 虽然竭力按捺住上扬的嘴角,却到底还是没能压下去。 有两人索性弯下腰假装系鞋带,用眼神进行交流:“卧槽,这俩学妹好好看!” “我们社团终于迎来春天了吗!” 两个学长深深对望, 眼里蓄满感动的泪花, 只差高歌一曲以抒此刻的激动。 伶仃一如某些理工院校, 一中机器人社团的男女比例很是堪忧, 甚至比两层楼上的竞赛班还惨淡。现在留下的老成员里就一个女生, 还有主了。 这次换届倒是破天荒吸引来不少小姑娘。 社员们极其默契地内定了两个漂亮小学妹。坐在社长旁边的那个在桌子底下悄悄扯了扯人的校裤,十分隐秘又不失明显地做出暗示。 双马尾学姐看着这几个哈喇子都要流下来的老油条, 眼睛眯得跟被辣椒熏过一样。 不过社长打扮得很理工男,脑回路也相当直男。 他完全没有接收到旁边人的信号, 拍掉那只不安分的爪子, 扯出自己的校裤, 抚平。开始一本正经地让两个学妹做自我介绍。 托沈大神的神, 机器人社团从来不缺人,换届时间也很任性。 相应地,他们选拔新成员时的流程要正规许多, 淘汰的人数也不少。 当然,社团本身的实力也不容*T 小觑,单从门口展柜上那整整三排的奖杯奖状就可见一斑。 作为实至名归的五边形战士, 本届社长王珩勤勤恳恳地奉行“唯才是举”的选拔原则, 坚决不让一粒糟粕汇入机器人社团,誓要对新成员严格把关, 面试官的架子端得无比到位。 赵珂宁没想到进个社团还那么复杂。 今天的自我介绍绝对是她十六年的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次, 东扯扯西讲讲, 足足凑了两分钟。 王珩一边听, 一边在本子上做记录,照着旁边的量化评分表打分。 尹见素也做了个比较详细的自我介绍,井井有序,有条有理。 听到一分钟时,她话里一处卡壳都没有。王珩从本子里抬起头,看了眼面前的学妹——态度谦逊,不卑不亢。 他得出结论:这个学妹绝对不简单。 这其实是一个很小的细节。 绝大多数人在讲话的时候都免不了卡顿,然后用上一些诸如“呃”、“就”、“然后”之类无意义的连词,用的时候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现象。 包括以前的王珩本人。 他之所以能够注意到这种细节,是因为之前听张教练夸过沈大神,无论何时,逻辑都十分在线。被临时要求给学弟学妹们分享经验,也能迅速列出一二三,分点道出。 最关键的是,沈大神即兴的经验分享也从不加多余的语气助词。 没想到,他今天亲身经历了遍这种无助词无卡顿的流畅发言,还整整经历了两回。 一回来自十多分钟前的顾学弟,一回来自现在的尹学妹。 这届高一还真是藏龙卧虎。 教他们的老师应该不会把“一届不如一届”的口头禅挂在嘴边了。 王珩在打分表上“尹见素”三个字旁边写下满分。 尹见素讲完后,王珩点点头,问她们希望当普通成员还是核心成员。 “核心成员和普通成员有什么区别?”赵珂宁提出疑问。 “普通成员一般是单纯出于好奇,来这里体验的。但核心成员需要把重心放于WRC大赛上。人数限制不同,选拔要求也不同。” “当核心成员具体有什么要求呢?”这次开口的是尹见素。 “因为我们的目标是在WRC拿到不错的名次,所以要求核心成员本身对机器人编程和设计感兴趣,最好有一定的编程知识储备。 王珩抬了抬眼镜,继续说:“除此之外,社团跟核心成员的选择其实是双向的。我们会在课余时间进行知识技能培训,包括寒暑假,这意味着核心成员会牺牲很多休息时间,所以加入前一定要慎重考虑。” 听完学长的话,尹见素权衡了一小会儿。机器人这方面她还没怎么接触过,尝试尝试新事物也不错。至于寒暑假,她本就天天泡在书房里,没什么娱乐活动,谈不上牺牲休息时间。 决定很快做好,她跟赵珂宁同时出声—— “我想当核心成员。” “那我还是当普通成员吧。” 赵珂*T 宁看了眼尹见素,有些诧异。 王珩则点点头,表示赵珂宁当普通成员完全没问题,又问尹见素有没有编程基础。 见女生点头,王珩将面前的电脑转向尹见素,上面是C++的编程框:“那学妹随便编一段吧,我看看你的基础怎么样。” 尹见素点头,敲了串代码,正好对应门口那个机器猫吉祥物的运动轨迹。 一分钟后,她将电脑转回学长。 “很好,那学妹就是我们社团新一届的第六名核心成员了。”王珩露出欣赏的表情。 说完,又接着道:“明年比赛就靠你们新成员了。我们老成员主要提供经验和心得,具体的理论知识会有专门的教练讲解。其实照理说,核心成员也该由张教练选,不过他被临时叫去一个比赛救场了,才由我们代劳。” 旁边一位学长咳了一声,清完嗓子后插话:“张教平时也挺忙的,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小问题,可以咨询我们这些学长学姐。” 尹见素点头应好。 “那么我们社团的活动时间暂定为每周五下午的第二三节 自修课。核心成员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原则上都要到场,普通成员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是否参加。” “好的。” 面试完离晚自习只剩十来分钟了。三个女生跟学长学姐打了招呼,匆匆往外跑去。 几个假装正经的学长见教室里没有别人了,都瞬间松了松紧绷的背和胳膊,眉飞色舞地讨论起来—— “刚刚那两个学妹可太好看了。” “但是那个姓赵的学妹看起来不太好招惹。” “可是另外那个尹学妹简直长了张初恋脸。我觉得我可以了!” 双马尾女生对这群花痴脸糙汉嗤之以鼻:“擦擦口水,别掉地上了。” 男生下意识去擦嘴角,发现什么也没有,而面前的女生笑得前仰后合。 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他咬牙切齿质问对方:“有、意、思、吗!” “可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哈哈。” 女生的笑声终结在熟悉的怀抱里,随之而来的是脑袋上方好听的男低音:“半夏,回去了。” “嘶——”其余几人纷纷吸了口凉气,发表强烈谴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世风日下,公然秀恩爱,简直伤风败俗!” 钱半夏没搭理那群单身狗的幽怨目光,朝人做了个鬼脸就挽着男朋友的胳膊蹦蹦跳跳出门了。 后面几人无了个大语:“苏神没几天就要高考了,咋还搁这儿跟人谈恋爱哦?” “你懂个锤子,这叫爱情学业两开花。谁让人家苏神实力够强。” “那不也没拿到保送名额么?他们这届生竞全军覆没,可太惨了。” “惨个鬼。人家竞赛失利,临时转战高考,第一次二诊就考了七百多分,把实验班那群人气得牙痒痒。” “害,说这干啥。咱还是继续刚才那个话题,我觉得咱以后有必要增加社团活动的频率。” 与众人格格不入,沉默了*T 好半晌的社长终于发话:“这个可以有,再多拿几个奖杯回来。”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里掺上几分恨铁不成钢:“你们一天天只知道盯着人家学妹的脸看,不如看看别人编的代码,比你们刚来那会儿强多了。” 另外几人凑过来看编辑框,啧啧称奇:“阔以嘛,尹学妹硬是有两把刷子哦。” “成绩也很优秀的嘛。在一中如果直到高三都能维持在年级前十的话,一般都是状元苗子了。” “可惜他们这届有个据说是沈大神接班人的万年第一,不然的话尹学妹还真有可能冲状元。” “高一说这些也太早了吧。每年高三,理综卷一合,都会出现一批新黑马。还有竞赛班那些没保送成top2的变态,转战高考都没在怕的,苏神不就是咩?” 旁边搞信竟的不乐意了:“什么叫竞赛班的变态,好好叫大佬不行吗?” “是是是。大佬妙,大佬牛,大佬强得呱呱叫。大佬带我飞呀~”陈浩宇拱着肩膀往旁边人的身上撞了撞。 “……滚。” “嘤嘤嘤。” “呕。” 待众人稍微消停了会儿,社长才摇了摇头,接着两分钟前的话道:“不是据说有个沈大神的接班人,是确实。十五分钟前来面试的那个顾学弟就是。” 社长痛心疾首,又接着说:“你们对学弟的自我介绍能不能上点心?” 刘长松捅了捅旁边陈浩宇的胳膊:“好家伙,那不就是那个你一看脸就不想招进来被虐的学弟吗?” 陈浩宇又嘤嘤嘤了几声,拍了拍胸口:“还好他没当我们的核心成员。” 刘长松想起竞赛班内部私底下的鄙视链,叹了口气:“信竞在五大学科竞赛里都处于底端,更何况WRC了?人家想把时间用在搞数理竞赛上也情有可原。” 社长闻言,扶了扶眼镜:“这次没把顾学弟留下来当核心成员确实有点遗憾。不过招进来的几个新成员综合能力都很不错,我们社团说不定又能拿个WRC中学组的冠军了。” 陈浩宇纠正他:“不,遗憾的只有你一个人。” 其他人则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好耶!到时候我们去米其林办庆功宴!” “对头!先搜一哈有哪些餐厅我们还没切吃过。” 王珩无奈扶额,不明白自己怎么摊上了这么个烂摊子。 他这群队友,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要不是正儿八经干活时脑子还算灵光,塑料队友情是无论如何也维持不到现在的。 虽然他们的队友情现在已经在破裂的边缘反复横跳了。 第33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放学后尹见素打算去书店挑几本书, 让赵万二人先走。 小万同学白日里受了刺激,一听这话就表示要跟着一块去挑些学习资料,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赵珂宁家有钱,老爸给她请了隔壁重点大学的退休教授讲课。成绩虽然比不上见素, 过班上平均分还是没问题的, C*T 9保底了。 但一看两个小姐妹都这么上进, 赵珂宁警钟大震, 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有点远大抱负。 于是一行三人, 稍微绕了点路,到最近的一家书店进行采购。 她们一进店, 就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主要由几个同样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发出。 那几个其他学校的人默契抬头, 默契对视, 再默契状若无意地遮住校服logo。并以尹赵万三人为圆心, 退避三舍。 被集体打量的三个女生互换目光。 尹见素没说话, 赵珂宁则表示:“当美女就是烦恼多。” 万芥舒没理她。 人群中两个穿同款黑白色校服的女生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无语了,一中的人咋楞个喜欢穿校服?生怕别个不晓得她们是一中滴。” “就是, 我上回放假还看到有人穿到起一中的校服在街上晃。” “好烦哦,早晓得一放学就该把外套脱了。” “是噻。不过要是我能考上一中,我也天天穿校服。” “而且那两个女生长得也好好看哦。” “确实。为啥子别个长得好看成绩又好家里还有钱呢?” “鬼晓得哦。我也好想体验哈有钱人滴生活。” 尹赵二人在书架上挑书, 而万芥舒则竖着耳朵听那两个陌生人的悄悄话。 听到此处, 小万表示:她也想体验一把有钱人的生活。 但也不能全怪外人对一中的滤镜太厚了。关于一中人均富二代的谣言,她自个儿也添过一把火。 万芥舒想起前不久在某乎上收到的一个邀请回答:“在梧城一中就读是怎样一种体验?” 小万答曰:谢邀, 人在梧城, 刚出一中, 利益相关, 匿了。后桌状元苗子,后桌的后桌家里有矿。一句话概括:每日遭受降维打击。 当时她提交完,一刷新,又多了个邀请回答,问曰:“在梧城一中当菜狗是怎样一种体验?” 小万骂骂咧咧退出App。 眼前的挫折与远方的幻想永远是三分钟热度的第一生产力。 小万同学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学习十四个小时。动漫也不能再追了,等养肥了暑假再看。 少女满怀热忱地钻进书架,面对密密麻麻的辅导书籍,很快开始犯愁——这本《高考真题三千练》和那本《高考真题三千道》,到底有什么区别? 万芥舒小小的脑瓜充满了大大的疑惑,皱着眉,挠了挠头。 她很快放弃自己在这进行无谓的纠结,转头问旁边现成的大佬用的什么资料。 尹见素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三秒,然后回答:“辅导资料大同小异,重要的还是自己要摸清知识点。” 虽然没用过几本高考教辅书,但她觉得自己这个答案没毛病。 万芥舒闻言,深感惭愧。很快联想到家里书架上那些开学前买的,如今已经落满灰的练习册。 当时妈妈陪她一起逛书店,拦着她不要买这么多教辅。她没听,觉得妈妈很不靠谱,总是不鼓励她*T 认真学习。 现在一想,知女莫若母,她当初应该听劝的。 小万同学空手而归,她决定先把家里的练习册刷完。 赵珂宁挑了几本奥赛指导。 尹见素则提着一大袋书结账。 万芥舒看着那些书的封面——《机器人设计美学》、《机器人设计入门》、《Brief history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obots》……都是关于机器人方面的。 小万同学忽然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 万芥舒回家以后开始大张旗鼓整理书架,乒乒乓乓闹出不小动静。 妈妈听到,从门缝探出头:“万万怎么啦,怎么突然开始整理辅导书了?白天是不是在学校里面受到打击了?” “汪汪汪?”定春也跟着探进个脑袋,歪头看着小主人。 “妈!”小万不高兴地撅起嘴:“我就一定是受了打击才会想要好好学习吗!” 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啦。 “好好好,当然不是了,我们家万万最爱学习了。”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妈妈不知道从哪变出盘水果,给万芥舒拿过来:“学习不要太刻苦了,要劳逸结合才是。” 万芥舒好像找到自己菜狗的原因了——别人家的父母在这种情况下不都应该叫孩子用功用功再用功吗? 她回顾一番自己的成长经历,觉得自己咸鱼成这样完完全全是爸妈的锅。 万芥舒小时候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爸妈亲生的。 说起原因,也找不到具体的。 总之,比妈妈现在给她这盘西瓜里的籽还多。 小万其实很独立自主,她很小就学会了自己梳头发。主要是为了规避妈妈给她梳成各种无法见人的发型这一可能性。 尽管小孩子的审美观尚未成型,且大多数时候很土。但小芥舒确定肯定以及一定,正常人是不可能往脑袋上扎一圈桃粉色hello Kitty,还摆成花朵形状的。 她至今仍然记得某天早晨,她开开心心去上幼儿园,跟迎面走来的同学热情打招呼。 同学看着她满脑袋hello Kitty,不仅不回礼,还“哇”的一声哭出来,转头就跑。边跑还边呼救:“呜呜呜,救命啊!有妖怪!” 那个同学长什么样万芥舒已经记不得了,但她的这句话给小芥舒埋下了深深的童年阴影。 同时,小万喜提人生第一个外号——“Kitty精”。 以至于在之后十年中,每个要出门见人的早晨里,她和妈妈永不疲歇地上演着梳子保卫战。 妈妈在自己的审美遭到质疑这件事上大受打击,但她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审美真的有问题——也有可能这种问题只针对万芥舒。 后来妈妈跟她谈论动漫里哪个人物更好看的时候,母女两人总是能达成一致。比如她们都觉得秦时里千泷的造型比月儿的好看。 说起动漫,万芥舒总觉得妈妈比自己追得还认真。 比如初三的时*T 候,小万已经忘了麦当他爸叫什么名字。 而妈妈不仅记得这个,竟然还记得他有个“中华肉包拳”的招式,并吐槽她:“是谁之前天天盼《星游记》出第二部 的,怎么连角色名字都搞忘了?” 对此,小万“哼”了一声表示气愤:“反正也等不到第二部 了。” 妈妈揉了把她的毛,安慰她:“没等到结局的动漫就长大之后自己画好了。” 小万很震惊,瞪大眼睛偏着脑袋发问:“妈妈你不觉得把做动漫当成职业很不务正业吗?” “做自己喜欢的事怎么能叫不务正业?相比之下,那些找不到自己喜欢什么的人才是在虚度光阴。” 万芥舒觉得妈妈说的话很有道理,但这种道理似乎和主流观点不太一样——又或许是一样的? 总之,从小老师就跟他们说,做自己喜欢的事能走得更远,却没有教他们如何保持喜欢这种能力。 老师们一边喊着“热爱”与“坚持”的口号,一边又抨击小孩子真正喜欢的事情。似乎世界上只有科学家这类职业值得喜欢一样。 他们习惯将小孩子的梦想同质化。 “我的理想”命题下优秀范文中百分之九十都是科学家、作家、医生那几样,借此编造出笼统又易碎的梦。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梦缓缓褪色,许多人发现自己找不到真正想做的事了。 又或者说,那些人逐渐意识到,他们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梦想”。 鸡汤依旧在灌,但听的人眼中光芒却渐黯渐息。 还好万芥舒不是其中一员。 究其原因,她那对儿不靠谱的爹娘功不可没。 班主任说看漫画不好,妈妈夸她画的同人图好看,还专门给她报了个绘画班。 班主任禁止他们去网吧,妈妈拉着她去家黑网吧逛了一圈,还说:“不过如此嘛。”那天的结局是万芥舒拼命拽着妈妈往外走。 凡此种种,浩若烟海。 而她的爸爸就更不靠谱了。 据老万同志本人讲述,某个冬日里,他抱着小芥舒在河边玩。 但初为人父的老万可能不太懂怎么抱紧一个孩子,直接手滑把小芥舒掉进了河里,然后着急忙慌地去捞她。 好在最后捞了上来,不然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尽管现在小万已经没有这段往事的记忆,但她每每想起这回事,心脏都比梧城冬日里的河水还要凉。 她从这件事里得到了对人生的深切感悟——生命的存在,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在小学的某篇作文里,她还专门探讨了生命这个美妙的主题,被当时的语文老师盛赞:“小小年纪就对生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很有当哲学家的潜质!” 九岁的小芥舒听见这话,笑出了九十岁的沧桑,心想:不,老师,是你经历得太少了。 老万同志看起来对那次掉河事件十分愧疚,而这份愧疚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主要表现在对万芥舒的过分溺爱上。再具体一点,主*T 要表现在投食上。 万芥舒打小就没缺过零食,导致她整个人看起来,委婉点讲就是生了一副福相。尤其脸蛋,圆乎乎的。 但不得不说,手感很好,以至于她平时做练习题时经常下意识戳自己的脸,赵珂宁也很喜欢揉她的脸。万芥舒一开始还会推开对方的爪子,但次数多了,心也就累了,便随她去了。 小万同学初中的时候开始对外貌上心起来,曾经一度为自己的身材自卑过。她当时下定决心减肥,每顿饭量都减半。 妈妈一开始很舍不得女儿遭罪,大概是不觉得自家女儿胖。 后来妈妈终于有了点成年人的样子,理解了青春期小女孩的外貌焦虑。然后开始变着法儿地做低脂还美味的减肥餐,并警告爸爸少买乱七八糟的零食了。 万芥舒觉得那是妈妈干的为数不多的靠谱事情。 减脂餐效果很好,万芥舒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虽然也没有到见素那样夸张的程度,也赶不上珂宁的身材,但万芥舒本人还是很满意的。稍微有点遗憾的,就是脸上的婴儿肥一直没褪下了。 小芥舒从来没觉得自己家里有多幸福。 直到长大了点,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父母都跟自家爸妈一样好说话。 其他家庭会吵架,吵架的时候会砸东西,更有甚者还会打小孩。 后来她在网上看到过很多类似“如何治愈原生家庭的伤痛”之类的帖子,完全没有代入感。 对比产生伤害。 万芥舒突然感觉,自家爸妈好像还挺好的? 但小万还是觉得自己在这种环境下没长歪简直是二十一世纪一大奇迹。 也可能由于她在学校是实打实的乖乖女,将老师说的话奉为圭臬,于是和自家爸妈的这种反向教育恰好发生了奇妙的中和反应? 不管爹娘是单纯缺心眼,还是故意剑走偏锋以毒攻毒。小万觉得,当务之急是纠正他们的危险思想:“妈妈我要学习啦,你不要再打扰我了。“ “好吧,那你不要学到太晚了。我上次看到一项研究,长期睡眠不足会变笨的。” “知道啦。” 妈妈终于离开了。 万芥舒仍在思考妈妈刚刚说的话——有多少中学生能睡够每天八小时呢? 她想了想,总觉得这样会陷入“睡眠少→变笨→成绩差→多学一会儿→少睡一会儿→又变笨了”的循环中。 小万甩了甩头,抛开这种可怕的想法,翻开一本数学练习册。正打算解第一题,忽然感受到拖鞋上的兔耳朵被一股外力拽住。 她低头一看,就见一颗毛茸茸的狗脑袋。 小万敲了下定春的脑袋,义正词严道:“你也出去哦。” 定春抬起脑袋,偏了偏头,又吐了吐舌头。 “卖萌也没有用的,我现在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人。” “呜~” 万芥舒打开卧室的门,把定春拽了出去。 第34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尹见素的梦境跟她的生活一样, 枯燥、乏味。*T 通常梦里的她不是坐在书房里,就是坐在图书馆里,又或者是考场上。 干的事情也很单调。 解数学题、做生物实验、看书报期刊、演算物理公式、配平化学方程…… 一桌、一椅、一书、一笔而已。 梦里往往只有她一个人。 偶尔连她自己也没有,只剩一片虚无, 外带一阵毫不掩饰的嘲笑。 有时也会多些看不清脸的人, 夜复一夜。 但今天晚上, 她看了几章《机器人设计美学》, 明明是思考着如何设计机器人的问题入梦, 却做了一个毫不相干且异常荒诞的梦。 在这个梦境里,没有任何公式与方程, 她也没有看到自己,而是见到了两个不认识的人。 尹见素不能确定究竟算不算认识那两个人, 因为其中那个女生长得有七分像她自己, 旁边那个男生则有七分像顾慕尘。 那个女生同样生了双桃花眼, 但面色比她要红润不少。头上梳着凌云髻, 身着一袭水绿色大袖衫。单看外貌并无不妥之处。 可偏偏那人作古装打扮,周围庭院也透着古香古色,嘴里却唱着现代人耳熟能详的歌曲——《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不仅如此, 她还跳着看不出来是什么流派的舞。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B站鬼畜区的风格。 旁边那个长得跟顾慕尘七分像的少年也着一袭古装,通身玄色。 不过, 他没唱, 更没跳,只依着栏杆抬头望月。风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当得了一句“有匪君子,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尹见素有点无法接受这种场景。 尽管她本人在梦中并无实体, 但她凭借意念朝那个顶着与她七分像面容做出如此行径的少女传达“停下——”的想法。 她并不清楚那个人有没有停下,因为她醒过来了。 尹见素从床上支起身来,“别看我只是一只羊”的歌词仍旧在耳边环绕。 ……难道她平时活得太过压抑而不自知,映射到梦里,权作放纵一回? 可为什么她还梦到一个疑似顾慕尘的男生,还把偶像包袱背得稳稳当当的? 尹见素抹了把额头的薄汗,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六点十五分。 这是史上头一回,她偏离了六点三十醒来的生物钟。非常有纪念意义。 她在日历上把这天圈了出来——公历五月十六日,很平凡的日子。 但再往前两天,是农历四月初八。浴佛节,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 这延迟的两天,是否也在某种意义上预示着另一种新生? 专属于她的……新生。 尹见素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文艺联想矫情到了,拿过手机,打算选篇TED洗洗耳朵。 刷新页面,顶部是一篇主题为“Who are you, reallyThe puzzle of personality”的演讲。 应景到尹见素忽然怀疑这个世界是否为模拟的。 她想起意大利城市蒙扎那项禁止把金鱼养在圆形鱼*T 缸里的法案。 之所以通过,是因为提议者认为金鱼通过圆形鱼缸看到的“现实世界”是弯曲的,这对它们来说无比残忍。 可换一个角度,人类又如何确定自己没生活在某个类似的“鱼缸”里?* 人眼可识别光线的波长范围在320纳米到760纳米,人耳能识别的听力频率范围在20赫兹到2000赫兹。 而这只是大部分人类的生理特性。 每个物种,甚至同一物种的不同个体,感知到的世界都不一样。 比如海豚可以听到超声波,比如有的人拥有联觉能力,闻到声音、听到颜色…… 除此之外,信息的加工与处理也需要时间。从所有感官中提取信息,将花费半秒时间。 人们永远活在过去,活在大脑构造的幻象中。 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不是玻璃缸里一尾无知的“鱼”。 …… 尹见素适时掐断无解的哲思,按下TED的播放键。 听完演讲到达学校时比平时稍微晚了会儿,同桌已经在位子上刷奥赛题了。 看见顾慕尘精致的建模脸,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今早那个诡异的梦境,落座后又多打量了一会儿对方。 仔细看的话,顾慕尘跟梦中玄衣少年的五官其实不算十分相像,拼凑在一起却异常神似。 顾慕尘眉毛略浓,眼型偏狭长。睫毛不算很翘,但又长又密,在眼底洒下明明灭灭的光。仿佛揉碎了一整片海洋,潋滟着粼粼波光。 玄衣少年的轮廓整体来讲则更柔和。身形倒是差不多,都挺拔玉立。 正打量着,就见顾慕尘再挺直了些身子,神色却不变,视线也依旧落在练习题上没挪开过。 梦境的本质是什么? 从《周公解梦》到《梦的解析》,亘古通今的人们都热衷于从梦里寻找出某些特别的意义。 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影,蓝道尔教授提出梦境和平行宇宙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然而,迄今为止,梦境的机制尚未完全明确,没有人能说出确切的答案。 只是一场奇怪的梦而已,没必要放心上。 她不是梦里那名少女,不会没事唱喜羊羊主题曲。顾慕尘也不是梦里那位少年,不会在一旁听她唱主题曲。 尹见素刚收回视线,就听到某句今天早晨出现频率过高的话—— “别看我只是一只羊,羊儿的聪明难以想象……” 她瞳孔缩小,抬头看向声音来源。 哼着小曲蹦进教室的少女今天梳了个双马尾,书包拉链上的小黄鸭挂件跟随着荡来荡去。 身后落着大片大片暖洋洋的晨曦,衬得她整个人朝气蓬勃。 见尹见素抬头看自己,万芥舒笑着跟她打招呼,嘴边漾出两个小梨涡:“早上好呀!” 尹见素回了声“早上好”,再一次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模拟的,且可能性大概超过了百分之九十。 旁边的人瞧她略显见了鬼的神色,问她怎么了。 尹见素揉了揉太阳穴,一笔带过:“早上做*T 了场噩梦而已。” ……所以她刚刚打量自己半天是跟那个噩梦有关? 顾慕尘明明也算是个沉稳的少年,但他总能被尹见素轻易气到,不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 梦到他怎么就成噩梦了? 尹见素就这么不待见他? 他上周梦到她的时候,都没一丁点儿不开心,还破天荒赖了整整三分钟床。 顾慕尘越想越不是滋味,胸口灌了股沉闷的潮气,蒸发不掉,低低盘旋着。 纠结半晌,还是没忍住,偏头问她:“你梦到什么了?” 尹见素并不想告诉对方,只说:“忘了。” “……” 话只听一半是什么感受? 像是被某只调皮的小猫居心叵测用爪子挠了一下,痒得很,其间还夹杂些麻。 一口闷气吊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顾慕尘独自郁结,没再看她,打算继续做题。 目光停留在最后的落笔处,发现刚才中性笔忘了收。墨迹已由起初的小小一点洇染成了一团,在整洁的练习册上耀武扬威地存在着。 他看得心里烦躁,想拿些什么把这块污迹彻底消除,又偏头朝女生说:“借下修正带。”眼睛却没看她。 声音闷得跟蒸笼似的。 尹见素顺着顾慕尘的目光望去,就见纸上那团显眼的墨渍。 她没想到顾慕尘的心思那么九曲连环,只当他有强迫症,顺手递过修正带。 后者冷冰冰道谢,却依旧没看她。 尹见素这才觉察出些许的不对劲:“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想起前几天做的一个梦罢了。”顾慕尘终于肯抬眸看眼她。 “哦。”尹见素点了点头。 男生等了半天,没等到对方问下一句,又转头看她,只对上她不明所以的目光。 顾慕尘被她这一眼望着,仿若天光乍亮,照得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别扭劲儿瞬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挫败感。 他也是魔怔了,到现在这个年纪,还总想着在各种小事上与人分出个胜负。而人家一如既往地压根不放在心上。 顾慕尘揉了揉眉心,自己暗骂了声幼稚,又静下心来,继续刚才那道写了一半的题。 * 万芥舒今天刻苦学习的热情尚未消退,正抱着生物教材啃,连课后拓展框也没放过。 看到某个拓展框中的内容,她皱了皱眉,转身问后面的人:“见素,你知道GE技术吗?” 后者点头:“基因编辑技术,可以对核苷酸序列进行定向剪切和修饰,是生命科学界突破性的发现。” “可是这么厉害的技术,教材上为什么没有写发现学者的名字呀?其他技术都写了的诶。” 万芥舒说着,指着生物教材上的一段话给见素看: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国一学者首次发现GE(Gene Editing,基因编辑)技术,给生命科学领域带来突破性进展……] 视线从那段文字扫过,尹见素微微蹙眉。 之前看书倒是没在意这些细节,经万芥舒一提,似*T 乎确实不太对劲。 顾慕尘听见她们的谈话,从奥赛题中抬起脑袋:“可能是那个学者做了某些不该做的事,本来应该清除ta的痕迹。但那个人的科研成果又太重大,不得不提,就模糊姓名了。” “哪些不该做的事?”万芥舒不太明白。 尹见素提出猜想:“比如说把这项技术用在人类身上?” “那也太疯狂了吧……”小万瞳孔八级地震。 “但不无可能。”顾慕尘转着手中的笔,赞同尹见素的想法。 “为什么这样说?”小万不理解。 顾慕尘停下手中的笔:“我妈之前提到过类似的案例。” “你妈妈是干啥工作的呀?” “梧大生科院的院长。” 小万同学双眼睁大,十分震惊——原来他们年级第一是985院长的儿子。平时令人望尘莫及的成绩似乎瞬间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梧城大学作为全国知名高校,综合实力强劲,最大的缺点就是地理位置不好——它和一中只隔了两条街。 于是好好一所985,竟沦落至被人调侃为“一中附大”的地步。 尽管平时也没有很看得起梧大,但对于梧大的院长,万芥舒还是很服气的。 小万同学久久无法平复心情,总觉得这几天受到的打击格外多。整个人瞬间萎靡下去,抱着海绵宝宝形状的软枕,趴在桌子上。 她应该在垃圾桶里,她想。 后排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笑。 笑完,尹见素又问旁边的男生:“阿姨讲的那个案例是什么?” “是她年轻时候的偶像,名字叫沈怀瑜。据说在他们那个年代家喻户晓,是个划时代的天才。后来好像做了反人类的研究,被全面封杀。” 换作其他人,应该会问那人的研究有多反人类,但尹见素更感兴趣的是——“有多天才?”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妈只大概提过一次。不过如果你感兴趣,下次家长会的时候,我可以让我妈私下给你讲讲。” “只是有一点好奇而已,就不麻烦阿姨了。” “她不会嫌麻烦的。” 想起之前亲妈听他说尹见素名字时的八卦表情,顾慕尘觉得妈妈应该很热衷于跟她讲上一个钟头的科研界八卦往事。 不对,这其中至少得有半个钟头会用来八卦她亲儿子。 “那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说吧。” 已经来不及收回刚刚说的话了,顾慕尘只得点点头。 前排的万芥舒没一会儿又振作起来,开始看物理教材和化学教材,主要集中于课后拓展部分。 总觉得这里面说不定也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旧闻轶事。 结果还真被她发现了。 列文虎克女孩连忙跟后排小伙伴分享新收获:“见素,物理跟化学教材上也有重要成果发现者的名字被省去诶!” 尹见素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很快提炼出共同点——“上世纪九十年代附近”、“我国学者”。 万芥舒也发现了,提出猜测:“这些成果会不会是同*T 一个人研究出的呀?” “通常来说,一个人钻研某个单独的领域,能有这种贡献,已经很不容易了。同一个人横跨多学科做出这些成果……可能性存在,但非常小。” “确实诶。” 万芥舒点点头,抛开这些验证的猜想,开始专心学习。 作者有话说: *鱼缸与现实思辨的那段来源于纪录片《The Grand Design》,中文译名是《论天道》 另:【架空提醒哟】 第35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这段时间顾慕尘缺席晚自习的频率愈发增高。 自从周一那回亲眼瞥见致远楼四层的阅览室, 尹见素才深切体会到了原因。 翻修的阅览室里书籍多,采光好,装潢精致,环境也幽静。如果在里面泡上一整天, 一定舒适得不行。 只可惜致远楼离高一高二教学楼有些远, 往返一趟要废不少时间。 这天晚自习, 顾慕尘依旧缺席。 对面致远楼灯火通明, 透过每层落地窗而出, 成为暗色里的一抹华光。 陈安生也没在位置上,不过连带着一并消失的并非竞赛资料, 而是篮球。 操场传来球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咚咚又哒哒。 教室里的同学们则安静学习, 该看书的看书, 该做题的做题。 一切本都再寻常不过, 却猝然响起一声“嘭——”的爆炸音。 片刻后, 教导主任的声音从扬声喇叭里传出:“一楼紧急疏散!一楼紧急疏散!” 班上同学都摸不着头脑,心惊肉跳。 好在班长胡梓彬反应迅速,立马叫上体育委员。两人一前一后, 组织同学们从前后两门有序离开,往操场集合。 人群很快疏散完毕。此刻操场上吵吵嚷嚷,大家纷纷扬长脖子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尹万二人这周在教室最末两排, 一块从后门撤离。 万芥舒一边心有余悸拍着胸脯, 一边跟见素说话:“难道是发生恐怖袭击了?” 尹见素沉默三秒,开口:“如果是恐怖袭击的话, 张主任应该不会只强调‘一楼’疏散。” 小万拍了拍脑袋:“对哦。” 操场这一角人太多, 尹见素只看得见齐刷刷的后脑勺。 正打算寻处高地观望形势, 陈安生就朝她走来, 解答了她的疑惑—— “三班教室里有火光,不算很大,张魔头提着灭火器在灭火。” 男生一米八几的个子,视线未受阻挡,将现场看得一清二楚。 将将一米六的小万仰头看着陈安生,默默感慨长得高就是方便。 没一会儿赵珂宁从几人中间探出身子,没好气道:“妈的,三班有个憨包儿,自己做了个锂电池,插教室角落好几天忘了拔,直接炸了。” 她人缘好,打听消息的速度也快得惊人。 周围同学听见她的话,七嘴八舌地吐槽起来—— “我去,什么憨ber。” “这人硬是有点意思哦。” “那位兄台不去搞化竞也太屈才了。”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高手在民间?” …… 没*T 想到爆炸声是这么个缘由,尹见素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而小万同学则又觉得自己跟一中格格不入了起来。 好在那个同学自制的锂电池容量小,这次爆炸不算严重。除了离爆炸发生处较近的几张桌椅裂开,几本书烧焦外,并没有人员受伤。其他班级也未受到波及。 火熄灭后其他班级依旧回去正常上晚自习,而三班同学则提前放学——得散散烟雾。 窗户全部打开,风扇调到最大档。三班同学简单收拾了下座椅,陆续走了。 走之前不忘拍着某人的肩道谢—— “干得漂亮啊兄弟!” “谢了啊老兄!” “群众之光!” 不用猜,中间被人围着道谢的男生就是此次爆炸事件的始作俑者。 但他没能听完同班同学对他的感激。 因为教导主任倏然出现在他眼前,双手背在身后,面色沉沉丢下一句“你跟我来”。头也不回就往外走去。 余下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肩,用眼神表示“老弟保重”,随后溜之大吉。 * 顾慕尘从致远楼刷完竞赛资料出来,直接回了宿舍。 刚踏进一只脚,就被靠门处下铺的室友拦住:“嗨呀,老顾你今天没在,简直错过了一场好戏。” 男生挑了挑眉:“怎么?” 室友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晚自习的大场面。 顾慕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见人面无表情的脸,室友瞬间扫兴,嫌弃地推开他:“草,你这人咋这么无聊?” 于是顾慕尘敏而好学,不耻下问:“那我应该什么反应?” “你应该直呼好家伙,当场做一个巨无霸锂电池,甩在三班那个人的脸上给他瞧瞧什么叫匠心巨作。” 顾同学虚心接受建议:“行啊,先放你床头充一个月电。” “其心可诛哇。我要打电话喊警察叔叔来保护我。” 旁边陈安生听得直皱眉:“李日天你一大老爷们儿说话正常点成不?” 李昊作羞涩状,朝他抛过去一个媚眼,嗲里嗲气开口:“讨厌~人家说话哪里不正常了啦。” 陈安生拳头硬了,作势要给他一记。 李昊在床上敏捷闪避,终于恢复正常声音:“说起来,上周末有个妹子主动加我微信耶,而且还一上来就问我有没得对象。” 说着,又做作地理了遍头发:“是不是哥们我这几天格外迷人,魅力无处安放。” 顾慕尘很快想起KTV里那个蓝色挑染头发的女子,但他并没有告诉室友实情。 李昊依旧在一旁孤芳自赏:“果然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眼睛没瞎的人看得出来谁才是真正的帅哥。” 顾慕尘依旧保持沉默,留对方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中寻找慰藉。 陈安生却来了兴致:“谁啊,眼神这么不好?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李昊从床上爬下来,给他胸口来了一拳:“怎么说话的?那妹子圣琪的,长得还挺好看,就是妆太浓了有点显老。” “她给你发的还是朋友圈里晒的?” “她朋友*T 圈里有,又主动给我私发过其他没po出来的。” 陈安生无法想象这种桃花会砸中李昊。如果换作他本人或者是顾慕尘,倒还说得过去些。 他开始思考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抬头,往顾慕尘一瞥,就看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情。 十多年的交情让他立马反应过来此事就是眼前这位的手笔。平时看起来好不清心寡欲,引得无知小姑娘春心萌动,整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陈安生把目光转回李昊,心里默念“这傻孩子”。 对方浑然不觉,翻出那个女生的自拍,炫耀似的递到陈安生眼前:“咋样,好看吧?” 陈安生掀起眼皮扫了一眼。 照片里面的女生姿势略显浮夸,服装也略带冷意,锁骨旁边还纹了朵颇具疼痛青春氛围感的黑玫瑰。 他不忍多看,皱着眉挪开眼睛:“一般。” “这叫一般?”李昊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你跟我说说咱班能有几个女生比得上?” 陈安生用看智障的眼神瞥他。 “难道不是么?除了见素那几个,咱理科班其他那些女生天天整得比我一汉子还糙。” 陈安生“啧”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熟了?还‘见素’呢?” “见素那么好,我叫亲切点怎么了?前天早上在路上她还主动提醒我书包没拉链呢。” “就这?”陈安生再度露出看智障的目光。 “什么叫就这?那么好看一仙女儿,成绩又好,人还温柔。搁谁谁不心动?” 顾慕尘听见这话,皱了皱眉,抬起头,朝李昊看去。 陈安生捋了捋袖子:“合着你小子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怎么说话的。见素是咱一班全班的瑰宝,我等凡人自然不敢肖想,夸夸还不成么?” 顾慕尘莫名松了口气。 陈安生哼了一声:“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你这话不对劲啊。”李昊凑到他跟前,像是想把人瞧出个窟窿眼:“陈安生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瞅上见素了?” 陈安生长指一伸,直点他脑门,推开三十公分:“你把姓加上。我作为她爸爸,关心关心自家女儿有问题?” “可拉倒吧,平时都没见你孝顺过父亲我。” “你上次喊我爸爸的截图可还在我手机里存着呢。” 陈安生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假意叹了声气:“我这手啊,就容易滑。说不准哪天我突然就给手滑发班群里去了……” “别。”李昊把对面人的手压下,笑脸以对:“咱哥俩谁跟谁啊,谈辈份多伤感情不是?” 李昊跟陈安生在旁边闹着,顾慕尘却听出来了点不对劲。 他把视线放到陈安生身上。 嘴上挂着个痞笑,一头卷发略显凌乱,身子斜斜站着,没个正经模样。 明明只有一种伪装,却胜过各个品种的变色龙。还真不愧是他陈安生。 早该看出不对劲的。 尹见素长得漂亮,成绩又好,性格也温柔。面对别人时总把傲气收敛*T 得妥当,开得了玩笑,谈得了天文和地理。 浑身上下都挑不出错来。 当然没几个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更何况是同桌了三年半的人。 顾慕尘的大脑有点乱,心里也无来由地发堵。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卡在胸膛。像藤蔓密密麻麻生了根,贪婪地吞噬了心底所有的养分,疯长起来,遮天又蔽日。 他胡乱揉了把头发,试图弄清楚这种奇异的感受究竟来源于何处。 脑子里的结却越缠越乱,反反复复播放着尹见素的一颦一笑。 ……根本找不到焦躁的根源。 那是一处陌生的领域,他从未涉足过。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头建议配合《Schnappi》的bgm食用哟 第36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有个猛士自制锂电池炸了教室的传闻仅一夜间就在整个一中校园里甚嚣尘上。 翌日晨会,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万分精神,想看看这位猛士究竟落得如何下场。 这一天,一中晨会的抬头率再创新高。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一中出了名的, 令三个年级所有学生闻风丧胆的, 张·四大魔头之首·主任, 不仅没有指名道姓批评那个自制锂电池的男生, 三言两语就带过了。 而且, 结束时,还提醒台下的同学:“喜欢动手搞发明是件好事, 但是校园安全一定要重视。大家记住了吗?” 说这话时,张主任脸上竟然还挂着类似欣慰的表情?? 底下的人多少有点被眼前这个慈祥的张主任给整懵了, 操场上响起不是特别整齐的回答:“记住了——” 看起来, 一中的老师对于这群未来的科学家们, 在某些方面, 拥有非常大的包容度。 按理说,此事应该还能被人津津乐道好一阵日子。 然而,没过多久, 这件事的热度就被另一件事盖过了。 在经历了一个不平凡的晚自习后,一中的学生又经历了一个不平凡的午自习。 校园广播里本来照常放着最近的流行歌,却猝不及防插播一则点歌—— “大家好, 我是高一八班的方亦轩。在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点一首歌,送给高一一班的尹见素同学, 希望她天天开心。” 话毕, 广播里响起《What Makes You Beautiful》。 方亦轩哼着小曲回到教室, 心安理得地接收同学们的起哄声。 八班教室响起此起彼伏的“哇哦~”。 一班教室则响起各式各样的奇声怪调—— “卧槽, 这个方亦轩发啥子癫?” “今天啥子日子?” “五二零。” “别爱我,莫结果。” “爬。” …… 被点名的女生从书中抬起眼,看向广播的位置。 周围人的目光则齐刷刷朝她投过来。 万芥舒转过身,眼睛瞪成黑猫警长,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苹果。 赵珂宁也难得懵。侧坐身子,往后望。右手搭在椅背上,半晌没做下一步动作。 陈安生手中前一秒还转着的*T 笔停下来,朝广播的方向暗骂了句脏话。 顾慕尘握笔的手捏紧,笔尖又在练习册上洇出黑色小圈。 广播里的曲子轻快唱着,窗外枝叶开得繁盛。 教室里的人被划拨成静态与动态两大阵营。 尹见素则微笑着攥了攥拳头,在万众瞩目中不紧不慢站起身,走出门外。 顾慕尘把笔套进笔帽里,也跟了出去。 走在后面时,顾慕尘看着楼道外灿烂的阳光,才回过神来——尹见素被人表白,他为什么要不爽? 这种感觉就类似于,小时候看上一套限量版的乐高模型,却被别人也瞧上了。 这件事本身其实是没什么的。毕竟,所有东西,一旦加上“限量版”几个字,都会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唯恐不得的心态体验,正是“限量版”这个词语存在的意义之一。 真正令人不爽的点在于,有人利用规则漏洞,抢先购得了那套模型——在其他人还没意识到自己也已经拥有抢购机会的时候。 顾慕尘明明已经好几年没玩过乐高了,却在现在这个时刻,真真切切地回忆起了当年那次相当不愉快的体验。 头顶太阳烧得热烈,麻雀在枝头不停鸣叫,聒噪得不行。 顾慕尘被吵得头晕,意识混沌跟在尹见素后面。 她走的方向……是要去楼上找方亦轩? 八班的人肯定会瞎起哄。 不能让他们呆在一块儿。 顾慕尘上步走到尹见素身边,刚想说他来解决,就见人调转了方向。 那边是——广播站? 广播站值班同学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好看妹子,悄悄理了理有点乱的校服外套,挺直了背板,露出一个端正的微笑。 对面的女生也朝他笑了笑,客客气气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高一一班的尹见素。” 值班同学的笑容僵在脸上,眨了眨眼,咽了口口水,直觉大事不妙。在心里问候了一遍方亦轩的祖宗十八代。 女生依旧挂着笑,十分礼貌地问他:“请问可以临时点播一首曲子吗?” 虽然对面女生的语气很温柔,但值班同学总觉得自己在这话里听出了点威胁的意味。 好像只要他说一个“不”字,下一秒,女生就会从背后掏出把刀来,毫不犹豫地架在他纤细的脖子上。 值班同学被自己这个可怕的脑补吓到了,正琢磨着如何用礼貌又不得罪人的方式婉拒,余光就瞥见某位重量级人物。 他僵硬万分地偏转脑袋,直直对上顾大神冷得像冰棱的眼刀,飞快改口:“可、可以的。” 值班同学拍了拍胸脯,平复了下心情。接过尹见素给他递过来的小纸条,看了眼上面写着的歌曲名。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又看了眼女生,脸上依旧挂着斯斯文文的微笑。 笑得真叫一个人畜无害啊。 值班同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果然,人类的直觉是一种无比神奇的存在。面前这位仙女脸的同学,确实是会温温柔柔给人捅*T 刀的类型。 还好他改口改的快,没拒绝对方的请求,不然遭殃的就是他自个儿了。 值班同学飞速调整好状态,换上纯正的播音腔,拉过麦克风,正儿八经道—— “接下来的歌曲,由高一一班的尹见素同学点给高一八班的方亦轩同学,希望他能够天天活成歌里的样子。” 说完这句,立马关了麦克风,捶桌狂笑,振得桌子哐哐直响。 顾慕尘望了眼旁边依旧风轻云淡的尹见素——这姑娘干坏事的时候,坦然得不行。 各个教室里的吃瓜群众纷纷竖起八卦的耳朵。 方亦轩的嘴角勾起一副胸有成竹的狂狷笑容,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就僵在脸上。 Joy Gruttmann的《Schnappi》在各个教室的广播器中响起。 童星歌手那几声稚嫩的“傻批”在全校回荡,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顾慕尘听着这首曲子,愣了四五秒,才低声笑起来。 旁边女生终于换了另一幅表情。朝他挑了挑眉,勾起一抹笑。转身,往一班走去。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副拽里拽气的样子,但又多了点儿……可爱? 顾慕尘被自己心里头冒出来的形容词惊了一跳,感觉自己最近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把右手搭在左侧桡动脉上,心率110次每分钟,有点快。 又摸了摸嘴角,笑的弧度也比往日大了许多。 确实不对劲。 顾慕尘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让心率重新回归正常。 等他调整好,女生已经进班了。 教室里的人一看到门口出现的主人公,齐刷刷朝她竖起大拇指:“尹姐六啊!” 就连第一排二大爷坐姿的赵珂宁也朝她拱手抱拳:“以后你就是我尹姐了!” 尹见素欣然应允:“行啊赵妹妹。” 这一句赵妹妹喊得是无比自然,把赵珂宁给听蒙了。 等她恢复思绪,想的却是——造了个大孽,她好像把乖乖女给带歪了。 旁边陈安生笑得倒是很愉快,很快被赵珂宁砸来一拳头。 尹见素才坐回自己位置,校园广播就又响起了新一轮的点歌。 “接下来的歌曲,由高二一班的钱半夏点给高三一班的苏木学长,祝他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值班同学说完这句话,内心无比悲怆。在心底暗暗发誓:他何麟,就是饿死,从广播站跳下去,也不会再接受五二零这种特殊日子的排班! …… 一中的午休在轰轰烈烈的点播中沸腾起来,过了好几个小时,才逐渐冷却。 下午则是机器人社团的第一次例会。 快到例会时间,赵珂宁跟着尹见素奔波了好长一截路,前往机器人社团。 两人到场时,活动室里面只有几位学长学姐,正在围在一起热闹地讨论着什么。 尹见素回想起中午校园之声广播站的点歌事件,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正寻思着自个儿要不要找个角落蹲着,就被眼尖的双马尾学姐发现。 后者热情地挥了挥*T 手,跟她们打招呼:“学妹到了呀?来,坐这儿!” 双马尾学姐说着,指了指她面前的凳子。 尹赵二人听话地坐到学姐指定的板凳上。 下一秒,学姐神色微变,眼睛里熊熊燃烧起八卦之火,张口的表情拉成了慢动作。 尹见素右眼发跳,思考应该如何应对学姐接下来的拷问。 然而,学姐问出的话竟然是—— “你们都是高一的,知道昨天晚上炸了教室的那个小伙汁是谁吗?” 尹见素:“?” 旁边赵珂宁适时作出回答:“高一三班一个姓何的憨包罢了。” 但是学姐似乎不这样认为,点了点头,发出感慨——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咱学校前几年也有个学长把楼给烧了,不过他是搞物竞的。没想到今年竟然换成一个非竞赛班的民间高手了。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总感觉学姐看起来对于炸学校这件事情很感兴趣一样?? 敢情他们这几位学长学姐刚刚是在讨论怎么把一中给炸了?? 尹见素跟赵珂宁对视一眼,都为这个社团的狂放画风深深折服。 后来的后来,尹见素觉得自己搞炸药,大概也是继承了学长学姐们的优良风骨。 第37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致远楼往上一层, 阅览室内。 顾慕尘刷完几页数竞题,搁下笔放松双眼,往楼下远眺。 暖阳和煦,微风轻拂, 十方竹沙沙作响。苍绿与金屑交织成浪潮, 一浪接着一浪, 吟诵着低哑的曲。 视线兜兜转转, 不自觉往教室里落去。 大抵是小时候关注的次数多了, 他总能一眼瞧见尹见素。 305房间里人不少,那个梳着简单马尾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却格外出挑。 校服外套挺括整洁, 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全身上下都没有多余的饰品,却意外勾人眼球。像秋日里的一抹月, 撷取了皎皎清亮。 再往旁边一扫, 就见几位学长的眼神黏在她身上, 热情地说着什么话。 女生耐心听着, 回以微笑。 昨晚李昊的那番话在耳边响起——“那么好看一仙女儿,成绩又好,人还温柔。搁谁谁不心动?” 顾慕尘皱起眉, 有点儿看不惯这个样子的尹见素,还不如小时候那副浑身冰刺的模样。 收回视线,他打算继续写下一页题。 忽然想起自己也交过社团报名表。 抬腕看了看时间, 离例会开始还有三分钟。 他干脆起身, 下楼去见识见识这个机器人社团。 六名老成员与二十来号新成员相对而坐,一个挨着一个, 跟雨后春笋似的。 顾慕尘样貌生得出众, 一进房间就有不少人投来视线, 十来道目光热烈得像火把——里面却不包括尹见素。 她正偏头跟左边的赵珂宁说着什么话, 并没有留意周围的动静。 也可能留意到了,但并不想分心凑热闹。 顾慕尘直直望着尹见素的方向,半晌没有下一步动作,连自己也说不清在期待什么。 可能只*T 是等待一场风,吹散云层,露出下面的皎月。 持续了好几秒钟,周围人打量的目光都掺上了些许疑惑,尹见素还是完全没有感应到他的存在,连多余的一瞥都没送来。 顾慕尘没等到风。云层密密实实掩去了光,堵在胸口,闷得很。 他在女生右边的空位上落座。 尹见素终于侧过头看他一眼,对上顾慕尘浸了点凉意的笑容。 她怀疑是照相式记忆的副作用作祟,又同之前的场景重叠了,闭上眼睛调整片刻。 脑海中却闪过无数画面,交叠在一起。 顾慕尘发现异常,凑近了点,问她哪里不舒服。 尹见素睁开双眼,只说没事。 顾慕尘消失了,落满阳光的教室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久违的海面。 波光粼粼,鹈鹕盘旋。澎湃、热烈,波涛声震耳欲聋。一望无际的深蓝仿佛要吞没她,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照相式记忆并没有普通人想象中那么愉快,因为有这项技能的人很容易产生幻视——精神分裂症的典型症状之一。 他们的双眼对光格外敏感。光线过强时极易触发不可控的场景再现,眼前浮现的全是跟真实世界一样清晰度的图像,即使闭着眼也无济于事。 甚至连梦境中的碎片,也可能与现实中的记忆交织在一起。 久而久之,有的人甚至分不清真实与幻象。 可这对尹见素并不成立。 她从未到过海边,所以眼前这片海是假的。 就像梦境一样,只要找出逻辑漏洞,幻象就不攻自破。 她不会困在幻觉里,除非……自愿。 尹见素半分钟就彻底恢复正常视觉。周围人微妙的目光正在她与顾慕尘之间来回游荡。 这些青春期少年少女的脑补技能,与她大脑产生“现实”的能力,简直不相上下。 前面那排学长的表情略显狰狞,彼此用眼神交流,传递着只有内部人员能够破解的加密通讯。 只有社长没意识到暗涌的气氛,抬腕看了眼时间,清了清嗓子,开始主持局面。 “时间到了,那我们就开始本学期换届后的第一次社团活动。” 社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接着道: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珩,社团的社长。今年高三,在场最老的一个,其他这几位学长学姐都是高二的。 因为我个人很喜欢机器人,所以留任了两年。不过我没多久就要毕业了,社团的未来还得靠在场的各位。” 等他说完,旁边的双马尾学姐挥了挥手。 “大家好呀~我叫钱半夏,是社团的副社长,也是这群人里面最菜的一个。 大家如果被学校里的大佬们打击到怀疑人生,就想想我。 左边有你们王学长轻轻松松拿到P大offer。右边有刘长松学长,信竞班的新一代种子选手。但你们钱学姐依然在夹缝中野蛮生长了两年。” 这一番话,打趣自己的同时将旁边两个人都夸了一遍。 现场气氛很快活跃起来*T —— “卧槽,钱学姐就是中午那位点歌的??” “对,就是她,苏神的女朋友。” “苏神?中午那个叫苏啥的?” “苏木,高三版顾慕尘。” “OK,秒懂。下次语文你不考第一我把红榜撕了。” …… 等剩下的四名学长依次做完自我介绍,王珩接着说:“今天到场的同学挺多,接下来的时间留给学弟学妹们互相熟悉。” 他扫视全场,将目光停留在对面第一排最右边的顾慕尘身上,眼神是浓浓的欣赏之意:“那么就从顾慕尘学弟开始吧。” 顾慕尘闻言起立,侧了身对着人群,寥寥两三句就完成自我介绍。鞠了一躬,坐回位子。 第二排多了一些疯狂拍肩膀和疯狂拍大腿的钝声,一同出现的是几名女生的激昂交谈: “卧槽卧槽!我之前还以为他们说一班有两个大帅哥是一班自己吹出来的。” “卧c——up。”坐在顾慕尘正后方的那名少女硬生生把“卧槽”改成了“What's up”,紧接着发出来自灵魂的拷问:“为啥帅哥都是别人班上的?” “我愿意称之为校园十大未解之谜。打从我幼儿园起,长得好看的男生就永远都在其他班。” “太真实了老姐。” …… 顾慕尘被人谈论惯了,听见后面人音量并不算低的窃窃私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什么反应。 左边尹赵二人对视一眼,依次复刻顾慕尘版的简短自我介绍。 第三排的人议论纷纷: “尹见素不就是中午另外那个给人点了傻批之歌的姐妹吗?” “这波六啊,机器人社团还真是卧虎藏龙。” 第四排的女生互相咬耳朵: “不得不说一中的美女是真的多。” “确实。” “所以咱学校有校花或者校草吗?” “据我所知,这个物种只存在于电视剧和小说里。毕竟,每个人都各有各的好看处——你的眼睛就很好看嘛。” 张胜男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夸好看,听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捂脸道:“哎呀妈呀,太感动了。” 等成员们都做完自我介绍,社团活动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钱半夏创建了一个社团联络群,把群号写在教室前面的白板上,让学弟学妹们记一下。 王珩则起身,站到一旁:“剩下一点时间,我们再聊点其他的。” “大家可能对‘机器人三原则’有所耳闻:1、机器人不应伤害人类;2、机器人应遵守人类的命令,与第一条违背的命令除外;3、在不违反前两条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他双手虚握,横在腹前: “这三原则最初是由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在他的小说里面提出的。尽管有bug,但现在很多技术专家在设计机器人时也还是会考虑这三条准则。 虽然同学们大部分是出于课外兴趣来我们社团的,以后可能没几个人会真正从事机器人研究中,但还是希望大家能对这三条原*T 则有所了解。 机器人robot这个单词最初写作robota,意思是‘奴隶’。当然,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奴隶’这个词不符合国情。” 说到这,社长方方正正的脸上多了分笑意。 等下面的小小骚动平息下去后,社长又接着说: “讲这个的目的,不是说明我们人类有多了不起。而是为了让大家明确,人类最初创造机器人是为了给我们的生活提供便利,而不是借机器人之手来替我们做坏事。 不过相信同学们品行都很好。 这只是我们社团成立十多年来的惯例——学校要求所有社团招入新成员时,首次例会都得强调‘立德,然后树人’的宗旨。 我们梧城一中出去的人,今后不管从事哪个行业,都会发光发热。这份光热用到黑夜里,就是指引前进的炬火。用在山林里,就会牢底坐穿。 前段时间,某所顶尖高校有个学子,利用专业知识谋杀室友。学弟学妹们都听说过吧? 我就不发表自己的看法了,大家在作文课上应该都已经详细论辩过了。 总而言之,希望在场的诸位永远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我一个理科男,说不出太高大上的话,就把亚圣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送给大家,与君共勉。 下一次例会再具体讲讲机器人设计的基础知识,今天就此散会吧。” 社长的时间卡得分秒不差,才说完,下课铃声就刚好响起。 人群也没着急离场。先是集体沉默了会儿,而后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掌声持续了足足一分钟,新成员们才陆陆续续摆好椅子,三两交谈着往门口走去。 作者有话说: 虽然俗套且私心地给了主角高颜值的设定,但是大家各有各的好看处! 第38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从305房间出来, 赵珂宁仍陷在王珩学长那番言论中:“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理科男,但是社长刚刚的话明明很能触动人嘛。” 尹见素点头:“而且一中的底蕴也很深厚。” “确实,没选错学校。”赵珂宁吹起额前耷拉的一缕头发,“之前就觉得出去之后跟人说自己是梧城一中的倍儿有面子, 现在觉得一中真的好好。” 她伸了个懒腰—— “我有个初中同学现在在三中。封闭式管理, 高一就开始周六也上课, 天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就三个月没见, 她整个人都明显憔悴了一大圈。虽然三中这几年综合水平确实提升蛮大……” 两人已步至楼底, 赵珂宁一时忘了下句想讲的话,抬头瞧着前方的十方竹。 尹见素同步望去。 今天阳光很好, 倾洒而下,绿竹猗猗, 疏影横斜。耳畔微风拂面, 温度也恰到好处。 透过落地窗能看见社团里三三两两交谈的同学。 浅蓝色校服在青竹摇晃的身影中半遮半掩。 一名男生穿戴着黑色的VR设备, 另外几名同学在旁边做着调试。 一群拥*T 有奇思妙想的少年人, 把脑海中天马行空的想法转换为行动,操纵着许多大学生可能也不懂其中原理的仪器。 隔壁文学社里,几名女生畅聊诗与远方。还有几名眉眼尚未脱去稚气的男生, 高声讲着时局政事。侃侃而谈,头头是道。 这就是梧城一中的日常。 对于这些闪着光的少年来讲,生活是个巨大的调色盘, 斑斓画卷等着他们描绘。 他们要做的就是肆意成长, 在千古八荒的浩洋之中,留下自己的一抹影子。 作为今后要挑起祖国发展大梁的接班人, 他们永远对自己的似海前途报以最为瑰丽的展望。 隐隐的笑骂声被风揉碎了传到耳边。 捎带着携来清新的草木气息, 令人心静。 赵珂宁舒服地眯了眯眼:“还是喜欢舒服点的日子啊。” 再一抬眼, 旁边人的手正从她脑袋移开。 尹见素对上她的视线, 露出指尖的东西:“你头发上掉了片小鳞被。” “看来竹子也逃不了掉发的命运啊。”赵珂宁拂了拂秀发:“说起来——我刚刚讲的那个初中同学发量也肉眼可见地少了好多。” 她撇了撇嘴,发表评论:“三中完全是在扼杀学生的朝气嘛。” 尹见素表示赞同:“总有人认为高中生就是要无时无刻努力学习。” “努力最初也不是褒义词嘛。”赵珂宁伸出食指,虚点空中,比划一番:“‘努’字上面是‘奴’,下面是‘力’。怎么看都是封建时期无良地主剥削底层劳动人民的可怜产物。” 可怜词到了今天,摇身一变,成了褒义词。 至于原因,一句话就能概括—— “可这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产物。”尹见素耸了耸肩。 这一年,“996”和“内卷”之类的名词还没进入大众的视野中,却已经能够窥见未来的社会走向了。 越来越快的节奏,越来越大的压力,越来越多的人裹挟在无可抗拒的潮流之中,被迫向前。 幼儿园要挑牌子,小学要选师资好的。 中学更不用说。中职跟普高五比五的录取率,是条宽广的分水岭,将一半的人挡在某条界限之外。 等千军万马过了独木桥,会发现,山的那边还是山,桥的那端还是桥。 重点大学里,绩点要刷,学分要刷。浑浑噩噩度过四年,甚至更久,到毕业时,大部分人所学的知识却已经溜走得差不多了。 进了家不错的大公司,摆在眼前的又是无止尽的绩效考核。 评职称,升职,加薪…… 生活在一段比一段累的奋斗中仓促而过。 为的都是——“拥有美好的明天”。 明天很美好,可美好永远在“明天”。 这就是大部分人乏善可陈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尽头。 破解方法很简单,丢掉成功人士的心灵鸡汤,把握每一个当下。 梧城一中就是这样一所为同学们提供“当下”的学校。 选择权交给学生,路得他们自己走。 赵珂宁看着脚下的路,*T 又顺势看了眼自己脚上那双五位数的限量版跑鞋——就,还挺讽刺。 社会为什么会这样前行? 作为一位精明商人的亲闺女,她自个儿也储备了不少经济学知识。 所以,她很快想明白答案——因为阶层越来越固化了。 底下的人,要想打破壁垒,就得用些苦功夫,以此同其他人家里头积累了好几代的资源相抗衡。 一个阶层固化的既得利益者,对着这种造成她利益的抽象因素发出感慨。 跟那个一千多年前,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又有什么区别? 真是个虚伪的家伙。 赵珂宁用这双五位数的鞋子踢开脚边一粒碍眼的小石子。 石子往前弹了三下,落入十方竹脚跟。 障碍清除后,赵珂宁再度恢复了意气风发。昂首阔步,走上自己的路。 少女的影子拉得颀长,与庭中藻荇交横。 直待春风起,梢云耸百寻。 * 回去之后是班会,照例给本周生日的同学庆祝。 这周轮到一班班长胡梓彬。 男生桌子上的礼物堆得不少。 一望而知,班长人缘不错,班上同学对他的业务能力都很佩服。 寿星坐在教室中央,挨个感谢大家的祝福。 然而,闹哄哄的人群中,却有一个人游离于热闹边缘。 李嫣然攥着手里的礼品盒,踟蹰好几分钟,还是转了身,立马就对上了赵珂宁八卦的眼神。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转向教室中央。 经赵姐这么一推,人群自动破开一条道来,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刻意拉长音调的“哦~”,在教室内此起彼伏。 明明房间长宽都不足17米,却硬生生烘托出了回音的声效。 李嫣然恼羞成怒,站定身子后回瞪始作俑者,只对上后者轻佻的wink。 她无言,才转正身子,手里一空,与胡梓彬的笑眼相撞:“谢谢你。” 李嫣然很快地回了句“不用谢”,扭头就走,耳尖却不可抑制地发烫。 她迅速扯了皮筋,把头发拨到两旁,掩去一大半脸。 人群的起哄声愈演愈烈。 胡梓彬看见女生羞赧的样子,想起少女的薄面皮儿,多半经不起这种戏谑。比了个“收”的手势,示意大家别闹。 赵珂宁刚给自个儿竖了个大拇指,坐回椅子翘起二郎腿看戏。见李嫣然这么快狼狈而逃,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摇了摇头:“啧,脸皮儿太薄了。” 旁边陈安生听见,抬头扫了眼那边的动静,又收回视线:“你以为都跟你脸皮一样厚?” “过奖过奖。”赵珂宁放下二郎腿,身子后仰,一手搭在椅背上,凭着后两只椅脚半荡在空中:“搁我的话,扛起人就跑。” “……那被你看上的人可真惨。” “嘁,总比某些怂包连喜欢人家都不敢承认强。” 陈安生淡淡瞥了眼旁边的人,没再接话,转了转左手的念珠。 赵珂宁瞅见,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表达鄙夷:“你天天带着个念珠总不至于真*T 要出家吧?” “爸爸的事用不着儿子操心。” 刚说完话,男生就站起身子,躲开右边扬起的拳头,又三两步跨上讲台。 赵珂宁“啧”了一声,直皱眉。 陈安生打开多媒体,点击音乐播放器,顺道给这周的生日会添点BGM。 点开后第一首是《骄傲的少年》,半年前的曲子。 有了音乐作助燃剂,现场氛围又热闹了点。 过了半分多钟,有几名喜欢这首曲子的同学跟着唱了起来。 氛围感是种很奇妙的存在。 像广袤宇宙中,牵拉各颗遥远星辰的引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确实实存在。将那些本无关联的星星聚集在一起,形成漫天星河。 一旦开了头,后面就陆陆续续加入新声音。 到了“奔跑吧,骄傲的少年”这一句,全班默契地合唱起来,有些不记得歌词的同学也跟着哼调子。 二班的隔着一堵墙听见旁边班上的BGM,四班的隔着一道走廊瞧见一班整齐摇晃的人影,纷纷露出羡意。 这种羡意挺复古。类似于他们当年坐在电视机前,津津有味看《还珠格格》,主角团唱着“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让小小的孩童流露出满满的向往。 等到一曲非正规合唱结束,鉴于之前打奶油仗留下的惨痛教训,如今的生日蛋糕正儿八经地用来满足味蕾的享受。 寿星分好蛋糕,给同学们一一递过去。 小万同学相当满足,吃完自己手中的这块,舔了舔嘴角,还想再来点。 她怀疑自己最近得到了“心想事成”buff。念头才冒出,眼前就出现一块缀着草莓的切角。 尹见素端着蛋糕,顺手递出一张餐巾纸,指了指她一侧嘴角:“右边有奶油。” 万芥舒接过纸盘,擦了擦嘴角,感动地吸了吸鼻子:“见素你好好呀。可惜等会调完座位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最后一排了。” 旁边胡成浩听见这话,皱了皱眉——他不是人吗??? 尹见素安慰对方:“过两周就又调位子了。” 小万又吸了吸鼻子:“好吧,那你们记得想我。” 八排座位硬生生给烘托出了八光年的效果。尹见素哭笑不得应了声好。 在班会课的最后十分钟,班上开始挪位子。 其他方位的桌椅移动起来很方便。但像尹顾这样由最后一排移至第一排的,就要颇绕些路。 顾慕尘正打算先帮同桌把桌子搬到走廊里,就被赵珂宁抢了活。 赵爷瞅了眼旁边略显惊愕的顾慕尘,又瞅了眼前排漫不经心往这扫的陈安生,咂了咂嘴。 难,真难。 人生如逆旅,她一个行人瞎操什么心。 罢了罢了。 赵珂宁安慰自己,父爱如山,逆子不争气,她这个做父亲的也就帮这一回吧。 等到班上同学的桌椅都已重新安置好,赵珂宁坐回自己的板凳上。 旁边陈安生手上已经拿着本《时间简史》在看了,脸上还是一副欠揍的轻浮模样。 她摆成二大*T 爷坐姿,手里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根笔,眼睛也不看男生,只盯着笔帽:“你不该谢谢我?” 陈安生翻页的手停在空中,语气难得正经:“只有心智不全的小女生才会对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抱有过分美化的幻想。” 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是什么? 赵珂宁侧着头看旁边的人。 视线还停留在书上,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了。 赵珂宁却忽然来了兴趣,直起身子,两眼放光:“你该不会是有什么恋爱PTSD吧?” “你要实在闲得慌就多读点书,别小小年纪就满脑袋情情爱爱。” 她赵爷是那种成天冒粉色泡泡的人? 赵珂宁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反手就给人胸膛来了一拳:“老子他妈上周才看了《资本论》。” 又接着逼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以前是不是受过情伤?” 旁边的人沉默了。 赵珂宁不依不挠:“哟,还真被我给说中了?看不出来嘛,经历还挺丰富的。” 她捶了把男生的肩:“咱俩谁跟谁?你放心大胆地告诉爹。爹保证,绝对不让第三个人知道。” “看来是你小时候为父太纵着你了。”陈安生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不教,我之过。” “我去你大爷的。” 每天都要反反复复争论父子问题,赵珂宁已经乏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转移话题。说嘛说嘛,有什么悲伤故事,说出来让哥们高兴高兴?” “我这辈子最悲伤的故事就是领养了你这个逆子。” “我*你仙人板板。” “你一个姑娘家家,不要天天把太阳挂在嘴边。” “我*****。”赵爷持续口吐芬芳。 明明晚自习翘得最欢,翻墙也翻得贼溜,脸上总是一副拽兮兮的欠揍模样,怎么现在那么怂? 她不理解。 第39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赵珂宁此人, 收获得最多的评价就是热情。 这热情可以表现在方方面面。还能单拎出来一条——无比热衷于帮别人凑姻缘。 难得父子一场。她觉得自个儿身为一名合格的父亲,有必要帮某个好大儿打听打听另一位当事人的想法。 放学后,赵珂宁跟着尹万二人走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踢着小石子, 思考应该怎么委婉地套话。 按理来说, 如果换作面对其他人, 以她赵珂宁的性子, 必然会单刀直入, 直接问人:“你觉得XXX咋样?” 可旁边这个姑娘是自己的好姐妹。万一她对陈安生没意思,场面将会非常尴尬。 赵珂宁对于高中生微妙的情愫总是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就连陈安生这种掩饰得很高明的怂包, 她当了人三个月的同桌,都看出来了。 然而, 面对见素时, 她啥也看不出来。 她觉得, 这必然是症结所在。某怂货绝对是因为这个才怂的。 赵珂宁冥思苦想好半天, 余光瞥到街对面一家新开的冰淇淋店。瞬间规划好甜品店促膝长谈晚景图,立马拉着两个*T 小姐妹兴冲冲过去。 三名风一样的少女,顶着头上桑椹汁一样的夜空, 火速抵达目的地。 夜风不温不凉,懒洋洋穿过街道,铺开一层暖。 顺带着敲响了门口的风铃, 落下一阵清脆的“叮咚”声。 新店的装潢格外用心, 蓝粉色调,满满的少女感。 店名叫“冰柠”, 夏日氛围开满。 门口立牌上写着“开业大酬宾”的卡通大字, 上面配着招牌菜的简笔画, 是柠檬刨冰,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赵珂宁飞速落座,高举左手问老板娘要了三碗柠檬刨冰,然后斜靠椅背等上菜。 她酝酿了一番情绪,拿出满级演技,稍微收敛了下坐姿,作出一副娇羞的样子:“我最近看上了一个小帅哥。” 小万同学立即凑近脑袋,把耳朵对着赵爷,旁边还竖起了只手,完美演绎了“洗耳恭听”四个字。 赵珂宁接着说:“他长得贼帅,声音也巨好听。可惜他不喜欢我。”甚至还不认识她。 小万深表同情,提出可行性建议:“没关系。换一个喜欢就好了。” “???”赵珂宁丧失了表情管理能力:“你咋这么野?” 赵珂宁中午刚发现自己带歪了见素,怎么晚上就发现自己把小万也带歪了??? 罪过罪过。她这个月造的孽怕是要还到明年。 万芥舒继续语出惊人:“这不是很正常吗?我就喜欢过好多人呀。” 赵珂宁已经想好了,下周就去校刊投稿,文章标题就叫—— 《震惊!赵爷竟惨遭欺骗,被某渣女的傻白甜表象蒙蔽?!》 对面的小万同学一脸严肃,开始认真地掰手指,一个一个数起来:“我小学的时候喜欢夏目、孙悟空和……初中的时候喜欢越前龙马、momo酱和……高中的时候喜欢黑子、白凤和……” 万芥舒一直数到了服务员姐姐把刨冰端上小圆桌。 从此以后,赵珂宁对这家甜品店上餐速度的计时单位变成了小万的二次元男神数目。 赵珂宁拿了勺子,看了眼摆在自己面前的巨型刨冰。 分量非常足,甚至可以挡住小万一本正经的脸。 刨冰摆盘很网红,堆成雪山状,山峰顶着一个奶油冰淇淋球。山体呈鹅黄色,外面包着网格状的炼乳。山脚摆了两片柠檬。 柠檬的清香和奶油的甜腻交织在一起,直直钻进三名女生的鼻子。 赵珂宁挖了一勺,塞进口中,一边抿,一边对小万说:“咱这不一样。” 吃完这一口,赵珂宁终于无比自然地把话题扯到了正题上。把手伸向见素,比了一个“请讲”的手势,说:“来,下一个。” 被cue到的女生眨了眨眼,咽下嘴里的冰,冷冰冰开口:“我只爱学习。” 赵珂宁手里的勺子差点掉下去。 “学习使我快乐。”说完,尹见素往嘴里送了一勺奶油球。 柠檬味的。 吃起来味道竟然意外的不错。 人生总是有这么多巧合。 被抑制的神经传导通路有了*T 微弱的复苏迹象。 * 远在大洋彼岸的另一端,暗淡了三年零十个月的柱形信号灯发出亮黄色的光芒。 这点光芒在数据海洋的闪耀屏幕下无疑是微弱的。 屋子正中央那个500英寸的屏幕上,无数白色数据与符号在深蓝色背景上跳动着,行与行之间交替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人眼可以捕捉的频率上限,构成神圣又庄严的图景。 它连接的是一台名为“Matrix”的神经形态超级计算机,每秒能完成超2亿次运算。 硬盘高速运作,发出沉闷的响声,在静谧的建筑物里无比清晰,渗透进这座距地面35米的漆黑色楼体的每一处角落。 Matrix以全功率运行时,耗费的电量相当于一座小县城。 自从建成起,就从未停止过。 带有金属光泽,身高一米的人形机器,被那串角落里突然亮起的黄色信号灯激活,靠墙的身子东倒西歪站起来。 说是人形,又不尽然,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长了四肢的保龄球。脑袋和肚子都圆滚滚的,通身散发着冰冷的铁青色。 他抬起合金制成的机械手臂,调动红外线检测仪,在这个占地规模足有七整层楼房大的工作站中开启全面扫描。 最终,它在B3楼检测到了主人的红外辐射能量。 确定好目标,他跌跌撞撞地向目标走去——他上次受的伤害还未完全修复好。 带着伤的保龄球机器人走起路时不甚美观,摇摇晃晃,像舞台上供人观赏的滑稽小丑,全身发出“咔擦咔擦”的响声。 找到主人时,对方正窝在沙发上睡大觉。头发蓬成乱糟糟的一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M市发达的交通路线。 保龄球机器人伸出不算长的机械臂,毫不犹豫地推了把沙发上的人。 没醒。 他又猛晃了三把。 这回,对方终于醒了,缓缓直起身子。乱蓬蓬的黑发遮住了大半的脸庞,黑漆漆的房间里,隐约可见半露出的浅黄色肌肤。 那人的双眼尚未睁开,抬起的右脚却精准无比地朝机器人送去毁天灭地的一脚。 可怜的保龄球很快散架。圆滚滚的脑袋和圆滚滚的肚皮掉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特有的响声。 大的、小的,圆的、方的,各式各样的零件以沙发为圆心,四散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侥幸存活的机械臂转了转手指,凭借畸形的姿势在花岗岩地面上歪歪扭扭地前行。 那只手挨个捡起自己的元件,断掉的线路冒出“滋滋”的电火花,微微点亮了这方幽暗的空间。 机械的电子音从圆形脑袋中冒出来,带着极易察觉的委屈:“这些电线要接好久的,你竟然又一脚踹烂了!” 这个A国的机器人开口讲出的话竟然是中文。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吵我睡觉。” 沙发上那个人说出的话也是中文,被头发遮住一半的黑色眉毛不开心地皱着。 “可是2号的记忆有复苏的迹象了!”电*T 子音猛然扩大了好几倍。 “复苏就复苏。就为这点小事叫醒我?”沙发上的人又抬起一脚,作势要将他彻底踩扁。 机械臂飞快护住自己可怜的铁脑袋,一溜烟滚到沙发底下,闷声开口:“现在已经是M市时间早上九点三十七分了!” 保龄球对此人睡懒觉的行为发出强烈谴责。 “她身体里面的null浓度如何了?”那人终于关心起正事来,一边问,一边套上沙发背上有点发黄的白大褂。 “缺少血液样本,无法得知具体数值。理论上讲,根据之前收集到的2号生理指标,结合null药动学特征,她目前的血液null浓度应该维持在5.6mmol/L。” 穿上白大褂的人终于有点科学家的风范了——如果忽略掉对方斜挎挎靠在沙发背上的模样的话:“那不是还够用么?至少能再维持25个月。” “25个月之后null的功能就将彻底失效了!”圆脑袋从沙发底下蹦出来,跳得老高,轨迹顶点的纵向高度足以和眼前这个人对视。 “失效就失效呗,本来就是多此一举的事。那小子太惯着这丫头了。” “到时候她会杀到研究所寻仇!”圆脑袋总是这样激动,金属和地面相撞,发出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回响。 “那就让她毁掉这里呗。” “你跟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伙儿的?” “一伙儿?”那人在舌尖品着这个词语,似乎很新奇。嘴角扯出一个不屑的笑容:“就他们,也配?” 这个讨厌家伙的狂妄程度如果排世界第二的话,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杞人忧天的保龄球认不清主人的立场,只闷闷不乐在原地跳着。不断升高,又不断落下,咚咚作响。 穿着白大褂的人实在忍受不了这个碍眼的小破球,找了个借口,把它从眼前支开:“跟Matrix说一声,再送个梦境给她。” “2号真是可怜。”虽然这样说着,保龄球离开得却很潇洒。 等破烂得不成样子的机器人离开后,沙发上的人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可怜么?” 隐在昏暗光线中的脸庞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许久后,那人才喃喃自语般,吐出一句:“接近世界真相的人才最可怜。” 这句话极轻,似幽幽的风,融入寂静的黑。 第40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在自己也没觉察到的熟悉安心感作用下, 尹见素又挖了一勺柠檬味奶油球。 尽管失忆了,她这副被那个讨厌家伙手把手教出来的身体也堪称训练有素,对于自己快要出故障这件事,拥有着隐隐的预知能力。 以至于, 现在的尹见素, 为了降低这种故障, 尽可能地多积蓄了一点葡萄糖。 大洋彼岸的风暴并未传送到这片土地。但信息网络却渗透进世界的每一处角落, 密密麻麻, 潜伏在意识的最深处,如影随形。 赵珂宁重新捏紧勺子, 左手掏心窝,换上*T 一副夸张的英伦腔:“哦, 我的上帝, 这真是个令人无比心服口服的答案呢!” 对面小万舔了舔勺子上的奶油, 向赵姐提出忠告:“我觉得——如果你是个哑巴, 你喜欢的男生也喜欢你的概率会提高一大半。” 尹见素点头以示赞同,并毫不留情地予以补刀:“至少百分之九十。” 赵珂宁朝她俩做了个嘴脸。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舀走万芥舒碗里的冰淇淋球:“我觉得——你个老二次元还是孤独终老吧!” 可恶! 万芥舒一把子护住剩下的刨冰,往自己方向挪。 赵珂宁心情愉悦地弯起眼睛, 已经把自己的刨冰山吃出一个小洞,里面流出西米露。 万芥舒看到,探了探脑袋:“里面还有西米露呀?” “还有其他小料。”赵珂宁用勺子往里面掏了掏, 掏出几个芋圆, 递到小万面前,作势让她尝尝。 万芥舒张开嘴巴, 又往前面凑了点。 下一秒, 赵珂宁再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芋圆塞进自己嘴里。一边嚼还一边笑。 可恶! 小万含恨挪到旁边的空位上, 和见素对坐, 脑袋偏得像落了一个月的枕。 赵珂宁笑得更大声了。 她们三人正吃得惬意。门口一阵喧哗,又来了几名新顾客,都是女生。 店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一道而来的是厚重的烟酒味,以及一阵浓郁的香水味。 两种味道夹杂在一起,生出奇妙的混合体验,熏得人脑袋疼,掸也掸不散。 正对她们的万芥舒皱了皱鼻子,想着,如果嗅觉可以自由封闭就好了。 在小万讨厌的事物排行榜上,二手烟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总能轻易地点燃她体内不算多的暴躁因子。 万芥舒不太舒服地瞟了几眼那群人。 其中一个女生穿着圣琪中学的藏青色百褶裙制服。另外几人要么穿吊带裙,要么穿宽松外套玩下衣失踪。脸上无一例外化着烟熏款的大浓妆。 嘴里聊的话题是—— “你明天就要去见那个一中的小帅哥?” 听到里面的关键词,椅子上穿着一中校服的三名女生互相交换眼神,来了兴趣。 赵珂宁侧了侧身子,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把手搭在椅背上,想听听她们在聊什么。 “对啊。”穿吊带裙的女生姿态万千地拂了拂自己的蓝色挑染秀发:“我这个妆怎么样?” 旁边一个满头金发的女生无比狗腿地夸赞:“赵姐长这么漂亮,化啥妆都好看。哪个帅哥都得一见倾心。” ??? 吃瓜群众赵珂宁听见这称呼,皱了皱浓眉,有那么些许的晦气。 金发女生又接着问:“李昊到底有多帅?能让赵姐这么挂念?” 李昊?帅? 赵珂宁收回自己刚刚的想法。鲁莽了,原来这群姑娘的眼睛不太好使。 “是可以原地出道的水平。”吊带裙女生笑得花枝乱颤:“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她比了个大拇指,给出一个字评价:*T “绝!” 听起来词汇量不是很丰富的样子。 赵珂宁很快回忆起杨羽萱洋洋洒洒大夸她好大儿帅气身姿的那个课间。 在这种时刻,赵珂宁猛然惊觉,原来杨羽萱的词汇量不仅仅限于跟她斗嘴。 “而且他还没对象。” 那个女生说完这话,状若无意瞥了眼里面那三个穿着浅蓝色校服外套的人,从鼻腔溢出一声轻哼:“不过也是。他们一中能有几个美女?他那种极品帅哥当然看不上自己学校的女生了。” 这群人的脑子好像有那个大病。 什么傻逼非主流,扮太妹还扮到她赵珂宁面前了?? 他们一中的女孩子哪个不甩这几个太妹十条街?? 赵爷气势汹汹放下二郎腿。鞋底跟地面接触,发出响亮的“嘭”,仿佛火山爆炸前的预告函。又猛然起身,却被旁边尹见素按住—— 后者神情自若,不咸不淡道:“世界上有七十亿人口,样本量大了,总会出现不少远离回归函数的极端值。” 这种骂人方式迂回又曲折,同时还不失清新跟脱俗,实在可以选录进校刊专栏《不带脏字骂人三百句,句句经典》。 赵珂宁的怒火一下就熄灭了一大半,甚至还有心情笑出了声:“我怀疑她们根本听不懂你在骂她们。” 尹见素作惊讶状,用一副被污蔑的无辜模样看着对方,回道:“我明明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 赵珂宁另外一半怒火也消了。侧过身子,仔仔细细瞅了好半天尹见素。 然后,她郑重其事朝对方比了个六,颇有几分找到接班人的欣慰在里头。 以前是她识人不清了。尹见素这丫头,蔫坏蔫坏的。 接着,不等那几个女生沉着脸上来阴阳怪气,赵珂宁抬起手,朝前台的方向喊:“老板——结账!” 结完账,赵珂宁踩着五位数的限量版球鞋跨出店门。鞋底哐哐砸在地面上,气势如虹,颇有少年侠客单刀闯江湖的痛快。 风铃又一阵叮当作响,送走这位风一般的少女。 赵珂宁单手拎包,甩在背后,在大街上迈出赵氏特色豪迈步伐,也不多瞅几眼里面那群非主流。 夜色弥漫,霓虹闪耀。街边车流往来不息,西瓜味和火锅香缠在一起,梧城不眠也不休。 自顾自跨出几大步,赵珂宁才发现,自打出了门,小万就闷闷不乐,眉尖笼罩着团肉眼可见的乌云。 赵珂宁放慢步速,和小万并排,揉了揉她的脑袋,问她怎么了。 万芥舒耷拉嘴角:“我初中有几个班也盛产她们这种人。就是那种以跟老师家长唱反调来进行自我标榜,还觉得自己贼酷贼有个性的。经常抽烟喝酒还打架。每天不是在找人麻烦,就是在找人麻烦的路上。” 说实在的,听到前半句话时,赵珂宁有点发虚,想了想自己混账样,没好意思出声。 听完后半句,赵珂宁又觉得没对。她确确实实是有点小个性,但和刚刚那群人不一样*T 。毕竟,她心里头有杆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叛逆,这是心理学常识。 但她左右两边的姑娘都跟叛逆两个字点儿都不沾边。 左边小万同学的爹娘比她还叛逆,好吧,可以理解。 右边见素这丫头,就不太好理解了。 等多年以后,知道见素童年时期遭受过什么非人道的待遇。赵珂宁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期,就觉得,她还拥有“叛逆”这种心理的滋养条件,其实是有点小幸福的。 万芥舒并没有捕捉到对方坎坷的心路历程,继续吐诉: “其实我觉得她们这样一点也不酷,而且坏透了。我们年级有一个成绩很好的女生,被那种人校园暴力,最后退学了。他们不但不反思,还把那件事当作谈资,到处跟别人炫耀。” 说完,万芥舒呼了口气,作出总结:“我讨厌这种人。” 小万同学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脸上表情虽然一向丰富,但像现在这样,用如此郑重的语气说着讨厌,还是史上头一回。 桑椹汁一样的天空铺在头顶。夜幕上垂了几颗暗淡的小星星,没精打采放着微弱光线,又被城市的繁华遮了大半。 小万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在昏黄路灯下蔫答答的,活像一株晒脱水的禾苗。 赵珂宁在心里头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思想教育,然后捏了捏小万的脸,安慰她:“鲁迅先生说过了:‘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她们这种挑乖学生欺负的,全都是孬种。” 小万的乌云还是散不开,耷拉脑袋,恹恹地盯着地面。 视野里忽然多了一只猫,正歪着脑袋看她。 夏夜晚风轻轻拂过,带着燥热的生命力,吹来街边孩童的欢声与笑语。 一人一猫无声对视。 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流浪猫,没有特殊的血统,但非常可爱。 小小的一团,长着棕色条纹,浑身毛茸茸的,尾巴上有一块心形斑纹。 万芥舒突然被那块心形斑纹暖到了。 第41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见状, 尹见素半蹲身子,朝小猫伸出手,试图将它引过来。 猫咪朝她偏了偏脑袋,似乎有点怯, 试探地抬了抬爪子。 尹见素学着“喵喵”叫了几声。 小猫眨了眨眼, 迈着碎步朝她走来。 前面路口的红灯亮起, 汽车依次减速, 暮栖街上停起一串长龙。 斑斓的车灯交织成流水, 静默地向远方蜿蜒,看不到尽头。 顾慕尘坐在轿车后座, 车窗开了一半。 少女的声音被晚风挟裹,不偏不倚送进他双耳, 惹起耳尖一阵暖。 那几声“喵”仿佛长出爪子, 挠了挠他的心, 生出些痒痒的麻意。 顾慕尘侧头往外望去。 天色已暗, 云层堆叠成深紫色油画,月亮清冽得仿佛要从苍穹坠落下来。 世界蒙着片灰扑扑的夜色,只有路灯*T 发出橘黄色光线, 给街边的梧桐树扑了点零星的暖。却毫不吝啬笼罩着尹见素,将她整个人都染上柔和。 马尾柔顺地垂在身后,额前铺了层细碎的胎毛, 嘴巴弯成温柔的弧度。 顾慕尘的呼吸无来由停了一拍。 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消失, 路上行人的交谈声消失,所有声音全部消失。 世界一瞬间寂静无比,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一次比一次剧烈, 一次比一次清晰。 顾慕尘按住心脏的位置, 试图让这反常的心率回归正常。 但这个举动未免徒劳。 心跳越来越快。血液循环加速, 耳垂也越来越烫。 一定是车里空调开太高了。 他往车厢前部瞥了一眼——没有开空调。 那就是环境温度的原因。 今天公历五月二十,农历四月十四,小满,天气由暖变热,很正常。 顾慕尘试图从各种角度找出自己这种反常的原因。但所有依据加在一起,都无法有力地说服他自己。 背景模糊成驳杂的一团,视野里只剩下扎着马尾的少女。 一向规整的校服外套由于半蹲的缘故蔓延出几条皱褶。 哄小猫的样子和她冷淡的性子反差很大,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 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弯成月牙状。赛过枝间花,胜过天上月。 完蛋。 他好像……有点儿喜欢尹见素了。 顾慕尘最终只得出了这个结论。 心里高悬的石子落地。 起初,只溅起一朵晶莹碎珠。 没过多久,理智就轰轰烈烈瓦解掉。胸腔里鼓噪起澎湃的海潮,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呼啸着将他彻底吞没。 年少的情愫似乎只能对当事人造成山崩海啸的动荡。 尹见素没注意到车里的男生,抬头看向旁边的万芥舒——脸上已经由阴转晴了。 她眨了眨眼,问万芥舒:“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 “那就叫它巧克力吧。它的花纹是棕色的。” 万芥舒蹲下来和猫猫对视:“这附近有宠物用品店吗?” 尹见素调出脑子里储存的区域地图:“有。前面路口左转,直走三百七十米,到了第二个路口,右拐,第三家店就是。” 万芥舒抬头看了眼她:“大佬的记性都这么厉害吗?” “只是因为经常从那边路过而已。” 顾慕尘看着尹见素面不改色扯谎的模样,心底滋生出一丝微妙的喜悦——他实在太了解她了,所以他能看出来尹见素是在瞎掰。 她根本不常走那条路,之所以能说出确切的数字,仅仅是因为她看过一次地图。 可万芥舒不知道,旁边赵珂宁也不知道。 全世界只有顾慕尘能看出尹见素的全部伪装。 这个认知让他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三名女生站起身子,往宠物用品店走去,一只棕色的小花猫摇着尾巴跟在她们旁边。 世界重新流动起来。 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转绿。 驾驶座的顾母踩下油门,将街景甩在车后。 平日里那么漫长的*T 红灯今天怎么如此短暂? 顾慕尘神色不虞,剜了眼路口那个耀武扬威的红色信号灯。 顾母从后视镜里瞥了眼儿子,皱了皱眉:“你发烧了?耳朵那么红?” “晚自习跟陈安生打了会儿篮球。”顾慕尘回过神来,将嘴角压平,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妈妈。又把车窗摇到最低,脸侧向窗外,试图让体温恢复正常。 夜风汹涌灌进车厢,将他一头黑发吹得凌乱,遮挡视野,只能感受到沿街路灯发出的橘黄光线——和刚刚笼罩在尹见素身上的光是同一种。洒在身上,有点软。 “你上车的时候也没红成这样啊?” “有,是你当时没注意到。”顾慕尘继续扯谎。 经过二十五分钟车程,他的耳垂终于被呼啸的夜风降温。 到了别墅,进卧室时,手机恰好响起提示音。 顾慕尘拿起一看,是陈安生发来的。 他没点进去,而是先把尹见素的对话框设为置顶。 顾慕尘看着女生的微信头像,弯了弯嘴角。 尹见素的头像是无意义的黑白线条,他的头像是灰蒙蒙的像素格。四舍五入,他们这也算是情侣头像了。 陈安生又连发了三条消息。 顾慕尘终于点进去看了眼——李昊明天要去跟那个圣琪的女生见面?? 他切到寝室群的聊天框——被李昊刷屏了。 ……麻烦。 顾慕尘坐在床上,私戳李昊,简明扼要跟人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接下来,对方发来99+的问候语。 他屏蔽了此人的聊天消息,把手机丢在一旁。 头顶的枝晶吊灯投射出润泽光芒,照耀书桌上放着的《String Theory》——尹见素送给他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顾慕尘决定给这本书包上书皮。 别墅附近没有文具店,明天去道馆的时候再买。 明天下午就又可以见到尹见素了。 顾慕尘又笑了起来。胸腔微微振鸣,仿佛装了一座洪钟。又像嫩芽从雨后泥土里冒出头,悉悉索索,转眼就连绵一片青绿。 他今天嘴角上扬的时间好像比这一周加起来的还多。 但没多久,顾慕尘看着手中的书,笑容一点点冷却。 ——沈彦兮现在的研究的方向就是弦理论。 尹见素是因为他才看弦论的? ……不,不可能。她现在根本不记得沈彦兮,沈彦兮也早就出国了,他们两个现在没有任何联系。 可尹见素失忆之后,为什么还跟他有着相同的兴趣? ……又是这种碍眼的巧合。 黑色的英文大字张牙舞爪贴在塑封书页上,得意洋洋炫耀着战果。 水晶吊灯的光芒惨白又苍凉,刺得眼睛痛。 夜色从落地窗涌入,一帧帧定格在晚风中,颓败冷寂的深紫色铺满苍穹。 顾慕尘锁起眉,起身,打算把书塞进角落里。 手里的动作停在半空—— 算了。 沈彦兮已经是过去时了,尹见素会是他的。 第42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周六, 顾母心情格外高涨,亲自进行了*T 一番大扫除,保洁阿姨也没请。 一大早上,整栋别墅就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顾慕尘的梦被迫在高分贝的噪音里中断。 他烦躁地堵住耳朵, 想继续刚刚的梦境, 却徒劳一场。 叮叮当当的声音还在持续。 他忍无可忍, 掀开被窝。顶着头略乱的头发, 打开自己卧室的门, 朝楼下道:“妈——你能小点声不?” 顾母停下手里的动作,把抹布丢到桌子上, 双手叉腰,朝楼上吼:“太阳都那么高了, 还睡?” 顾慕尘习惯性抬手看时间——还没戴腕表。他依旧面不改色, 冷静开口:“现在还没到七点。” “你以为你是我们院里那群天天混日子的大学生嗖?才十六岁, 有点朝气, 小伙子。” 顾慕尘掰着手指开始盘算起来:“你上周日九点才起床,上上周日九点半才起,上上上个周日——” 男生的话很快被妈妈打断:“这些事情你倒是记得清楚噶。你个龟儿子给我滚下来。” 顾慕尘岿然不动, 条理清楚地跟妈妈掰扯逻辑:“妈,你是搞生命科学的,应该清楚, 如果我是——” 顾母顺手捞起旁边桌子上的鸡毛掸子, 往上扔,但在半空就落了下来。 “妈, 虽然你是生科院院长, 但也不能偏科太严重。毕竟, 经典力学是所有理科生都该掌握的基——” 顾慕尘今早第三次没能把话说完, 看见往楼上奔来的妈妈,反应迅速,关上了门。 母子俩隔着实心木板门进行无障碍交流。 “我发现你娃娃今天硬是有点活泼哦。” “还是妈教得好。” “肯定陈安生那小子带的。” “对,是他。” 在甩锅给陈安生这件事上,顾家母子二人都得心应手。 顾母拍了拍门:“你把门打开。” “那你好好说话,别动手。” “你妈我是那种暴力的人吗?” ……难道不是么? 行吧,跟妈妈是不能讲道理的。顾慕尘打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把门拉开一条缝,又熟练地侧了侧身,完美躲开门外偷袭的鸡毛掸子。 但里面那朵才拼了一半的乐高玫瑰却不容乐观。 意识到模型在暗器的射击路径中,顾慕尘连忙转身,意图护住自己的玫瑰。 万幸,没被击中。 鸡毛掸子在半空掉了下来。 顾母才发现他卧室里面那个新添的乐高模型,双手环胸,手里捏着个本子。 又倚在门框上,饶有兴趣盯着男生:“你咋突然想起来拼乐高,还整成这种花里胡哨的?怕不是有啥子猫腻哦。” 顾慕尘面色不改:“心血来潮,尝试一下新拼法而已。” “你这两天也太不对劲了嘛。”顾母显然没信他的鬼话,仔仔细细打量自家儿子:“你小子是不是有情况?” “我要学习了。”顾慕尘企图浇灭妈妈的八卦火苗。 “你娃娃肯定有情况。”顾母没捏本子的那只手指了指顾慕尘,下了定论。 作为亲妈,她还不了解自家儿子吗? “看上哪个小*T 姑娘了?给老娘讲嘛,我给你出主意。” 出的都是馊主意吧。 顾慕尘冷漠地回望老母,试图换一种方式终结话题。 “就你这副鬼样子,点儿都不讨女娃娃喜欢。”顾母无情奚落男生。 “妈是过来人。妈跟你讲,追女生,那是有技巧的。你要循序渐进、死皮赖脸、死缠烂打。缠到别个离不开你,就对了。” ……果然不靠谱。 “不要辜负了我给你的这副皮囊。”顾母用手里的本子拍了拍男生的肩。 顾慕尘的注意转移到肩膀上的本子上,皱了皱眉,问:“这是什么?” “你自己小时候的本子都认不到了?收拾东西的时候翻出来的。啥玩意儿哦?这么宝贵,还上了锁。” 顾慕尘顺势接过妈妈递过来的本子。 封皮上是无比熟悉的黑白格子图案。 他愣了愣,五味杂陈。但脸上还是神色自如,一本正经回答:“我想起来了,小学的学习资料。” “行吧。”顾母点点头。 “陈安生那孩子好久没来我们家了,你多带他过来玩玩。他们家那氛围——”顾母没说下去,只皱眉,摇头:“啧,造孽。” “好。” 等妈妈走了。顾慕尘盯着手里上了密码锁的笔记本看了一分钟,笑着骂了声:“幼稚。” 他在记忆宫殿里搜寻了出密码,拨了拨外壳的转轮,依次调到1、0、0、9、1、5。 清晨的阳光落进屋子,在书桌上拉出一条倾斜的宽阔光带。 尘埃跳跃于晨光之中,不知疲倦地舞着华尔兹。 窗外麻雀啁啾,为之伴奏,翅尖抖落一缕晨曦。 顾慕尘翻开外壳。 光带与内页封面相交,正中央写着醒目的《头号竞争对手观察手册》。 光带外面的阴影,笔记本封面的右下方,添着一行小字——记录者:顾慕尘。 字体端正有余,但仍显稚嫩。笔力倒是遒劲,在背面也清晰凸出字体轮廓。 透过这页纸,他仿佛回溯了六年的时光,重新忆起自己下笔时心里那股较劲。 顾慕尘靠在椅背上,手指摩挲纸背留下的痕迹,轻轻摇了摇头。 初夏的阳光在他的指尖驻留,捎带着携来一整个夏季的浓烈。 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而上,直抵嘴角,晕出一抹笑。 过了有半分钟,他才继续往下翻去。 第一页写得满满当当。 [第一条 尹见素看了黑格尔的《逻辑学》。记录于2010年9月15日。] [第二条 尹见素看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记录于2010年9月17日。] …… [第二十六条 尹见素不会笑。记录于2010年10月12日。] [第二十七条 尹见素不会哭。记录于2010年10月13日。] [第二十八条 尹见素不吃零食。记录于2010年10月14日。] [第二十九条 尹见素的衣服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记录于2010年10月16日。] [第三十条 尹见素喜欢喝青柠檬泡的水*T 。记录于2010年10月17日。] [第三十条更正 尹见素没有喜欢这种功能。更正于2010年11月17日。] 顾慕尘一行行读下去,小学那段时光生动地浮现在眼前。 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时间里,脸上一丁点儿表情也没有。 一双本该含情的桃花眼却总是透着不加掩饰的傲气,黑白灰三色系的衣服与同龄人五颜六色的Kitty猫和哆啦A梦迥然相异。 周身气场也和班上同学格格不入。 别的小孩玩着新买来的陀螺,喜笑颜开,她面无表情。 别的小孩接种疫苗,哇哇大哭,她终于有点其他表情了——稍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大抵是嫌吵。 小朋友都喜欢的零食也不吃,小朋友都喜欢的动画片也不看。 桌子上永远放着晦涩难懂的书籍,草稿本上总是写着远超小学阶段的公式与定理。 每次考试都和另一名男孩并列第一,不论是卷面还是体育课。 老师宣布分数时,班上其他人都兴高采烈。两名并列第一的当事人反而同时皱了皱眉,隔着大半个教室对上视线。 女孩的眼眸里少见地掺杂了点当时的他看不懂的东西。但可以肯定,那绝不是棋逢对手的喜悦。成功激起了一个十岁男孩子的胜负欲。 从此,男孩在心底默默将此人列为头号竞争对手。 可班上其他那些天真的小孩总将她当作神仙一样供着,追在后面问出十万个为什么。得到由各种专业词汇组成的答案,明明半个字也听不懂,但还是双眼冒星星,赞叹:“哇,你好厉害呀!” 得到赞美的女孩依旧没有一丝喜悦的神色,反而露出些许类似不解的困惑——“这些不都是常识么?” 不远处竖着耳朵留意竞争对手动向的男孩听到她的话,攥紧了笔,一字不漏地记下知识点。 永恒膨胀、人存原理、多普勒红移、宇宙背景微波辐射……全、都、是、常、识。 不服气的男孩回到家后大力开垦书柜,照着女孩的书单复刻一份,还多加了一倍,作势要埋头苦读。惹得妈妈怀疑他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 男孩忍气吞声,跟在暴躁教授母亲后面问她生命科学领域的前沿技术,暗自下定决心,第二天到学校一定要好好展示展示自己的知识储备量。 他如愿地被众人包围起来,被他们用先前看女孩的那副崇拜模样望着自己,但女孩却一眼多余的目光都没给他。 1:0暂败。 随后的两年时间,男孩单方面发起119次挑战,均以失败告终。女孩从来就没多瞥过一眼他。 这无疑是天之骄子不算长的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次滑铁卢。 尹见素这个人,没有心。 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小慕尘如是安慰自己。 直到某天,他发现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静静添在尹见素的笔记本上。 原来,尹见素有心,那颗心里面装了*T 一个名叫沈彦兮的人。 小慕尘偷偷向周围同学打听了一遍这个名字,都没人认识。 直到他回了梧城,升入中学,每位老师都在说一中出了位十年难遇的天才学子,超群绝伦,实打实的后起之秀。 那个人的名字,刚好叫作……沈彦兮。 之后的时光,“顾慕尘”的名字前总会被人添上“沈大神接班人”这样的名头。 他用了一年时间摆脱这个称呼,顺便拿到他们那届中考状元的头衔。 进入一中后,顾慕尘再一次被冠上了熟悉的名号。 他又花了一个学期,从这个称号中走出来,有同学开始喊他“顾大神”。 明明是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怎么总有这么多烦心的纠葛? 顾慕尘揉了揉眉心,把沈彦兮这三个讨厌的字从脑子里赶出去。 视线停留在笔记本第一页的最后一排。 他取出笔筒里的万宝龙钢笔,在末尾添了一行字: [第三十条再次更正 我会让尹见素喜欢上我。更正于2016年5月21日。] 第43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尹见素抵达道馆的时候, 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门口沙发上的顾慕尘,正漫不经心望着入口方向,像在等什么人。 凛冽天光尽数倾泻在他的眉眼间,碎发跳动着张扬的金。 和煦暖风从他身侧涌来, 鼓荡起夏日的热烈。 背后繁茂的流苏落了一地, 纷纷扬扬, 似初夏的雪。 本该是幅美到不行的油画, 然而, 刚和她的视线对上,顾慕尘身体就僵硬起来。掩耳盗铃般收回视线, 余光却瞄着她。 画面有点儿像……做了心虚事情,被大人逮住的小孩子? 尹见素不明就里, 新奇得很。坐到顾慕尘旁边, 跟他打了个招呼。 后者立马转过头, 回了她一声。瞳仁瞬间燎然, 像夜路上亮起的灯盏,干净又清冽,不含一丝杂质。看着她的时候, 眸子里荡开浅浅的波纹。 空气里染上淡淡的玫瑰味,顾慕尘想起昨夜的梦,梦里那条酒红色长裙很衬尹见素的冷白皮。 可尹见素从来不穿裙子。她今天穿的短袖配长裤, 款式一成不变的简约, 但——都是米白色。 一个穿黑,一个穿白。 四舍五入, 他们俩也算情侣装了。 顾慕尘弯起嘴角, 笑容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意洋洋, 带着点不设防的愉悦。 尹见素挑了挑眉, 问他:“你今天心情很好?” “可能是因为今天天气很好吧。” 今天天气实在很好。阳光都洒在尹见素身上。脸上小绒毛清晰可见,像初夏从水面新探头的睡莲,可爱得不行。 可爱的尹见素本人却自带情愫拒收装置。 被对方直勾勾的灼烈目光盯着,皮肤蹭一下就蹿上股异常浓烈的别扭感,跟爬了堆蜘蛛似的。 明明现在太阳很大,尹见素的背后却隐隐约约冒出缕阴森森的凉意,大脑也有点儿混沌。 这个顾慕尘——是不是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附身了? 不对,这不合理*T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妖怪不能成精。 尹见素轻轻晃了晃脑子,甩开自己奇怪的联想。 顾慕尘看见她难得一副见鬼的表情,很快收敛自己的目光。 眼看他又恢复正常,尹见素放下心来,从包里拿出道服,往更衣室走。 走之前还多看了几眼顾慕尘,确保他没再露出不对劲的表情。 ——刚刚说不定又是她的幻觉。 但怎么会在白天发作? 尹见素揉了揉太阳穴,脑袋发晕。 * 换衣服时,尹见素才意识到,背后发凉不是错觉,她的确冒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在进入小满后的第二天。 四肢也发凉,甚至还有点心悸。 尹见素把右手指尖搭在左侧桡动脉上,给自己测了测脉搏——每分钟87次,不算太快。 她站到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面色。 嘴唇还是淡粉色,但脸比平时稍微苍白了一点,跟刷了层漆似的。 尹见素往嘴里丢了一颗柠檬味的硬糖,嚼碎。 甜中带酸的糖块碎片钻进味觉细胞,电信号沿着神经通路传导至孤束核,大脑的浑沌感略微减轻。 明明生活作息和饮食锻炼等诸多方面,标准得能放在医院当健康知识宣教模板。体质却还是一点都没改善,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肆意疾驰。 尹见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哪天就忽然殒命了。 虽然她之前在医院检查时并没有查出任何器质性病变。 当时那位医生是怎么说的? ——“可能是遗传因素。” 现代医学发展迅速,但依旧有相当一部分疾病无法找到确切病因。对于这些病症,比较通用的万能答案是——“与基因有关”。 她的双螺旋结构里,裹藏着现代医学暂且无法探清的秘密。 五种元素,四种碱基,仅仅通过数量的粗暴叠加,就演变出无数种排列组合。 这些近乎无穷大的组合方式赋予了每一个生命体的独一无二的浪漫特性。 也为每一个生命体写好了凋谢的结局。 花朵会枯萎,大海会干涸,恒星会坍塌…… 没有事物永垂不朽。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白到透明的脸,旋开水龙头,双手作皿,接了一大捧水,泼在脸上。 冰凉的触觉渗透进每一个毛孔,大脑的浑沌感暂时减轻。 * 外面沙发上,顾慕尘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自己的腰带,眉目间全是慵懒的燥意。 孙教练一进来就看男生这副模样,满脸稀奇,问他怎么了。 顾慕尘收敛情绪,抬起头,回他:“没什么,刚刚被一只小猫挠了。” 孙教练连忙上前,作势要看男生的手:“有没有破皮?要打狂犬疫苗的。” “没有,自家养的,我跟她闹着玩。” 孙教练点点头,又问他:“你家里还养猫?平时还真看不出来你喜欢小动物。” “……”顾慕尘沉默三秒,回道:“才养的,现在喜欢了。” “哦。”教练多打量了男生几眼,眼里写满不可思议,踏进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看了*T 他一眼。 顾慕尘揉了揉眉心—— 他在周围人心中的印象怎么这么差劲? 他平时的脸是不是太臭了? 顾慕尘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角,往上提。 才停了半秒,他就收回手。 好幼稚。 上课铃响起,顾慕尘理了理道服,进入屋子里。 开始时照旧先进行常规体能训练。 压腿、跑步、高抬腿、核心力量…… 二十来双鞋子在泡沫地垫上咚咚哒哒敲着,奏响不成曲调的鼓乐,吵得耳膜发涨。 挨个锻炼完,尹见素汗如雨下,大脑晕得很,心脏也跳得很快。 她又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含在嘴里。 以前这些训练虽然完成得也不轻松,但还不至于累到连手都快抬不起来。 剥锡箔纸的时候,双手竟然还有点发颤。 好在孙教练没接着教他们跆拳道的踢腿动作。两脚大开同肩宽,双手叉在腰带上,颇有几分唠嗑的架势。 他板着脸,压低声音,故作深沉,问他们想不想学点炫酷的。 尹见素过了足足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教练在说什么。 第一排已经有群众代表提出疑问了:“啥子炫酷的?” 孙教练的深沉脸一眨眼就消失,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数起来:“啥子擒拿手啊、过肩摔啊,都可以嘛。” 他环视一圈道馆:“我们这个班女生也不少,以后出门要是遇见歹徒,可以防身用。当然,男生也要保护好自己。而且,第一反应肯定都是快点跑哈,莫要以为自己学了两招跆拳道就无敌了。实在跑不脱,再用这些防身招式。” 听教练说完这番话,尹见素竭力收拢四散的思绪,甩了甩脑袋,把注意力集中在教练身上。 “如果时间够的话,我们还可以来点拳击。”孙教练朝门口立式拳击沙袋的方向努了努嘴。 道馆瞬间点燃气氛,大家纷纷说好。 嚷得最凶的男生被孙教练点上前去配合示范,先教擒拿手。 孙教练逮住男生的右手,拉直,放到自己的右肩上,跟大家讲解:“这里有个重点,歹徒的手一定要打直哈。” 教练一边说,一边抬起男生的手臂,给大家展示。 “大家都晓得,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说着,教练左手擒住男生的肘部,虎口朝上,用力一顶:“像这样,搭一个三角形出来,对方就挣不脱了。” 随后,教练顺势一个内旋,男生别肘俯身。 满屋子人齐声喝彩。 只有面朝泡沫地垫的男生后悔不迭。 教练又慢动作示范了几次,然后让底下的人互相练一练。 被人数年如一日精心训练出的条件反射不会因为失忆而有所改变。 一听到指令,尹见素的意识立即清醒过来——迷迷糊糊间,她的大脑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了这条命令式的语句。 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还有这种傀儡属性? 尹见素站直身子,跟旁边的女生组队,相互练习。 擒拿手很实用,不需要使太大力就能快速制住对方,以尹见素的*T 力气也能做到。 但前提是对方配合。 真遇到突发情况,在绝对的力量悬殊面前,所有技巧都不管用。 屋子里的人都很快掌握。 到了过肩摔的时候,动作要复杂不少,危险系数也要高出许多。 教练演示了几遍,没让所有人都练,只叫几个段位高的人试试。 实际上,只要熟练掌握人体结构,无论是擒拿手,还是过肩摔,都轻而易举。 所以,尹见素根本不需要特意学习这些技巧。 该在哪里找个支点,用哪块肌肉发力……她全都清楚得很。 她差的只有力气。 尹见素捏了捏拳头——肌肉力量越来越差。 太废了。 她一边嫌弃自己的身子,一边漫不经心扫过那几个被叫到前头去的人。 正巧对上顾慕尘的视线。 尹见素脑子混沌得很,分辨不出他那双忽然亮起的眸子里翻腾的究竟是什么情绪。 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完全阖上之前,眼前的景色蒙上了黄色的滤镜,几秒后又变成紫色。 视野由外自内逐渐暗下,进而沉淀为浓黑。 耳膜发涨,道馆里闹哄哄的背景音模糊起来…… 第44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脑细胞几乎只能利用葡萄糖供能。 所以大脑对缺氧和缺糖都异常敏感。只要稍微持续一段时间, 就会造成不可逆损伤。 一开始是头晕、颤栗、出汗、精神涣散、视野模糊,最后是……死亡。 所以糖尿病患者在治疗过程中最需担心的不是高血糖问题,而是低血糖反应。 大脑离开葡萄糖会死掉。 尹见素应该是经历过死亡的,不然她为什么会如此习惯于现在这种感觉? 全世界都消失了。 她仿佛又要坠入一片海洋。 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等待着她的坠落, 彻底掩盖所有罪证。 从此之后……再也醒不过来。 可海里埋藏掉一具尸体, 岸上还会源源不断迎接新的生命, 尸体怎么会甘心被海吞噬呢。 她又为什么没感受到那阵刺骨的冰, 反而落入一片暖洋? 一片青柠味的暖洋。 熟悉的青柠味。 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已经习惯于这种酸中带涩的气味了。久到仿佛上辈子的往事。 那次又是谁将她从海里拉了出来? 尹见素下意识往这股久违的气息里钻, 就像幼崽回归巢穴时的本能反应。 她正后方那个试图接住她的男生止住了步子。 抱着人的顾慕尘也定格在原地。 明明上一秒还焦灼得不行,但尹见素舒着眉往自己怀里蹭的时候, 他的大脑就彻底失去思考功能了。 里面那些往日里精确运行的齿轮顷刻间生满了锈, 深红一片, 密密麻麻啃噬着他的清醒。 隔着一层布料, 薄薄的体温无比清晰地传到他的心房。藤蔓自胸腔攀爬而上,转眼就遮天蔽日。 尹见素的脸……好软。 顾慕尘一时无法判断自己是抱住了一朵玫瑰还是抱住了一只小猫。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好像要化了。 周遭乱*T 成一团。 教练拨打120, 正后方那个男生感慨着顾慕尘的身手,其余同学齐刷刷瞪大眼睛,茫然无措。 三秒钟拉成了三个世纪那样漫长, 长到足以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 再将所有记忆尘封消融。 只过了一场跌宕旅途的时间,顾慕尘找回理智, 抱着尹见素往楼下奔。 孙教练火急火燎跟在后面。 谢天谢地, 只下了一层楼, 尹见素就睁开眼睛了——因为她嘴里还有半块奶糖。 身后馥郁的流苏树安安静静下着雪, 苍翠枝叶在风中绵延成海。 顾慕尘悬着的心归位。 然而,一对上女生的桃花眼,他的大脑又开始闹故障了。仿佛绞断的电线,“刺啦”作响,不停冒着火花。 此刻的顾慕尘就像楼梯口自动贩卖机里面新上的柠檬气泡水。 尹见素看他一眼,他就咕噜咕噜冒着气泡,每一个泡泡都在叫嚣愉悦,都在呐喊——“快点旋开我的盖子呀”。 她被这股热烈的眼神烫到了,思维却有些迟缓,花了整整三秒钟才弄清自己的处境。 她眼前的人是顾慕尘。 但角度有点奇怪,是仰视方位。 就算这种极其考验颜值的角度,顾慕尘的脸也仍旧完美得挑不出一点儿瑕疵。 在阳光的柔和滤镜加持下,他已经足够精致的五官甚至还得到了进一步加持。 眉弓立体,眼角逶迤,睫毛洒下密密的阴影,连毛孔也细腻得不像男孩子的。 她现在的脑袋大约真的迟钝得不行,甚至没想起来移开自己的视线。 尹见素又花了三秒,意识到—— 她现在躺在顾慕尘怀里。 这个认知让她汗毛直立。 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蹿脑门,跟冰棍似的,冻得尹见素迅速清醒过来。 她,尹见素,一名注定踽踽独行一生的少女,竟然安安稳稳躺在别人的怀里? 这就好比一条已经煮熟的虎鲸,从餐盘里飞了出来。还直奔恒河水,喝下半张元素周期表,最后来了场花式泳—— 离了个大谱。 尹见素从出生就被下了一个咒。咒语是她的名字,时时刻刻提醒她,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所以,她的世界里有一套相当牢固的绝缘装置。铁青色,傲然矗立在冰原之上,巍峨磅礴,永不倒塌。里面装着的全是冷冰冰的理性。 那套装置并没有一直完整,偶尔还会露出缝隙。 然而,要不了多久,缝隙就会一点点重新合上。 通常只需要一个夜晚的时间,她的绝缘装置会恢复成完好无缺的模样。 只要在那个重复了二十一次的、一片虚无的、只有嘲笑的梦境中,关上一个夜晚。第二天早上,尹见素少得可怜的感性成分会被剔除得一干二净。 后来,当尹见素以为自己弄清缘由所在时,足足攥了三分钟拳头,只想把那个狂妄自大、蓄意操纵她人生的混蛋撕碎,丢进坍塌恒星的内部。 再后来,彻底想起剧本的时候,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优*T 秀的演员,只有忘掉自己的身份,全身心投入表演,才能呈现出最好的演出效果。 所以,那些看似无辜的因子,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比如说——顾慕尘身上的青柠味沐浴露。 沐浴露的味道和青柠本身的味道差异有点儿大,以至于,尹见素到今天才意识到——她的嗅觉细胞对青柠味无比熟悉。 熟悉到,她想起了小时候家门外的一颗青柠树。 小乔木,结了十来个绿油油的果子,淡紫红色的花朵簇集成团,静静立在朱红色大门前。 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而下,浓郁得就像镉黄燃烧,壮美中带着剧毒。 她还在树旁看到一个少年的身影,轮廓模糊成一团。 唯一清晰的只有胸骨外侧3.2厘米处,那颗淡褐色的痣,静静躺在精致的锁骨上。 那个人……是谁? * 大洋彼岸,神经形态超级计算机Martix的柱形信号灯头一回闪耀出亮红色的光芒。 这时候,保龄球机器人正蹲在墙角,仔仔细细修复自己的残肢断臂。 它才把自己的机械臂重新安回圆滚滚的身子上,手里还握着根蓝色绝缘皮的电线。 一接收到Matrix发出的信号,他“噌”的一声站起来。 现在是M市时间凌晨四点一十二分,他的主人应该还躺在藤制沙发上睡大觉。 看了看自己这副经受过百般折.磨,现在已经濒临破碎的可怜身子。这一次,保龄球机器人并没有头铁地前去晃醒那个暴脾气的家伙。 他重新坐了下去,继续修缮自己的身躯。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连暴躁家伙自己都不在乎,他操什么心? 更何况,他是个机器人,根本没有心。 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要知道,那家伙的心情比M市的天气还善变,连对面大学那群天才研究了那么多年,也没整明白。 万一对方醒来时朝他大发脾气呢? 他这副摇摇欲坠的可怜身子可不想再亲密接触对方的7码鞋底了。 于是,保龄球机器人跟他的老朋友说:“嘿,Matrix,阻止2号继续回忆下去。” Matrix的办事效率极高,发射出37Hz的电磁波,遥隔7590公里,作用于任务对象大脑皮层的信号接收器,成功调控神经元的放电活动。 这项利用电磁波进行远距离精确定位的技术,要是被对面大陆,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那些研究VR的人知道了,绝对会费尽心思打听具体实现原理。 不仅如此,这里的每一项技术,都超过了世界前沿水平。 因为,这里的主人…… 哦,这里的主人对于发生在大洋彼岸的事情并不非常上心,正四仰八叉躺在藤制沙发上,乱糟糟的黑发遮住了眉眼,一点儿也不斯文。 要是M大的学生们看见这幅场景,一定会万分惊讶,他们之前那位无比崇拜的、人模狗样的教授,现在怎么邋遢成这个鬼样子? 第45章 *T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尹见素试图看清碎片中那个少年的模样, 回忆却止步于此了。 她有点儿小沮丧。但整体而言,她的心境还停在刚刚的片段中。 伴随着那个场景的旧日情感体验是——愉悦。 很典型的普鲁斯特效应。 闻到曾经闻过的味道,能够开启当时的记忆。 因为在普鲁斯特的经典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提及,所以命名为此。 而这种效应, 在神经生物学上也得到了证明。 人类的五感中, 嗅觉最为古老, 也最精细。 其他感官的处理, 都得首先到达丘脑, 再传递给大脑其他区域进行加工。 而气味直接绕过丘脑,以最短路线到达杏仁核和海马体——这两者分别处理情绪和记忆。 这种生理机制意味着, 气味与记忆之间存在无比紧密的联系。气味唤醒的回忆远比图像与声音唤醒的来得生动。 过去那份“愉悦”的情感波动以同种气体分子为媒介,延续到了现在。 尹见素有点意外于这个答案。 她对顾慕尘分享了这个发现:“小时候, 我家门前有一颗青柠树。” 顾慕尘点了点头:“你小时候每天早上都会泡一杯青柠水。” 答完, 他愣了会儿:“你想起来了?” “只想起了那棵树, 还有树旁边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男生。”尹见素纠正对方, 并继续补充:“我好像挺喜欢它的。” 她正正经经地说出“挺喜欢”,语气有点像在认真探讨某个学术问题。 尹见素一向很严谨,所以在那两个重若千钧的字眼前面添上了“好像”的修饰。 尽管如此, 顾慕尘的心里还是相当不舒服。就类似于泡到了柠檬汁里面,酸溜溜的。 他现在不仅是一瓶柠檬气泡水,还是被生产间粗心工人多加了柠檬酸的劣质气泡水。 要是哪个倒霉蛋不幸挑中, 会被酸倒牙, 打12315投诉的那种。 顾慕尘郁闷地冒着气,密密麻麻的透明小泡争先恐后探出水面。 那个男生, 除了沈彦兮, 还能是谁? 顾慕尘的冷静离家出走, 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告诉自己要沉着。 勉强压下情绪后,他闷声开口:“不认识还喜欢啊?”话里带着很容易察觉的阴阳怪气。 尹见素意识到对方误会了自己的话,作出澄清:“我说的是那棵树。” 虽然她自己也不确定回忆片段里面跟愉悦直接挂钩的元素具体是哪个,但她坚决不认为自己会喜欢过人。 听到她的话,顾慕尘的郁闷瞬间蒸发在阳光下,连那棵树也忘了嫉妒。 后面孙教练看尹见素醒过来,本来想上前问问情况,但见两人就这样聊起来,说的还都是他听不懂的暗语,脚步就停住了。 然后,他看到——自己班上那个总是神情匮乏的顾慕尘,脸色先是沉得能下场雷雨,忽然又灿烂得不可思议? 啧,这小子,平时看着怪沉稳,没想到都是假象。 作为一名经历过大风大浪*T 的过来人,孙教练很快就看透了小男生的心思。 但他思索再三——不行,还是身体更重要。 孙教练走到两人旁边,问尹见素现在感觉怎么样。 顾慕尘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笑容。 尹见素力气恢复了点,看到教练,赶忙从顾慕尘身上下来。 她站直身子,回答对方的话:“已经好了,谢谢教练。” 孙教练点了点头:“低血糖也不算小事,120已经打了。等救护车来了,你还是去医院看一看。” 她这个毛病,就算去医院,无非就是对症处理,无法根治。 但面对孙教练的好意,尹见素还是乖巧答应。 孙教练从担惊受怕的状态里缓了过来,开始语重心长地对她进行思想教育:“你个妹儿,刚刚硬是把我吓安逸了。平时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还没等人回答,他就自顾自说下去了:“你们这些小女生,天天就喜欢追求啥子竹竿腿、A4腰。照我说,丑兮兮的。说过好多回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尹见素作深刻反思状,在教练念叨的间隙诚恳开口:“我以后一定好好吃饭。” 见她这个样子,孙教练也不好继续念下去。 恰好救护车的鸣笛声也传过来了。 “我去安排一下班上同学,然后跟你一起去。” 尹见素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不麻烦孙教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说完,还补充了一句:“这事儿我熟。” 开玩笑的语气,不在意的表情。 一双眸子无暇至极,沐着浅浅的金。像雪山之巅,阳光照耀下的冰,清清冷冷化成流水,叮咚作响。可就算融化,也依旧冰得彻骨。 凛风从雪山出发,路过旷野,路过湖泊。 最后,带着始发地的温度,从顾慕尘漏开的胸腔穿过,留下绵绵密密的冷意。 她经历过多少次这种情况? 又有多不在意自己的……生命? 旁边孙教练没意识到这点小小的突兀,只是不放心地追问:“真的可以?” “真的。”尹见素认真点头。 “好吧。”孙教练想着屋子里还有一堆同学,嘱咐一旁的男生:“那你跟她一起去。” 顾慕尘薄唇轻抿,点了点头。 孙教练抬脚往楼上房间走,边走还不忘回头看女生几眼。 尹见素站得笔直,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没事了。 等孙教练终于进了教室,她卸了力气,左手撑着墙。一半沐在阳光下,一半笼在阴影里。 顾慕尘抬起手,想扶着尹见素。 右手停留在离女生二十厘米时,动作被凛冽风声定格。 背后那片流苏树好像也被冻到了。细碎的雪白小花,从枝头一朵接一朵落下。悄无声息地凋零着,像一场安静的葬礼。 深深浅浅的绿叶与白花交织成一片,空气里的草木味戛然而止。 顾慕尘缩了缩手指,收回来,转而弯腰,俯身问对方:“你经常低血糖昏迷?” “这是第一次。”尹见素摇了摇头:“之前顶多有过三回暂时性失明*T 。” 看他皱着眉,尹见素试图活跃一下气氛,以活泼的腔调展开那天的回忆—— “第一次也是在夏天,八月十七号。最先出现反应的其实是耳朵。才跑完步,头特别晕。周围的声音莫名变得很远很远,听不清楚。然后才是眼睛——睁着眼,但什么都看不到,黑漆漆一片,连光也没有。” “当时我还没怎么适应正常人的生活,也缺乏这些医学常识,还以为自己要死了——虽然低血糖确实可能导致死亡。” 想起自己曾经的错误判断,尹见素笑起来,眉眼弯弯。双瞳里挂起摇曳的烛火,亮盈盈一片。 “所以我就在原地坐下去了——其实我有点小洁癖。但当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就没在乎这些了。” 尹见素的力气又恢复了点儿,收了手,站直身子,继续讲下去。 “后来我又等了一会儿,眼睛逐渐能看到东西了。先是紫色调的,很模糊。过了一会儿,景色变成了黄色调的。” 说着,她从兜里拿出面巾纸,擦了擦手:“又过了一会儿,视力就恢复正常了。然后,我想——原来我没有死。” 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尹见素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她用无比轻松的口吻,和无比愉悦的表情,讲着这样一件严肃的事,仿佛在讲什么有趣的网络段子。 仿佛一直在等待一场盛大的死亡。等待山崩地裂,等待世界凋零,再毫不犹豫跟随大地的碎片一同坠入深渊。 她的双眼碎满了夏日的灿烂骄阳,但内心却是一个吞噬光芒的黑洞。 顾慕尘看着尹见素的笑颜,头一回觉得刺眼。 一口气郁在胸口,越堆越厚,越堆越浓,像火山爆发前气体蓄积的状态。 他想质问对方,为什么这么冷漠? 为什么所有事情都不在乎? 可他有什么资格质问她? 他对于尹见素来讲,不过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路过他,就像路过一片短暂的夏天。 短短驻足片刻,懒洋洋掀一下眼皮,清醒地远观。不会涉足,不会坠入。 这个认知一下就抽空了顾慕尘的恼意。 他哪是什么威力巨大的火山? 分明是一个被绣花针连续扎了好几个洞眼的气球,一点点往外泄着气。 顾慕尘今天的情绪,就像是安置在梧城三环路欢乐谷那条九百八十六米的过山车上,急转弯多得数不清,忽上又忽下。 这一切的操纵者,全都是尹见素。 可操纵者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现在纠结的是—— “救护车到了,但我现在已经醒了。这算不算占用医疗资源?” 顾慕尘听见这个画风180度大拐弯的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 尹见素一改刚刚的明媚模样,皱起眉,俨然一副思索难题的困惑。 他滚了滚喉结,没说出话。 想钻进她的小脑袋瓜里,看看里面的神经元回路到底是怎么接的。 “我的问题很奇怪?”尹见素看着对方凝固的表情,*T 眨了眨眼,一本正经跟他解释:“其实我刚刚是骗孙教练的,我之前没坐过救护车。” 顾慕尘听见自己对她妥协,对她投降,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 “所以——我不太了解医院出急救的情况。”这才是她想说的重点。 尹见素的理工科思维实在根深蒂固,就连这种情况下也如此严谨。 顾慕尘顺着她的脑回路安慰:“医生不会把你撵下去的。” 毕竟她这么可爱。 第46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到了医院之后, 尹见素去的是内分泌科。 顾慕尘在诊疗室外面的长椅上等她。 尹见素在白漆板凳上坐下,对面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医生,大概没工作多久,收集病史时异常详细。 核对姓名时, 尹见素率先提醒:“尹xiàn素。” 医生差点念错名字, 抿了抿嘴, 问她:“这次是为什么来医院呢?” “心悸、大汗、四肢发凉, 低血糖昏迷一分钟。” 听见人简洁到位的描述, 医生又多打量了眼面前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是直接把病例的主诉给总结出来了,还有点儿专业。 过了小一会儿, 医生才接着问:“之前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有过低血糖,但之前只有三次暂时性失明, 没昏迷过。” 医生询问了那三次失明的具体情况和她最近的身体状况, 往键盘上敲着字, 又问:“所以低血糖症状是最近才加重的?” 尹见素点了点头:“最近二十多天逐渐加重。” “平时有吃过什么药吗?” 尹见素刚想摇头, 忽然想起二十多天前那瓶打翻的Multi-nutrition——“保健品算吗?” 医生从电脑前抬起头:“什么保健品?” 尹见素说了名字。 “这个保健品是A国最大的药企生产的,里面成分都是人体必需的营养素,全球销量都很高, 我自己都在吃。” 说着,医生从电脑后拿出一瓶同款保健品,展示给女生看。 “这种蓝色标志的还是专门根据亚洲人群体质研发出来的。”医生指了指瓶身右上角的一个月亮形logo:“也没听说诱发过低血糖啊?” 医生将那瓶保健品放回原处, 问尹见素:“你吃了多久了?” “吃了将近四年, 断了二十多天。” “这个描述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反跳现象?”医生皱了皱眉,喃喃自语:“不应该啊。” ——反跳现象, 又称撤药综合征。 长时间使用某种药物, 突然停药或减量, 原来症状复发并加剧的现象, 多与停药过快有关。 尹见素的呼吸停了短短一瞬。 医生继续追问:“你还有没有吃过其他什么药?” “没有了。” “有其他基础疾病吗?” 尹见素摇了摇头:“做过全身体检,没有器质性病变。” “平时有没有节食?” “没有。” “精神压力大不大?” 尹见素沉默了会儿,才回答:“不大。” …… 详细问完*T 现病史和既往史,医生的眉头就没平过,开了几个单子,让尹见素去查相关的生理指标。 尹见素道了声谢,刚从诊疗室出来,就迎面撞上顾慕尘。 他眉头微微蹙着,睫毛根根分明,在眼底落下青灰,像铺了层晚春的暮霭。 距离实在过近,近得仿佛蝴蝶吻上玫瑰前的绵绵缱绻。 尹见素的心脏无端漏跳了一拍,仿佛某种失控的前兆。 顾慕尘及时止住步子。 全世界都安静了一秒钟。 青柠味停止攻势,摇曳的心跳重新恢复正常。 尹见素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没事,捡起一时疏忽遗落在他身上的心跳。 随后,不再和顾慕尘对视,拿着导诊单径直走向抽血窗口,自然也没看到男生泛红的耳尖。 旁边窗口外坐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生,看起来对针头有一点恐惧。眉毛皱成毛毛虫的样子,死死撇开脸,嘴唇绷成一条笔直的线,跟奔赴刑场似的。 抽血的护士说“好了”之后,那个女生长吐出一口气,拍了拍心脏,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按着棉签走远。 见状,顾慕尘在尹见素旁边俯身:“你可以像她那样不看针头,会好很多。” 尹见素愣了半晌才明白对方说这句话的用意——他是想让自己放松一点? 可她看起来会怕抽血吗? 尹见素沉默了一小会儿,微微一笑,还是跟他说了声谢谢。 其实这个笑里的意味是很多的,可顾慕尘的大脑又停止了思考。 只能想起一句话—— “Just by passing , she has stolen my heart. ” 仅仅是路过,她就偷走了我的心。 是拉美西斯二世刻在他皇后墓碑上的情话。 苍白的光线织在头顶,消毒水的气味浅浅流淌,身后的人群熙熙攘攘,全都模糊成斑驳的一团。 仅仅是笑起来,尹见素就偷走了他的心。 仿佛无声间交换了一首关于夏天的歌。晚风轻柔缱绻,夜色朦朦胧胧,蝉鸣肆意嘶鸣。繁茂的热潮灌入灵魂,将他的耳朵烧得滚烫。 窗口里的护士看见盯着女生傻笑的好看少年,没忍住,笑出了声。 尹见素默不作声错开对视,嘴角又很浅很浅地翘了一下。 顾慕尘也回过神,仓皇移开视线,不自在地四处张望了一番。 收敛姨母笑之后,护士拿着碘伏棉签,朝尹见素摊开手。 女生把胳膊递过去。 消毒后,尹见素没转移视线,安静地注视着那根细细的银色针尖。 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一寸寸扎进血管。 很轻很轻、很短很短的凉意,短暂得仿佛从未存在过。就像蜻蜓的翅尖点了下湖面,留下一截薄薄的涟漪,顷刻就消散。 紧接着,暗红色液体从青紫色静脉中流出来,沿着透明细管运送至红头试管。 那样浓稠,浓稠得仿佛火焰,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 她好像在梦里见过很多次,这种美不胜收的颜色。 ……梦里? 不,她*T 没做过这种梦。 尹见素适时掐断那些瑰丽的联想,收敛视线。 顾慕尘在旁边静静看着,大脑逐步降温,终于明白对方刚刚那个笑容的含义了——他刚刚的担心实在很多余,尹见素怎么可能怕这些东西? 可他还是未加思索就说出了那句话,紧张兮兮的。 顾慕尘揉了揉眉心。 护士熟练地拔掉红头管,又依次接了紫头管和蓝头管。采样完毕,放入篮子里。 检验科的医生在里面调试仪器,成分分析完成后,数据自动录入至his系统。 一切都井井有条。 然而,在没人看见的角落,这份数据被远在千里之外的Matrix截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它的储存库中。 回到诊室后,内分泌科的医生在电脑端查看了尹见素的检验报告结果——没有异常值提示,血糖已经恢复正常了。 仔细看完各行数据,医生的脸上逐渐露出了点不可思议:“我还是头一次遇到有人各项生理指标都维持在正常参考值界限附近。你这体质还真有点特殊。” 就像是……刻意设定的一样。 尹见素的太阳穴跳了跳。 最后还是没有特别的治疗方案。 医生只提醒尹见素随身带糖,多补充碳水,合理作息。 嘱咐完,又补充一句:“那瓶保健品你还是先继续吃着,可能你的身体确实容易缺乏营养素。” 女生点点头,谢谢医生。 从医院出来后,尹见素顶着微醺夕阳,径直走进旁边的药店。 浓郁落日留在身后,洒了一地纷扰的树影。 顾慕尘陪她站在货品架前,看女生拿起一瓶包装眼熟的保健品。 “我怀疑,这个保健品——有问题。”尹见素把它拿在手里,面无表情地开口。 她抬头,看向顾慕尘:“你之前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他之前那个鲁莽至极的猜测? 顾慕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觉得这未免太过荒唐。 尹见素没再看他,转而仔细打量手里的Multi-nutrition,逻辑清晰地推理—— “按照因果关系成立的三项基本条件,时间顺序存在了,关联关系和因变性似乎也存在。” 她的体质差是“果”,这瓶保健品是“因”。 在现代医学领域的流行病学分支学科中,病因研究一向是重中之重。 病因模型从18世纪的瘴气说,发展至20世纪中叶的轮状模型,再到现在,充分病因-组分病因模型建立,方法体系逐步完善。 但归根结底,无非是探讨“因”与“果”之间的联系。 只不过,对于大部分非感染性疾病而言,“因”与“果”的联系太过复杂,它们之间并不是简单的线性对应关系。 幸运的是,尹见素的人生太单调了。她的轨迹固定得几乎数年如一日,生活贫乏得只有那么几项元素。 所以,Multi-nutrition,这一个小小的差别,放在因果网之中,嫌疑度实在*T 很高。 仅仅通过小小“求异法”的简单运用,就足够导向一个说得过去的猜测。 尹见素饶有趣味地勾起一侧嘴角。 她亲爸,瞒着她失忆的真相,瞒着她妈妈的生死,瞒着她妈妈的名字。 有这三条前提存在,给她一瓶具有特殊功效的保健品,似乎也并非毫无可能性。 还真是,荒诞。 但,她的人生,从记忆原点开始,就未正常过。 所以……也算不上太荒诞了。 顾慕尘看着女生自嘲的笑容,胸口蔓出一股浅薄的无力感。 像林间的晨雾,飘渺的姿态若有似无,萦在心底,又凉又薄。 作者有话说: Multi-nutrition是我编的,不要代入现实哟!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药店惨白的灯光在头顶晃晃悠悠, 玻璃窗反射着碎钻一样的光芒。 外面路灯已经接连亮起,橘黄光线与粉紫暮色缠在一起,被风吹得摇曳晃荡。 尹见素瞥见顾慕尘浓稠双眸,很快敛去一身寡冷, 换上往常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先吃饭吧。” 顾慕尘的喉结滚了又滚, 最后只说出一个“好”字。 言语的安慰是空洞浮华的。 两人无言走在傍晚的大街上。 清风搅得酽酽暮色愈发浓浊, 奏着这个季节独有的舞曲, 低调沙哑, 像情人的呢喃。 他们只隔了伸出一臂就可以触碰到的距离,偏偏又像隔了一片无际的大海。 顾慕尘落在她身后, 仔仔细细描摹她的侧脸。 月亮从海里打捞上来,挂上了苍穹。清辉在人间流浪, 驻足于尹见素的眉眼之间。 她安安静静垂着睫毛, 看不出情绪。 月亮不在天上, 在他身边。 * 到了店里之后, 顾慕尘朝服务员要了两碗大份的米线。 尹见素难得懵,瞳孔八级地震,睁大一双桃花眼, 止住他:“我吃不下那么多。” 四目对视,顾慕尘的思绪空白了一秒。 莽撞了。 顾慕尘向服务员道了个歉,请对方把其中一碗改成小份的。 后者露出善意的微笑, 回他:“没事的。” 服务员走后, 只剩少年少女相对而坐。 只对视了一秒,尹见素就转移目光, 漫不经心撑着头, 透过窗户望着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远天。 晚霞烧红了大半边画布, 色调柔和又润目。 新鲜的沙糖桔挂在天上, 偶尔被几只雀鸟衔住。 尹见素沉默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像在伤春悲秋,抑或是在酝酿某片风暴。 但实际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难度心境从小就被烙在她的身上了。 就像《百年孤独》里,奥雷连诺第一次摸到冰块那样,他当时用的形容词是“热得烫手”——拿已知经验推未知事物,显得有些滑稽。 冰块对于生活在赤道上的人来讲,就是这样一件新奇的事物。 情绪对于尹见素而言,也是一件比较新奇的存在。 过去的十来年里,她的所有情绪都被抹得规规整整,喜怒哀乐也剔除得几乎一干二净*T 。 尽管这种情况在最近的十个月中得到了突破性的逆转,但也只是以过去的她为参照物得出的结论。 被荒唐线索刺到的尹见素,短暂地展露了一截薄怒后,剩下的只有白茫茫。 她返祖般地进入到了小时候那种无悲无喜的高尚境界。 那片白茫茫里面,还有一点点成分,源自于某种轻飘飘的无力感。 好比穿好全套装备、做好充足准备的士兵,到了战场上,才发现,他的敌人并不在场上。 尹见素不是很想抓住这缕奇妙而微弱的体验——如果承认了,仿佛就得坠入某片未知海域一样。大海将彻底吞噬她,连残骸都不剩。 她宁愿暂时放任自己的思绪于一片空明的平静之中。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平静的。 女生没打算说话,顾慕尘也不找话题,看着她望晚霞。 粉紫霞光铺陈在尹见素身上,瑰丽得不成样子。 她总是苍白的脸颊,在这种情况下,晕出一点不真实的红。 睫毛洒下扇形的阴影,根根分明。 顾慕尘一根一根数着尹见素的睫毛。 数到第二百三十六根时,桌子上响起瓷碗的落座声,清脆又干净,像三月才解冻的泉水。 女生眼底那片阴影晃动了一下,侧向窗外的头转正了。 两双眼睛望进彼此。 顾慕尘慌忙不迭地收回视线,脸上也被晚霞铺了层红。 好在,尹见素并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 她安静地吃起了米线。 做贼心虚的顾慕尘依旧没克制住自己,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少女。 尹见素吃东西的时候很文雅,但鼓起嘴嚼食物的时候又自带萌感,就像那些喜欢往腮帮里藏花生的小松鼠。 盯着女生吃完米线,顾慕尘眼角眉梢不自觉地挂上了笑。 尹见素擦完嘴,对上男生含笑的眸子,竟然从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慈祥? 顾慕尘现在这副模样,好像比她血缘上的父亲——还像亲爹? 更像亲爹的慈祥少年又带着尹见素去往斜阳路一家名叫“来福”的甜品店。 听胡成浩讲,来福的甜品很好吃。 大概是还没从“父亲”的诡异联想中脱离出来,尹见素木楞楞跟在顾慕尘后边,盯着他的后脑勺。 傍晚时分,热潮褪去。晚风打着旋,有意无意撩拨着街边的梧桐叶,扑簌簌奏着圆舞曲。 他们沐浴着街边路灯微醺的橘黄色光芒,静静走在五月的晚风里。 十多分钟后,他们两个站在门口。 尹见素看了眼里面蓝粉色梦幻布景的店面,又看了眼橱窗里面卡哇伊的各种小蛋糕,终于回过神来——这家店的画风简直跟她格格不入。 她偏了偏头,打算跟男生说算了。 只一个眼神,顾慕尘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可他这一次的态度异常坚决,不允许她躲闪。 下巴点了点门里,示意对方先进去。 尹见素只得别扭地踏进这个同她画风迥异的少女风店铺。 香甜奶油味扑面而来,像棉花糖一*T 样裹着她,怪腻的。 店里的服务员很热情,立马迎了上来。一看到两人的般配样貌,很快露出熟悉的八卦表情。 是来于稍微年长者,对青春期少年少女青涩情愫的打趣。里面有些不太正经的调侃,类似在说——“哎,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就是天真又烂漫。” 这里的天真倒也没什么恶意,反而掺杂着一些羡慕。 羡慕他们在这个似懵似懂的年纪,未被社会大染缸侵袭。不需像成年人那样权衡各项利弊,也不会像成年人那样游刃有余。 喜欢得无比纯粹,喜欢得小心翼翼。 但又喜欢得眼睛里装满了光,所有人都能瞧出来。 顾慕尘头一回发现这种眼神如此令人愉悦,心里开出一万朵玫瑰,每一朵都芬芳又馥郁。 他扬起嘴角,磊磊落落回以对方一个笑容。 没有状若未见,没有急忙澄清,而是用一种略带心机的方式,无声宣誓——他和尹见素,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服务员眼里的揶揄更浓了。 只有尹见素本人对周围涌动的暗流不觉分毫。 她扫了一圈进门正中央玻璃柜里放着的各式奶油蛋糕——上面都插着“Life”的棕色巧克力片。 原来这家店的“来福”是音译,取的还挺巧妙。 不过,尹见素看了几眼蛋糕后,又望向顾慕尘:“这些放不了多久吧?” 言下之意,就算要买,也不能买多少。 顾慕尘忽然觉得现在的尹见素就像用各种方法逃避吃药的小孩。 但尹见素其实并不抵触甜品,毕竟她自己衣服兜里总是备着条糖。 她只是有点小别扭,类似于一抹灰色误入缤纷斑斓童话世界的别扭。 明明之前和赵珂宁还有万芥舒进冰柠的时候也没有这种莫名的体验,怎么和顾慕尘来这家甜品店,她反而有些不自在? 大概是因为——她在别人面前总是披着各种浅淡的伪装色,但顾慕尘清楚她内里就是抹灰。 不是推拒万物的黑,也不是包容一切的白。而是不偏不倚,位于两者之间的灰。 所以,在透析她本质的顾慕尘面前,披着那层伪装色,就变得怪异了起来。 ——不对。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意识地将周围人分成了两类,一类是顾慕尘,一类是其他人? 大事不妙了。 尹见素的脑子里响起“嗡嗡”的警铃,震耳欲聋,直叫她思绪都扯成乱麻。 旁边服务员适时插话:“我们店里还有曲奇饼干和手工糖。饼干能放两个星期,糖能放好几个月。好评率和回购率都特别高。” 顾慕尘欣然点头:“那就都来点吧。” 尹见素脑子不甚清晰地看着男生对着一大堆卡哇伊的甜品挑挑拣拣,低血糖的劲儿好像还没缓过来。 直到打包的时候,服务员问他们想要哪个包装盒。 尹见素终于再次清醒过来,一眼就看上了那个相当符合她气质的、灰不溜秋的、挤在角落里的盒子。 她张了张嘴,*T 还没发出声音,顾慕尘就已经做好了决定——“要那个粉红色的吧。” 然后,他偏着头,笑眼望着尹见素,缓缓对她说:“很适合你。” 很适合她这朵玫瑰。 少年的声音仿佛含着蜜,循循诱导。 恶劣地说着完全不符合事实的瞎话,表情却坦率地像在陈述“过两点有且只有一条直线”这样的公理。 尹见素的身体大抵是真的需要补充点糖分,竟然真的顺着他含蜜的话点了点头。 直到踏出店门,恍恍惚惚走在林荫大道上,脚底踩了片梧桐叶,尹见素塞了棉花的大脑才重新运作起来。 她刚刚——是被顾慕尘蛊惑到了? 尹见素晃了晃脑袋,甩开这个可怕的结论。 红颜祸水,美色惑人。 老祖宗诚不欺她。 第48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回家之后, 尹见素把一大袋甜品放在卧室的桌子上。 粉粉嫩嫩的包装盒跟她沉闷压抑的黑色寝室判若天渊。 耳畔回响起在甜品店听到的那句——“很适合你。” 顾慕尘除了生着副挑不出错的样貌,声音也挺好听的,吐词流音,朗润畅远。 再蓄意掺上些蜜, 好声线衬着好皮囊, 格外蛊惑人心。 心脏像被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拂过, 多了些松软软的绵密麻意。 尹见素拍了拍脑门。 这不对劲。 这太不对劲了。 她怎么会冒出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尹见素将右手指尖贴在左侧桡动脉上——脉搏每分钟94次, 有点儿快了。 她又掩耳盗铃般, 从衣柜中拿出件衣服,盖住那个印着卡通糖果图案的粉色包装盒。 做完这些, 她那阵古怪的体验才逐渐消了下去。 此后,触目所及全是沉闷。 黑色调的空间不消片刻就吞噬了芜杂的思绪。 该做点正事了。 尹见素静下心, 走出卧室, 敲响父亲的房门, 问他要瓶Multi-nutrition。 椅子拖着地面的刺耳声音响起, 木色屋门打开,墙壁上那副黑白鱼群的油画露了出来。 还是挂在一开门就能看见的显眼位置。 从她拥有记忆的第一个暑假就在那了。 熟悉又微弱的召唤从那幅画中流出,尹见素再一次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副画并不对称。 大大小小的鱼散布在画面两侧。 无论看多少次, 都显得诡异非常。 直到面前出现一个瓶子,尹见素才将视线收回来。 尹父问她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女生本想说“我身体很好”,话到嘴边, 被不知名的力量生生送了回去。 尹见素直视父亲的眼睛, 跟他说:“我今天下午低血糖昏迷了。” 尹父蹙了蹙眉,问她:“你之前停了我给你的保健品吗?” 没问她去没去医院, 没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而是直接问她有没有停保健品。 尹见素无意识屏了口气,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全身血液往上涌,仿佛回到了遇见不良社会青年的那个傍晚。 可当时,她面对的是一群不认识的*T 陌生人。 而现在,她面对的是,朝夕相处的、亲生父亲。 尹见素直直望向父亲。 后者自知失言,神色微变。 时间似乎凝滞了。 但这只是尹见素主观上产生的幻觉,她听到自己用无比平稳的语气回答对方:“不小心打翻了。” 好像没意识到父亲话里的不对劲一样。 空灵的声音被淡薄无色的气体稀释,传到自己耳朵里,竟然那样不真切。 尹父听到这话,重新正色,同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嘱咐她:“以后打翻了就找我要。”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身子虚,这些营养素不能停。” 欲盖弥彰的转圜。 尹见素在心底冷笑一声,但依旧装模作样应了声“好”。脚尖外旋,打算提步离去。 才转过15度,尹见素的脚收回来,问他:“爸爸墙上挂的那幅油画是谁画的?挺好看的。” 尹父不甚在意地回头瞥了眼那幅画,回答她的话:“一个不知名的国外画家而已,我也不知道具体叫什么名字。” “那爸爸是从哪里买的?” “一位朋友送的。” 尹见素点了点头:“哦。” 她近乎麻木地回到自己的书房,又近乎麻木地坐在椅子上。 面前的墙上钉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意义不明的数字。 黑色的窗帘被夜风掀起一角,鼓起来,似静谧海域中,扬起的帆。 持续几秒后,扁了下去。 尹见素仿若被抽干汁液而瞬间枯萎的树,一丝生气也没有。 明明已经入了夏,她却生出了直抵胸口的凉意。 似蔓似藤,紧紧裹挟着她。想引她看看这世界的荒谬。 一瓶全球范围内销量都很高的,单纯补充必需营养素的保健品,在她机体没发生器质性病变的前提下,诱发了她的低血糖? 还是说——她父亲,专门联系人,仿造了这种保健品,单独给她服用?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未免都……太过匪夷所思。 这段日子,正常人的生活过久了,尹见素都快忘了自己身上还藏着这么多不同寻常的秘密。 她自诩清醒冷静的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是木质的桌子,整齐立放的书籍,平铺的笔记本,黑色的签字笔,以及两瓶毫无二致的保健品。 这些物品摆在她眼前,却拼不出有意义的组合。 现在的尹见素完全丧失了判断能力。 她像广阔海面上,误入了禁区的水手。只身一人,静悄悄地被世界遗弃。罗盘被异常磁场弄得失灵,星空也被浓厚的云层遮得露不出一丝光亮。大雾四起,所有方位全都不可辨认。 上方的挂钟滴答滴答,均匀前行。 静谧无比的夜晚只有时间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过了许久,也可能没多久,尹见素才点了点眉心,重新找回理智。 她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手指圈住桌子上的两瓶Multi-nutrition,移到自己面前。 她从笔筒中抽出一只黑色记号笔,往包装上做标记。 左边这瓶*T 正规药店里买的,画了个三角形,右边那瓶是父亲给她的。 大脑里的齿轮重新启动。 尹见素打开电脑,输入各大数据库的网址,搜索这瓶保健品的全部信息。 第一条,它的研发公司是A国最大的药企,与该国M大生科院某实验室有合作关系。 与此同时,A国,某人刚从梦乡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沙发边斜斜坐着的破烂保龄球铁人。 尹见素接着登录了各大外网,搜索该药企和该实验室的成员信息。 有个人的信息被刻意掩盖。虽然相关信息抹去得差不多,但还是留下了痕迹。 外网学者不约而同称那个人为——Prof. X。 具体姓名不详,性别不详,籍贯不详,生平经历更是被删除得一干二净。 仅有的几条还没来得及被删除的帖子,都用了些似是而非的词语,颇有些不可言说的意味在里头。 跟他们高中教科书上,那几位被模糊姓名处理的学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疑点一。 X教授本人正被咋咋呼呼的保龄球吵得耳朵痛,抬起7码的鞋底,作势要给他一脚。 保龄球捂着脑袋,拖着不健全的身子,飞速躲开,边躲边喊:“2号已经恢复一段记忆了!” 尹见素将重点重新转移至产品本身——最早上市的是亚洲版。 为什么A国药企生产保健品,要先研发亚洲版的? 是因为亚洲人基数大,获利多?还是出于某种特别的原因? 疑点二。 X教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就那么一个小片段,能兴起什么风浪?” 尹见素进行下一条信息的检索。 亚洲版产品最早上市日期是——2012年3月15日。 就在她失忆那年。 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疑点三。 保龄球机器人泄气地瘫在地上:“你就不怕你的赌约输掉?” 尹见素把鼠标移至页面边界。 其他地区版本的产品上市日期都迟于她最早拥有记忆的那天。 疑点四。 X教授又打了个非常饱满的哈欠,满不在意开口:“输?我这辈子还没输过。” 尹见素接着搜索了该产品在全球范围内的不良反应报告。 消瘦、低血糖、肌力降低、精神状态差…… 她的症状,一条都没有。 这个产品在国际上的口碑很好。 疑点五。 保龄球机器人重新直起身子,说话时发出电流的“滋滋”声:“我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找你寻仇了。” X教授耸了耸肩,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欠扁表情:“天才嘛,总是容易遭人嫉妒。” 尹见素今晚的信息检索工作正式落幕,梳理完的线索未免拥有太多反常之处。 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夏洛克》里的一句台词:Once you've ruled out the impossible, whatever remains, however improbable, must be true. 排除了一切的不可*T 能,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 所有的这些反常加在一起,拼凑出来的真相是什么? 有位世界顶尖大学的疯狂科学家,专门根据尹见素的体质,研发了一种保健品,导致了她的乏力和低血糖? 她看着眼前罗列的这几条疑点,点了点太阳穴,又抬头望了望天花板,脑子里又被塞满了棉花。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一直以为自己拿着悬疑片剧本的人,突然被告知,自己其实活在一部科幻片里。 拿着悬疑片剧本的尹见素,就像坐在土墩上的爱斯特拉冈,日复一日,等待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戈多。 直到台上的布帘拉拢,来自外界观众席的唏嘘与感慨才唤醒了沉浸在这幕荒诞剧中的主角。 世界观山崩海啸,碎开一条狰狞的缝隙,魑魅魍魉尽数释放。 天空颠倒,成了大地。 高山翻转,成了峡谷。 介于天与地之间的少女被这股扭转黑白正反的强力拉扯,仿佛片刻就要变成两截。 作者有话说: 见素的电视剧储备来自于赵姐安利 第49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和煦的风穿过河谷, 穿过林梢,落进书房。带起窗帘一角,在寂静的夜里起伏似蝶舞。 新鲜的夏日气息深深浅浅流淌起来,带着炽热的生命力, 灌入这方小小的黑白世界。 无声的活力在这里蓬勃生长, 濒临破碎的尹见素被另外一抹柔和的光修复。 那抹光来自于她长期以来的清醒理智。 ——不对, 不是这样。 尹见素重新低下脑袋。耳畔碎发被风吹散, 虚虚遮住了眼睛。 至少不完全是这样。 缺乏足够的动机。 她跟那个人有过什么交集? 为什么烟城长大的她, 会和一个远在A国的科学家扯上关系? 太平洋彼岸的保龄球转了转圆滚滚的脑袋:“为什么要选她作为2号呢?” “为什么?”X教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相当没有风度地翘起二郎腿:“方便呗。” 目的也不够明确。 尹见素将肘部撑在扶手上, 背部也靠上椅背,借此获得一些微薄的支撑力, 好让她可以继续挺直脊梁。 那个人只是单纯想让她身体不舒服? 还是说, 真正目的是让她失忆, 其他只是附带的药物不良反应? “她真的好惨。”如果可以流泪的话, 保龄球一定会哭出来。 X教授从鼻腔溢出一声轻哼,鄙视这个没见识的愚蠢机器人:“这丫头,可贼着呢。” 尹见素食指点了点太阳穴。 而且, 这个全球范围销量都很高的保健品,为什么会只导致她一个人体质异常,作用机制是什么? 成分表上列出的项目完全没有问题。 除非——这个成分表不完整。 要么就是她爸给她的产品动了手脚。 接下来的首要任务是, 弄明白这两瓶保健品里的成分是什么。 确定好下一步的方向, 尹见素收拾完书桌,往卧室走。迈出步子的那一瞬, 双脚竟然有点发*T 软。 X教授披好白大褂, 随意踹了脚沙发边上的保龄球, 发出金属质感的冰冷声音。然后, 懒懒散散走向Matrix控制台:“干正事了。” 深蓝色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与符号永不懈怠地跳动着,搭建出炫目的前沿物理大厦。 静幽幽的夜晚中,手机清脆的消息提示音划破浓稠的空气。 尹见素拿起一看,是顾慕尘发来的微信:[我妈院里应该和一些检测机构有合作。需要的话,我让她帮忙联系一下。] 迷失在汪洋大海上,费尽心力拨开迷雾的水手,恍然发现——原来,她没有被世界遗弃。 周围海域里,还有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正朝她招手,背后水面碎着灯塔的温暖光芒。橘黄的斑点在蓝黑的冰冷上绵延一片,直至地平线尽头。 庞大的水体竟然被这点光线加热至沸腾,连带着整片海域都开始震荡。仿佛连她的灵魂也受到波及,小小地震颤起来。 理智消融,荷尔蒙乘虚而入。陌生而古怪的体验感一阵又一阵汹涌扑来,打破了她筑起的抵御壳,心中那杆天平开始失衡翻覆。 “心电感应”这种现代科学尚未完全证明的现象发生在了她自己身上。 尹见素看着聊天框里两句方块字—— 笔画拆解瓦体,又重新组装。横、撇、竖、捺……最终拼出“心有灵犀”四个大字。 原来不是诗人笔下用了夸张手法的文学比喻,也不是只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遥远体验。 她这样一个落落寡合的孤僻少女,也可以亲身经历这种颇显浪漫的神迹。 窗外蝉虫已经破土而出,鸣于树梢,不绝于耳。 夏日总是与热烈联系在一起的。 连一向冷淡的尹见素都被蝉鸣烫到了耳朵。 庄子说,蟪蛄不知春秋。 蟪蛄,蝉科。在地里休眠十余年,钻出土壤之后只能吟唱一个夏天,所以不知春秋。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蟪蛄? 思维禁锢于一方狭小的天地,一厢情愿认为自己是个奇离古怪的存在。 但其实,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古怪。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就连思维也同步。 脸颊被窗外晚风吹得柔软,连心底似乎也有某个角落软了下去。 纯黑的窗帘掀起一角,露出外面一缕光。 尹见素微微仰头,朝暗紫色天空投去一瞥。 在梧城,能够以肉眼观看的星星并不多,今晚有只五六颗,零星缀于夜幕之上。 远游的人找到了真正的故乡。 构成她身体的每一粒原子,都来源于遥远恒星燃烧时,内部的核聚变反应。 宇宙以星辰级别的葬礼迎接她的诞生。 这件事情比电影院里最热门的温情影片还要罗曼蒂克。 所以,就算如今受限于肉.体,思想也当拥有宇宙级别的广度。 化学元素在进行无止境的循环,她的人生也是一个兜兜转转的圈。 “见素抱朴”是开端,“无所待而游无穷”是归宿。 她中*T 的咒来源于老庄,解咒的方剂也源自老庄。 夏蝉仍在声嘶力竭地鸣叫。 尹见素仿佛越过遥遥千年,与那位先秦时期的思想家进行了一场浪漫主义色彩的对话。 他说—— 短若蟪蛄,长至冥灵,都非真逍遥。 逍遥游,逍遥应当在心。 就算是傀儡,斩断了细绳,也能免于被人操纵。 今天晚上,不要再经历那个讨厌的梦了。 不,从今往后,都不要再经历那个讨厌的梦了。 尹见素这个念头才出,七千多公里外,Matrix发出“叮铃叮铃”的急促警报,淹过了硬盘高速运作时发出的沙沙声。 经过无数冰冷金属壁的反弹后,构成不止息的回声,在这个偌大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红色的信号灯也闪耀起来,和屏幕的深蓝色交辉相映,在视网膜上留下明暗相替的光影。 主机程序的S级任务并未受到这个小插曲的影响,仍在高速运行。 穿白大褂的人坐在巨大屏幕前,闭着眼睛听了整整一分钟,才抬起手,摁灭。 急促的警报声和刺眼的信号光同步消失。 那个人重新回归阴影。 保龄球机器人激动起来,嗷嗷大叫着在原地打转。 椅子上的人却依旧淡定:“我就说了嘛,这丫头,贼着呢。” 保龄球的两只机械臂以琼瑶剧的方式抬起,浮夸地捧住自己的圆脑袋,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你怎么看起来还很高兴的样子?” “是么?”对方沉默半晌后,眯了眯眼睛:“或许吧。” “你可是要输掉赌约了!”保龄球的机械臂从脑袋上拿下来,手指交叠在圆滚滚的肚子前方,绞成一团。 “也不一定呐。”隐在黑暗中的人说话语气倒是很轻快。 保龄球又咕噜咕噜转了转金属脑袋:“说起来,你那个神神秘秘的赌约到底是跟谁打的呀?” 空气又安静了好久,直到保龄球以为主人不会再说话时,穿着白大褂的人才低声开口:“谁知道呢。” “?!!”如果有头发的话,保龄球机器人一定能当场表演一个毛发直立:“所以你一直不知道那个跟你打赌的人是谁???” 椅子上的人听见这话,没再回答,抬头看了看青灰色的天花板。 这里的墙砖和地板都由特殊材料制成,防御能力放眼全世界也称得上一流。 然而,那上面却躺着一条狰狞无比的裂纹,几乎贯彻了整个天花板——前些年心血来潮研究炸药时留下来的。 那时候Matrix还没建成,核心程序的代码处于瓶颈期。 才完成试爆,A模式下的手机里多了第二个人的信息—— [这点炸药多没意思。有个赌约,要不要玩玩?] 不论以何种方式,都无法追踪发信人的IP地址。 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星球上。 Matrix的机械女音响起来:“各项参数已设定完毕,第135次引力控制实验即将进行,请按下‘确认’按钮。” 似*T 乎……知道是谁了。 黑暗中的人饶有兴趣地勾起一侧嘴角。 还真是有趣啊。 第50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尹见素和顾慕尘约好周日下午去检测机构。 隔天下午, 到了约好的时间,尹见素准时下了楼。 入夏之后的阳光都很灿烂。 米白色欧式建筑和楼下的流苏树都被裹上日影,斑驳满地。 清风拂过,流苏树下雨了。一朵接着一朵, 演绎着优美的圆舞曲。 深深浅浅的馥郁在阳光下安静地流淌起来。 她一眼就看见小区外的黑色轿车。 车窗玻璃是单向的, 尹见素看不清里面的人。 但她才把视线落在那辆轿车上, 车门就开了。 顾慕尘顶着清亮的背景色, 朝她走来。绿意盎然的街道落在他身后, 一整个浓夏的蓬勃瞬间点燃,盛大纷扰的夏季在他背后疯长。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 仿佛盛满了搁浅的夏天,让尹见素的心脏也升了点温度。 天空像块巨大的蓝宝石, 上面堆着一朵又一朵棉花糖。 清明无瑕的阳光笼罩着他, 眉目间尽是干净与柔和。 尹见素没注意到自己突然变快的心率, 只觉得今天的顾慕尘好像有哪里没对。 具体的她说不上来, 就是觉得他身上多了点介乎少年人与成年人之间的蕴藉气质。 还是跟之前一样,穿得款式最简单的黑衣黑裤,除了logo外没有多余文字和图案。 但熨得相当平整, 一点儿褶子都没有。版型也格外衬他的身材,长身鹤立。 头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向她走来时,发梢跳跃起慵懒的金。 他今天的造型似乎有点儿……漫不经心的精致? 不自觉打量了小一会儿, 尹见素才想起收回视线, 问他:“你等了很久吗?” “没有,才刚到。” 尹见素点点头:“下次你到了就直接给我发消息吧。” 她自然而然地说着“下次”, 轻而易举在顾慕尘心里点燃一串接一串烟花。 这两个字简直比车里的钢琴曲还好听。像某种无意识间作出的承诺, 藏了生生不息的温柔与希望, 引向明天、引向下一个夏天、引向影影绰绰泛着亮的未来。 顾慕尘被烟花迷晕了眼, 升腾起浅浅的目眩,为她拉开后排的车门,连驾驶座上吴叔满脸揶揄的褶子都没留意到。 只想着,吴叔今天选的BGM实在很应景。 原意为“规律”的卡农,全曲八个和弦,一个声部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声部。直至最后一个和弦,融合在一起。 就像他和尹见素。 尹见素是歌里最早出现的导句,顾慕尘是在后跟随的答句。 他沉浸在这首浪漫的钢琴曲中,眼里盛开一整个夏天,比外面的烈日还明亮。 吴叔则笑眯眯地同后排的女生讲话:“妹儿啷个称呼嘞?” “我叫尹见素。” “那我喊你小尹要得不?” “可以的。叔叔怎么称呼?” “你跟到慕尘喊我一声吴叔就得行了。” “好的,吴叔。” 吴叔抬起右手*T ,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位置,眼睛眯得让人怀疑他是否能看清眼前的道路。 “小尹长得好乖哦,跟我们家慕尘还多配的嘛。” 尹见素听着这话,不知道该怎么接,望向旁边的男生。 顾慕尘闻言,左手捏拳,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 吴叔终于收敛了。 顾慕尘看着尹见素,用眼神表示“老人家就这样,别跟他计较”。 女生瞬间get其中含义,同样用眼神回答——“我懂”。 无需言语,他俩的交流也无比默契。 四目对视了一秒钟,两人才同步为这份默契发起愣来,都不太自在地转移目光。 一个往左瞥梧桐树,一个往右看街边建筑。 两个后脑勺对着彼此,尹见素从车窗玻璃看到他翘起的嘴角。 上移一截……她在玻璃窗里又和顾慕尘对上视线。 尹见素这才看到自己同样扬起的嘴角,连忙扯平。 阳光从前方的玻璃漏进来,将耳朵烧得有点儿红。 空气安静下来,外面的蝉鸣被隔绝,车厢中只剩下流淌的钢琴曲。 尹见素按下自己短短一刹的失神,开始专心欣赏起街景来。 耀眼的色调溢满了世界,在视线所能触及的地方肆意蔓延。 道路两旁,梧桐树棕绿色的身影被甩在身后,晕出一团模糊的绿。 她正在高速向前。 她正沿着这条没有尽头的公路,奔往某个未知的终点。 尹见素闭上眼,试图从大脑里挤出这点不详的预感。 视觉屏蔽,听觉活跃起来。 耳边是反复循环的卡农。 听着听着,尹见素忽然联想到,书房里,钉在小木板上的那张小纸片。 除了最右边单独列出一个“9”,其余的数字都在1到7之间。 有点像……简谱的音阶。 尹见素猛地睁开双眼。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把各种古典密码算法试了个遍,都没得出有意义的谜底。 因为那是一首曲子。 尹见素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轿车恰好抵达顾母联系好的检测机构。 顾慕尘先下了车,绕到旁边替她拉开车门。 猜想放到一边,等会儿再验证。 她朝对方说了句“谢谢”,下车,跟在顾慕尘斜后方。 机构外面围了层白墙,攀着小片蔷薇,里面几栋高矮不一的办公楼散开分布。 顾慕尘带着她往其中最低的那栋楼走。 还没进办公室,激昂的聊天声就从大开的木门中扬出来。 里面的人正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梧大跟M大将要展开的合作项目。 合作内容是前沿物理在梧大的一流学科建设。 斯蒂芬教授将在明年来梧大发表一场学术讲座。 作为教授的得意门生,沈彦兮也将一道而来,并逗留好长一段时间。 屋子里那些人显然有不少梧大毕业的。 对于M大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宣布与梧大展开合作这件事情,他们并不是很在意。 他们关心的是——如何抢到梧大的讲座名额,顺带,近距离和沈大神接触。 “沈彦兮”*T 这三个字,像道阴魂不散的魔咒。从小学的好奇,到初中的不甘,再到现在,承载了沉甸甸的计较。却总能轻飘飘地勾起顾慕尘蛰伏在光鲜背后的阴暗面。 他进门的步子暂停得毫无预兆。 旁边女生发现异常,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背后围墙探出三两枝粉白色蔷薇,一簇又一簇馥郁铺陈在空气中,晕开阵阵甜香。 尹见素站在花前,菲薄天光倾泻而下,蔷薇黯然失色。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眼里只装着他,没装别人。 顾慕尘垂下睫毛,掩去眼里翻腾的浪涛,没说话。 他们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屋子里的谈话像被按了暂停键,令人不虞的话题终于消失。 一名二十出头的男人前来招呼两人:“是林院长的儿子吗?” 男生点了点头:“我叫顾慕尘。” 年轻男士咧出洁白的整齐牙齿:“我姓余,叫我余哥就行。” “好的。” 余哥将目光放在旁边的少女身上。 后者朝他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叫尹见素。” 余哥点了点头,给他们拖来两把椅子,问他们具体是想检测什么产品的成分。 尹见素从包里拿出两瓶Multi-nutrition,递给对方:“是两瓶保健品。想知道它们里面的成分是否一致,以及——是否和成分表上面列出的一致。” 对面的年轻人接过来,一手拿着一个瓶子,仔细打量。 尹见素继续补充:“标三角形的那瓶是药店里买的正规产品,如果和成分表存在差异的话,多余物质的含量应该极低。另外那瓶是其他渠道买的。” 余哥环拢大拇指和食指,其余三指展直,作出“OK”的手势:“那我们先做个高分辨质谱,然后分离提纯,再用核磁看一看里面的分子状态。时间可能会稍微久一点。” “留个电话吧,分析出来后,我联系你们。” 他从桌上的文件夹里头抽出一张纸,递到两人面前。 尹见素刚打算伸手去够,白纸就贴着刷了红漆的光滑木桌,平移到顾慕尘正前方——他的一根纤长食指正稳稳落在白纸的左上角。 顾慕尘朝她笑了笑:“留我的吧。” 然后对着余哥道:“到时候直接联系我就好了。” 第51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从办公室出来后, 尹见素走在前面。 但她没往停车位的方向走去,而是站在走廊里,光与影的交界处。 她停下步子,跟在后面的顾慕尘也止住脚步。 尹见素转回身, 问他:“你听过的曲子多吗?” 顾慕尘眨了眨眼:“流行音乐听得不算多。” 说完, 他补救了一下:“但是古典音乐还是听过一些的。” 他所说的“一些”是谦辞, 但他相信尹见素能明白。 尹见素也确实明白, 笑了起来, 接着问:“那你知道哪首曲子里有这段旋律吗?” 她解锁手机屏幕,翻开相册的加密文件, 递到男生眼前——是她钉在书桌上方的*T 那个小纸片。上面写着一团褐色的数字。 顾慕尘才瞥了眼颜色,就抬起眸子, 问她:“柠檬汁?” “对。” 柠檬酸落在纸上, 本身没有颜色。但遇热后碳化, 会变成焦黄色。 隐写术的一种。人们利用各种手段, 把不想被别人看到的东西藏起来。 顾慕尘仔仔细细打量面前的女生。 风声停在她的眉间,睫毛落下浅浅的斑驳,眸子里装着化不开的墨色。 看起来, 尹见素藏了许多秘密,不希望被别人发现。 不过——顾慕尘仔细扫了眼那团数字。 他当然知道这段旋律出自何处。 因为,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他在艺术节上弹过这个片段。 当时他专门找了一首枯燥的古典音乐。 十二岁的顾慕尘无比确信, 这首曲子,在前面诗朗诵和后面《我相信》的对比下, 绝对独一无二。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那天艺术节, 操场中央, 坐在小板凳上的近千张稚嫩面孔, 无不例外地露出了困倦的神情。 只有一个人,听完主持人报出曲名后,几乎微不可见地,露出了一个笑。 明明隔了十七排人墙,顾慕尘还是精准无误地捕捉到那个笑容,连上台都晚了十多秒。还是旁边的主持人移走话筒,低声唤了三下,他才回过神来。 尹见素确实是听见名字后笑的。很显然,她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典故。 而操场上其他人全都不约而同地眨了眨茫然不解的眼睛。 并且,比起曲子的内容,尹见素好像对这个赋予人无尽联想的曲名更感兴趣。 因为,顾慕尘之后的演奏过程中,女生再度转移了目光,透过他,望向身后那片茫茫的苍穹。 小时候的尹见素就已经拥有了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可现在的尹见素好像要柔和一点了。 夏日的阳光经过檐角细致的切割,从女生的脖颈处,划定明与暗的界限。 线的上方是暗,线的下方是明。 尹见素纤细的脖颈被照得几乎透明。马尾柔顺地垂在米白色T恤后,沾上一点金,尾端处却俏皮地冒出几根不服帖的青丝。 顾慕尘想起一个通常被用来形容小动物的词语——毛茸茸。 手心有点酥酥的痒。 他蜷了蜷手指。 视野中的少女偏了偏头,直直望着他。然后,眨了眨眼。双瞳隐在阴影中,晕开墨染的浓黑。 没有事物可以逃脱黑洞的吸引。顾慕尘发散至太空的思绪被尹见素眸子里那股幽深的强引力拽回,一本正经回答对方半分钟前的问题—— “它是爱德华·埃尔加的管弦乐曲,主题一般称作‘谜语变奏曲’。这个片段是里面的第9变奏,名字叫《Nimrod》。” 顾慕尘答完后,复盘了一下自己刚刚的联想——原来,美色确实会糊了人的脑子。他连今天上午刚重温的《时间简史》都忘了,作出如此不严谨的联想。 不过,遥远宇宙中,那个时空曲率无限大的神秘天体*T ,究竟能不能往外辐射东西,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前沿物理学家需要操心的问题。 现在的顾慕尘,只想思考——如何把他和尹见素之间的引力放大一点? 比其他人的大一点点就够了。 真的就一点点。 好吧,再比一点点多一点。 顾慕尘在心底抠抠搜搜地朝着一个不知名的对象讨价还价。 像极了五年级的某个下午,他在心里头,自己跟自己打赌——如果尹见素朝他笑一下,他就主动走到对方旁边,跟女生探讨一番,她昨天提到过的霍金辐射。 很显然,那个下午,顾慕尘再一次轰轰烈烈地输掉了赌约,尹见素还是连瞧都没多瞧他一眼。 不过,五年后的这个下午,如假包换的尹见素站在他面前,眼睛里只装着他一个人,嘴边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棒的事了。 顾慕尘看着女生那抹笑,也弯起嘴角。 尹见素现在的确有点小愉悦,困扰了她快四年的疑惑终于得到解答。 就是得到的这两个名字实在很耐人寻味。 一个是“谜”。至于另外那个宁录,《圣经》中,人类历史上传说中的天下共主。象征着“逆神”,也象征着“猎人”。 令人沮丧的是,这个答案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这串数字只是想提醒她的生活是团谜么? 不用象征手法,她也十分清楚了。 至于逆神,抑或是猎人,就更难以捉摸了。 不得不说,这个词语的中二气息十分浓重。比起尹见素自己,反而更像小万的手笔。 小时候的她为什么不能好好说人话? 此时此刻,尹见素忽然觉得,赵珂宁常说,装13遭天谴,是有点儿道理在里头的。 她为失忆前的自己感到遗憾。 遗憾的尹见素微微抿着嘴,神情实在很生动。 顾慕尘右手的手心又有点儿痒了。 他把这股痒攥进手掌,掩耳盗铃般插在裤兜里。又微微俯身,直视女生的眼睛,问她:“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尹见素在班上女生里不算矮的了。可顾慕尘一俯身,她就觉得,自己怎么突然显得这么弱小? 她挺了挺背——没什么用。 受到轻度挫败感的尹见素决定忽略这些细节,坦然回答对方的问题:“我拥有记忆的第一天,裤兜里揣了这张小纸片。” “本来以为是什么古典密码。然后我把什么凯撒移位啊、栅栏易位啊,全都试了个遍。” 说着,女生撇了撇嘴:“没想到是首曲子。” 有小表情的尹见素简直可爱得要命。 顾慕尘匆匆忙忙把右手从裤兜抽出来,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嘴角也不受控制地上扬。 另外那只手赶忙握成拳,遮掩在嘴前,不想让女生看见自己这副没出息的傻气样。 他大抵忘了成语词典里面有个叫作“欲盖弥彰”的存在。 尹见素看着画风突变的顾慕尘,眸子里多了点儿不解。 还好顾慕尘反应快,整理表情*T 后,跟她说:“我六年级的时候在学校的艺术节上弹过这首曲子。” 这句话成功地分散了女生的注意力。 艺术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有种手法,叫作“留白”。 顾慕尘很会举一反三,这绝对不仅仅限于课堂上,眼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成功地把这种艺术创作手法运用到了谈话中。 短短一句话,没有过多的修饰,没有过多的阐述,却给人留下了广阔的联想空间。 冷心冷面的小见素,听了顾慕尘弹的钢琴曲后,节选其中片段,抄在一张纸上,藏在裤兜里。成为搬家后,除了那身衣服外,她唯一携带在身的物件。 看起来就像小时候的女生偷偷暗恋对方一样。 尹见素有点怀疑自己了。 直到后来,她恢复全部记忆,想起这段往事时,才反应过来某人的心机手段。面带冷笑,把顾慕尘堵到墙角,拎着对方的领带,朝他挑眉,质问道:“解释一下?” 那次她并没占到上风,被顾慕尘几句不正经的话就哄得晕乎乎地调转了方位。 而此时的尹见素,望向男生的眼神中多了丝不可置信的恐慌。 张口欲言,终是无话。 她闭上嘴,默默走向停车位的方向。 跟在后面的顾慕尘终于可以放肆地笑起来,胸腔微微震颤。 * 把女生送回家后,车子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这一回,吴叔是怎么也按捺不住体内熊熊燃烧的八卦因子了。嘴巴笑得合不拢,眼角鱼尾纹蔓延至了鬓边。 “你瞧上的妹儿就是刚刚那个小尹哇?确实挺乖的。” 听到别人夸尹见素,顾慕尘的嘴角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没想到啊,我们家慕尘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当初我见到你的时候,还是个小男娃,才滴点儿高。”吴叔右手往空中比了个高度:“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吴叔摸了摸下巴,感慨万千:“我也算看你长大的。照我说,你要追女娃娃,这性子必须得改,不能一天到晚冷到起脸。我们这些相处久的人晓得你性子其实不冷,但是其他人不一定晓得。” 顾慕尘深以为然,在心里点了点头。 “你莫看吴叔现在老了。我年轻的时候,还是多帅的。追女生,吴叔比你有经验。你信吴叔的,绝对不得坑你。” 顾慕尘来了兴趣,手撑下巴,问前头的人:“吴叔你年轻的时候追过多少个女生啊?” 吴叔刚露出得意的眼神,就被男生的下一句堵住了:“张婶知道吗?” “你个娃儿。吴叔好心好意跟你提建议,你还威胁我?” “这怎么叫威胁?”顾慕尘纠正对方的说法:“只是希望吴叔不要在我妈面前说这些。她那个性格,有多八卦,您也知道。我怕她下次开完家长会直接去教室里堵人。” “好嘛好嘛。你想的硬是周到。比你吴叔当年还有经验。” 顾慕尘坦然接受,并回答对方:“时代在进步。” 年轻人也在*T 进步。 第52章 晋江文学城唯一正版 周一早上, 尹见素每日六点半准时清醒的魔咒再一次失灵了。 睁开眼睛时,床头闹钟显示的时间是六点二十七。 虽然只差了三分钟,但这无疑是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她偏离了那条被人精心设定的轨迹。 接下来的人生,都将由她自己安排。 尹见素怀揣着难得的好心情去上学。 出门前, 连马尾都比平时扎高了不少, 看起来很有活力。 今天的天气也相当应景。 晴空万里, 熏风送暖。夏天在街巷角落无声探头, 将整座梧城全抹成了盎然苍翠, 万物都长成明媚自由的模样。 尹见素走在葱茏树荫下,好心情越蓄越浓, 却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被人硬生生掐断了。 她的校服外套被人相当粗鲁地扯住,伴随而来的是一句同样没礼貌的——“喂, 打听个人。” 尹见素差点踉跄一步, 稳了稳自己的身子。 听着这短短的几个字, 她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 上周五, 放学后在冰柠遇到的圣琪女生。 尹见素当时是背对那群人的,但她记得她们的声音。 现在这位是被称作“赵姐”的那位。 尹见素都没顾得及嫌倒霉,而是先在心里默默同情起赵珂宁来。 她把自己的校服外套从那人手中扯回来, 顺势转身,打量这个人。 这位“赵姐”脸上化着今年流行的蜜桃妆,身上应景地喷了很浓的桃子味香水。 蓝色挑染的波浪卷发上别着闪闪亮亮的星星发夹。 圣琪的校服被她穿得相当时尚。T恤下头打了个蝴蝶结, 露出里面的肚脐。百褶裙更是专门修过, 裁成了不对称的款式。 尹见素没说话,也没作多余表情, 只偏头, 等着她下一句问题。 对方看清尹见素的五官, 愣了一下, 表情肉眼可见得变臭了。却也没掉头,而是没好气地问她:“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贼帅的小帅哥?” 尹见素粗略过了一圈,光他们高一一班,就有两个年级公认的美男子。 于是她以德报怨,认真回答对方的话:“我们学校帅哥挺多的。” 不远处传来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尹见素顺声望过去,是自己班上一个名叫康佳一的男生,表情裂得相当喜感。 蓝发少女却跟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嗤笑出声:“你们一中还能有多少帅哥?” 尹见素没再注意康佳一的动静,而是回答面前的女生:“可你在我们学校大门口,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不也见到了我这么好看的女生了吗?”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相当诚恳,俨然一副探讨概率论中,随机抽样时,以样本统计量估计整体参数的严谨模样。 蓝发少女本就贫瘠的语言组织能力陷入了全面瘫痪状态——这人咋不按套路出牌??? 这人脸皮怎么比她还厚??? 但这人说的又好像确实是事实? 蓝发少女差点被尹见素这种清奇的路数整忘了自己今天来的*T 目的。 她沉默好久后,翻了个很不客气的白眼,继续问对方:“就那个,一米八多,将近一米九。头发没烫没染,鼻子贼挺,眼睛贼好看,皮肤也贼**好的男生。” 尹见素听着这一长串描述,愣是没抓到点子上。 到了最后那半句夹杂了某器官作语气副词的感慨,尹见素皱了皱眉。 考虑到对方可能只是单纯觉得这种词语说着很带感,她压下了眉头。 但随便哪个帅哥,这些形容套上去,不都对得上么? 哦,不对。陈安生就是卷发,还是栗色的。 尹见素大概能猜到对方想找谁了——周五晚上,她们那群女生的聊天内容中提到过李昊。而李昊跟顾慕尘是室友。 她的推理能力还挺不错的,一波三折的波澜故事平铺在眼前。 尹见素故作不解,又问对方:“你是在哪里碰到他的?” “KTV。” 原来是赵珂宁生日那天结下的孽缘。 好了,完整的故事已经成形了。 顾慕尘在KTV被这个女生瞧上,纠缠之下,给了对方李昊的联系方式。后者跟她约出来见面,然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恼羞成怒的女生可能向李昊追问过顾慕尘的联系方式,但被后者封口。 一怒之下,女生干脆直接来一中门口堵人。 但很不巧,顾慕尘是住校生。他周日晚上就到了学校,今天的早餐应该也是在校内食堂解决的。 于是,这个女生在大门口等了半天,连抹人影也没瞧见。只好转变策略,揪着其他同学问顾慕尘的消息。 真可谓千里寻真爱,感天又动地。 这份执着之心深深地打动了尹见素。 她“哦”了一声,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对方说:“我们学校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 听见这话,蓝发少女激动万分,把胸前一缕头发甩到身后,直勾勾看着尹见素。 后者目光恳切:“他是我们高三年级的学长。已经保送去P大了,现在据说都不来学校了。” 鉴于KTV那天是尹见素喊人帮忙放哨的,蓝发少女跟顾慕尘的这段孽缘跟她多多少少沾点关系,尹见素很有责任心地帮男生善了个后。 蓝发少女眼里的光熄灭得比流星还快,骂了句脏话,没什么好气地朝尹见素回了句:“行吧,谢了。” 走出几步后,她又想起什么,转身问尹见素:“所以他叫什么名字?” 从记忆力搜索一个人名比现编一个来得轻巧。尹见素搜寻了一圈,下意识想说沈彦兮。但转念一想,梧城应该没几个人没听过这个名字。 然后,尹见素言辞凿凿地回答对方:“沈怀瑜。” 对方点了点头,这回是真走了。 尹见素回味着这三个字,恍然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想要捕捉时,那缕异常又化作一阵风,从指尖溜走。 她摇了摇脑袋,只想——握瑾怀瑜,是个好名字。只可惜,那个叫作“沈怀瑜”的人,好像有点儿糟蹋了这个名*T 字的美好寄托。 尹见素重新拾起自己被中断的好心情。 走进教室时,班里的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门口杨羽萱看见她的高马尾造型,开启了夸夸模式:“wow~见素你这新发型好好看哦。” 尹见素朝她眨了眨眼,开启了商业互吹模式:“你今天也很好看。” 杨羽萱的那句话很快引起三大组第一排顾慕尘的注意力。 他抬头,直直望向门口。 浓烈日光倾泻而下,将尹见素笼罩其中。 一头黑发被晨曦勾勒出清晰轮廓,碎碎躺着几缕金丝。 高高扎起的马尾因为偏头的动作倾斜了一个小小的角度。 尹见素身上一直有股锐气。换上高马尾时,这股锐气要明显很多。少了点柔和,多了点飒爽。 整个人明亮得不行。仿佛灌入了源源不断的夏天,灵魂开始升温,连带着眉梢都点起光。 四年后,网络上会流行起一种叫作“神明少女”风格的写真。 那时候,在异国他乡偶然瞥见这个系列的顾慕尘,正望着茫茫无垠的太平洋,吹着咸腥的海风。 头顶是他十多年人生中见过最灿烂的银河,身边是各种肤色年轻人的欢歌笑语。 香槟,吉他,西海岸线,顶尖大学天才青年。 组合在一起,荡气回肠的热闹时光。 而他想起的全都是这一天的尹见素。 光与影的浪漫篇章因为她的出现开始谱写,黎明与黑夜的咏叹调开始吟唱,声色开始张扬,四季开始流转。 顾慕尘撑着脸,不自觉跟着她笑起来。 他的痴汉笑吓到了路过的胡成浩。 其惊悚程度绝不亚于大白天走在路上看到伽椰子,而且还是没有弹幕预警的那种。 胡成浩嘴里的油条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噎着了。 他一双豆大的小眼睛瞪得比平时圆了整整一圈,忙伸出肉乎乎的手掌,连拍胸口。 好不容易咽下那口油条,胡成浩用一副看男版伽椰子的惶恐,上上下下打量顾慕尘:“冒昧打扰一下,请问——你是顾大神的双胞胎兄弟吗?” 胡成浩的壮硕身材阻断了顾慕尘看向尹见素的视线。 顾慕尘的笑容消失得比风还快,漠然觑着胡成浩。 胡成浩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收起惊讶的双下巴:“不好意思,刚刚好像是我眼花了。” 说完这句,他终于离开了。 但顾慕尘却高兴不起来了。 换了新发型的尹见素引起了不少同学的注意,大家纷纷猜测她换发型的理由。 隔了三排座位的康佳一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我今天早上在校门口听到见素说我们学校帅哥很多,女神怕不是动了凡心?” 尹见素、夸别人、帅。 顾慕尘揉了把今早少睡十分钟精心摆弄的发型。 在自己眼皮底下,她怎么能对别人动凡心? ……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顾慕尘垂下的眼皮再度抬了起来——这几天,跟尹见素接触的,还能有谁? 第53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坐到位置上, 简明*T 扼要向同桌说明了一下今天早上的事—— “我在校门口遇到一个女生,她想堵我们学校的一个小帅哥。据说,那个小帅哥长得挺高,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 “小帅哥”这三个字, 带了点轻佻, 又带了点亲切。从尹见素嘴里蹦出来, 好听得让人嫉妒。 太阳在天上耀武扬威地放着热, 夏蝉在树梢上吵得耳膜发胀。 他半分钟前的自我攻略被蝉鸣粗暴地切割开来, 轰隆作响。 顾慕尘心里咕噜咕噜冒起小气泡,板着脸回了对方一个“哦”。 尹见素对他语气里的冷漠恍若未觉, 接着讲:“她说,她是在KTV见到那个男生的。” 顾慕尘几乎忘了李昊的那段小插曲, 经她这么一提, 立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尹见素是不是误会他了?她会不会以为自己跟那个女生有什么瓜葛? 心脏在胸膛里不受控制地乱擂起来。 顾慕尘眨了下眼, 连忙解释:“我没有——我是说, 我跟那个女生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 尹见素听着他略显语无伦次的话,弯了弯眼睛。 阳光趁机溜进她的双眸,有种怡然自得的明亮。 顾慕尘看着她的笑, 连自己下一句想说什么都忘了。 熏风软了下来,从窗口灌入,吹在脸上, 暖意洋洋。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反应过来——尹见素压根没往那方面想。她很聪明,也很冷静, 轻轻松松就推出了事情全貌。根本不会像自己这样, 轻易就乱了方寸。 前一秒的慌乱在沸腾的蝉鸣中冷却下来。 和风从大开的窗口涌进, 鼓起蓝色窗帘, 飘荡似壮阔海面,顺道送来一阵甜。 槐树开花了。 教室里萦绕着槐花特有的淡香,湿润水汽在空气中晕开,软绵绵一片。 沉默三秒后,顾慕尘注视着女生的眼睛,问她:“那你……告诉她我是谁了吗?” 他没注意到自己话里的期待有多浓。 就像等待那场末日审判的教徒。蒙救者升天堂享永福,受罚者下地狱受永刑。* 只待尹见素一锤定音。 她说出的话仿佛被他敏感的神经拉成了慢镜头—— “告诉了。” 明明周遭背景喧喧嚷嚷,尹见素这三个字却掷地有声,在他的耳朵里轻飘飘地丢下一个炸弹。 嘭—— 路西法和耶稣的大战结束了。 顾慕尘一颗心飞速下坠。明明只有短短一瞬,他却尝到了路西法那场长达九日九夜的堕天是何种滋味。 所以,尹见素压根不在乎他有没有被别人喜欢。 他只是个唱独角戏的滑稽小丑。 尹见素的眼睛却更弯了,甚至连淡粉色的嘴角也轻佻地翘起来:“我跟她说——那个小帅哥叫沈怀瑜,已经保到P大,不来学校了。” 太过分了。 她在捉弄他,把他一颗心逗得七上八下,自己却站在风雨飘摇的外围,清醒旁观他的手足无措。 可他怎么恼不起来? 嘴角还不受控制地往上扬。 顾慕尘微微垂头*T ,虚握左拳,掩住放肆的笑容。 旁人看起来,就跟低年级学生故作深沉耍酷摆造型一样——虽然他确实有刻意找个完美的角度,以便进一步展示自己的姿色。 但他彻底忘记了,三分钟前,自己曾经郁闷地揉了把头发。 尹见素刚刚的笑容里,有几分是朝着他那头略显凌乱的发型的。 升旗仪式的音乐响起,高昂又激烈,像盛夏嚣张的预告函。 尹见素终于提醒他——“你的头发有点乱。” 她其实挺体贴的。站到操场之后,就算有泱泱的一片人群,顾慕尘也无疑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之一。 为了维护对方的男神形象,以及两人之后的同桌情谊,尹见素很及时地作出了善意的提醒。 但顾慕尘似乎没接收到这份善意。 他肉眼可见地愣在刚刚那个姿势上,连谢谢都忘了说。 所以他刚刚自认为帅气的造型岂不是糟糕得一塌糊涂?? 顾慕尘的表情还是很镇定的,可他内里已经裂开了。 尹见素这次的笑容弧度更大了,起身,打算跟随乱糟糟的队伍。 衣角却被人扯住了。 这回体验比今早大门口的要温柔很多,只有一点点力。 尹见素自己没有养过宠物,但她经常听小万提起他们家养的比熊。 小万说,自己出门前,家里的定春总是委屈巴巴盯着她,“呜呜”地叫几声。然后,轻轻叼起她的裤腿,拱一拱脑袋,不舍得小主人离开。 尹见素想,现在拽着自己的这股力,应该跟定春叼住万芥舒裤腿的力差不多大。 她转身,顺着那只修净细长的手指,望向面前的男生。 顾慕尘不自在地咽了口口水——他为什么会突然拉住尹见素?? 他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下意识地,就伸出手了。 顾慕尘默默移开视线,收回自己的手,找了个借口:“……那个,我没有镜子,自己看不到头发。你可以帮我理一下吗?” 说完,他差点闪了舌头。 顾慕尘的心底一片狂风大作,吹得他整个脑子都有点迟钝。 后排赵珂宁听见这话,看了眼自己桌子上立放着的,用于欣赏自个儿盛世美颜的26×18 cm的大镜子。纠结了半晌,没给人递过去。 所以顾慕尘是什么时候看上见素的??? 上个周末发生了什么??? 也就四十八小时啊,顾慕尘的画风怎么突变成这个鬼样??? 她寻思着,喜欢见素的男生也不少,但也没几个这样式儿的啊? 除了方亦轩那个哈批,她都没见过有人追见素。 基本上,也就限于口嗨了。 喊着肉麻到家的“女神”,嘴边一口一个喜欢,但开玩笑的成分远远大于真心。 还有怂包连口嗨都不敢。 想到这,赵珂宁看了眼坐在旁边的陈安生——神色有那么一丢丢不对劲。 具体的,赵珂宁已经不想再探寻了。 这场面,太窒息。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三十六计,走为上记。 赵珂宁收回脑袋,抬脚*T 就走。 陈安生也跟在后边。 赵珂宁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眼陈安生——嘴角已经噙起个恣意的斜笑,走起路来松松垮垮。上一秒的不对劲溜得比她的脚步还快。 算了,月老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真正的勇士,敢于知难而退。 她为什么要掺和别人的情感问题? 是数学卷子不够难,还是英语单词不够背? 赵珂宁果决地收回视线,跨出门槛。 一班教室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 顾慕尘眨了眨眼,正想收回刚刚的胡言乱语,尹见素就抬起手,移到他头发上。 尹见素为自己刚才把顾慕尘跟比熊犬联系在一起的想象作出小小的补偿。 如果有人把她比作狗的话,她多半不会太舒服。 但顾慕尘本人却很舒服。 他甚至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宠物喜欢被人顺毛了。 没有小狗狗可以拒绝主人的挠痒痒。 如果他是一只小狗狗,他一定翻着肚皮,东拱西窜。欢快地摇着尾巴,等主人摸完脑袋,再揉揉肚皮。 而实际上,尹见素的手掌并没有贴着顾慕尘的脑袋。她只是伸出手指,妥帖地捋了捋那几丝翘起来的黑发。 她发现,顾慕尘的头发……竟然意外的丝滑? 手感还挺好。 令人联想到街边公交站广告牌上德芙的经典宣传语。 顾慕尘并不知道自己先是在女生的心里跟比熊犬并列,然后沦落到跟巧克力相提并论。 他的眼神已经不太能聚焦了,思维也有点涣散。 尹见素离他很近。 她把秋季校服的袖子挽到了手臂上,露出那一截白得几近透明的胳膊。 上面有圈淤血格外显眼,中央躺着一个小针孔,是周六抽血时留下的。 皮肤下是纵行的青紫色血管,像藤蔓一般在她手上扎了根,连小血管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乍一看,并不算十分美观,反而是病态更多一点。 她的体脂率太低了。 纤细的一只胳膊,他一掌都圈不满—— …… 他在想什么?? 顾慕尘匆匆忙忙把视线从尹见素的手臂上移开,斜向上,望后边的天花板。 风扇卖力地转动,发出“呼呼”的响声。 那点可怜的风送到顾慕尘脸颊时,已经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他的脸好像有点点发烫。 顾慕尘转了转脑袋。 尹见素正好理完他的头发,把手垂下。 因为他转头的小动作,尹见素的指尖擦过顾慕尘的左耳。 现在是夏天,但尹见素的指尖却很凉,像块冷玉。 可这块冷玉,却实实在在烫到了顾慕尘的耳朵。 这下不仅是脸颊了,他的双耳也瞬间烧了起来。 有一句比较文艺的话,叫作“情话说给左耳听”,因为负责左侧肢体的大脑半球更擅长处理情感问题。 现在,尹见素并没有对着顾慕尘的左耳说话,可他却仿佛听了一万句情话。 他猛然起身—— “升旗仪式快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说完,不等女生回答,顾慕尘近乎狼狈地逃离现场。 尹见素沉*T 默地看着男生略显慌乱的步伐。 她本来以为,今天早上顾慕尘发型稍乱,已经算稀奇的了。 没想到,她还看到——顾慕尘差点被门槛绊倒?? 作者有话说: *“蒙救者升天堂享永福,受罚者下地狱受永刑”源于网络 第54章 盗版网有误 夏天真真切切地到来了。 升旗仪式上, 千余名同学几乎都换上了短袖校服。 天空一碧如洗,几只灰褐色小鸟轻巧掠过云间。 槐树枝头,金翅雀跳上跳下,碰落几朵雪白的花。被风一吹, 斜斜洒到底下人的肩头上。 清香满校园。 这一年的高考近在眼前。 本次国旗下讲话的发言人是往届毕业学子, 本科T大, 近期拿到了芝大的offer。 发言的学姐穿着浅绿底色的过膝碎花裙, 裙上缀着立体的百合刺绣, 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双耳垂着黄白雏菊的耳环, 发型是充满活力的丸子头。 讲话的声音也富有朝气,是亲切的梧城方言—— “好久没回一中了, 一进校门就感受到大家满满的青春气息, 好怀念哦。” “再过十多天就要高考了, 高三的朋友们激不激动?” 高三片区的学子零星喊出“激动”和“不激动”夹杂的回话。 “你们也太可爱了嘛。”主席台上的学姐笑了起来。 笑够之后, 学姐才接着讲:“我之前的班主任喊我回来给大家煲点鸡汤——说起来,他叫摩尔庄,这外号还是我们那届取的, 听说现在还在喊?” 被摩尔庄带的高一三班同学会心一笑。 “然后,我当时就跟他说,我能有啥子鸡汤哦?毕竟, 我在读高中的时候, 还生活在沈大神笼罩的阴影之下。” 台下又是一阵笑。 “但是吧,还好我没跟沈大神在同一届。所以后来我就侥幸拿了个状元。” 这一回, 台下的小万不是很能笑得出来了, 两个小梨涡中多了几丝苦涩。她觉得,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 成长的滋味吧。 紧接着,学姐发出致命拷问:“听说这几年一中都没出状元了?”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在操场上蔓延开来。 “嗨呀。问题不大。状元这种东西,跟运气有关系。” “好好学习这种话我肯定不得跟大家说了,哪个中国学生不是从小听到大的嘛?” “我就是有点感慨。”学姐稍作停顿,继续讲:“我现在在T大,大家都晓得,国内最好的两所学校之一。我们T大的学生经常被其他人一棍子打成‘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所以啊,我常常想——我们好好学习,考进超级中学,再考上顶尖大学,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好看的分数?为了同学的崇拜?为了老师家长的表扬?还是为了光明的前途?为了千万的资产?” 学姐的身子站得不算很挺拔,表情随和得跟每一位亲切的长辈一样。 她没拿讲稿,左手拿着话筒,右手托着左手,一口气也没停,接连问*T 出五个“为了”。 这一连串发问,通过操场上的数个扩音器,在空气中响亮地回荡着。 余音停止后,台下一片寂静,只有几只金翅雀的欢鸣从枝叶间筛出。 等底下学弟学妹思考了一段时间,学姐并没给出具体答案。 她另起了一个话题:“暮栖街6号是家小饭馆。里面的老板娘姓王,人特别好。只要你说你是一中的,她就会给你打折。” 说到这,学姐停了一下:“你们当中可能有同学晓得是为啥子。” 然后,她开始讲述一个不算久远的故事。 “他们一开始没得店面,就推到个小车,在街边卖狼牙土豆。味道之巴适,吃过的人都说好。价格也相当便宜。 我当时经常跟他们夫妻聊天。聊着聊着,就晓得了,他们屋头有个男娃娃,生下来就患了法洛四联症,需要动手术。但他们没钱,就希望通过卖小吃筹手术费用。 我问了老板,一个月能赚好多钱?他说,他们的狼牙土豆,算上各种调料,再把买推车的钱摊下来,一份的成本大概在三块,卖价是三块五。他们一天大概能卖一百份。一个月下来,能赚一千五——当然了,当时的物价还莫得现在这么夸张哈。 但是,我还是在想,他们这样子卖下去,不是得等到地老天荒才能凑够钱? 我回去之后,就跟班上同学商量了一下。五十个人,一合计,就组织了一次义捐。 大家都晓得,一所中学能筹得的金额是有限的。 所以,当时,我们一群十五六岁的高中生,联系了梧城各大报社,联系了好多家慈善机构,把那次义捐整得风风火火。还有个文笔特别好的同学,写了洋洋洒洒几千字的情况说明信,只叫一个感人肺腑,声泪俱下。 听起来是不是特别天真,特别想当然? 但是啊,那些报社跟慈善机构都特别乐意关注这件事,我们当时还真筹够了钱。后头还有记者来我们班采访,那期报纸我现在还压到在箱底。” 学姐始终是带着笑讲这段往事的。 她讲完后,台下又是一片良久的沉默。 看着台下同学稚嫩中带着严肃的面庞,学姐脸上的笑容掺了点欣慰。 她提起另外一个小插曲—— “我今天在来的路上,碰到一个路口,红绿灯坏了。旁边就有好多人在抱怨,说啥子坏了那么多天也没有人修啊、管事的人一点也不负责任啊……听得我都有点想皱眉头了。” 她顿了顿,说:“然后,我做了一件事。” “大家猜猜看,我干了啥子嘞?”学姐开始卖起关子。 绿草地上,穿着蓝白校服的学弟学妹面面相觑,不知道台上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前排高一一班捧场王康佳一提出猜测:“学姐把那个红绿灯修好了?” 站在他右边的赵珂宁挪了挪步子,想假装不认识这个家伙。 但学姐也不恼,反而笑了笑,回答学弟的话:“我还莫得那*T 么厉害。” 然后,她说:“其实很简单。我拿出手机,打了12345市政服务热线,跟他们反映情况。那边的人处理态度非常积极,立马说安排人过来维修。” “其实,这个市政热线,我也是高一的时候,从我们语文杨老师那里听过来的。 她是一位特别有人文情怀的老师,经常跟我们说,遇到困难,不要只想到起抱怨。抱怨是没得任何用的,只会让你陷入负能量。你要学会找方法,解决它。” “现在这个社会越来越浮躁,大家的脾气好像都变得很差。好多人怪生活、怪社会——你说,他们为啥子不干脆怪空气? 他们把问题都推到别的事情上,推到别的人身上。但是基本不会去思考,自己可以干什么? 明明,很多情况下,他们怪的那些东西,都是可以解决的。而且,解决办法不复杂。” 台下的杨老师听着这话,眼眶微微泛红。 学姐又接着讲:“你们看,这些都是没得太多技术含量的事。书本上的知识都是死的,但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是活的。眼界宽阔点,解决问题的方法就要多一点。行动力强一些,很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你读的书越多,走得越高,就可以让自己生活得越好。也可以让这个社会,因为你的存在,变得再好一点点。” “我一直都觉得,我们梧城一中的学子,个个都值得最广阔的天地,个个都担得起最远大的抱负。” “但是,我无意借此来对大家进行道德绑架。活得更舒服也罢,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也罢,选择权都在你们自己手上。纵有千古,横有八荒。祝大家,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乍一听,这段长长的话,好像跟学姐一开始问的那句“为什么要好好学习”一点儿边也不沾。但实际上,她的每句话都在回答这个问题。 学姐的话音还未落下,操场上已经掌声雷动。 作者有话说: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出自梁启超《少年中国说》 第55章 盗版网有误 散会后, 操场上的人群分成几股小流,钻入各自的教室。 蓝白色校服在绿草地上迅猛移动,像一阵春雨热烈而过,留下张扬活力。 笑声和风声交织在一起, 碎成一团团难辨的杂色。野生的自由绽放在夏日苍穹之下, 莽撞又无序。 进教室之后, 一班同学谈着谈着刚刚学姐的话, 又开始发散话题, 讨论起理想院校。 赵珂宁在太阳底下晒了会儿,被五月的天气热化了, 整个人半趴在桌子上。像只草坪上晒太阳的猫咪,浑身毛孔都透着懒洋洋的闲散劲。 侧耳听着周围同学够星星够月亮的宏伟人生蓝图, 赵珂宁眼珠滴溜溜转了圈, 忽然来了兴趣。 她半直起身子, 右手拍了下桌面, 发出响亮的“嘭”。又弯了弯手指,从文具盒里麻利挑出根笔,戳了下左*T 前方的女生, 兴致勃勃开口:“见素,你想去哪所大学哦?” 尹见素放下手里的练习册,侧身回答对方:“可能要去A国读。” 准确来讲, 她要去M大, 但M大每年在大陆招收的本科生不超过十个人。即便这里是梧城一中,直接说出来, 也未免太狂傲。 尹见素侧着身子, 半对上顾慕尘。于是, 那句话在抵达赵珂宁的耳朵前, 先分毫不差给他听到了。明明是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又重若千钧。 窗外挤入一阵汹涌的风,将课桌上那支中性笔吹掉在地面,发出“啪嗒”一声,瞬间吞没在教室喧闹的背景音中。像一滴雨珠坠入汹涌的湖面,消失得悄然无息。 尹见素却注意到了,向他递去一瞥。 顾慕尘状若未见,弯腰拾起那支笔——才短短一秒,笔身就裹了层脏兮兮的灰尘,碍眼得很。 他拿纸擦去上面沾的灰。笔尖重新划在草稿纸上,卡卡顿顿。油墨在米黄色纸页上扯出难看的断点,墨迹龇牙咧嘴,仿佛某种糟糕的离别预示。 赵珂宁还沉浸在刚刚那个话题中:“我说不定也会去A国。如果没考上F大金融系,我就去那边念书。” 尹见素收回视线,眨了下眼睛:“那就有缘再见?” “但我本科还是更想留在国内啦。我有个堂姐在芝大读MBA,到那边第一个星期就碰到枪战了。”赵珂宁刮了刮鼻子:“说实话,有点瘆人。” 尹见素偏了偏头:“听习惯了就当放鞭炮嘛。” “神了!”赵珂宁只当她在调侃,面露惊奇:“我堂姐也这样评价的。” “A国治安确实不太好。”尹见素耸了耸肩。 也许是时间还早,也许是已经经历过太多次散场,她们对于两年后那场分道扬镳都没有太热烈的伤怀—— 毕竟世上无不散之筵席,连动画片里的千与千寻和白龙都没能一起走到最后。换作寻常人,能并肩路过同一截年少时光,已经足够写篇还不赖的回忆录了。 尹见素重新转回身子时,旁边的人冷冷开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她:“你要去M大?” “是。” 顾慕尘听见她的回答,唇角扯出一个笑。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被冷色调滤镜筛了一遍。明明是上扬的弧度,硬生生浸了点凉意。 他是不是应该高兴——只有在自己面前,尹见素才会把那层伪装的谦逊面具撕下来? 可A国顶尖高校不少,她为什么非要去那个有沈彦兮的M大? 碰到所有可以跟那个人关联在一起的话题,他都太不讲理了。 偏偏一直被那三字魔咒缠绕的顾慕尘,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他转头,与尹见素对上目光。 四目相接,谁也没有退缩。一个神色淡淡,一个沉郁不虞。 无形的目光化作兵与刃,在夏日的晨间不动声色厮杀,连空气都变作战场。粘稠的热气蹿入毛孔,身体内的水分蒸发殆尽,烧得嗓子*T 直发干。 沉默着对峙了小半晌,最后还是顾慕尘转移了视线。 面对尹见素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赢面。 顾慕尘转而看着面前摊开的竞赛题,四四方方的印刷体,怎么也读不进半个字。 风鼓鼓地吹,蝉嘒嘒地叫,他在风中逐渐降温,理智缓缓回笼。 尹见素要去M大,从客观讲,他当然应该祝福她。 可是,从情感讲,他不甘心。 他当然也能申请M大的offer。 但尹见素能够和赵珂宁轻轻松松地讨论着未来的分道扬镳,也意味着,她在作出去M大这个决定的时候,根本没把“顾慕尘”纳入她的人生规划。 在尹见素眼里,所有人都不过是短暂同行的存在罢了。 也是,从一开始就是他单方面的暗恋,凭什么要求对方有所回应? 说到底,今天早上燃起的满心欢喜,也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罢了。 有什么好郁闷的? 道理都明白。 可他……就是不甘心啊。 作者有话说: 前面删了一章,这章是从前头拆出来的,大家就假装没看出来的样子吧(?) 第56章 盗版网有误 这几天, 梧城的温度攀升得着实有点过分。 高一高二教学楼还没装空调,老徐说是学校的申请手续才办下来,要暑假才能安上。 空气里凝滞着灼热的水汽,久久不散。 头顶挂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式电风扇卖力地旋着圈圈, 抵达每个人的脸上时, 微弱得好像蚊子扇翅膀, 只剩下恼人的嗡嗡声。 毒辣辣的太阳照得祖国的花朵儿们无精打采, 一个个蔫答答地趴在浅黄色的木质桌子上。 赵珂宁在桌子上安置了一个薄荷绿的小风扇, 呼呼地送着风。 坐在斜前方的尹见素偶尔也能分得几缕凉爽。 拿着教案的老徐才踏进门槛,就看到班上同学堪忧的精神风貌, 猝不及防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嘿”,把好些个同学震了一激灵。 “咋一个二个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搞快振作振作, 莫要上课了还爪梦脚。” 他一边念叨, 一边灵活地穿梭在堆满障碍物的桌椅之间, 挨个去拍睡眼朦胧的小孩。 经老徐这一遭, 班上同学的眼睛都要睁得大些了。 老徐敲打完熊孩子,再次环视一番教室。终于点了点头,露出稍微满意点的神情, 挤出明显的三下巴。 上课铃声响起。有些实在困得不行的同学收拾了书本,自觉走到后面,站着听课。 夏日时光被昏昏欲睡的氛围拉拽着, 慢悠悠前进。 然而, 一到了中午大课间,死气沉沉的局面发生了根本性的大逆转。 五花八门消暑活动齐上阵, 空气中流淌着冰饮和清凉油交杂的复合气味。 在千奇百怪的避暑圣品中, 杀出重围的还得数康佳一那把印着“龙凤呈祥”黑色狂草的明黄底色折扇——背面是幅相当接地气的龙凤插图。 重新恢复旺盛生命力的男生们贯彻“土到极致就是潮”的审美观,*T 闹哄哄争夺那把土味折扇的暂时使用权。 抢着抢着, 扇子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落在顾慕尘的桌子上。 失手的男生飞快捡回暗器,逃离这座在大夏天散发低压的冰山。 顾慕尘神色未变,连多余的眼神也没瞧他们,依旧低头刷着竞赛题。 尹见素向沉默的同桌投去一瞥。 拜对方所赐,她根本不需要准备扇子,顾慕尘自带制冷功能。 尹见素觉得他这几天应该是在生气。 但具体生的什么气,她猜不出来。 每次她开口,打算跟人讲几句话,顾慕尘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咸不淡应几个字——“哦”、“是”、“嗯”、“好”。 打个通俗点的比喻就是,好像尹见素欠了他一百万似的。 说到底,尹见素的脾气也不咋好。客客气气的温和面具戴不稳,索性就取了,反而还乐得清闲。 女生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旁边有路过的同学敲了敲她的桌子—— “见素,门口有人找你。” 同学传完话就走了。 尹见素抬头,望向门口,看到顶着一头棕色卷毛的方亦轩。正扬着右手,冲她咧嘴笑,另外那只手背在身后,像藏了什么东西。 她微微皱眉,站起身。 旁边顾慕尘重重合上练习册,发出响亮的动静。 尹见素淡淡递去一瞥。 顾慕尘抬头,定定望着她,说:“不许去。” 尹见素缓缓地笑了,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跟你有什么关系”。然后,在顾慕尘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顾慕尘看着女生的背影,又看了看外面讨人厌的方亦轩,磨了磨后槽牙。 尹见素站到门口,用眼神示意方亦轩挪个位置。 对方麻溜地移到后门的楼梯口。 站定后,方亦轩从背后拿出一瓶红色果汁,递到女生眼前:“冰镇西瓜汁,和这个天气绝配!” 尹见素狐疑地打量了对方半天,不太明白他究竟为什么总是缠着自己。 她没伸手接,只说:“谢谢,不过,我不需要。你以后别再浪费时间了。” 方亦轩不恼反笑:“追喜欢的女孩子怎么能叫浪费时间呢?” 尹见素了然,点了点头,神情认真,对他道:“那你列个单子吧,喜欢我哪几点。” 方亦轩的笑容更灿烂了,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神情。 “我一条条照着改。”尹见素补完后半句话。 这下,方亦轩的笑全僵在脸上了:“你耍我呢?” 尹见素用一副充满旺盛求知欲的表情反问对方:“我难道还不够诚恳?” 方亦轩沉默了三秒才重新开口:“其实,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 “谢谢。但我觉得你没什么意思。”尹见素回答得毫不客气。 方亦轩拨了拨卷毛:“我长得也不错呀,怎么就没意思了?” 行吧,她终于懂了,四舍五入,这人的“有意思”约等于长得好看。其他的,全都是既不充分也不必要的附加条件。 尹见素精确地计算了一下自己为*T 这件事去整容的概率——为0。 只好转变策略了。 她拿出菜市场里大爷审视胡萝卜的眼神,上上下下全方位无死角地端详了对方好几秒。 客观来讲,方亦轩长得还行,五官也算端正俊秀,包装一下,可以去出个道。 于是,尹见素稍微酝酿了一番,脸上才有层次地堆积起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不解:“你家不至于连个镜子都买不起吧?” 不等男生回答,她又接着道:“就算家里没有,学校男厕所的镜子难道都碎了吗?” 方亦轩气急败坏,舔了舔嘴唇,刚想说话,就被女生打断了—— “原来镜子真的能被人照碎啊。” 恍然大悟的尹见素看向方亦轩的目光里多了点崇拜。 她的崇拜赤诚得不加修饰。 类似于参观动物园时,在大熊猫馆展区,看到一只偷渡成功的黑猩猩。 不远处响起一声轻笑。 两人齐齐望向声源处,看到双手环胸悠悠闲闲倚在门框上的顾慕尘。 明摆着一副听了大白天墙角的姿势,看到两人的目光,却还要装出一副清清白白的无辜模样,笑得天真又灿烂:“不好意思啊,路过,你们继续。” 说着,他离开门框,往班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还故意笑得毫不遮掩。 从第一排路过后门,又回到第一排。 还真就挺顺路。 尹见素又把目光转移至方亦轩——他也笑了,这回是气笑的。 方亦轩没再多说话,顺手把西瓜汁扔到旁边的垃圾桶,往楼上走去。 浪费可耻。 尹见素在心底严厉谴责对方这种恶习。 她回到班上,刚一落座,顾慕尘就朝她说了句郑重其事的“对不起”。 莫名其妙的冷战,莫名其妙的道歉。 尹见素不温不火问他:“为什么对不起?” “我……这几天心情不好。”顾慕尘目前只能坦诚到这个地步了——他那点心思别扭得连自己都不愿意重温第二遍。 初次动心的少年人,对于爱情的浅薄了解,无非停留于古今中外的名著上。 《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爱上了艾丝美拉达,从始至终只能在暗处默默守护,唯一一次浓烈的情感迸发是面对行刑队的义无反顾。 奈何命运弄人,卡西莫多终究没能救下爱慕的姑娘。直至结局,他到了墓地,找到艾丝美拉达的尸体,死在其身旁。两句骷髅紧拥在一块,被人拉开时,转瞬化作尘埃。 被深爱的少女从头到尾都未觉察到那份隐忍的爱恋,只留纵观全局的观众在幕布外扼腕唏嘘。 先动心的人本就处于劣势,顾慕尘对此明明拥有清醒认知,却依旧贪得无厌,渴望那杆名为“喜欢”的天平能够降低倾斜程度——他还不敢将自己这份情感上升至“爱情”的崇尚境界。 懵懵懂懂的年少情怀,究竟能燃烧多久,十六岁的顾慕尘并没有把握。 只是,无端升起的矫情心思,总在反复鞭挞他的理智,让他生出并不高尚的期*T 盼。期盼能同喜欢的人并肩而行,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那些所谓的“过来人”常常说,爱情是不计回报。 可顾慕尘觉得他们全都在胡扯。 早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道金斯学者就写了本广为人知的科普读物,名字叫《自私的基因》。 看啊,自私这种阴暗面早就在漫长的演化进程中镌刻于人类基因之中了。 任何利他系统都有先天的不稳定性,因为自私的个体会滥用它,随时准备利用它*。 他有喜欢的人,他不甘心默默无闻跟在其后,他想盘踞她的心,牵扯她的喜怒与哀乐。 顾慕尘就是这样一个卑劣的家伙。 尹见素没意识到对方迂回曲折的卑劣面,只是继续追问:“所以就把气撒在我身上?” “是我混蛋。” 他认错认得毫不含糊,熟练得就像挽留女朋友的渣男。 尹见素扇走凭空冒出的情侣吵架既视感,把话题引入另一种清奇的发展走向:“你到了每个月总有的那几天?” 顾慕尘愣了小半晌,缓缓笑了:“是啊。” 又接着提议:“要不你打我消气?” 尹见素严词拒绝:“讲文明,树新风。打架有伤市容。” “那您看怎么办?小的任由您处置。”顾慕尘的悔改态度摆得相当端正。 “你自挂东南枝吧。” 这是前段时间,学完《孔雀东南飞》后,班里流行起来的一个梗。 闻言,顾慕尘从桌上拿起一支细细长长的中性笔,平平稳稳横置于脖子前,又把身子朝向西北方向:“挂好了。” 尹见素终于笑了,骂他:“幼稚。” 作者有话说: *出自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 第57章 盗版网有误 高考即将到来这件事, 对于高一年级,并没有造成太大的紧迫感。 他们现在的头号敌人是半个多月后的期末考试。 尽管外界传言说“三中产学霸,一中产学神”。但事实上,面临期末考时, 一中的同学还是会收敛很多的。 这段时间, 男生们讨论游戏的频率都明显低了许多。 不过, 对于尹见素同学而言, 她更操心体育考试。 即便高中的体育课比初中的要松散很多, 但依旧逃不过阶段性测试。 尹见素站在绿草坪上,望着一望无垠的红色塑胶跑道, 双腿有点发软。 在夏日阳光的曝晒下,跑道的塑料味被蒸腾出来, 并不好闻, 甚至还有点刺鼻。 下午的太阳正烈, 照得草坪上一些杂草都蔫蔫地搭在地上, 正如此时此刻的尹见素。 她从裤兜里掏出几颗糖,剥开包装纸,一股脑全扔进嘴里, 嚼碎了。蓝莓味从舌尖蔓延开来,甜中带了点酸。 后排顾慕尘看见女生拿出的手工糖,翘了翘嘴角——那是他们周末的时候在来福买的。 不过, 他很快想起尹见素的体质。 顾慕尘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 微微前倾,低声道:“你身体还可以吗?不如跟体育老师说明一下情况, 不测了?*T ” 他用的是问句, 以征求女生本人的意愿为前提。 尹见素回他:“我这几天补充了挺多碳水化合物的, 力气也好一点了, 没问题的。” 她还吃了几回Multi-nutrition,困乏的情况得到了明显改善——看起来的确是反跳现象。 听见女生的回答,顾慕尘点了点头,重新站直身体。 旁边陈安生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脸上表情有片刻的不自在,在人发现之前,很快掩饰过去。垂下眼睫,望着脚底的草坪。 他用鞋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这几株蔫答答的枯草,最可怜的那株直接掀起细细的根部。 夏蝉在树枝上不知疲倦地鸣叫,溢满耳膜,声音在到达波形图顶峰时又倏地降下去。数分钟后,开启新一轮的鸣唱。 接下来的时光在无限循环的蝉鸣中艰巨万分地推进着。 今天测的项目是八百米和韧带。 令人欣慰的是,对于这群文化课成绩拔尖的尖子生来说,体能差劲的比例比初中要高上不少——尽管尹见素还是排倒数,但周围人的怨声载道无疑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心理安慰。 另外一点安慰来自某种奇妙的缘分。 万芥舒首字母是W,尹见素首字母是Y,赵珂宁首字母是Z。她们三个在花名册上的位置都靠后。 这意味着,她们三个是同一批跑八百米的。 赵珂宁的运动能力绝对毋庸置疑,强悍得甚至可以比肩八班的一些体育生。 不过小万同学是可以跟尹见素搭伙的,心理安慰+1。 等尹见素的额头被太阳晒出层薄汗,终于快到女生的最后一轮测试了。 按照偶像剧的正确打开方式,此时此刻,女主的旁边需要跟着个温柔体贴的男主,在跑道外面孜孜不倦地鼓励她,跟着她一起向前。 按照热血漫的正确打开方式,此时此刻,主角团应该聚一起,互相扶持,大笑着奔向前方。 不过,尹见素拿的是非常普通的正常中学生剧本。 向她走来的是万芥舒,迈着企鹅式的步伐,一寸一寸蹂.躏着脚底的草坪。 万芥舒左手挡在嘴前作掩饰,神神秘秘凑近尹见素的耳朵。 后者不明就里。 酝酿了一番情绪后,万芥舒才压低声音,悄咪咪跟她说:“咱们一起跑慢点?” 尹见素哭笑不得了一小会儿,顺水推舟地欣然接受了。 尽管现在正值酷暑,但她们两个人很形象地演绎出了“抱团取暖”的温馨场面。 体育老师喊完开始,赵珂宁就一马当先,在空中跑出酷炫的残影。 尹见素跟万芥舒吊在队伍末尾,依然坚强地完成了八百米。 大概百分之九十的中国学生,在写作文的时候,都曾经用过“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这个比喻绝对来源于八百米的窒息体验。并且,此种体验在最后的五十米会达到巅峰。 肌肉细胞间隙已经堆满乳酸,双腿跟神经系统的联系仅限于酸痛,其*T 余的感知都彻底断开了。 九米、六米、三米…… 终于抵达体育老师所在的终点,万芥舒双手撑腿,在原地喘着粗气。因为实在太累,喘了几口气后,她干脆蹲到草坪上。 尹见素要好一点,虽然也很累,但她有长期冥想的习惯,她的痛感比寻常人轻。 冥想起源于佛教与印度教的精神训练,中国的道教也能看到冥想的影子。 换个玄学点的说法,冥想可以叫作“感受宇宙本源”,翻译成人话就是静心——静心绝非一件容易事,人脑思绪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在遨游太空。 冥想的好处多得数不清,从减压、增加智商到提高痛觉阈值——全都有科学研究证实了。 这些年冥想越来越火,推崇它的商业精英也不少。 乔布斯就是个很有名的例子。他去印度修行了七个月,学了冥想,回到硅谷时仍然长期坚持练习。 于是,尹见素现在的站姿也依旧称得上挺拔。 但她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额头上全是汗。衣服也黏在背上,汗嗒嗒一片,怪不好受。 眼前很及时地出现了一张湿巾——是顾慕尘递过来的。 他微微俯身,对她说:“到树底去吧。” 尹见素点点头。 顾慕尘又顺道给旁边万芥舒递去一张湿巾。 后者差点被鬼魅般出现的男生吓一跳,才收回惊悚,猝不及防看到湿巾,又怔了小半天。 一中的草木品种不少。 他们的目的地是那株两人合抱的老槐。 赵珂宁已经拿着支梦龙在树下啃了。见到另外两个小姐妹,呃,外带一个顾慕尘,赵珂宁舔巧克力脆皮的动作顿了顿。一小块脆皮垂落下来,差点掉她衣服上。 草,顾慕尘这闷葫芦开窍之后怎么这么黏人? 赵珂宁进行无声的吐槽,又顺道把手中未拆封的两条梦龙递给小姐妹。 伸往尹见素的那条被顾慕尘拦住了——“才跑完步吃冰淇淋对身体不好。” 你妹。 上个星期是谁才打完篮球就灌了大半瓶冰水? 赵珂宁在心底给顾慕尘翻了个巨大无比的白眼。 尹见素看了眼棕色包装的梦龙,又看了眼顾慕尘:“可是冰淇淋很快就会化诶。” “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代为分忧了。” 没个正经腔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赵珂宁手中的冰淇淋被陈安生抽走。 啧,行吧。 赵珂宁恨恨地咬了一大口巧克力夹心。 陈安生刚拿走冰淇淋,就离开了这棵槐树。 随后,挡在尹见素身前的那只手也撤走了。 尹见素看着赵珂宁翻飞的衣服领子,抬起手,帮她理了理。 赵珂宁用肩膀撞了撞尹见素,给她送了个响亮的隔空飞吻:“谢谢宝贝儿~” “宝贝儿”几个字喊得是要多腻歪有多腻歪。 喊完之后,赵珂宁用余光瞥了瞥顾慕尘的反应——嗯,脸很臭,漂亮! 尹见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赵爷这突如其来的台湾腔给肉麻到了。 赵珂宁解决完冰淇淋,把包*T 装残骸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勾住小万的肩膀:“打球去了。” 小万被赵爷带着往前走,偏了偏脑袋,往回望:“见素嘞?” “见素身体弱,要好好休息。” 指不定就被某人心疼得不行。 赵珂宁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话里的酸不溜秋。 她现在的心情稍微有点复杂。就跟自己家养了颗白菜,本来养得好好的,但是猝不及防从天上掉下一头猪,想拱自家白菜一样。 赵珂宁可能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会把顾慕尘跟猪联系在一块儿打比方的存在了。 事实上,从小到大,她就是用类似的思维模式,一朵朵亲手掐断自己的桃花的。 真要说起来,跟赵珂宁告白过的男生还挺多的。 小学的时候,有小男孩给她递情书,被赵珂宁用红笔圈出一水儿的错别字,告白的男生从此没好意思用正眼瞧她。 初中的时候,有男生把她堵墙角,气势十足地跟她表白。赵珂宁白眼翻到天际,回他:“你上次打篮球都输给我了,还想跟我谈恋爱?” 到了高中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敢跟她告白了。赵珂宁总能在别人对她生出桃粉色的旎思之前,成功把身边的人处成父子。 赵珂宁勾着小万离开后,尹见素百无聊赖,转头看顾慕尘。 后者让她在原地等一下,往小卖部的方向走去。 三分钟后,顾慕尘拿着两瓶蜜桃果汁,出现在女生面前——领子翻起了一个角。 刚刚不是还正常的吗? 尹见素眨了眨眼,好心提醒对方:“你领子翻了。” 顾慕尘同样眨了眨眼,抬了抬手,一手一瓶果汁,意思是——他手没空了,自己整理不了。 尹见素只好伸出手,帮他理了下领子。 随后,顾慕尘极其自然地把两瓶果汁归并在一块儿,旋开其中一瓶的瓶盖,把它递给尹见素。 递过去后,顾慕尘又无比自然地旋开剩下那瓶的瓶盖,仰头灌了两口,喉结滚了三下。 余光瞥见尹见素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明晃晃的司马昭之心。 顾慕尘呛了口果汁,反应很迅速,转了个方向咳。 尹见素似乎没料到这种走向,在原地愣了三秒,然后善解人意地帮他拍了拍背。 手掌的温度透过一层单薄的纯棉T恤,抵达背脊时,已经微弱得不值一提了。 贴到校服上的时间也短暂得不值一提。 可是,所有的不值一提加在一起,造成的结果却是——两秒钟沉寂过后,顾慕尘咳得更凶了。 第58章 盗版网有误 不知道是不是全世界的高中男孩子都如此幼稚, 但总之,在梧城一中,或者,再具体一点, 梧城一中的高一一班, 男生总是能以千姿百态的姿势解锁“幼稚”一词的各种打开方式。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敲响之后, 饥肠辘辘的赵珂宁拉着尹见素和万芥舒直奔操场对面的食堂。 所以她们几个并没有留心教室里气定神闲在窗边*T 傻站着的几名男生。 直到解决了温饱问题, 迈着悠闲步子信步至教室门口时, 她们才看到窗口那清一溜的后脑勺。 人类是一种很容易从众的动物。 当第一个人神神秘秘地杵在风口,一动不动, 只需要维持一分钟,就会有下一个人加入他。 现在, 傻站着向外观望的队列已经排得蔚为大观, 赵珂宁也跨过去凑热闹。 顺着这群男生的视线望去, 眼前是——一棵树, 一颗绿油油的大树。顶着头金光灿灿的太阳,叶片晒得透亮。 赵珂宁横看竖看老半天,硬是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终于发问了:“你们在瞅啥?” “那棵树上有两只鸟。”名叫康佳一的男生解答了女生的疑惑。 从始至终,他坚定而深情的眼神不曽离开过那两只鸟半刻。 赵珂宁成功找到了那视线焦点处的棕色生物。其中一只不明品种的鸟站在枝头,旁边上蹿下跳飞着一只不太稳重的同品种鸟。 “它俩有啥好看的?” “你不懂。”康佳一终于瞥了她一眼, 神情肃穆跟人解释:“旁边那只跳腾的是只雄鸟, 看到它跳腾的是只雌鸟。它们两个在吵架。” “所以?” “它们肯定要分手。” 赵珂宁不明白对方这种莫名其妙的逻辑链条和莫名其妙的胸有成竹表情究竟从何而来。 下一秒,安静立在枝头十余分钟的那只雌鸟终于扑扇两下翅膀, 抖了抖羽毛, 然后, 飞向远方。 先前那只一直跳腾的雄鸟蔫答答地埋着脑袋, 停落在枝头上。 男生们齐刷刷身子后仰,异口同声喊了句——“漂亮!” 妈的智障。 怎么会有十五六岁的高中生看两只鸟的情感纠葛看得津津有味?? 这群人的脑花儿好像是用豆腐那个渣儿做的。 用豆腐渣做脑子的一班学子们热火朝天地讨论起下周儿童节的事情来,互相撒娇卖萌讨礼物——包括但不限于那群心智发育略显晚熟的男生。 杨羽萱是女生里的典型代表。 她腆着张城墙薄的脸皮儿来朝赵珂宁要礼物。 后者一反常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表示完全没问题,说:“我给你准备个香蕉棒棒锤。” “锤子。” 后头俩人又开启了新一轮斗嘴。 前面顾慕尘听着,悄悄转头瞄同桌。她正低着头安安静静看书,乖巧得很——嗯,尹见素也得有份儿童节礼物。 找个什么借口送给她? 他正暗自琢磨着,连自己偷看被抓包都后知后觉好几秒。 尹见素微微眯眼,半侧身子,撑起头,看着这几天总是鬼鬼祟祟偷瞄她的同桌。 已经来不及转移视线了。 顾慕尘索性光明正大迎接她的目光审视,坦荡地像做了什么理所当然的事迹一样。 只怪他的神色太过理直气壮。短暂的眼神对峙过后,尹见素成功地错会了顾慕尘的意图,开口问对方:“你也想过儿童节?” 语气里有点儿不太正经的戏谑。 闻言,极善于临机应变*T 的顾慕尘毫无羞色地顺势点头:“大家都在规划嘛。” 他头一回发现,曾经被自己在心里诟病过无数次的幼稚园式班级氛围,其实也挺好的,可以完美掩盖某些人百转千回的图谋布局。 尹见素脸上多了点笑意:“你什么时候也把自己归到‘大家’里面去了?” “我明明一直都很有集体荣誉感。”顾慕尘感觉自己遭到了二十一世纪最大的抹黑。虽然这样想着,但他也笑了起来。 幼稚可以传染,笑容也可以。 每次尹见素弯起眼睛,他都会跟着翘起嘴角。 虽然人类没有尾巴,但在面对喜欢的人时,无法自控的笑意就跟狗狗摆尾是一个道理。 女生眨了眨眼:“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竟然被尹见素先问出来了,用的还是这样直白的句式。 她有些时候真是直截了当得不给人留一点虚与委蛇的空间——明明她面对别人的时候,心思细腻得足够充当心理疏导员。 等等,这是不是说明,他在尹见素心里的地位,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顾慕尘总能从一系列蛛丝马迹中精炼提纯出对自己最有利的信息。 或许,人类的基因中天生带有这种盲目的乐观性。 不管怎么说,这无疑是条激动人心的好消息。 顾慕尘没回答她的话,而是放缓声音,反问她:“你想要什么礼物?” 说实在的,顾慕尘即使撇去好看的皮囊,单听声音,也好听得几乎过分了。尤其是——刻意放低的时候。 尹见素听着他温柔的语调,破天荒地出了片刻的失神。 周遭是同学们闹哄哄的笑骂声,广播里放着不搭调的流行情歌。 加起来的分贝明明远超过同桌这句不轻不重的话,却莫名稀释成模模糊糊的背景音。 唯一清晰的是旁边男生有点儿宠溺的——“你想要什么礼物?” 他说这话的表情既有点儿小轻佻,又正经得不行。好像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上九天揽下来,递到她怀里一样。 尹见素有点无来由的慌乱,眨眼频率远超平时,仿佛误入了某片未知禁地的流浪者。 这点慌乱全落在男生眼里。 顾慕尘低低笑出声来,嗓音清淡。像四月的薄雨,破开暖空,轻飘飘落入耳朵,留下一阵酥酥的痒。 他的笑让尹见素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失态。 向来以冷静自持的少女简直蒙受了人生的奇耻大辱,气急败坏揉了把对方的头发。 揉完,尹见素自己都愣了一下——她怎么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举动? 这不科学。 这不合理。 这不正常。 一定是一班呆太久了,被幼稚鬼们带坏了。 尹见素一边给自己找理由,一边收回手,急忙转移视线。不再看他,转而盯着桌子上的习题—— [已知,二次函数f(x)=ax?+bx+c……] 顾慕尘怔了片刻后,笑得骨头都软了。干脆趴在桌子上,双手枕着脑袋,直勾勾望着左边的女生。 [以*T 及一次函数g(x)=-bx……] 右边的眼神太炽热,无声提醒着她刚刚的失常行为,尹见素怎么也无法忽视,连题干都半天读不进去。 她恼羞成怒推开眼前的习题,瞪向顾慕尘。 下一刻,脑袋上方多了股不大不小的力,揉了揉她的头发。 腿长手长的少年,即使趴在桌子上,摸她的头也轻而易举地不需要刻意打直手臂,慵懒惬意地像对待一只家养小猫咪。 尹见素的怒火被这一出浇灭得一干二净,就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期盼了老久的事终于在合适的契机下发生。有了反击这个名头,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像熟苹果落地一样。 顾慕尘轻轻揉了把尹见素毛茸茸的脑袋。 果然好软。 不对,比想象中还要软一点。 给炸毛的猫顺完毛,男生心满意足收回手,笑得不加掩饰:“所以——你想要什么儿童节礼物呀,见素小朋友?” 顾慕尘还是趴在桌子上,眼睛里盛满了夏日的阳光,碎成一汪亮盈盈的清泉。语气温柔得像真的在同一个小孩子交流。 从未拥有过童年时光的尹见素听见“小朋友”这个称呼,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 她忽略怦怦乱跳的心脏,恶狠狠警告对方:“不许这样叫!” 顾慕尘现在的嘴角弯得可以挂灯笼了。 他直起身子,单手托腮,恶劣地叫了她好几声“小朋友”。 他知道尹见素在别扭什么——在一片灰蒙蒙里长大的孩子,初次接触光亮时,总是近乡情怯的。 可是,他想把全世界的光都送给这个小姑娘。再打包附带上全世界的泡泡、海洋球和梦幻城堡。 尹见素听着他这几声不正经的称呼,终于忍无可忍,愤愤道:“你别闹!” “好,不闹了。”顾慕尘笑意盈盈望着她,语气还是跟哄小孩子差不多。 尹见素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顾慕尘却不罢休,瞥见女生手上的备用发圈,跟她说:“你头发乱了。” 尹见素横了他一眼,摘下皮筋,打算重新绑上。 “不知大人可否给小的一个机会,戴罪立功?” 顾慕尘直勾勾望着她手里那根才取下来的黑色编制款发圈。 尹见素左手固定住黑发,问他:“你还会扎头发?” “扎头发需要技术含量吗?” 顾慕尘一边反问,一边伸手够尹见素手里的皮筋。 后者连忙缩手。 指尖接触的那一瞬,冰冰凉凉的温度从皮肤的温觉感受器上传之大脑皮层。 尹见素松了手。 顾慕尘也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心跳如擂鼓。 皮筋已经躺在他手里了,真正目的达成。 顾慕尘坐正身子,右手捏拳,放在嘴前,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 尹见素镇定下来。等了半天,见人没动静,终于开口提醒:“还我发绳。” 顾慕尘佯装慌乱,把左手手心的皮筋牵扯了一下,发出“嘣”的一声。 女生只听到那声“嘣”,眼前是顾慕尘攥*T 紧的五指——“不小心弄断了。” 尹见素沉默片刻,取下手腕上的备用发绳。 顾慕尘悄悄将那根完好无损的发圈放进抽屉,跟同桌道:“下次赔你一根新的。” 作者有话说: 这俩人相处的时候好幼稚哦,我改不动了 第59章 盗版网有误 周五, 机器人社团照例进行例会。 赵珂宁跟着尹见素去的时候,顺道捎上了万芥舒。 被赵姐拉着,走在塑胶操场上时,小万皱着眉头, 感觉有哪里没对:“我也不是你们社团的呀, 我去干啥?” “摘樱桃啊。”赵珂宁答得理所当然:“你不馋致远楼底下的樱桃吗?” 小万一改神色, 表情肃穆地点头:“馋!” 三人越过操场, 翻过小径, 跋涉万里,终于到了楼底。 果不其然, 满树樱桃已经变得红彤彤的了,被阳光照得透亮, 能滴水似的。 五月的风拂过林梢, 空气中的粘稠感散开, 樱桃果香清清淡淡悬在头顶。 蝉和雀都在枝头扑腾, 鸣叫声一点点清晰起来,每一寸天地都散发着夏日生机。 赵珂宁不知道从哪变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小万。随后, 仗着一米七的高个子,抬手就轻轻松松够到了低垂的枝桠。 她摘樱桃的姿势麻溜得就像干了十几年流水线活路的生产间工人。 小万在旁边观摩三分钟后,不禁发问:“姐, 你说实话, 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去富士康进修过?” “哟,被你发现了。”赵珂宁一边回答, 手上动作仍然没停:“我小时候经常带人去我家院子里偷桃子。” “自己家的桃子为什么要偷?” 赵珂宁坦率得不假思索:“因为刺激。” “……牛哇。”万芥舒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旁边两人聊得热闹。尹见素则从袋子里挑出颗卖相一级棒的樱桃, 拿纸擦了擦, 放进嘴里品尝, 神色微变。 万芥舒看到,满心期待,问她:“味道咋样?” 尹见素恢复神色,眼神澄澈得像水晶灯,言辞恳切回答对方:“特别甜。” 万芥舒听到这话,果然双眼发光,跃跃欲试。 她也从袋子里捡了个樱桃,咬破,汁水满溢味蕾——酸得让她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伪装成樱桃的柠檬精。 万芥舒整张脸瞬间皱成包子,连忙把果子吐到纸巾上,“呸”了好几口。 把口腔里那点酸全呸出去之后,万芥舒苦大仇深控诉尹见素:“你变了。” 尹见素看到小万幽怨的表情,笑出了声。然后才拍了拍赵珂宁的背,中断她的流水线作业:“姐,别摘了,酸。” 赵珂宁的手停了五秒钟,然后,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了另外几棵树的果子。 四分钟后,赵珂宁潇洒转身,把最后一颗樱桃放进袋子,郑重道:“好东西就是要全班一起分享,回去给大家伙儿尝尝!” 听见这话,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牛哇”的表情。 尹见素掂量掂量这满袋子红彤彤的樱桃——粗略估*T 计,得有一千六百三十八克。跟赵姐比起来,她的段位还是太低了。 万芥舒沉默半晌,提起樱桃,往回走:“我还是不去你们社团凑热闹了,再见。” “也行。”赵珂宁朝她挥了挥手。 走出十来米,万芥舒迎面撞上了顾慕尘。 对方看了看她手里提的满袋子,又往后看了看那几颗上周还挂得满当当的樱桃树——现在已经秃得只剩绿色了。 顾慕尘收回视线,望向万芥舒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 万芥舒连忙摆手否认:“这不是我干的,全都是赵姐的功绩。” 说完,她又补充了个同犯:“还有见素。” 塑料姐妹情总是这样说碎就碎的。 听见后面那个名字,顾慕尘翘了翘嘴角,望着那个袋子,由衷夸赞:“这樱桃挺好看的。” 樱桃?好看? 他们俩人之中一定有个脑子没对,小万反正觉得那个人不是自己。 她提着袋子,顶着满脑袋黑体加粗的问号往教学楼走。 顾慕尘则心情愉悦地往了机器人社团走。 翘了一路的嘴角在见到尹见素旁边的身影时迅速压了下去——她右边已经坐了人,还是个男生。 这个方亦轩,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很显然,尹见素和他共享着同一份疑问。 她只能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来安慰自己。 尹见素手托着下巴,无甚表情地斜睨右边那头卷毛:“我们社团报名已经截止了,你想加入的话明年再来吧。” “又没人规定一定要报了名才能参加社团活动。”方亦轩依旧不为所动。 左边赵珂宁抖着二郎腿,疑惑发问:“他是不是脑子没对?” “应该是。” 尹见素回答完赵珂宁的话,又转头看着方亦轩:“我们一中美女也挺多的,要不你换一个喜欢?” 自打经历过上周五的傻批之歌,和昨天中午的“喜欢我哪点我照着改”,不管听到尹见素哪种拒绝方式,他都不觉得离谱了。 方亦轩挑了挑眉:“你给我推荐一个?” 尹见素当即双手扶倚,连人带椅子往后移,留下左边盛世美颜的赵珂宁和右边方亦轩大眼瞪小眼。 椅脚贴着光滑的瓷砖地面滑行,轻巧得连丝刺耳的摩擦声都没发出。 她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后面的顾慕尘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锁骨就被女生的后脑勺撞上了。 洗发水清新的草木味猝然闯进他的鼻尖,仿佛一片雨后森林,空气不经意变得潮湿。 觉察到障碍物,尹见素转头,撞进顾慕尘黑漆漆的瞳孔。 她今天才发现,单看眼睛的话,顾慕尘其实挺温柔。 上眼睑弯曲弧度不大,眼尾有一处小小的上扬,内眼角则是道锐而不利的勾曲。每一处都恰到好处,柔和得像微风掠过湖面带起的小小涟漪。 但配上高挺的鼻梁和上扬的浓眉时,他双眼的温柔又弱化了点,多了些亦正亦邪的少年气。 顾慕尘的长相就跟他这个人一样,面无表情*T 的时候像块冰,笑起来的时候却有好多种模样。 可以笑得意味深长,也可以笑得毫无保留。 不过现在这种略带无措的神情在顾慕尘的脸上却不太常见。 因为他们两人现在的距离近得不像话。 尹见素的呼吸尽数洒在他的脖子上,惹起一阵绵绵密密的痒。明明也不热,可偏偏那一块皮肤被烧得有些烫。 意识到他俩距离太近的时候,女生急忙转身。马尾扫到顾慕尘的脖子,又是一阵痒。 尹见素正打算归位,椅子却被后头的人按住了。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顾慕尘表面上目不斜视,余光却将方亦轩吃了排泄物一样的乌青脸色尽收眼底。 勉力压下嘴角后,顾慕尘指着自己刚刚被撞到的地方,矫揉造作开口:“痛。” 他校服最上面的那颗纽扣没扣,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 尹见素看着那截锁骨——白白净净,连块红印都没留下。 她又把视线上移,对上顾慕尘委屈巴巴的脸。 ……他搁这儿装柔弱小白花呢? 沉默数秒后,尹见素体贴询问:“那用不用我去给你买支药膏?” “吹一下就好了。”顾慕尘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我见犹怜的弱柳之姿。 听到这话,尹见素还没反应,旁边赵珂宁就先坐不住了,整张脸皱成了苦瓜皮儿—— 这他妈的都什么人间疾苦,她赵珂宁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要坐这儿看顾慕尘撒娇??? 方亦轩的脸则由青转绿,最后转黑,怒目瞪着顾慕尘。 后者却压根儿不接收他发出的视线。 最后还是尹见素率先打破沉寂:“大白天的,咱说点阳间话成不?” 顾慕尘低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愉悦得很。 他当然没指望尹见素真给他吹吹,纯粹想逗人玩。 顾慕尘发现,自己最近有点返老还童。 尹见素小时候可能是真没童年,不过他也没好到哪去。 对头号竞争对手积年累月的暗中关注,造成的结果是——他也没有正常小孩那种肆意玩闹的时刻。 他所有喜怒哀乐都要披上一层沉稳的皮儿,端着。说直白一点,就是做作。再接地气一点,就是爱装13。 诸如扯女孩辫子、故意惹女孩生气之类小男孩常干的事,他更是从来没做过。 不过,绕过童年期直接进入青春期的顾慕尘,自从喜欢上尹见素,逗女孩这种事情也轻车熟路得近乎理所当然了。 虽然对方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羞郝,但顾慕尘可以肯定,尹见素就是慌了,不然她刚刚怎么会匆匆忙忙移回椅子? 不止他一个人擂着颗七上八下的心。 在装模作样这项传统技能上,他俩都是斫轮老手。 他和尹见素还真是从头到尾都写着“般配”二字。 顾慕尘疏懒靠坐在椅子上,笑得如沐春风,连看最前面那排学长都变得顺眼起来——尤其是他们现在互相捶大腿的悲愤模样。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T 顾慕尘的开心建立在情敌的难过基础之上。 转回身正好椅子的尹见素却不太妙了。 她这次选的位子靠后,前面十几双写着震惊的大眼小眼全都齐刷刷注视着这边的动静。 尹见素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部电影,名字叫《极度恐慌》。 前排那些人的反应可以跟这个影名完美兼容。 尹见素一向敏锐的洞察力竟然失灵得毫无预兆,都没意识到前面陆陆续续坐了这么多人。 她刚刚究竟盯着顾慕尘看了多久? 这次挫折给尹见素留下的创伤巨大且沉重。以至于,暑假赵珂宁拉着她去斜阳路一场沉浸式古罗马雕像展览,尹见素当即回想起这天的场景,拒绝得果断又坚定。 第60章 盗版网有误 晚上, 第一节 晚自习下课后,赵珂宁拉着尹见素跟万芥舒重操压马路的旧业。 天空像杯打翻的葡萄汁,浓郁夜色一寸寸铺展开来,闪烁着几颗伶仃的星星。 操场上几名男生在打篮球, 闷重的“砰砰”声在地面此起彼伏, 串成一阵阵热烈张扬的浪涛。 昏黄路灯下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陈安生怎么又在打球?”万芥舒皱了皱眉。 赵珂宁下意识看了眼尹见素, 正望向篮球架那边, 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能是失恋了心情不好?”赵珂宁试探问道。 小万目瞪口呆:“他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说不定是单相思。” 赵珂宁打着哈哈, 余光仍然注意着尹见素的反应——抬手,扇走了一只蚊子。 惨。 从此以后, 赵珂宁给陈安生的标签就是惨大儿了。 “陈安生还会单相思别人吗?”万芥舒眨了眨眼:“我感觉他那样子的男生,如果有喜欢的人, 应该会直接追诶?” 赵珂宁听到这话, 抬头看了眼暗紫色的天空, 广阔得一望无垠, 未知且神秘。 世界就是如此迷惑。 看起来应该拿直球剧本的人怂得不像样,看起来应该拿高冷剧本的人骚得没眼看。 她想起小学老师的谆谆教诲——切忌以貌取人。他们那些过来人,吃过的盐确实比她吃过的饭还多。 赵珂宁垂下脑袋, 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尹见素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她们两人的对话,没插嘴。 赵珂宁向球场上的陈安生投去同情的一瞥,彻底断绝了帮他的念头。 然后伸手, “啪”的一声拍死了脑袋上方一只烦人的蚊子。 她阔步向前, 迈向操场背后,将热闹的篮球声留在身后。 那边有个林荫石廊, 小情侣的约会圣地。 五月末, 石廊上爬满了绿藤, 碎碎垂下几条枝干, 半掩去满月清辉。光与影纠缠在一起,投下影影绰绰的斑驳。 赵珂宁打头,才走上石廊的白灰色阶梯,就看到了无比刺激的一幕。 她猝不及防停下步子,后面的万芥舒一头撞上她的背。 小万揉了揉撞痛的脑袋:“怎么了?” 才问完,她的眼睛就被赵珂宁的手掌罩住了:“少儿不宜,*T 小孩子不能看。” 赵珂宁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自己看得津津有味。 石椅上有对儿小情侣抱在一起激吻,亲得只叫一个难舍难分,浑然忘我,活像两块异极大磁铁。 万芥舒的视觉被剥夺,但“啵啵”的响亮声音却势如破竹传进她的耳朵。 小万整个人从脖子一直红到脑门,还是渐变的。 虽然在夜色掩映下,小万红得不是很明显,尹见素还是非常贴心地把她的耳朵也捂上了。 但说实话,尹见素还没有修炼出赵珂宁这种淡看江湖路的十二万分豪情。 她本人也有点尴尬。才瞥到那对儿小情侣抱在一起的身影,就飞快转移视线,透过走廊顶上那些四四方方的空隙,望向泛紫的夜幕。 尹见素不常脸红,但在这种场景下,她的脸也不受控制地发烫。 她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压低声音,呼唤赵珂宁:“姐,别看了,要长针眼。” “再看一分钟。”赵珂宁还没看够瘾。 尹见素默然望天,数起了星星。 三个人形成奇妙的布阵。 蝉鸣与接吻声夹杂,被温热的晚风吹散在空气中。 尹见素觉得这场景实在很诡异。 她缓冲一会儿后,垂下脑袋。无意间,在石廊外的灌木丛里发现一圈微弱的光芒,正沿着外圈缓缓移动。 大晚上的——这是撞鬼了? 前些年,贴吧还火的时候,梧一吧好像是有个校园十大灵异事件汇总。 虽然小说里校园贴吧都是用来吹XXX哥、XXX女神,但他们一中的贴吧确实只有这种画风清奇的贴子。 尹见素扯了扯赵珂宁的袖子,低声问对方:“你有看过贴吧那个十大灵异事件吗?” “看过啊。有一个好像就是在石廊这儿的。”赵珂宁答完之后,才意识到哪里没对,顺着尹见素的视线望向那团移动的光圈。 “……卧槽。”赵珂宁这一声惊呼音量可不小,却仍旧没对前面那对儿如胶似漆的情侣造成任何干扰。 万芥舒也发现没对劲,扯下赵珂宁的手,望向那团诡异的白光。 小万吸了口冷气,说话声音有点抖:“咱、咱们这……不、不会是见鬼了吧。” 石廊之所以成为一中情侣的约会圣地,是因为这里没安路灯。 黑暗能够增加恐怖氛围,寂静能渲染紧张情绪。 如果在黑暗的基础上添加寂静,那就构成了恐怖片的基本要素。 赵珂宁咽了口口水:“要不……我数123,咱们一起跑?” 尹见素揉了揉眼睛:“不对,那好像是一个同学的脑袋。” 一颗光溜溜的脑袋。 另外两人睁大双眼,定睛一看,发现确实是。 学校里面怎么有人年纪轻轻就秃了?? 而且,这个同学怎么鬼鬼祟祟,猫着腰走路?? 视力5.3的尹见素借着幽微的星月之光,勉力看清来人——是教导主任。 准确来讲,是穿了校服的教导主任。 得,来逮小情侣的。校服伪装实在是很高明了。 尹见素深吸*T 一口气,高声朝那个方向喊了句——“张主任好!” 被喊到的人抖了抖身子,缓缓从灌木丛中直起身子,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回了个很勉强的招呼。 那对儿兀自陶醉的情侣终于惊醒过来。 他们睁开迷蒙的双眼,首先看到的是三个站位诡异的女生。 其中那个男生率先反应过来,拉起女朋友的手就往石廊另一端狂奔,逃命之时还不忘朝尹见素说一声:“谢谢同学,好人必有好报!” 赵珂宁也回过神来,左手尹见素,右手万芥舒,朝教学楼奔去:“我们去上晚自习了,张主任拜拜!” 留在原地的张主任没想明白,自己都换上校服了,怎么还被同学认出来了? 他纳闷地摸了摸脑袋——摸了个光蛋。 他又加了只手,在头上囫囵摸索了半天——他假发呢??? 张主任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摸黑找起了自己的假发。 摸索了十来分钟,他才在一枝突出的树条上找到了被挂住的假发,抖了抖灰后重新戴上。 另一边,三个女生一路狂奔,逃到安全范围。 确保张主任没追来后,三人齐齐蹲在操场上,笑得东倒西歪,差点要笑出八块腹肌。 等笑够瘾,喘够气,赵珂宁索性在塑胶跑道上盘腿坐下:“话说起来——你们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啊?” 尹见素有点小洁癖,但今晚月色实在太好,她也爽快坐上不怎么干净的跑道,回答赵珂宁的话:“可能是磁场异常造成的特殊现象?” 赵珂宁满脸佩服:“大佬的脑回路果然与众不同。” 万芥舒坐在她俩中间,踊跃举手:“这题我知道!我初中有好几个同学跟我讲过,他们在教室里目睹过一个鬼影!” “那你看到了吗?” 万芥舒摇了摇头:“没有。” 赵珂宁揉了揉小万的脑袋,循循善诱:“那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你初中同学其实是合起伙来骗你的呢?一种猜测,不一定对。” 万芥舒沉默几秒后,欣然接受了这种可能性:“确实诶。” 不过小万很乐观:“但我觉得吧,这种东西,还是保有敬畏之心比较好。之前不是有新闻说,有人玩笔仙,疯了吗?” 赵珂宁点头:“我也看过这种新闻。” “所以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嘛。”尹见素作出简短总结——尽管她对那些新闻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 “那你们相信神吗?” “我相信斯宾诺莎的上帝。”这回尹见素答得毫不犹豫。 “斯宾诺莎是谁?” 名字长了果然会影响知名度。 尹见素想起班里作文常见的尼采和康德,在心底替这位四字名的伟大思想家致以崇敬的遗憾。 她刚想开口,就被截胡了—— “一位哲学家,主张泛神论。”回答万芥舒的是顾慕尘,声音中还带了点喘。 他幽灵般出现,又自然而然坐在尹见素旁边。 尹见素看见他,有些疑惑:“你怎么来这了?” 晚自习*T 上课铃敲了好几分钟也没看见她的身影,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匆匆忙忙找了大半圈,发现这几人在竟然操场上悠哉游哉唠嗑。 顾慕尘当然不可能直说。 他没看她,而是抬头望着那片天空:“今天月色挺好,想来看看。” 尹见素把那句快冒到嘴边的“适合刺猹”吞进肚子里,没接话。 赵珂宁被这句酸不拉几的话麻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资深二次元小万自学日语的时候也抄过夏目漱石这句“今晚月色很美”——日本人对于“我爱你”的委婉表达。 在可预见的将来,这个句子会被自以为浪漫又特立独行的文艺青年用烂。 但顾慕尘说得轻飘飘又坦荡荡,好像真是来赏月的。 一轮弯月半掩于云层之后,似现非现。皎皎清辉落于肩头,散开三两柔和。 气氛寂静得只剩蝉鸣。 神经大条的小万重新捡起刚刚的话题:“泛神论意思是有很多个神吗?” “其实是指自然,或者支配自然的规则,而非大多数人所信仰的那种人格化的存在——她刚刚指的应该是爱因斯坦的信仰观。” 顾慕尘回答万芥舒的话,眼睛却一直望着尹见素:“对吧?” 尹见素抬了抬眉:“是啊。” 爱因斯坦信仰斯宾诺莎那个在事物的有序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而不信仰那个和人类命运有所牵连的上帝。* 因为宇宙运行得实在是太巧妙了。 所有参数都要精确得一丝不苟,才能形成他们所能感知到的这个世界。 万有引力不会把两颗行星拉扯至相撞,也不会把熟透的苹果从枝头扯进地心。 洛希极限限制了小行星的撞击,电磁力在微观层面以锐不可当的姿态抵消了引力…… 一切都刚刚好,就好像,真的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神秘力量,在暗中操纵这一切。 这是爱因斯坦等伟人所信仰的“神”,也是尹见素宇宙观的一部分。 很多人喜欢把爱因斯坦和杨振宁等科学家“相信造物主”的言论撷取片段,单拎出来,试图说明“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但那些人的“神”和这些伟人的“神”压根就不是同一个概念。 就像此刻的万芥舒一样。 她对于神仙的印象还停留在《西游记》和《封神演义》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像在打谜语?” 尹见素和顾慕尘目光相接,谁也没接话。 数秒后,两人一同旋出幅度不算大的笑容。 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夜色里缓慢发芽,开出不可掌控的蓬勃,被五月的风挟裹着吹向远方,遥遥无尽。 99%的高中生在课余时间都沉迷于游戏、明星、动漫,有多少人在这个年纪想着宇宙与哲学? 可偏偏,尹见素遇到了顾慕尘。 地球上有将近70亿人口,她却遇到了一个跟自己思维同频的顾慕尘。 这比一颗行星在此刻撞上地球的概率还要小。 柔和晚风掠过脸庞,尹见素看着*T 夜空下沐了层薄霜的顾慕尘,突然觉得——这种体验,还不赖。 因为多读了几本书而自诩清高免俗的可憎家伙,意外在旅途中发现了一个同伴。如果不把他变成逆神路上的同伙,实在太可惜了。 才生出这个念头,尹见素将视线仓皇转移至夜空。 其实,仔细看的话,梧城晚间的星星还是挺多的。 她将那些黯淡的星星从夜幕之中打捞出来,串成一条不太漂亮的鱼。 赵珂宁则挪了挪屁股,离那团酸臭远一点,顺手勾过了小万的脖子。 小万并未觉察到自己单身狗的芬芳,想起“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儿时信条,继续追问:“那常规神话里头劝人向善的神仙,可能存在吗?” “全知、全能,又全善的神,在逻辑上就无法自洽。”尹见素给出直截了当的答案。 “如果做了善事就可以被神仙知道,进而得到善报,那神仙为什么不干脆创造一个没有恶行的世界?” 一语惊醒梦中人,万芥舒悟了。 “换一个角度,凡人想得到‘善报’,所以才做‘善事’,在动机方面就已经不单纯了。所以啊——说到底,那些神仙都是人造出来的。他们需要一个人格化的神仙来寄托信仰。” 万芥舒锁起眉头,有点小惆怅,就好比小学有年一整个冬天都没吃上一口烤红薯。 见状,尹见素补充道:“但我个人觉得吧,‘善有善报’是一条统计学结论。因为我们所处的社会,整体价值观导向是正能量的。” 果然,听完这话,小万同学又恢复了对世界的美好期盼。 尹见素安慰完小万,又坐正身子,余光瞥见某人浅浅的笑。 这地儿是真呆不下去了。 顾慕尘笑得人心慌。 赵珂宁拖着那个浑然不觉的240瓦锃亮大灯泡远离此处。 余下的两人无声对视。 “回班吧。”尹见素开了口。 “好。” 两人并肩走进一班时,前一刻还安静的教室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乱。 顾慕尘翘了翘嘴角。 尹见素则沉默地坐到自己位子上。 讲台上的胡梓彬咳嗽了一声,教室重新平静下去。 作者有话说: *“我信仰斯宾诺莎那个在事物的有秩序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而不信仰那个同人类的命运和行为有牵累的上帝。”——《爱因斯坦文集》 第61章 盗版网有误 下了晚自习, 顾慕尘回寝室收拾行李,拾起那根从尹见素那里骗来的皮筋,打算贴身保管。 陈安生打完球回寝时,看到的就是顾慕尘对着根黑色发圈傻笑的瘆人场景。 他扯起背心下摆, 随意糊了把额头上的汗。 几块劲瘦的腹肌随着这一动作露了出来, 被进门处的李昊趁机揩了几把油:“啧, 手感怪好的。” “滚。”陈安生一把拍掉对方恶心的爪子。 顾慕尘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收敛了下笑意, 跟陈安生对上视线。 陈安生这下看清了——顾慕尘手里拿的是尹见素的*T 发绳,他坐人后排时天天看得着。 陈安生的表情一时有些没控制住, 垂下头。调整片刻,勉强勾起个笑容, 才走到顾慕尘旁边, 揽住他的脖子, 压低声音问:“看上了?” 上个学期他也这样问过同样的问题。 当时他得到的答案是:“没看上, 别瞎想。” 不过,这一回,顾慕尘直视他的眼睛, 神色认真:“是啊,看上了。” 他瑟缩彷徨不敢承认,顾慕尘却答得坦率。没有遮掩, 没有忸怩, 不拐弯,也不抹角。直爽得就像夏日里清朗的阳光, 穿透绵密云层, 筛出最干净的那一缕。 少年人的心事可以有很多种颜色, 晦涩最常见, 仓皇也不少。 可顾慕尘的心事透亮得一眼就能望见底,一如他这个人。清清爽爽的一名少年,顺风顺水中长大,不知坎坷为何物,众星捧月下蓄足了十分的底气。 还真是……羡慕不来。 陈安生的笑容像被浆糊黏住了,僵在脸上,硬邦邦,怎么也动弹不了。 他无力地垂下脑袋。 数秒后,陈安生重新抬头,再次挂上笑,拍了拍顾慕尘的肩:“挺好的。” 这三个字也不知道是对顾慕尘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说完后,他乔装无事,转身。 顾慕尘看着对方的背影,紧了紧手心的发圈,又松开些。 是挺好的。 堵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轻而易举碎成齑粉,被风卷走。 顾慕尘收拾完东西,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两个橡胶轱辘在地上发出咕咕哝哝的声响。 触目所及全是朦胧夜色,浓得化也化不开,就跟他此时的大脑一样。 晚风像放慢的电影,一帧帧拂过脸颊,吹开空气中长久粘滞的水汽。 还是闷得很。连枝头的蝉鸣也像裹在水汽里,昏闷闷一阵。 到街上时,顾慕尘还没找家里的车,第一眼就看到了尹见素。 绵延了一路的微妙情绪一扫而空。 他觉得自己身上一定有个隐形的雷达系统,专门用来探测尹见素。 视野中全是障碍物,卖冰粉的小摊、拉西瓜的货车、熙熙攘攘的人群…… 可顾慕尘的视线轻轻松松就避开了那些缭乱的背景色,不偏不倚落在尹见素身上,熟练得仿佛排练过一万次。 她正跟赵珂宁和万芥舒一道蹲在街边,围着只小猫,面前还堆了座小山高的猫粮。 女生的萌点真的很奇怪,尹见素自己明明比那只猫可爱多了。 三个女生在路灯下看猫,顾慕尘在水果摊旁静静看尹见素。 西瓜味和桃子味交织在一块,将全世界都染上甜味,整个夏天一点点清新起来。 路灯了放软了光,毫不吝啬倾泻在她身上。温柔的橘色调蔓延开来,照得暮色都无处遁形。 尹见素蹲着的姿势没往日那么端正了。左手撑着下巴,挤出脸蛋上一团胶原蛋白,看起来比旺仔软糖还Q弹。 手心又有点痒了。 顾慕尘蜷了蜷五指。 这是一副近乎静止的画面。 直到赵珂宁打破*T 沉寂。 她双腿摆成八字,双手松垮垮搭在膝盖上,弓着背,问小万:“你想把巧克力捡回家养着不?” 巧克力是万芥舒之前给这只猫取的名字。 小万手里攥着包打开的猫粮,目不转睛盯着巧克力,摇了摇头:“大街上流浪猫太多了,也不可能见到一只可爱的就抱回家呀。” “也是。”赵珂宁撅了撅嘴。 巧克力吐出粉色的舌头,把猫粮卷入嘴巴,嚼得嘎嘣脆。 又沉默地看了会儿,赵珂宁再度发问:“你们咋不上手摸?” 尹见素换了只手撑下巴:“因为没打疫苗的流浪猫可能携带弓形虫之类的病原体。虽然感染概率不大,但还是加强自我防护意识比较好。” 考虑事情实在很全面了,属于理性战胜感性的典范。 顾慕尘忽然想看看她摒弃理性的模样。就像月亮坠入凡尘,带着蛮荒的浓烈色彩,晕开在清冷的背景色,烫得星河都融化开来。 ——哦,他已经看过了。前几天,她气急败坏揉过他的头发。 尹见素落入过他这片凡尘。 失控的、莽撞的、鲜活的。 一想到这,顾慕尘就冒起愉快的泡泡。 他的笑没引起路灯下三名少女的注意,反倒被旁边水果摊的大叔尽收眼底,默默感叹年轻就是好。 大有所悟的赵珂宁则后仰身子:“有道理哦。” 但她这句回答被街边疾驰而过的摩托声盖过了。 那辆车的排气被改造过,发出的声响吵得路边行人头痛,“轰隆隆”直捅鼓膜,刺耳得很。 吃着猫粮的巧克力猛然弓起身子,尾巴直竖。 小万睁大双眼注视着它——原来猫真的会炸毛。 赵珂宁则一边骂着“什么傻逼玩意儿”,一边站起身。 站定后,她朝那个大夏天穿皮夹克的杀马特遥遥竖起中指:“早晚得聋!” 尹见素也起身,蹙眉,瞥了眼那个杀马特少年。 余光一偏,她在视野中看到了顾慕尘的身影。 五步开外,他正弯着腰,帮一位卖水果的大叔捡被杀马特少年吓落一地的桃子。 大叔神色愤愤朝机车少年的背影破口大骂了几句,又敛起怒意,向顾慕尘连声道谢。 顾慕尘说没事,把桃子捡在手中打量了番,眉毛微微蹙起。 但他的眉头很快压下去,站起身,从小推车上扯下一个塑料袋。又重新蹲了下去,把那些摔过的桃子一个接一个放进袋子里。 大叔两只粗糙手掌不安地摩挲在一起,凑过脑袋,想看桃子的情况:“是不是都青了啊?”语气里掺着浓浓的心疼。 “没有。”顾慕尘答得斩钉截铁。 大叔不太信,又探了探头,视线却总被男生状若无意挪动身子给挡住了。 全部装好后,顾慕尘拢了拢袋子,把它放在电子称上。 “叔,这些我全买啦。”他笑得灿烂,开怀又明朗。 尹见素看着顾慕尘被路灯蒙上暖色滤镜的笑容,一时忘了挪眼。 他笑起来的时候确实可以有很多种模样*T 。现在两边嘴角尖尖,露出整齐的白牙,却一点锐气也不沾,反而是孩子气多一些。 此刻的顾慕尘不是学校里那个次次考第一的学霸,也不是那个被无数少女递情书的男神,而是俨然一个普普通通的大男孩。 会热心肠地帮一位素不相识的大叔捡桃子,也会尝试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解决大叔的苦恼。 可大叔毕竟是大叔,意识到那袋桃子怕是青了,连忙摆手,推脱道:“不得行。” 顾慕尘也没多费口舌,飞快丢下钱,把满袋桃子放在行李箱上,一溜烟跑了。 他跑起来的时候,头发一翘一翘,在橘黄色路灯下荡漾着细碎薄光,像阳光下浮着碎冰的水面。 蓝白色校服灌了风,鼓成一团。光与影在上面变幻得斑驳陆离,交织成一团,扯也扯不断。 顾慕尘就这样,携着破碎的光,闯进深深夜色。 好像也闯进了某处荒无人烟的隐秘角落。 尹见素数着自己的心跳,无来由地有点慌。 明明这样子的顾慕尘挺调皮的——尤其是后面还跟了位腿并不长的大叔。 这样想着,她真把自己逗乐了,缓缓旋出一个笑来。 究竟想借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容掩盖什么,尹见素也不想深究了——就让那份莫名的悸动留在夜色中吧。 那位大叔跑不过体育成绩满分的男生,追了一小段路后,垂着头回到摊位,又是气又是笑,更多的是感动。 顾慕尘找到自家轿车,麻溜拉开后备箱,放好行李。又麻溜拉开车门,把那袋桃子放在旁边的软椅上,跟驾驶座的人喊:“吴叔,快开车!” 一气呵成。 吴叔听到,迅即踩下油门:“你干啥坏事了?” 顾慕尘也没跟老人家计较,笑着回答:“我干好事不留名。” 第62章 盗版网有误 星期三早上, 尹见素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 这场大自然的和谐交响曲以3D环绕的质感,渗进卧室,钻进她的耳膜,捎带着携来一层凉意。 梧城的温度总是这样飘忽不定。 听了一会儿, 尹见素起身, 走到窗边, 拉开帘子。 适应光线后, 她透过氤氲一团水汽的玻璃, 看向外面的景色。 远方的建筑雾蒙蒙一片,铅灰色占据了视野的大半江山。 尹见素又从桌子上扯来一张纸, 擦干净窗户,透过不规则的圆形往外望去。 她住六楼, 可以看到外面一株高大樟树。 雨势汹涌, 但那颗樟树在瓢泼风雨中竟然纹丝不动。 尹见素来了兴致, 盯着这株苍绿大树直打量。 过了一分钟, 它抖了抖树梢。 又过了一分钟,它矫揉造作地摇起整棵身姿。 尹见素想起了爱因斯坦对量子力学的那句经典调侃—— 当没人看月亮的时候,月亮就不在那里了吗? 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 量子力学横空出世,与经典力学展开了惊心动魄的决战。 那时候,作为相对论的创立者, 爱因斯坦对这个激进的理论颇为*T 反感。 然而, 即使放到今天,量子力学的基本思想也依然反直觉得让人难以置信。 微观世界中, 量子处于不确定的叠加态, “观测”可使其坍塌成确定态。 尽管绝大多数人无法理解, 但前半句话依旧成了每个理科生都知道的物理学常识。 不过, 如果在宏观世界里,亲眼目睹了这种不确定性,效果还是有点儿惊悚的。 窗外这棵樟树,原本稳如泰山地静立于滂沱大雨中。当出现一双眼睛观察时,它才装模作样地伸展枝干。 看起来就像一场虚拟游戏,为了节省内存,当玩家没进入相关场景时,地图并不会加载出来。一旦有玩家进入,它才会调出相应的数据。 客观来讲,这棵树的伪装本领还不赖。 人的双眼能够清晰看到的物体只占整个视野的不到百分之十,剩下的区域都依靠大脑彪悍的想象能力来进行填补。 所以,这棵树最先抖动的并非那些处于焦点中央的叶子,而是旁边的枝干——试探性地晃了晃身子,左右摇摆出一个小小的幅度,再慢慢带动焦点正中的那些枝叶。 最后,整棵树在雨中的运动轨迹浮夸得有点作态,树叶颤得像患上了帕金森。 换作寻常人,当然不会留意到这种小小的诡异。或者,即使留意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现在目睹这棵树的是尹见素。 她横看竖看,只觉得——这棵树的演技,实在太蹩脚了,故作姿态的傻模样天真得让人有点儿想笑。 在某种程度上,尹见素是有点儿中二的,只不过她的中二往往建立在各种炫酷的理论上。 总之,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个世界可能是一场模拟游戏,却没有多少惶恐——无非是“缸中之脑”的进阶版形式罢了。 缸中之脑无疑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假设,没有之一。 它由哲学家普特南提出。 最有趣的是——人们如何确定自己不处于这种情形之中? 人类的基因中镌刻着对世界本质的好奇。 人类文明已经存在数千年了,尹见素能想到的问题,前人早就提出过形形色色的猜想。从庄周梦蝶,到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最终无一例外,全沦为不可证实,也无法证伪的悖论。 留作普通人茶余饭后的哲学消遣,短暂地怀疑一下人生,再继续平凡而又琐碎的生活。 六点三十分的闹钟响起,尹见素没再忙着对一棵树挑挑剔剔,洗漱完,换上校服。 吃完早饭后,她拿着伞开了门。 客厅那几条金鱼被开门声惊动,摆了摆尾巴,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即将跨出门的时候,尹见素才想起来——今天是儿童节。 她对节日往往不太敏感,尤其是这种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的节日。 但今年或许可以跟着班里那群幼稚鬼一起过。 周末的时候有准备礼物,被那棵做作的樟树一打岔,竟然差点忘了。 尹见素返回卧室,把礼物塞进书包*T 里,这才出了门。 梧城的雨景挺好看的,街边的梧桐阔叶淋得光亮,城市蒙上一层烟笼的纱。 在雨声的阻隔下,车辆的喇叭声和行人的交谈声都远了不少。 美中不足的有两处。 其一,倾斜的雨丝总往校服上飘,洇湿了,黏在身上,不太好受。 其二,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前行,裤脚会不可避免地溅上零零星星的小水花。这些污迹在浅蓝色的一中校服上,得到了进一步放大。 沉浸式赏雨大概不太适合尹见素,她尽量忽略掉这些不自在感。 不过,这种雨天却没影响班上那群高中生过儿童节的高涨情绪。 尹见素把伞收进塑料袋里。刚踏进教室,就被反射着五彩光芒的泡泡包围了——有小孩把泡泡机带到班里了,正在玩大作战。 还真是幼稚。 尹见素弯起一个略带无奈的笑容,提脚走向自己的位置。 泡泡源源不断地向她涌来。 尹见素看清了上面倒映出的陆离世界,忽然被某种熟悉而陌生的体验击中。 整间教室仿佛都分布在那张透明的膜上了,随着水分子的运动而不断变幻着,旋出粉紫色的光晕。 三维的世界,清清楚楚印在那张二维的曲面上。 并且,每个泡泡上的画面并不完全一样。 教室闹哄哄的背景音忽然变得很远很远,如同远山萦绕的薄雾,影影绰绰飘散开来。 意识海深处,有什么蛰伏了许久的东西,试探着伸出触角,意图撷取她的认知。 不可名状的恐惧感在大脑中爆炸开来,留下震耳欲聋的寂静。 滔天冰冷从指尖开始肆意蔓延,仿佛下一秒就要吞噬她。 把她拉回现实的是顾慕尘稍显急切的询问——“怎么了?” 尹见素一瞬间回过神,如同即将没顶的人在海面上抓住一艘漂浮的救生艇。 她猛吸了一大口气,胸腔起伏有点剧烈。 尹见素莫名有点儿想哭。 可她明明很久都没有流过泪了。 除了将近四年前那次。 那次是因为什么? 为了……麻痹那个人的警惕。 记忆碎片飞速跳动着,快要浮出水面的那一刹那,被生生压下。 保龄球机器人看着主人果决地按下那个蓝色的金属按钮,不禁开口:“她不适合当2号。” “蠢丫头罢了,没什么不适合的。” “可她毕竟是你的……” 他的话被Matrix的机械女音打断—— “第216次引力控制实验即将进行,请按下‘确认’按钮。” 冷冰冰的数字在巨型屏幕上跳动着,发出温和清冷的光芒。 保龄球机器人转而提出另一个问题:“如果要建立二维世界,为什么还要寻找引力的控制办法?” “因为Matrix从建立开始就是双线程运行的呗。” “她的核心代码,是那个跟你打赌的人提供的吗?” “是。” “那个人比你还聪明?” 穿白大褂的人显然不喜欢这句话,眉头皱起来,抬起7码的鞋底朝那个圆滚滚的金属*T 脑袋踹去,被保龄球机器人敏捷躲开。 * 突如其来的无名体验稀释成淡淡一抹。 尹见素近乎瘫软跌坐在椅子上,伸手覆住双眼。 贴上皮肤时,触到一片冰冷——额头上全是汗珠。 顾慕尘提了口气,凑近了些,再次唤了她一声。 数秒后,尹见素放下手,冷静了下来,回他:“我没事。” 嗓子哑得像被烟熏过。 顾慕尘紧锁眉头,扯了张纸递给她。 尹见素接过,擦了擦汗,然后才把书包从肩上取下,挂在椅背上。 “你现在的脸比纸还白。”顾慕尘眉间仍笼着担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尹见素宽慰般扯出一个笑容,但无疑太过勉强。她索性压平了嘴角,转而十指交叠,抵着额头。 “怕什么?” “就是不知道啊。”她的话轻得几不可闻。 重新找回声音后,尹见素试图打一个恰当的比方:“感觉好像突然之间触及到了什么东西的边缘——就是那种,面对全然未知事物的恐惧。” “这比喻好烂。”她终于可以笑出来了,但这声笑也低得几不可闻。 “语言总是在背叛人的思想。”尹见素把额头从手上移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才好,总之就是很奇怪。” 沉默良久后,她才侧头望着顾慕尘—— “你有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吗?” 尹见素双眼清亮,但声线压抑着微不可闻的颤。 她喜欢进行一些没有答案的哲学头脑风暴,也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生活的世界其实是场模拟游戏的可能性——如果支配这一切的只是冷冰冰的、玄之又玄的物理定律。 但她无法接受有人妄想取代这些定律,成为规则。 顾慕尘一颗心脏悬起,试探性拍了拍尹见素的背,像安抚小孩子那样。 触到校服时,一阵凉意贴上手掌——她的外套被雨洇了层湿。 尹见素卸了力,趴在桌子上,将头埋进双臂。这种与外界隔绝的姿势能够给她提供微弱的安全感。 顾慕尘也把脸枕在桌子上,凑到她旁边,低声安慰: “‘现实’这个词语的定义本来就很空洞。” “我们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每一种感觉,无非都归功于各种电信号和化学信号的传递。外界所有信息都要经过细胞加工处理才能被大脑最终接收,我们对世界的一切感知都隔着错综复杂的神经网络。” “你看,我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世界,意识一直被囚禁在躯壳之中。” “所以‘绝对真实’本来就是个伪命题。” 尹见素将头转了个方向,把一双桃花眼露了出来,望着右边的少年,眸子里隔着蒙蒙烟雨。 被她这一眼看着,顾慕尘的睫毛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混乱的心跳隔着胸膛不堪推敲。 数秒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的意思是……” “顾慕尘。”尹见素打断了他的话。但声音被埋在校服里,有点闷。 他镇定了下来*T :“我在。” 尹见素郑重交代对方:“期末考试好好准备,我下回要认真了。” 顾慕尘怔了小片刻,回她:“好。” 莫名其妙的话题中断得毫无声息,似戛然中止的音轨,连余音都被吞没在沙沙的雨声中。但两人心照不宣,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刚刚那段对话真的从未发生过。 顾慕尘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尹见素:“穿湿衣服容易感冒。” “只沾了一点儿雨。”她没接。 顾慕尘直直看着她,也没收回手。 尹见素最后还是接了过来。 他的衣服总是平平整整的,上面还有好闻的青柠味,温暖又干净。 和班上其他男孩子不太一样。 第63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的失态短暂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上课铃响起时, 班里人乱哄哄的吵闹旋即静了下来——今天的铃声换成了久石让的《Summer》,很有夏日氛围。可惜外面是浠沥沥的雨天,还是带着凉气的雨天。 梧城的温度就像商品打折促销,满30减15。今天这场雨来势汹汹, 把前段时间陡然升高的热气逼退得连影子都没了。 不过, 老徐抬着一箱零食进班的时候, 空气里那点凉意也很快消散如烟。 他喊胡梓彬跟数学课代表把这箱薯片发下去, 说是给大家的儿童节礼物。 老徐的头发依然乱得像团杂草, 夹杂银丝的头顶为下面黝黑的脸庞提了点亮,双眼眯成一条线, 顶着冬瓜似的身躯靠在讲台上。 底下的人却发自内心地喊着“男神”,震破耳膜, 在教室里回荡, 淹过了外面的滂沱雨声。 老徐脸上丝毫不见骄矜, 神色自如地接受这帮小崽子的马屁, 就是眼角那几条鱼尾纹出卖了他此刻的得意。 接下来的语文课,刘老师也给一班的孩子们准备了棒棒糖。 这一回,对着年轻的美女老师, 台下人溜须拍马的真诚度更上一层楼。 十五六岁的少年嚷着过儿童节已经挺幼稚的了。 可有时候,这些经历了大风大浪的成年人,比他们还幼稚。会想守护这些终究要长大的小孩, 给他们单纯的快乐延长一点儿保质期。 尹见素看着刘老师眉梢的笑意, 也把双手圈在嘴边,作喇叭状, 跟着大家喊了声“女神”。 也许, 在老师眼中, 不管学生多大, 始终都是小孩子。 本来或许还该添上“家长”,可她爸是尹浩松,她妈…… 尹见素将嘴边的手展开,顺势伸了个充分的懒腰。 现在的气氛如此和谐,就让那个晦气玩意儿继续以一团模糊的形象封存于那段阴冷霉湿的童年中吧。 语文课结束时,雨依旧没停,教室里却越来越热闹。 尤其是跑操因天气原因而不得不取消,给众人过节的热情再添一把火。以康佳一为首的歌王们已经开始合唱魔仙堡主题曲了,声震屋瓦。 尹见素屏蔽掉外界的鬼哭狼嚎,坐在位子上,嘴里嚼着根棒棒糖,撑着*T 脑袋,望向窗外。 苍绿树叶蒙了片白雾,她透过这片迷蒙,瞥见了自己的儿童时光。 江南也总是这种场景。烟雨朦胧,笼住她的过往。 “烟城的夏天基本都在下雨,不过碰上节假日的时候经常放晴。”顾慕尘好像总能猜出她在想什么。 “挺巧的。”尹见素收回视线,看着同桌。 顾慕尘以为她说的是烟城的天气,扬了扬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从抽屉里拿出个粉红色的盒子,递到她面前:“儿童节快乐呀,见素小朋友。” 尹见素面无表情盯着他:“别闹。” “好,不闹。”顾慕尘回答她的态度宛如在哄一个幼儿园小朋友。 顽皮的风打了个旋,从窗口溜进,拂过她的鬓边,带起几缕碎发。像幼苗破土而出,留下软绵绵的痒。 涣散的注意力终于一点点回笼。 尹见素把那个富有少女心的盒子接过来,放在黑色收纳箱上。随后,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礼尚往来地递了回礼——卡尔·萨根的《宇宙》。有点老的科普读物,但写得非常有意思。 顾慕尘的眼里闪过一丝短暂的失望。 他有点怀疑尹见素是不是送人东西只会送书了——因为这样不用费心挑? 说实在的,顾慕尘有点挫败感。 尹见素适时作出了解释:“读书要从娃娃抓起。” 好吧,有些时候,他也不是很能准确地预测尹见素的脑回路。 那……他们两个以后的娃娃,看哪些书比较好? …… 他怎么又在想这种问题??? 顾慕尘火速抓起桌上的草稿本,扇了扇风。 尹见素狐疑地锁着同桌脸上那抹可疑的色彩:“你的脸怎么突然这么红?” 这句话成功达成了火上浇油的效果,顾慕尘的脸又烧了一度。 他圈手,掩在嘴前,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有点儿热。” ——今天教室里有一半的人都套上了秋季外套。 尹见素明白了什么,凑近了点,身子贴着课桌。指尖虚虚搭在桌沿上,偏头望着顾慕尘,打趣道:“你好可爱啊。” 你、好、可、爱、啊。 顾慕尘手中的草稿本“咚”的一声掉在桌子上。 鼓膜上炸开一声又一声惊雷,扰得耳朵麻酥酥一片。再顺着血液落到胸口,砸在心脏上,一下又一下,不知深浅擂着蛊惑人心的曲子。 尹见素夸他可爱。 他怀疑尹见素在撩自己。 他已经掌握了充足证据。 顾慕尘感觉自己误入了片火焰山,放火的人就是旁边这个蔫坏蔫坏的姑娘。 太掉份儿了。 一名稳重的男人不应该动不动就脸红。 顾慕尘仓皇捡起草稿本,想借扇风的动作掩饰自己的慌乱。 指甲盖由于用力而微微泛白,本子则蔓生出好几道狰狞纹路,将上面整齐的公式扭曲成模糊的一团——他最近总是做些欲盖弥彰的事情出来。 不过,看着尹见素笑得这么开心的样子,好像……也不错? 他的外套穿在她身上,宽松得过分,*T 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得不行。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弯成月牙形,里面流转的微光却十足狡黠,眸子里的戏谑劲儿浑然天成似的,装的全是不怀好意。 脸上的温度终于一寸寸降下去,顾慕尘决定扳回一局。 他也将重心前倾,凑近尹见素,在她耳边缓缓开口—— “夸男生可爱……是要负责任的。” 轻佻又懒漫的句子,刻意压低了嗓音,又在尾音处微微上扬。像老电影里泛黄的呢喃低语,每个字都锁着缱绻的往事。从顾慕尘的嘴里说出来,成了蛊惑人心的利器。 吐出的热气化作缠绕的缎带,一点点攀上耳畔肌肤,上面立刻起了片小小的疙瘩。尹见素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成了胡萝卜的颜色。 她猛然拉开一大截距离,背部肌肉像受惊的野兽一样绷直,横了顾慕尘一眼。 犯事者开心地笑起来,眸子朗润得像四月的清泉,偏偏眼角眉梢都跳动着捉弄得逞的愉悦。 尹见素不甘示弱,镇定下来后,放软了语调,回他:“行啊。”咬字间也缠上了糖丝,一层又一层,甜得发腻。 顾慕尘的笑容毫无预兆卡了壳,心脏被棉花糖攻占,顷刻塌陷。胸膛的温度烫得棉花糖悉数融化成流淌的小溪,一股接着一股往外冒。 尹见素眨了下眼,凑到他耳朵边,张嘴的动作放得很慢—— “叫声爹,爸爸对你负责。” 她说完就飞速撤走身子,笑得像只偷油的小老鼠。 ……粉色旖旎心思瞬间分崩离析。 这丫头破坏气氛的功夫到底从哪儿学的? 顾慕尘气极反笑,在座位上深吸了几口气。 得,他甘拜下风。 认清这个事实后,顾慕尘暂时打消了捉弄尹见素的想法。 想起在抽屉里躺了许久的发绳,他取出来,给旁边的人递过去:“赔你的发圈。” 整整一大把,她一只手怕是握不住。尹见素有点儿怀疑顾慕尘周末是不是悄悄去火车南站那个批发市场进货了。 尹见素沉默了会儿,回答对方:“一根就够了。” “换着扎。” 尹见素没再拒绝了,接过后,仔细打量他:“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有个公主梦?” 粉蓝、淡黄、薄荷绿……一溜儿的马卡龙色系。也太小清新了。 听到这话,顾慕尘也不恼,回她:“我觉得你挺适合当公主的。” “谢谢。”尹见素由衷感谢对方:“如果可以,我更想当皇帝。” 听到这话,顾慕尘眼前莫名浮现出这样一副光景—— 尹见素穿着身明黄色的龙袍,坐在髹金雕龙木椅上,对着下面的人喊“众爱卿平身。” 照理说,她这副小身板配上柔和的脸庞,撑不起那种声势浩大的场面。 但因为她是尹见素,所以没有什么撑不起的——这姑娘肚子里装着黑水,脑子里装着千奇百怪的诡计,再配上武力值的话,那才真是要掀翻天了。 不过,尹见素要真成了皇帝,他岂不是要在深宫*T 了斗红了眼,挣扎着爬上后位,求陛下独怜他一人? 顾慕尘被自己的想象乐到了,无声傻笑起来。被同桌用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无声斜了一眼,才收敛下去。 拾整一番心绪后,他拆掉《宇宙》的塑胶,翻开。 内页画着不算简洁的几何图形。数个大大小小的圆圈不对称地排布在白纸上,相交之处散布着黑色的小圆圈,又连成线段。 看起来有点像行星的轨迹图,不过是正圆形的。 顾慕尘想起那个对完美几何图形具有执念的开普勒——因为坚信行星运行轨迹一定是完美的正圆形,这位天空立法者在总结出三大定律的过程中绕了不少弯路。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专属于天文学的浪漫了。 右边那几行简短的卷首语就更浪漫了——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垠的时间中,能够与安妮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是卡尔·萨根写给妻子的。 自作多情绝对不是项好品质,可顾慕尘依旧一意孤行,决定把这段文字理解成尹见素想跟自己说的话。 他确实值得。 喜欢尹见素的男生不少,但那些人只是肤浅地关注她亮眼的外表和她伪装出来的随和模样。 就跟喜欢一朵玫瑰一样——他们喜欢玫瑰的浪漫、玫瑰的张狂、玫瑰的馥郁,但永远不会靠近茎秆上那层刺。 只有顾慕尘喜欢的才是完整的尹见素,包括她骨子里那些矜傲和清冷。 不过,尹见素最近没有那么冷了。 这是个好兆头。 顾慕尘无比自信,这里面有他的功劳。 他还可以大方地把其中三十个贡献点算到赵珂宁等人的头上——再多的就不行了,这已经是他宽容肚量的极限值了。 第64章 盗版网有误 下午最后一节是李老师的英语课。 她踩着黑漆漆的高跟鞋咚咚哒哒走进教室, 大手一挥,豪情万分宣布:“今天娃儿们过节,不讲课了,给大家放电影!” 教室里瞬间沸腾成一锅豆芽汤。 “哎哟喂。”李老师连忙比了个“收”的手势:“低调一点, 莫要遭张主任逮到起了。” 下面的人立刻齐刷刷拉上嘴巴链子。 坐在门边的杨羽萱眼疾手快关了灯, 靠窗的同学随即拉上窗帘。 经过将近一学期的磨合, 一班的同学跟老师之间已经成功建立起无与伦比的默契度。 这绝不仅仅限于你关灯我拉帘的心有灵犀上——比如今早数学课, 老徐嘴瓢问出“不大嘛小?”的时候, 底下的人都能整齐划一回答“不大”。 一班的凝聚力强悍得毋庸置疑,在整个年级都立下了不小的声望。 李老师也格外喜欢这群小人精。 她今天选的电影是六年前的《盗梦空间》。 调好多媒体后, 李老师就坐到门边去了。 教室里只剩下影片的声音。 浪潮汹涌,击在岩石上, 水滴顷刻间粉身碎骨, 和心跳声融合在一起, 残缺的、疯狂的、失控的。 ——电*T 影开始了。 尹见素看着屏幕上的浪花, 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 她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和海潮共振,从左心室出发,撞上主动脉。汹涌、澎湃, 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开血管。 ……镜头切换了。 尹见素阖上双眼,课桌下的手心出了层薄薄的汗,但神色没泄露一丝异常。 顾慕尘没看屏幕, 侧着脸, 借着幽微的荧光打量尹见素——刚刚杨羽萱关灯的时候,她很熟练地罩住了自己的双眼。 早该发现这点的。 顾慕尘暗自气恼于自己的迟钝, 凑近了点, 用气声问她:“你的眼睛对光很敏感?” 尹见素重新睁开双眼, 波澜流转其间, 清亮亮一片,仿佛埋葬了一整个春天。 她抬了下眉,轻飘飘一笔带过:“照相式记忆的副作用。可能是右脑开发过度了,容易出现幻视。” 好莱坞大片的光芒纷呈,映在身上,贴了一层冷色调,与她的性情格外协调。 “那你现在……眼前有幻觉吗?” 尹见素撑着下巴,睫毛半垂,敛去心底事。 她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只回对方:“习惯了。” 早就习惯了,所以现在这种程度的视幻觉,已经不会再对她造成任何不安了。 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每晚躺上床,眼前都是形形色色的光斑与极度逼真的场景碎片。 不会再深陷于噩梦,每日惊醒时额头都贴着层冷汗。 恐惧是人类最原始而强烈的情感。 那些日子的恐慌,绵延到了现在,也清晰得仿若近在眼前。 她小时候,竟然……朝人怀里钻过。 好了,到此为止,不能再往下回忆了。 纷杂中唯一一抹安定,牵引的是尹见素也没把握克制的情绪波动。 所以光滑的圆形在抹平之前也有数条棱角。 也对,哪有人天生就缺情少欲的? 荀子说过,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坚持自古以来就是种值得歌颂的优秀品质,其本质无非是重复。用到正道上,它就是美德,用错了方向,它就是一件威力巨大但常常被人忽视的武器。 “重复”可以更改一个人原本的记忆编码方式,可以把活生生的人变作冷冰冰的机械。 也可以……钝化人的神经。 这一次的回忆片段出现得悄无声息,可尹见素的情绪已经不会再为此大动干戈了。 如果每次快要回忆起往事,都被硬生生掐断,可能的原因有什么? 脑机接口技术已经发展几十年了,在实际生活中也已有所应用——霍金就是一个很有名的例子。 它的理论基础是通过脑电信号读取人的思维。 如果把技术进一步提升,远程读取信息似乎也不无可能,甚至……心智控制。 尹见素不清楚藏在暗处的那个人究竟用了何种手段,但,赌一把,利用这种信号本身存在的缺陷,绕过监视。 脑电信号极强的非平稳性和随机性是项很好的切入点。加上它背景噪声强,本身又极弱,数量级在微伏,稳定提取*T 并不是件容易事*。更何况,还隔着不知道多少公里的距离。 眼电、肌电和运动都能引起脑电图的伪迹。 上午的实验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尽管上午看到的都是些模糊的影子,但起码没被打断。 放任回忆在脑海中播放,像看电影那样,冷眼旁观就足矣。别参与其中,别切身演绎那些悲喜与澎湃。 然后,转一转眼珠,活动一下身体。 尹见素小小地伸了个懒腰,忽然有些郁闷——为什么每次回忆起清晰片段的时候,不能在体育课? 算了,她没有金手指,无法控制回忆涌现的时机。 可以肯定的是,幕后那个人掌握的技术手段已经远远超出尹见素所认知的前沿水平了,但仍旧有缺陷。 背后有同学发出吸凉气的声音。 屏幕上正在播放精彩的打斗戏,特效也很炫酷。 尹见素终于把注意力放在电影上—— 男主角转起了陀螺。 即便是技艺最高超的筑梦师,也可能混淆梦境与现实。所以他们需要设置一个图腾,借此来明确自己究竟是否处于梦境中。 梦境是件很神奇的事情,意识也是件非常神奇的事情。 《梦的解析》里,弗洛伊德将清明梦解释为“潜意识的强念力再现”。大脑存在执念时,将把梦境由无意识混沌状态接管为半意识状态。 而《盗梦空间》,讲的就是清明梦的故事。 导演诺兰无疑是清明梦高手。 尹见素看着屏幕上的陀螺,揉了揉太阳穴。 做清明梦……实在是太累了。 * 一节课用来讲课本的时候,总过得格外漫长,但当它用来放电影的时候,就会结束得无比迅速了。 新铃声《Summer》从广播里响起,李老师开了灯。 尹见素伸手覆住双眼。 “先去吃饭。如果还想看的话,你们商量一下,晚自习接着放。”李老师嘱咐完,跟众人挥了挥手,踩着高跟鞋离开了教室。 一分钟后,尹见素放下手,余光瞥见凝眉望着她的顾慕尘。 “你之前……会不会经常做噩梦?” 他背后是一方狭窄的天空,浊云低垂,从门框斜斜露出——下了一整天的雨,已经停了。 才打开的白炽灯并不亮。顾慕尘逆着薄暮的微光,五官上了层阴影,好看得有点儿不真实。双眼却亮盈盈,直直望着她。 过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问尹见素,会不会做噩梦? 班里的人陆陆续续往食堂走,屋檐残留的雨滴落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嘀嗒”声。 欢声笑语渐渐远去,尹见素听到了窗外草木疯长的声音。 雨停了,那些整夜梦魇缠绕的日子也远去了。 她现在又该回答什么呢?都过去了?已经不会做噩梦了? 尹见素的鼻尖有点发酸,张了张嘴,说出的话却是——“会啊。” 她没有再轻描淡写假装毫不在乎了。 尹见素也会胆怯,会做噩梦,会分不清真实和幻像。 童年时期被磨掉的情绪实在太多太多*T ,似条条小溪汇入浩淼的江河,上演一幕又一幕违心的风平浪静。 耳边的声音温柔无比,却轻而易举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闸门。于是,所有情绪都不受控制地往外奔涌,一泻千里。太平假象被撕碎,江底暗流开始涌动。 她在为小时候的自己鸣不平,为那个落落寡合的小怪物叫冤呐喊,哪怕眼前的人并不是法官,不会帮她主持公道。 顾慕尘的确不会为她主持公道,因为他的公道就是尹见素。 她那两个字里的委屈,内里藏着的不甘,顾慕尘全都听得出来。 铺天盖地的动容在目光中怦然而生。 四合寂静,风声雨声全歇,他心动如雷。 喉结上下滚了滚,惊涛骇浪于眸中翻腾。 顾慕尘垂下睫毛,敛去那些汹涌与澎湃。张口时,声线依旧柔和:“你以后做噩梦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尹见素压下鼻尖的酸涩感,匆匆忙忙转移视线,盯着天花板,低声应了句“好”。 * 吃完饭之后,顾慕尘问尹见素晚自习要不要在致远楼自习。 尹见素说想继续看那部《盗梦空间》,并示意自己没事。 他们回到教室时,晚自习的上课铃还没响,但班里已经坐满了人,电影已经在放着了。 由于位子在第一排,他们猫着腰走到座位旁。但依旧有未全身心投入电影的眼尖同学,发现了这二人鬼鬼祟祟的身影,意味不明地“噫”了一长声。 那个同学被后桌卷起书就是一当头棒:“认真看电影。” 尹见素跟顾慕尘在黑暗中相视一笑。 落座后,尹见素撑着下巴看电影,顾慕尘则借着幽微的荧光肆意描摹尹见素的模样。 一笔一划,在心中勾勒得分明清晰,闭着眼也要分毫不差地复刻出来。 似乎,冥冥之中,对离别已经有了点儿微弱的预感。 影片结束的最后一幕,铜黄色的陀螺将倾未倾。班上众人展开了激烈辩论,男主角究竟是处于现实之中,还是留在了梦境里。 直到几年后,她在网上看到导演对演员说过的一句话——“当有你出现的情境,就是现实。” 尹见素彻底释然。人生在世,开心最重要。 那句话间接促成了她十多年最叛逆的开心。 作者有话说: *参考《脑电信号分析方法与脑机接口技术》 一个不算知识点的知识点:幻觉有不同的分类方式,按照产生的感觉器官分,可以有视、触、听、嗅等幻觉 第65章 盗版网有误 一中是梧城高考考点之一, 高一高二的同学偷得额外假期,加上其后紧跟着的端午节,这次的放假天数颇为可观。 老徐宣布消息的时候,整个一班都沸腾起来。教室瞬间沦为菜市场, 音响一浪高过一浪, 快把屋顶都掀翻了。 只有顾慕尘神色郁郁——他要连着六天都看不到尹见素了。 这次假期简直长得不知好歹。 好在, 余哥给他来了电话, 说那两瓶保健品的成分*T 测出来了, 约尹见素出去的借口又多了一项。 六月九号的时候,他约尹见素一起去检测机构拿报告。 赴约那天又是好一番捣饰。出门时被老母八卦的眼神盯得背脊一凉, 顾慕尘急匆匆蹿上轿车,把那阵意味分明的狂放笑声甩在身后。 他们这次还是定在下午碰头。灼灼烈日, 熏风送热。大地像块融化的黄油, 下一刻就能流淌起来似的。 顾慕尘坐在车里吹着空调, 外界炎热隔绝得严严实实, 可以静心注视梧城的街道。 入目景色全都亮堂堂。 路边梧桐阔叶生得蓊郁,阳光从叶间穿过,勾勒出深深浅浅的轮廓。零零星星的光和影夹杂, 稍一抬头就是墨染般的绿,让人舒服的颜色。 更让人舒服的是从那片墨绿中走出的少女。 尹见素今天穿的全身灰,上浅下深, 宽松T恤配着修身长裤, 款式简洁,却依旧没掩去她一身清秀俊俏。 最关键的是——她头发上扎着顾慕尘之前赔的鹅黄色发圈。 他赠予的鹅黄, 是尹见素身上唯一一抹亮眼的色彩。 热浪仿佛钻过玻璃, 蹿进毛孔, 被停滞的空气逼入血液。再顺着血管一路抵达胸口, 点燃一场盛大的烟火。顾慕尘按捺下过分活跃的心跳,连忙为她拉开车门。 尹见素坐在旁边时,他才发现她额头上已经起了层薄汗了。 这次没等顾慕尘递,尹见素自己从兜里拿出纸擦了擦,随后看向外面的景色。 车里车外两个世界。 车里是空调,薄荷味空气清新剂。 车外是夏天,平铺三十七摄氏度的热烈与耀目。 尹见素记忆的起点是在盛夏,直到今日,她才切实领略到这个季节的魅力。 专属于夏日的烂漫与闲逸毫不吝啬涌入她的生活。 街市井然,高楼大厦和低瓦平房错落散布在梧城中。科技感与年代感相撞,擦出的火花却异常柔和。阳光被立体的楼房切割成两半,一半向着烈阳,一半守着古旧。 路边小猫都懒洋洋趴在石板上,阖着眼睛,偶尔悠悠闲闲摇一下尾巴。 小狗们则把脑袋垫在花坛的瓷砖上,齐刷刷敞着舌头散热。 途经一排低矮小店时,烟火气息又多了一倍。几家小商铺的店主在树荫下支起小木桌,赤着膀子,摇着蒲扇,热热闹闹打麻将。 地面摆满冒着凉气的啤酒易拉罐,一些已经捏扁了,随意散在石砖上。地面洇出青色的水迹,像幅抽象派水墨画。 顾慕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看见那几个光着上身的大叔。 他眉头皱了下,咳嗽一声,扯回尹见素的注意:“你期末考准备得怎么样?” 尹见素如他所愿收回目光,与他对视:“挺好的。” ——不包括语文这门玄学科目。 顾慕尘听见她的回答,嘴角噙起碎碎的笑。 一般人都会假惺惺谦虚一下,她倒是实诚。 尹见素又想起些什么,问他:“你高一第一次月考为什么没参加?” “有*T 个比赛跟那次考试撞上了。” “那你现在拿的奖多吗?” “大大小小的奖加起来可能有五六十个,没数过。”顾慕尘说得轻巧又随意,脸上连点儿得瑟都找不着。 然而,越是低调的炫耀越是欠。 如果换作其他人听到这话,早就一记眼刀丢过去了。 尹见素撇了撇嘴角,不再看他,默默数起自己拿过的奖——有点少,得趁暑假多搞些。 * 取回报告时,尹见素说了声谢,刚想道别,就被顾慕尘拦住了:“市中心新修了一个省图书馆,听说挺豪华的,要不要去打卡?” 尹见素稍加思忖,点头同意。 到了省图停车场,两人下车,步行至正门时,望着长长的阶梯——还有上面站满的人影,无言对视。 “现在城里人都这么爱看书了吗?”尹见素大受震撼。 顾慕尘嘴角微微抽搐,显然低估了这些人对城市新坐标的热衷程度:“好像是网红来打卡了。” 尹见素仔细端详了番这个图书馆的构造——确实挺有创意的。 下面是方形的米色楼体,高六层,每层都安着落地窗,采光很好。上面则是黑色的倒梯形。远远望去,像个学士帽。 浑厚的知识扑面而来。 这栋楼看着就很有文化。 城里人不一定爱读书,但一定想看起来有文化。 尹见素对群体心理学有了更深一层次的感悟。 她收回视线,才发现脑袋上多了片阴凉——顾慕尘给她撑着太阳伞,自觉地像给女朋友提包的男生。 …… 这是什么烂联想。 尹见素仓皇撇开脸,顺势看到六步开外,几个拿着自拍杆的女生。 目光相接的时候,那些女生互相推搡着胳膊,低声尖叫起来:“卧槽,这对儿也太养眼了吧!” 尹见素无言,改而抬头望伞——黑胶,看不出花来。 其实,窃窃私语可以再小点声的,不必让她听到。 顾慕尘看着女生微微发红的耳朵,笑意盈盈,选择性过滤掉了被天气热成这样的可能性。 不断有新的人群汇入省图,顾慕尘临时改变日程安排:“旁边还有个市图书馆,要不去那里自习?” “那我先回家拿下电脑。” “好。” * 终于坐到市图书馆的红漆木椅上时,尹见素展平那份检验报告,拿出铅笔,在上面提取出关键信息。 两瓶保健品的成分相同,这是第一点。 尹浩松比她想象的还有能耐。 她接着往下看去。 有种物质在配料表中未列出,每片含量仅0.36ng。检测报告中给了具体的化学结构,还列出了分子状态,但后者暂时用不到。 尹见素打开电脑,用Java画出该物质的结构,上传至SCI数据库,采用化学结构式检索,得到该成分的名称。 再打开Embase,输入关键词,成功获得相关信息。 该成分一般用作辅料,理化性质稳定,研发依托于M大某实验室。 M大在她意料之中。但辅料上市前,需要*T 对安全性进行合理评估,能有什么蹊跷? ——不对。她身上发生的事一件赛一件离奇,不能用常规思维进行推导。这玩意儿要真安全的话,她名字倒着写。 接下来,尹见素打开药用辅料手册数据库,输入英文名称,获取PDF。 文档全英文,有些药剂学专有名词的缩写超出了她的知识储备,但大体阅读不成问题。 稳定性、储藏条件、安全性、不兼容性……手册上信息列得很全面。也正因为太详细了,反而难以找到真正的切入点。 浏览完四页信息,尹见素最终把目光停留在功能类别那几行:悬浮剂、片剂粘结剂、片剂和胶囊稀释剂、缓释剂、治疗剂、增粘剂、释放阻滞剂…… 破题关键就藏在其中。 各个英文单词整齐陈列在脑海中,一个接一个滚动在眼前。 不断排列、不断组合,像拼字游戏。 就差一点。线索已经摆在眼前了。 只需要跳出原有的思维框架。 一个个黑色字母在神经元之间跳跃,连成起伏的音阶。思绪呼啸如列车,轰隆隆碾过大脑皮层。 世界消失了,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汽笛长鸣那一刻,头脑风暴结束了。 ——缓释剂。 尹见素揉了揉眉心,身体的弦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 Multi-nutrition在全球范围内都没有类似的副作用案例报告。所以,发挥活性作用的成分不是这多出来的0.36ng,而是与另外一种药物在体内相互作用后形成的产物。 并且,那种药物是缓释剂。提前给了药,在体内缓慢释放,以维持血药浓度相对稳定。 逻辑上说得过去,但这点信息还不够。 尹见素又打开几个医药学数据库,输入关键词,将文献调出来,一篇篇扫过去。 文献检索着实是项繁琐的工作,她在椅子上坐了不知多久,全然忘了旁边还坐着个顾慕尘。 直到周围其他人收拾东西,发出悉悉索索的动静,离开这片区域,尹见素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夏日的天空黑得晚,路灯却已经亮起了,一盏接一盏,随着城市道路蜿蜒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他们坐在靠里的位置,正对着窗户。 晚风像放慢的电影镜头,一帧帧送入阅览室,带着远古的絮语拂过耳畔,留下绵软软的触感。 顾慕尘将她背后那片万家灯火尽收眼底。夕阳正挂在树梢上,一丛一丛放着菲薄的亮光。 兜兜转转,视线的落脚点免不了停在尹见素身上。 夜幕已经掺上粉紫色,连绵一整片天空,似大朵大朵玫瑰盛放。 尹见素是最好看的那一朵。 她读文献的时候偶尔会皱起眉,但要不了多久就会舒展开来,露出成竹在胸的了然。 落日余晖彻底收敛的时候,尹见素的眉头久锁不放。 她终于从茫茫文章中,筛选出关键性线索。 文末的参考文献中,有排不起眼的灰色字体躺在角落里*T ——这意味着原文献已经无法获得了。 但文章的标题非常耐人寻味:《Drug Induced Amnesia》,药物诱导性失忆症,一作是——S. Huai Yu。 尹见素把这几个英文字母在舌尖反复咀嚼。 沈怀瑜啊。 合上电脑那一瞬间,她嘴角勾起一抹笑。但立刻就平下去,似一缕烟,融入晚风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看到对面的男生,尹见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好像才想起有这么号人物。但她掩饰得很好,片刻就镇定下来。 顾慕尘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尹见素就丢下一句——“我先回家了。” 她飞速收拾好东西,将红漆木椅放好,匆匆离开。 还未出口的“先去吃饭吧”卡在喉咙里,顾慕尘抬了抬手,试图留住什么,只有晚风从指尖溜走。 最终,手缓缓垂在身侧。 第66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到家的时候, 尹浩松卧室的灯已经亮起了。 啧,这么不赶巧? 她皱了下眉。余光一瞥,扫到架子上摆着的圆形鱼缸。 尹见素环起食指和大拇指,往上面弹了弹, 玻璃发出一声清脆的“哒”。 几条橘色的金鱼受惊, 摆了摆尾巴, 游出一段距离。鳃有规律地鼓起, 嘴巴不停张开, 又不停合拢。 傻里傻气的大眼睛倒是一直睁着,却永远发现不了自己看到的世界被扭曲了。 尹见素收回视线, 进了书房。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急于一时。 “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 肚子唱起了空城计。紧迫感退去, 她才发现自己有点儿饿了。 尹见素摁亮手机屏幕——都八点多了。 先去填饱肚子。 她往卧室走去, 打开桌上的粉红色盒子——顾慕尘送她的儿童节礼物, 来福的甜品大礼包。 ……顾慕尘。 刚刚忙着回家验证猜想,很没礼貌地把他一个人落在原地了。 他会不会生气? 尹见素闹心地揉了把头发,躺倒在床上, 给顾慕尘拨了个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但没说话。 尹见素坐直身子,试探地“喂?”了一声。 “嗯。” “嗯”是什么意思, 生气了? 一阵沉默后, 尹见素选了个最保险的话题,问他:“你吃了吗?” “没。” “那要不——我请你吃宵夜?” 顾慕尘好像在考量, 听筒那边沉默了很久, 才再次响起声音:“好。” 是真生气了。 尹见素又胡乱揉了两把头发, 小心翼翼问对方:“那你现在在哪里?” “图书馆。” 还没走? 尹见素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她把手机重新放到耳边:“我去找你。” “好。” * 尹见素赶到图书馆的时候, 一眼就望见大门前全身黑的顾慕尘。整个人几乎与浓浊暮色融为一体,沾着吹也吹不散的沉郁。 他低着头,双手随意垂在身侧,松松垮垮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正拿鞋底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石梯*T 边沿。 似乎觉察到尹见素的目光,顾慕尘抬起头,与她四目相接。脚上蹂.躏阶梯的动作停了下来,身子也站直了些。 随后,他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尹见素安静对视,没有下一步动作。 脸上的神色看不清,只隐隐约约间被夜色染了层凉意。 耳边蝉鸣嘶哑,树叶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疾驰而过的车辆留下呼呼的余音。 暮霭越聚越深,四邻灯火荧荧,她与他之间却是段化不开的浓稠黑暗。 一刀又一刀寂静凌迟着尹见素,好像她犯下了什么滔天的罪孽。 尹见素在这团沉默的黑色中生出罕见的心虚。 ……可她也没大闹天宫呀? 尹见素稳了稳心神,一步步走到男生面前。 顾慕尘本来就比她高了不少。现在,他站在台阶上,两人的身高差拉得更大。 尹见素不得不仰头望他。 先看清的是喉结——滚了一下。 视线上移,是顾慕尘恰好偏转过去的侧脸。 他的下颌线流畅得就跟动漫人物一样,却被暮色镀了层冷峻。 再往上一点,优越的鼻梁和眉弓展现得淋漓尽致。眼中含了团墨,看不分明。 额前躺着不少碎发,显然是风吹乱的,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顾慕尘是确定她会回来找他,还是纯粹在这里宣泄情绪? 想到这,尹见素扯了扯他的衣角,诚恳致歉:“不好意思啊,刚刚……我有点着急。” 顾慕尘抿了抿嘴,终于转正头看她,眼中神色晦暗不清。 尹见素的脖子仰得有点不舒服,伸手揉了下。 顾慕尘低低叹了声气,从台阶下来:“原谅你了。” 尹见素放开他的衣角,不自在地后退一步,转移视线,另起了一个话题:“你想吃什么?” 顾慕尘看着她后退的动作,眼皮轻轻垂下,回道:“依你。”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那边有家钵钵鸡,要不要去试试?”尹见素下巴点了点前方一片低矮的小吃店。 那边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顾慕尘掀起眼皮,瞥了眼她:“你能吃辣吗?” “应该……可以?”尹见素回答得不是很确定。 顾慕尘蹙了下眉:“什么叫‘应该’?” “偶尔吃一两道放辣椒的小菜,但没试过整顿全辣的。” 不等顾慕尘再度拧眉,尹见素做了决定:“走吧,去试试。” 梧城的夏夜一向热闹,可惜她来这快四年了,也没在路边的夜宵摊驻足过,今天是个好机会。 尹见素打头,领着顾慕尘往那片人间烟火走去。 市图书馆外面是一排不算高的饭店,挂着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上面字体都大得显眼,被橘黄灯光照得明亮。 街边停了些小推车,车前老板摇着浅黄色蒲扇,卖着蛋烘糕跟冰粉。 沿街走去,最多的还是水果车,上面躺满了绿莹莹的西瓜。有些已经破开了,露出里面的红瓤,等人品尝。空气中弥漫着西瓜特有的淡淡清新。 一路芬芳,一路喧哗。 他*T 们两人走在路灯下,谁也没说话。 尹见素的目光四处游荡,将这一路的声色牢记于心。 顾慕尘跟在后面,只看她的背影。 八分钟后,两人到了目的地。 小木桌,小木凳,墙上挂着白色风扇,呼呼地转着脑袋。 里面已经坐了两桌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像大学生,闹哄哄地撸着串。地上横七竖八散着十来瓶雪花啤酒。 老板是个地道的梧城人,一见两人进店,在围裙上擦了把手,用亲切的方言招呼尹见素:“妹儿吃些啥?” 顾慕尘神色不明看了眼老板——怎么只招呼女生? 他抽出凳子,四脚在地上摩擦,发出“呲啦”的动静。 老板这才望向男生,笑眯眯看着他:“小兄弟吃些啥?我们这有钵钵鸡套餐,还有小吃跟甜品。” “就荤素各三十串吧,少放点辣,两碗米饭,谢谢。” 尹见素扫了眼墙上的菜单,补充道:“再来份炸酥肉,一碗冰粉,一碗焦糖豆花,谢谢老板。” “得嘞!”老板转身,春光满面嘱咐后厨去了。 尹见素眨了眨眼,对面前的男生道:“不用跟我客气。” “你确定自己吃得完?” “也……不算多吧?”尹见素食指点了点脸颊,答得有点犹豫。 顾慕尘终于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尹见素眼睛一亮,乘胜追击:“你不生气了?” 顾慕尘轻轻摇头,无奈道:“我没有生气。” 他在她面前能有什么脾气? 只是有点小失落而已。 好比意外凭风上青云的柳絮,躺在绵软的云端,得意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风一走,就毫无防备地栽了下来,回到原先那片泥泞不堪的土里。 患得患失这种情绪,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变成了面目模糊的样子,真是可恨。 尹见素不太理解顾慕尘的心境,但听到对方的否定答案,也没再纠结了,托着下巴等老板上菜。 他们这桌安静下来,旁边人的喧闹声就不消停地冒进耳朵里了。 有个重约两百斤形如冬瓜的男生喝高了,拿着瓶啤酒作话筒,对着绿油油的瓶口,声情并茂唱起了《自由飞翔》——哪儿都好,就是不在调子上。 他旁边那个瘦成竹竿样的兄弟也上了头。冬瓜兄唱出“是谁在唱歌”的时候,竹竿弟就捧场地喊出“it's me”。 都跑调也就算了,关键这俩人节拍还不一样。 于是,尹见素左耳一句“温暖了寂寞”,右耳同步来句“don't go”。 最折磨人的还是后面那段rap。竹竿弟唱得忘乎所以,从凳子上以王者般的风度站起来,怼着瓶口就是一顿狼号鬼哭,口齿不清得根本听不清念的啥词。 冬瓜兄不甘示弱,也站起身,浑身肥肉抖了抖,地面也随之颤了颤。 两兄弟深情对望,双手渐渐交叠在一起…… 尹见素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转正头,发现顾慕尘憋得也很艰难。 短暂的对视*T 后,两人齐齐笑趴在桌子上。 那桌人浑然不觉,其中一个女生横着手机,专心致志给他们录像,还不忘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不得不说,她这句话的节奏感比那两个男生强多了。 端菜出来的老板看到这一幕,竟然没笑场,仿佛早已见惯不惊。 少年少女直起身,神情动容,对老板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气质叹为观止。 老板把菜放到桌子上,祝他们吃得愉快。 陶钵里盛着红油,藕片鸡肉等食材全淹在里面,顶层飘着白芝麻,喷香的味道直往鼻腔钻。 两人开始你一串我一串大快朵颐起来。 尹见素愧在梧城呆了四年,竟然第一次吃钵钵鸡——味道出人意料得好。 就是有点辣。 没几串下肚,尹见素就“嘶”着凉气,以手作扇,往舌头扇风。 顾慕尘把焦糖豆花推到她面前:“不能吃辣就别异想天开。” 尹见素舀了一口豆花,解燃眉之急:“可我感觉它还挺好吃的耶。” 顾慕尘食指点了点眉头,沉默望着她,笑得含义不明。 尹见素自知理亏,不再争辩。吃了几口豆花后,抬头看了眼对面的男生,趁他不注意,又悄悄解决了几串肉。 顾慕尘假装没看见她的小动作,嘴角却勾了勾。 等一顿夜宵结束,时间已经快到十点了。 顾慕尘送尹见素回家。 出了店,尹见素抬起胳膊闻了闻,袖子上全是钵钵鸡的味道。 她垂下手,刚想往外走,就被旁边的人抓住,往后带—— 拐角处冲出一个骑单车的少年,速度极快,差点撞上尹见素。 那少年身上穿着校服,看起来像初中生。 后头紧跟着冒出一个穿同款校服的少年,身子从坐垫上腾空,头发似蒲公英飘扬。双腿飞快踩着脚踏板,用方言朝前面的人喊:“梧城交警!梧城交警!” 看来中学阶段的男生真的一个赛一个的幼稚。 尹见素收回视线,朝旁边的顾慕尘道了声谢。 “没事。” 他说完,手却没松,仍然牵着女生的,带着她往前走。 尹见素下意识跟上他的步伐,后知后觉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度。明明不高,却滚烫得像岩浆。 那点热意沿着两只手接触的部位直窜上脑门,将她整张脸都烧红,变成一座人形活火山,“滋滋”地往外冒着热气。 胸腔里仿佛装了十只小鹿,心脏咚咚哒哒乱跳起来。 车辆声与蝉鸣声被按下了静音键。 纷杂的街景也模糊成一片。 只剩手心温度清晰无比。 未知的浓烈情绪在脑子里胡乱爆炸,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响过一声。 尹见素长久清醒的大脑都在此刻炸成了废墟,满目狼藉,留下一地不可名状的慌乱。 她试着往回抽了抽手——没抽动。 尹见素偏过头看男生的侧脸。 顾慕尘目不斜视望着路,对她的目光恍若未觉。额前碎发洒下阴影,恰好罩住一双黑眸,掩住其中神色。仿佛完全没感受*T 到她的力一样,就这样堂而皇之牵着她的手。 前方又是一个拐角。 尹见素迎面撞上夏日晚风,惬意中带了点柔和。 脸颊的滚烫被这缕风成功地降了一点温。 梧桐叶在路灯下扑朔一地模糊的轮廓,人间烟火留在了身后。 万物醺然安静,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尹见素阖上眼,再睁开时,拢了拢指尖,回握住顾慕尘的手。 第67章 盗版网有误 期末考试前一天的傍晚, 教室外面是漂亮的粉紫色天空,高中限定,长大了见不着。 康佳一看累了书,伸着懒腰放松双目, 猝不及防看到绚烂的落日。 他露出了五百多年前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惊奇神色, 伸出手, 直指门上副窗。言语组织能力却短暂地离家出走, 嘴里只能发出单音节的:“哎!嘿!” 同桌无法接收到猴子语, 不耐烦地剜了他一眼:“你他妈不要瞎叫唤儿。”骂完,低头刷题。 康佳一终于能说出人话了, 狂拍同桌的肩:“看那头!” 随着这声平地惊雷,埋头看书的众人齐刷刷抬头, 同时发现了新大陆。 一大组的同学一溜烟蹿到走廊, 四大组的同学集体转向窗户, 不约而同伸着脑袋, 贪婪地望向那片瑰丽无比的云朵。 有大胆点的人,干脆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咔擦一顿狂拍。欣赏杰作时, 扁起嘴,连连摇头——留在相机里的景色不及实际美貌的十分之一。 于是,那几个同学收起手机, 用双眼记录美好。 即使是最优秀的印象派画家, 也画不出今天的晚霞。 整片天空都由暖和的渐变粉打底,云朵层层叠叠堆积成一团, 浓而不重。 太阳隐在云层后, 透过半豁的口子辐射出橘黄色光束, 完美展现化学教材上的丁达尔效应。 一群褐色雀鸟从枝头离开, 掠过天际,不留痕迹。 微风撩起教室的浅蓝色窗帘,散开一圈又一圈小皱褶,似广阔海面上掀起的涟漪。 捎带着携来了永不止歇的蝉鸣声。 最后还是广播里的《Summer》把众人重新引回板凳上坐着。 人群中不知是谁感慨了句“好喜欢夏天啊”,被尹见素清晰捕捉到。 夏天确实很美好。 她似乎也有点儿喜欢这个季节了。 * 明天考试,书和杂物已经陆陆续续搬回家了,尹见素的桌子上只剩下语文资料。 晚自习她打算全用来复习语文。 今年,省内高考除了英语外,其余科目都开始采用全国卷,难度比地方卷降低了不少,一中的考试题应该也会相应调低难度。 现在的局面是,对于全省前百名的尖子生来说,客观题甩不了几分了,主观题才是拉开差距的大头,一中学生已经成功地达成了这种共识——尽管绝大多数人还是更喜欢做理科题。 没办法,校风形成太久,双语课在理科班长期处于金字塔底层,一时也改不过来。 英语还稍微好点,毕竟以后发论文或出国都*T 用得上。 至于语文,被忽视得彻底,教室里加起来也就不到十个人在复习这科。 尹见素做着阅读题,一道道对答案,眉毛微微皱起——语文出题老师的心思堪比海底针。 她想起学校里一位叫林蓊的学姐,据说语文次次一百四以上。尽管那位林学姐其他科目不突出,但在尹见素心中,对方厉害得可以比肩沈大神。 做了几篇阅读题后,尹见素罕见地受到了暴击。合上练习册,随机翻开语文书,露出的那页是《诗经》的《氓》。 顾慕尘瞥了她一眼。 确切地说,是瞥了她的书一眼。 尹见素回望过去。 顾慕尘旋即转移了视线,精致的唇瓣抿成一条线,神色不明。 尹见素看着面前的方块字,回忆起之前学这篇课文的场景,弯了弯眼睛。 彼时的语文课上,读完全诗后,班里登时就有不少女生吐槽氓渣男。那一周的早自习,杨羽萱在台上,领读这篇课文之前,口头禅都改成了——每天一遍,防止早恋。 加上那段时间,生物课也上到了减数分裂。生物老师把男生赶出教室,给全班女生单独开了个小灶,科普早孕反应及流产危害。当然,上课的内容老师并未对男生公开,这是她们女生之间的小秘密。 当时那节课上得跟谍战片一样,不少男生从门外副窗探头,试图探查敌情,被门边的女生拿书堵住了。 那节课上完之后,班里有个男生跟暧昧对象表白,被言辞拒绝了。当事人一气之下跑到办公室质问生物老师到底讲了啥。据门外听墙角的同学称,他得到的答案只是生物老师一个高深莫测的神秘微笑。 总而言之,从这篇《氓》开始,引发了一班同学青春期暧昧氛围山崩地裂式的全面瓦解。人心惶惶的气氛整整持续了两周,同学们的重心才转移到“自挂东南枝”上。 《氓》里面,女主人公把幸福寄托在渣男身上,BE了。 《孔雀东南飞》里头,换成了稍微不那么渣的男人,结果家庭环境恶劣,不出意料,又BE了。 不得不说,高中语文教材的编委会,选课文时真的煞费苦心。和市面上风靡的真爱至上的言情小说展开了优势并不显著的角逐,企图从全方位将这个年纪小男生小女生的情窦初开扼杀在摇篮中——还是有一定成效的。 然而,效果终究有限。 单就梧城一中来说,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校风太开放了,前几年曾有校长表示“早恋”这个词就不对劲。他说,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产生青涩情感,是件正常的事。 那位校长全程发言唯美之至,听得台下同学心生向往,却惨遭后一任校长公开打脸。 后者用带着三分凉薄三分嘲笑以及四分漫不经心的经典扇形调色盘,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朝台下参差不齐的脑袋瓜苦口婆心道:“不要因为一棵树就放弃整片森林。” 上下文语*T 境已经不重要了,人们向来偏爱断章取义的捕风捉影。 全文已经被埋没在时光的洪荒中,单单留下这一句话熠熠生辉,至今仍被一中学子津津乐道,收录在校刊的《经典永流传》栏目中。 顾慕尘想起校刊上那句黑体加粗的名言警句,面前的方程式进不了脑子了——他们一中的校长怎么这么不靠谱? 尹见素只可以有他一棵树。 虽然踩一捧一的行为很不好,但氓是渣男,焦仲卿是妈宝男。森林里头,除了他顾慕尘,其他的都是歪脖子树。 * 期末考试,最后一门是生物。 尹见素答完最后一题,时间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她百无聊赖,从头到尾检查了遍答题卡,然后坐在位子上开始发呆。 下午的阳光从四四方方的窗框投进教室,把桌面上雪白的草稿纸照得更亮。 尹见素从磨砂文具盒里取出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胡乱涂抹。线条纷乱,最终构成一条鱼。 她把这条鱼杠掉,思绪飘向前面端坐的少年。 考试是按排名来的,靠窗第一排是顾慕尘的专属宝座。 不过下学期就该换人了——不对,下学期本来也该升年级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顾慕尘当不了年级第一,表情一定很精彩。 尹见素骨子里的狂傲劲又冒出来了,嘴角得瑟扬起。 好不容易捱到铃声响起,监考老师收了卷子。 密封的动作宛如一个信号提醒,班里顿时沸反盈天,几个男生猛拍桌面,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喊:“哟吼,老子解放了!” 这次也没几个人对答案了,教室里瞬间充斥着各式各样唧唧哝哝的笑语声。 解脱的群众如饺子下锅,飞奔向外面的广阔天地,呼吸自由的空气。壮观程度绝不亚于大猩猩集体从动物园越狱。 尹见素艰难万分逆着人流方向回到自己位置上时,顾慕尘已经坐在旁边了。 她坐下来,问他考得怎么样。 顾慕尘右手托着脑袋,跟她对望,笑着回道:“挺好的。” 闻言,尹见素抬了抬眉毛:“你从小到大是不是都没有考过第二名?” “是啊。”顾慕尘答得轻飘飘。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又反问:“想跟我抢第一了?” 尹见素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嘱咐对方:“你以后可能要习惯一下当第二名的姿势。” 顾慕尘也不恼,唇角挂着纵容的笑:“这么有底气?” “那是。”尹见素抬了抬下巴,像只高傲的小孔雀。 怪可爱的。 越来越有小孩子样了。 顾慕尘眸子里潋滟一片笑意。 闹哄哄的背景音毫无预兆减弱。 尹见素抬头望向门口——动物管理员来了,越狱的猩猩们不得不仓皇回蹿。 接下来又是漫长且枯燥的“暑期注意事项”。 椅子上的一班众人都坐不太住,浑身扭得跟爬了跳蚤似的,东瞅瞅西望望。 等到老徐终于大发慈悲结束讲话,人群推推搡搡飞奔离去,冲向闪着光的假期生活。 尹见*T 素刚跟顾慕尘道了个别,就被赵珂宁拉着,跟万芥舒一道,直奔街对面的青柠。 拜赵姐所赐,尹见素觉得自己最近跑步都要快点了。 三位风一般的女子带起门口一串清脆的风铃声。 赵珂宁面对门口落座,伸手向老板点了三份刨冰。 小万跟赵姐并排,看到对面公交车站台上挂着的海报,相当震惊:“林沐白最近都这么火了吗?” 赵爷食指指节一刮鼻子,满脸得意:“那是,毕竟是姐姐我看上的男人。” 小万已经不想理她了。 赵珂宁浑然不觉,继续得瑟:“我们家大白七月的时候要来梧城开演唱会,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 另外两人整齐摇头。 “行吧。”赵珂宁努努嘴,也没强求。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呀! 第68章 盗版网有误 期末成绩三天就出了, 下午三点半返校拿成绩单。 尹见素一进门,里面人的目光就一齐掷过来,高声道:“卧槽,年级第一来了!” 果然, 意料之中。 尹见素波澜不惊, 双手平举, 往下轻轻一按, 用眼神示意大家低调。 她迎着众人崇拜的目光淡然自若走到位置上。 落座时, 竟然没有在同桌脸上看到预想中的复杂神情。确切地说,顾慕尘还很开心的样子。 他抬头, 跟尹见素打招呼:“哟,来了呀, 年级第一。”语气里带着熟稔的怡然自得。 尹见素直觉不对, 捡起桌子上的排名表一看—— 上面第一排赫然写着“顾慕尘”三个字, 最右边的分数是729。 再往下一排才是她的名字。分数相同, 由于“尹”这个姓的原因,她遗憾地屈居于第二行。 啧,低估顾慕尘了。 尹见素回想起自己三天前放过的大话, 脸上隐隐作疼。 她仰起脖子,默默欣赏白花花的天花板,假装没听到旁边的低笑。 好在, 没过多久, 老徐就进来了。 他环视了眼教室,发现个空位, 问底下的人:“万芥舒怎么没来?” 座位上的人互相看看, 均茫然不解。 尹见素回头跟赵珂宁交换视线, 脸上都写着“不知道”。 班里平时也不是没人迟到或者翘晚自习。但万芥舒一向是公认的乖乖女, 从未出现过这种其他人都到了但她一人缺席的状况——现在离三点半已经过去快十分钟了。 老徐揉了把乱糟糟的头发,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万妈的电话。 “喂?是这样的,我是万芥舒的班主任,在座位上没看到她人。她今天没来学校吗?” 老徐听着听着,眉头越来越皱,跟海带结似的,在额前叠出深色沟痕。 “没事没事,家长你先别慌,可能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好的好的,你说,我记着。139……”老徐从粉笔盒里捡起一支白色粉笔,顺手记在了黑板上。 “那我跟她打个电话,如果有情况,立马联系你。” 老徐挂了电话,重新拨了个号码,放到耳边。 教室里*T 的人都屏住气。 尹见素锁着眉,看向前方的空位。 十秒过去,没人接。 二十秒过去,还是没人接。 最后,老徐挂了电话,嘱咐大家:“班长上来发一下暑假作业和志愿活动宣传册。今天就不多讲了,放学。” 这是他结束最快的一次讲话。 说完,老徐就急匆匆往外面出去了。 尹见素跟赵珂宁也连忙从位子里站起来,练习册也没拿,奔出教室,留下里头的人面面相觑。 班里众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胡梓彬把手机调成振动模式,上台主持大局,拍了两下讲桌。 教室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胡梓彬接着问:“有没有同学听万芥舒说过今天下午有其他安排?” 下面的人全都摇头。 胡梓彬环视全场,眉头紧锁:“那……” 他的话被打断了。 兜里手机振动起来,胡梓彬很快接起:“喂,徐老师。” “哦哦好的。” 没几句就结束了对话。 胡梓彬挂断电话,跟下面的人解释:“出了一点点小乌龙,万芥舒没事。我给大家发手册吧。” * 万芥舒今天是开开心心出门的。 尽管等会儿要面临凄凄惨惨的成绩,但小万这孩子,打小心态就特别好。 昨晚有部新番上线,她追得抓心脑肺,但十分上头,中二之魂又熊熊燃烧—— 他们二次元,永远不会屈服于惨淡的考试成绩! 出门前,万芥舒往脑袋上扎了个樱桃发圈,盘成丸子头,脚下踩了双很可爱的棕色圆头小皮鞋。 她在落地镜前头臭美地转了个圈,拉了校服下摆,充当裙子。 随后,万芥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弯了弯腰,行了个优雅的礼。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她笑了起来,唇边漾出两个小梨涡。 转身时,万芥舒才看见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狗狗祟祟瞅自己的定春。 一发现小主人的目光,定春就撒开四条小短腿,飞扑到她身上,狂亲了她好几口。 万芥舒不设防备,直挺挺栽下去。 还好背后是软绵绵的大床。 万芥舒拨开定春热乎乎的身体,狠狠.撸了把它毛茸茸的脑袋:“我要出门啦。” 定春从她身上跳下去,喉咙里“呜”了几声,委屈巴巴的。 “我很快就回来的!”万芥舒又揉了几把定春的脑袋。然后背上粉红色的书包,高高兴兴出了门。 开门时,看到架子上空了的猫粮袋子,小万在心里再次提醒了自己一遍,要记得给巧克力买猫粮。 她踩着小皮鞋咚咚哒哒到了街上,才发现,今天天气超级棒,满世界都亮盈盈的。 视野里全是辉煌的金色调,跟绿叶夹杂在一块,筛出零零碎碎的斑点,洒满了波浪纹边缘的地砖。深深浅浅,点缀了一路的好心情。 整个梧城看起来就像新海诚的动漫一样。 小万瞧着天上的云朵,街上的梧桐叶,觉得哪哪儿都可爱得不得了。 她撑着西瓜图案的遮阳伞,踩着路上的格子地砖,一路蹦跶到了暮栖街。 才*T 踏上暮栖街,万芥舒就看到了巧克力。 准确地讲,是……咽了气、剥了皮,浑身血淋淋,随意扔在草垛里,再也不会对她喵喵叫的,巧克力。 空气里的阳光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尸臭味。 胃部不受控制地翻腾,肠子绞成一团,口腔细胞大量脱水。 万芥舒双手捂嘴,防止自己吐出来。 遮阳伞掉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被旁边女生的笑声遮得严严实实。 明明有点脸盲,可万芥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群人——之前在冰柠里见到的圣琪学生。 她们今天也化着和那次差不多的大浓妆,指着万芥舒没勇气多看几眼的尸体,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利大笑,好像在炫耀肺活量似的。 每一个都笑得前仰后合,如同瓢泼大雨中摇摆身姿的树干。身上亮晶晶的饰品折射出绚烂的光彩,在太阳下连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 其中一个女生还心安理得地横着手机录像,欣赏她们虐猫的漂亮杰作。 路边不断有行人经过,看到这一幕,无一例外地皱起眉头。但没有一个停下脚步,摇了摇头,都离开了。 万芥舒捏紧拳头,幻想自己有麦当的中华肉包拳,可以一下子砸到她们脸上,把这些面目可憎的反派砸飞上天。 可她不是麦当,也不是天明,她没有炫酷特技,更没有主角光环。 万芥舒只是万芥舒,没能力为喜欢的小猫讨公道的万芥舒。 双脚蔓生出根,一寸寸扎进坚实的地面,将她整个人牢牢束缚在原地,不得动弹。 那几个女生终于笑尽了兴,挽着手离去,留下夸张尖锐的笑声在暮栖街上空盘桓。 拳头一点点松开。 万芥舒抬头,望向那片幽邃的苍穹。 今天太阳可真大啊。 大到她双眼都被刺痛,痛得直想流泪,却一滴也没落下来。 无能的愤怒与悲伤退潮,思考能力彻底离家出走。 万芥舒浑浑噩噩淋在六月的烈阳下。圆头皮鞋在路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重若千钧砸在心上,串成荒腔走板的难听曲子。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冰柠的门口了。 万芥舒跨进门槛,木然坐在凳子上。 今天这么热,她觉得自己可以吃完一大碗夏日限定冰淇淋。 吃个什么味道的? 巧克力味的吧。 万芥舒向老板要了份巧克力冰淇淋。 端上来时,她才吃一口,碗里的冰淇淋就化了,晕出一团模模糊糊的棕色。 店里明明有空调,为什么冰淇淋化得这么快? 哦,不是冰化了,是眼花了呀。 万芥舒擦了擦眼睛。 可眼泪为什么越擦越多?就跟开了闸似的,一股脑往外涌,停也停不下来。 万芥舒终于哭出声来,趴在桌子上。 以后再也不用买猫粮了啊。 巧克力……已经没了。 肩膀被人拍了下。 她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看到店家大姐姐担忧的脸庞:“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T 有。”万芥舒吸了下鼻涕,胡乱抹了把脸,连忙摇头:“谢谢姐姐。” 她把书包转到身前,拉开链子,从里面掏纸。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上面躺着好几个未接电话的标志。 万芥舒连纸也忘记掏了,吸了吸鼻涕,匆匆回拨老徐的电话,跟他说明情况。 她挂断电话后,店家已经回前台了,面前坐的是见素。 尹见素把印着西瓜图案的遮阳伞放在桌子上:“巧克力的尸体已经处理好了。” 万芥舒鼻尖又是一酸,还没开口,就被拉到旁边的怀里了。 赵珂宁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只道:“哭吧。” 眼里的闸门彻底打开,万芥舒嚎哭起来,想将所有的悲楚全往外倒。 另外两人没说多余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万芥舒才止了抽泣,抬起头来。一道道泪痕全贴在脸上,冰冰凉凉黏着,织成纵横交错的网络。 面前夏日限定的巧克力冰淇淋已经全部化了。 万芥舒的夏天,也结束了。 第69章 盗版网有误 暑假在荒唐中拉开帷幕, 但过得还算平坦。 尹见素周一到周五都要去学校——机器人社团正式开张了,核心成员们得为明年的WRC比赛做准备。 七月初,社团开张第二天,她终于见到了那位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开会路上的张教练。 尹见素踏进门槛时, 张教正弯着腰指点一名男生如何安装模型汽车的零件。 教练四十岁出头的样子, 中等身材, 身上穿着理科男老师标配的格子衬衫加牛仔裤。因为弯腰的动作, 衬衫皱巴巴的, 褶子里藏着深深浅浅的阴影。 张教头发稀疏得很有个性,额角两边最为贫瘠, 还有点尖,像卤蛋上头长了双角。 加上一双眼睛笑眯眯, 透过眼镜片折射出精亮的光, 看起来十分亲切。 他和蔼的外表差点欺骗了单纯的尹见素。 直到走进了, 听见张教一口一句“死娃娃”。尹见素才意识到, 人不可貌相,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 而且,张教讲话时有点平翘舌音不分。于是, 他的口头禅听起来就像“屎娃娃”。 好在,张教对女生还算温柔。看到尹见素,慈祥地冲她招呼了下。 尹见素笑着朝教练挥了挥手。 机器人社团这一届的核心成员, 除了尹见素外, 只有两个女生。 其中一个叫张胜男,同时也是信竞班唯一的女生。目测一米七一, 皮肤略黑, 五官平淡, 发际线比同龄人稍高, 额头上冒了几粒青春痘,扎着光明顶式的马尾辫,鼻梁上是一副黑框眼镜。 整个人跟她的名字很符合,看起来相当精干。 不过她意外的自来熟。 第一天,单独打照面时,看到尹见素,张胜男热情寒暄:“诶,尹见素对吧?我记得你,做过国旗下演讲,当时我们班那些死宅男回去之后都管你喊女神。” 尹见素荣辱不惊,挑了挑眉,微笑以对。 “我叫张胜男,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T ” 尹见素点头:“有的。” 不知道这个“有的”触发了什么神秘机关,张胜男开始滔滔不绝地吐槽起来。 “其实吧,我打小就贼讨厌这个名字,土了吧唧的。每次要做个啥自我介绍,都搞得我贼尴尬。然后吧,每到一个新地方,所有人,无一例外,记住的第一个名字,那必然是我的。” 张胜男的语速快得好像机关枪,语气也怪好玩儿的,一股大碴子味,贼亲切。 她无语地瘪了瘪嘴,又接着道:“但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娘老觉得这名儿好啊,她说,这寄托了女性觉醒的光辉意识。我就寻思着吧,等我长大了,一定得改个名儿。” 说完这一长串,张胜男神情肃穆对自己作出肯定:“我觉得我确实挺光辉的,信竞班就我一女的,他们都管我喊哥。” 出于礼貌,尹见素虚情假意安慰对方:“其实也挺好听的。” 对方一副“没意思”的表情觑着她:“你这夸得也太假了。” 尹见素脑袋微微后仰,扬起眉毛,眼珠溜溜转了两圈,一副被抓了个现行的模样。 沉寂几秒后,她换了个真诚点的方式宽慰对方:“其实我也特讨厌我这个名字,也是我妈取的。” 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跟人谈起亲娘,会是这种场景。 张胜男来了兴趣,双眼发光:“你这名字挺好听的呀?那么有逼格。” 尹见素嘴角僵了下,连忙摆手,纠正对方的危险思想:“平平淡淡才是真。你这名字就很接地气,我的就只剩接地府了。” 说完,尹见素自己都愣了下——她咋突然也染了股大碴子味儿? 张胜男乐了:“咋有人这么说自个儿名字的呢?” 等你换个阴间亲娘就知道了。 尹见素在心里回答完对方,转移了话题:“你是北方人?” 张胜男果然被这问题吸引了注意力,皱着眉头,挠了挠后脑勺:“我寻思着我这普通话害挺标准的呀,咋都听得出来?” 尹见素没忍住,笑了:“你可能对标准普通话多少有点儿误解。” “我口音真的很明显?”张胜男全然不解,不屈不挠追问:“我们家亲戚都说我讲话妹一点儿碴子味儿。” 那属实是半斤八两了。 尹见素放弃了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的天真想法,再次转移话题:“你一个北方人为什么要来梧城读书?” 张胜男摸了摸鼻头:“梧城这几年发展好嘛。” 她真的很容易被人带偏话题,尹见素就喜欢和这种人聊天,实诚。 俩人杵在社团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嗑,张胜男忽然拍了拍尹见素的肩膀,下巴点了点楼上:“哎,那不你们顾大神吗?” 尹见素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看到了顾慕尘匆匆转过的侧影。 他站在阅览室的落地窗前,身形挺拔,肃朗如竹,被夏日朝阳镀了层金。 大概是觉得转身的动作太刻意,他将左手那本书慎重其事平举在眼前。右手则*T 抬起来,往空中虚比划,看起来像在演算习题。 张胜男瞬间明白了什么,双眼迸出八卦的小火苗,胳膊肘蹭了蹭尹见素:“哟,偷瞄你呢。” 尹见素不置可否,嘴角翘了翘。 屋子里男生突然变大的喧哗声打断了这场对话—— “今年高考状元成绩出了!猜猜好多分?” “你他妈搞快放。” “709。” “是我们一中的哇?” “宁城的复读生,狗日硬是凶哦。” “我们学校最高好多分喃?” “706,全省第二,好可惜哦。” 听到这,张胜男又拿胳膊肘捅了捅尹见素,不怀好意道:“两年后就靠你们家顾大神重振一中荣光了。” “?”尹见素惊诧于对方丰富的脑补能力,连忙澄清:“你别胡说。” 张胜男的笑容愈发猖獗:“他之前在社团公然朝你撒娇,我都看到了。” 差点忘了这茬,尹见素无奈扶额:“他开玩笑的。” 张胜男但笑不语。 里面的男生又开始模拟起top2抢人的情形了—— “同学你好,我是T大招生办的……” “错了,他们到这抢人都讲梧城话。” “好,重来。同学你好,我是T大招生办老师,你今年的高考分数是709,省理科状元。” “又错了,他们贼得很,成绩出来之前就查到了,他不得跟你这样讲话。你看我的。” 那个男生清了清嗓子,郑重道:“同学,你今年很可能是全省五十名左右,我们T大计划招四十个人。要是你提前跟我们签了,不管最后成绩好多,都可以来读。” “你硬是有经验哦。” “上届学长都讲烂了,你一看就没认真听,等二天遭他们忽悠了啷个整?”他问得一本正经。 旁边的人一把子推开他:“老子他妈也想遭他们忽悠。” 尹见素听到这话,笑了。回过头时,张胜男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个小本本,已经在记笔记了。 “你不是搞竞赛的吗?” “那也需要准备一下嘛。” 张胜男合上小本本,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你也考得上top 2吧?” 尹见素点头。 “那就对了。”张胜男拉过尹见素,放低声音,高深莫测道:“我才从我们亲师兄那儿学来的,跟他们招生办斗智斗勇的好法子,悄咪咪传授给你。” 尹见素没说自己要去国外读书,仍然认真聆听,表情十二万分的肃穆。 “假设你想读T大。当P大跟你开条件的时候,你就说你更想学工科,T大强势点儿。然后,P大就会给你列一堆好处。你再给T大招生办打电话,说,他们P大给了我balabala好处。” 说到这,张胜男露出胜券在握的从容:“然后重头戏就来了。他们T大就会跟你说,在P大的基础上加一万块奖学金。” “还有这种操作?”尹见素大有所获。 “都是前人宝贵的经验。”张胜男再次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T 。 * 接下来的日子里,尹见素在机器人社团上午听张教讲理论课,下午跟队友一起上手实践,一般四点钟结束全天活动。 她时不时能感受到来自楼上阅览室的目光,然后跟顾慕尘对上视线。 刚开始的时候,顾慕尘还会装模作样掩饰一番。到后头,次数多了,他就明目张胆盯着尹见素看,也不遮掩。 每逢此时,张胜男的“啧”就会从身后响起,外加一句——“又在秀恩爱。” 尹见素起初还要解释几句,到后来,心累了,也就随她去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段时间。 直到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社团活动结束后,张胜男神神秘秘拉过尹见素,问她:“你想泛舟吗?” “泛啥?”尹见素怀疑自己继幻视之后,又出现幻听了。 “致远楼后头有个小湖,你没见过,但是应该听过。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物竞班有个前辈,曾经在那边一苇横渡——用他自己造的纸船。” 一直听说竞赛班的人脑子都不太对,没想到被尹见素给赶上了。她低着头,左手握拳掩在嘴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想了一会儿,尹见素成功找到切入点:“你一个搞信竞的,会造船吗?” 张胜男从背后掏出一本《造船原理》,笑得胸有成竹:“咱可以学嘛。” 她咋就被归到“咱”里头去了呢? “你冷静一点。”尹见素连忙按住张胜男手里的书:“我不会游泳,就不掺和了。” “那个湖很浅的,就到小腿。” 尹见素双眼的光芒熄灭得悄无声息。 阳光黯然失色,她麻木地望着面前冷冰冰的空气。 十秒后,尹见素才重新接受了自己旁边站的女生确实是竞赛生的事实。 还好她没进竞赛班。 虽然后来造炸药的时候,尹见素会收回自己这个想法,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尹见素花了整整十分钟才打消对方这个危险的念头。 第70章 盗版网有误 周五晚上, 尹浩松忽然跟女儿说要出差,连行李箱也没收拾,匆匆离了门。 尹见素显然不太信他出差的借口,但很知趣地没多问, 反正尹浩松也不会跟她说实话。 最关键的是——她终于可以验证之前的猜想了, 这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等人走了一段时间, 为确保尹浩松不会中途杀回来, 尹见素反锁了大门。 随后, 她进卧室拿出之前准备的一次性手套和鞋套,防止留下痕迹, 引他怀疑。 干这一连串事情的时候,尹见素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读一遍《论语》, 陶冶情操, 加强道德观念, 防止以后走上歧路。 现在的尹见素简直积极向上得不可思议。但要不了多久, 她就彻底断绝了这种天真的想法,深刻体会到——就算是一百本《论语》加起来,也抵不过那一个糟心玩意儿。 至于眼下, 偷鸡摸狗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尹见素依次拧了拧两个房间的门把手。*T 书房的把手拧不动,但卧室的门没锁——看来, 对于尹浩松而言, 卧室里面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于是,尹见素轻而易举地进了他的卧室, 开灯。适应光线后, 直奔那副黑白鱼群图。 站到跟前打量时, 先前那种微弱的熟悉感增强了不少。 油画挂在她头顶二十五厘米处。 尹见素仰头, 失神地望了它很久。 经过时间的流逝,帆布无可避免地老化了。 矿物质颜料干在帆布上,留下它独有的立体质感与纹理,使上面那些鱼看起来像活过来了一样。 她抬手,轻轻碰了下正中央那条纯白色的鱼,略硬的质感透过一层薄薄的塑料,清晰地传递到指尖。 仿佛能通过干结的油画颜料,回溯刚刚落笔时的柔软,以及那个夏日的午间—— 微风穿过青柠树的枝叶,穿过朱红色的大门,掀起一角纯黑色的窗帘。 阳光斜洒在桌面上,照亮只装着两个颜色的调料盘。 微尘在明亮的光路中肆意舞动,谱出波澜壮阔的静默尘曲。 一只白皙小巧的手,握着不太协调的大号木制油画笔,往帆布上涂着什么。 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油画笔的倾斜方向是向左的——作画的人是左撇子。 尹见素阖上双眼,回忆戛然而止。 ……《谜语变奏曲》所指代的“谜”。 可具体的加密方式又是什么? 一幅画,要如何才能转变成文字? 尹见素仔仔细细端详着颜料的纹路。 通过丰富的联想能力,倒是能拼成几个抽象的字母来。 可惜,一旦换个角度,又是另外的字母了。 她转而改变思路,从数量下手。 油画上总共一百四十五条鱼,黑色的七十二条,白色的七十三条,两色不对称。 每条鱼的大小并不相同,一些背上有鳍,一些没有。 尹见素又数了数每条鱼身上的鳞片数,得出来的数据相当庞大。 两个数字为一组,采取字母替换——有超过26的数字。 再试试栅栏易位——依旧没得出有意义的字母。 她转换为16位进制后试了试,无解。 然后是32位进制…… 难道是多层加密? 尹见素把这些数字在脑海中整齐叠放,又胡乱试了试凯撒移位,埃特巴什码…… 如果是多层加密,排列组合起来的可能性有无穷种,对运算能力是项艰巨的挑战。 一团乱麻。 密码可以单独作为一门学科,其中奥妙,大有洞天。 世界大战时期,由于几个关键密码的破译,直接改变了战局,推进历史进程。 人工智能之父图灵曾协助破解德军著名的恩格玛系统,据历史学家估算,这一事件至少拯救了1400万条生命——在此过程中,还顺带提出了通用计算机的概念。 值得欣慰的是,面前这幅画是小学的尹见素加密的,不至于太难破解。 但缺乏密钥及线索,高中的尹见素盯着这副油画望了很久,直到脖子发酸,也没得出解来。 她垂下脑*T 袋,摘下右边的手套,揉了揉脖子。 手机消息提示音划破房间的寂静。 尹见素关了灯,取下剩下的手套跟鞋套,回到自己卧室。 消息是顾慕尘发来的—— [之前帮我妈调养的那位老中医病了,想提前过寿冲喜,我妈打算带我一起回烟城探望他。] 老中医病了,不靠自己的医术,反而办席冲喜。多半是病入膏肓了,才想出这种迷信法子。 面对无能为力之事,人们大抵总喜欢将命运寄托于奇迹降临。 不过,这跟尹见素有什么关系? 她蹙了蹙眉,问他:[所以?] 顾慕尘很快回复:[我接下来几天都不在梧城了。] 他这是在跟她报备行程? 尹见素:[哦。] 顾慕尘:[记得想我。] 坦然无耻又理直气壮得近乎理所当然。 她几乎可以想见对方发出这条消息时,脸上的欠扁神色了。 尹见素:[……] [你的音容笑貌始终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顾慕尘:[……] [荣幸之至。] 经他这么一打岔,尹见素没顺利破解出油画谜底,心情也不低落。 明天再继续吧。 * 周六,大晴天,尹见素吃过早饭就再次戴上鞋套和手套,进了尹浩松的卧室。 明亮的阳光从窗户斜斜透进来,打在油画上,让鱼群显得更加生动了。 金鱼的鳞片反射光芒,立体的油画颜料留下细碎的阴影。 尹见素的瞳孔也微微放大—— 那些阴影连成一片,构成了……一个“∞”符号。 昨晚的光源只有天花板上的顶灯,位于卧室正中,油画阴影并不明显。 而此刻,阳光适逢其会,透过窗户,筛出刚刚好的倾斜角度,所以才能看到明显的“∞”。 ……小学时候的她绘画功底有这么强吗?油画颜料在帆布上凝结的高度也能控制的如此精确? 尹见素对小时候的自己计算光线角度和颜料分布的能力没有一丝质疑。 然而,实践和理论又是两回事。 造机器人倒简单,可画画,她虽然不赖,但也没强到这么夸张的地步吧? 尹见素揉了揉眉——先搞清楚这个无穷大符号意味着什么。 她双手环胸,在画前来回踱着步。鞋套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管中窥豹,不见全局。 糟心。 尹见素回到自己书房,从角落里翻出一本古典密码的书籍,寻找灵感。 这一找,就找了整整一天。 直至落日西斜,她午饭也忘了吃。草稿本已经用完了好几个,胡乱散落在书桌上,上面全是被排除的字母组合。 丝毫没有实质性进展。 情报工作真是项技术活。 尹见素揉了好几把头发,将中性笔烦躁地丢在一旁,放空大脑,望着天花板。 手机铃声响起,是顾慕尘的。 她垂下脑袋,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你现在在做什么?” 尹见素左手撑着头,双眼空洞,有气无力回答对方:“试图积攒力量。” 培根说过了,知识就是力量,现在的*T 她重症肌无力。 ——培根? 尹见素灵光一闪,从椅子上直起身,回了句:“谢谢你!等会儿给你回电话。” 此番通话持续时间不超过十秒钟。顾慕尘先是听对方那句没精打采的奇妙回答,接下来又是一句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感谢。 所以——她在感谢自己什么? 顾慕尘看着挂断电话的手机屏幕,怔了半天。 尹见素展开一页新的草稿本,用培根密码解这幅图。 培根密码的本质是二进制。那些鱼最直观的二分类变量是颜色——但黑白鱼分别占据画面两边,排除。 除此之外,还有……鱼鳍。 有鳍的代表大写字母,无鳍的代表小写字母。 那么,油画的左上角为AaAAA,对应字母X。 尹见素很快把整幅图解完。 X、SHY、MOM、TOE、holographic universe。 X教授就是沈怀瑜,同时还是……她亲妈。上世纪那个无人不晓的划时代天才,由于进行了反人类研究,被全面封杀。 尹见素微笑着攥了攥拳头。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在心底默念了几句佛语,告诉自己,慈悲为怀。 足足费了三分钟,尹见素才冷静下来,看着接下来那个TOE——显然不是想说脚趾母。 这三个字母是大写,像缩写。 挺好猜的,以她对沈怀瑜的讨厌程度,把GUT写成TOE,不足为奇。 GUT,Grand Unification Theory。 TOE,Theory of Everything,万物至理,抑或称作,大一统理论。 同一概念的不同称呼,由于前者更高大上,使用得也更广泛。 最初由晚年的爱因斯坦提出,试图统一广义相对论及麦克斯韦电磁论。他想找到一个理论,来描述万事万物,乃至整个宇宙。 爱因斯坦没能完成这项壮举,而大一统理论发展至今,目标已经转变成了——统一物理学的两大支柱,四种基本力。简而言之,就是统一宏观与微观。 两大支柱是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四种基本力则包括引力、电磁力及强、弱相互作用力。 广义相对论对应引力,支配宏观世界;量子力学对应后三种力,支配微观世界。 支撑起现代物理学的两大支柱对立,就像在同一条道路上,同时存在着两套交通信号灯,且它们发出的指令相反。无论从哪种角度看,这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可以想见,如果有谁能完成大一统,那么,此人将成为物理学界、乃至整个人类社会,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很符合沈怀瑜的野心——也仅仅是野心。 然而,理论上统一是一回事,实验证明又是另外一回事。目前,世界上已有的超高能粒子加速器,不足以完成证实或证伪。 无法证明的科学问题,最终都难免沦为哲学问题。 可世界上除了沈怀瑜那个疯子,还有这么一*T 群人,致力于揭开宇宙浩繁面具,只为一睹其迷人真相。 他们怀揣一腔热血与无畏,顶着寒风与凄雨,逆着暗夜与幽光,向那条尽头也许立着“此路不通”的小路前行。 他们耗费一生,留下一个简单而普适的公式,镌刻于朴素的墓碑上。 他们中的大多数,在活着的时候,无法被同时代的人理解。直到数年、数十年、乃至数百年过去,后人才为他们重新正名。 尹见素侧身,看着书架上那一本本浓缩前人心血的书籍。 《单复变函数一般理论的基础》,作者黎曼。他的研究无法在他的年代转换成金钱,常年贫困交加,39岁便与世长辞。 《物质的动理论》,作者玻尔兹曼,为自己原子论所受的诘难于意大利自杀。死后61年,他的H定理才得到确证。 …… 一本本扫过,尹见素忽然生出一种荒诞的联想——沈怀瑜其实是把她当作那些前辈的接班人来培养的,所以才会教她割舍掉所有情感体验,不被外界所扰。 啧。这样的话,六岁的尹见素都编不出来,十六岁的她为何还要自欺欺人? 尹见素抛开突如其来的矫情心思,看向最后两个单词——holographic universe,全息宇宙。 由霍金辐射衍生出的假说:人们自以为的三维宇宙,其实是张……二维的全息图。 相当疯狂。 也相当符合沈怀瑜的口味。 理论物理学家总是能提出比科幻小说还反人类直觉的假设。 1514年,哥白尼提出完整的日心说,改变了那个时代人类的宇宙观。虽然,站在今人的角度,日心说与地心说的恩怨情仇,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它现在的最大价值,无非是给各个中学生提供作文素材。 将历史进程拨到二十世纪,量子力学初问世,无数人称之为“激进的理论”。它反直觉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在乱世中艰难地成长起来。 如今,立于二十一世纪的开头,全息宇宙论比量子力学又激进了不知多少倍。 这几年虚拟游戏倒是越来越火了,但又有多少人,能够接受——自己生活的宇宙,就是场全息投影? 暂不提这项假说的证明问题,光是从群众心理学层面来讲,就不可能被大众认可。 其他前沿物理学家钻研这个假说,尹见素只会崇拜他们革命式的大无畏精神。 可一旦换成沈怀瑜研究此课题,事情就绝对不止“疯狂”那么简单了。 她想做什么? 把这个假说推到全世界面前,颠覆整个人类社会的宇宙观么? 若真如此,会发生什么? 动荡?混乱?还是信仰的全面崩溃,文化的全面瓦解? 根本无从想象。 尹见素点了点眉心,从座椅上站起。 起身时双眼有点发黑,身子也有点晃——解谜解得太投入,忘记吃饭了。 她从兜里掏出几颗糖,补充能量。 第71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解出*T 油画的谜底后, 向顾慕尘承诺的电话也忘了回,躺在床上,思绪纷杂。 她这几年鲜少有焦虑或抑郁状态,也几乎没失眠过。 可今天晚上, 尹见素东思西想了将近两个小时, 才迷迷糊糊入了梦。 她久违地回到之前那个全黑的梦境中, 但和之前有点小区别。 这场梦多了一个人, 穿着白大褂, 脸庞隐于黑暗中,侧身对着她。 那个人左手随意一旋, 于一片虚无之中,“嘣”地炸开一团炫目的白, 稳稳悬浮在手掌上方。 这团亮到极致的白色, 在那人的手上, 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膨胀开来。 无数光点从中涌出, 又迅即消散,涨落起伏,构成光的海洋。伴随而来的是周围漆黑时空的撕裂, 留下一个又一个大小各异的紫亮色豁口。 五颜六色的微小弦状物喷薄而出,以不同的模式振动着。奏起响亮壮阔的乐曲,刺耳, 但莫名和谐。 斑斓的弦在光芒中杂乱无章地运动, 留下半透明的管状轨迹,覆盖于紫色裂口周围, 将六个额外维度包裹在内, 折叠成高度卷曲的结构。 那人的右手抬起, 牵引着无数根弦, 连绵一片。它们向远方不断延展,铺成薄膜,形成无数个巨大无比的泡泡。 混乱与无序彻底留在微观世界中,宏观的膜面平滑而规整。 泡泡顷刻间充盈了尹见素的视野。但其中一个却始终在那人的手心上空悬浮着,明明是整个宇宙,看起来却小极了。 那人食指轻轻一点,一朵又一朵光芒在她手中的泡泡表面接连爆炸。 紫的、粉的、蓝的……远远望去,就像烟花一样,绽放在深黑色的宇宙背景上。 恒星不断孕育,又不断死亡。它们的重元素留了下来。尘埃与气体混合,形成广袤又稀薄的不规则星云。氢原子被紫外线电离,辐射出深深浅浅的粉蓝色。 那人右手对着星云,隔空虚拢,星系很快凝聚成椭圆盘形,出现了四条清晰明确的对称旋臂。 ——银河系。 她并拢大拇指与食指,在星系的某个部位松开,那块区域放大,显示出炽热无比的发光球体。 ——太阳。 右手轻轻一拨,正中的图像转变为某个绕着太阳运动的行星。 画面再度放大,到了行星内部。 大片海水被铁染成猩红色,偶尔有几处岩石突出海洋,皲裂的纹路上都流淌着滚烫的橘红岩浆。天空是朦朦的炭黑色,灰扑扑的尘埃黏在苍穹之上,挥之不去。 ——地球。 那人自顾自造着宇宙,在生命孕育的前一刻,终于开口,问尹见素:“好看么?” 尹见素相当实诚:“挺丑的。” 旁边的人像听了什么奇怪的事,偏过头,仔仔细细端详她半天,神色异样。 末了,也没作点评,只是问她:“接下来加点什么?” 尹见素双手环胸,右手中指点了点眉心,言简意赅:“蓝藻。” 对方扬了扬眉毛,食指一点,海底的岩缝中*T 诞生了第一个蓝藻。 二氧化碳被吸收,氧气释放,天空的黑色逐渐褪去。 大气完成改造,臭氧层形成,物种开启第一次爆发。 生命在行星上演化着,她把眼前的泡泡旋转一圈,留地球在角落里一点点变蓝。 尹见素在旁边静静站着,百无聊赖看人造了半天宇宙。 当对方把画面放大到恒星坍塌时,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也许是对真相的恐慌,尹见素神经瞬间紧绷,连带着全身肌肉也紧张起来。 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弦论创始人之一Leonard Susskind教授曾提出“物理学负一定理”:信息中的比特是不灭的。 物体掉进黑洞后,如果彻底消失,将涉及信息悖论。因此,掉进去的物体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归宇宙,黑洞在不断进行热辐射——这就是著名的霍金辐射。 在此基础上,Bekenstein教授发现黑洞隐藏信息量与黑洞视界面积成正比。 黑洞视界表面就像一副被打乱的、包含黑洞内部所有信息的全息图。 由此进一步拓展,也许适用于全宇宙,也即,它意味着——人们所处的、自以为的“三维”世界,可能只是遥远宇宙边界上的二维投影。 如果那个人手里的恒星塌缩,形成黑洞,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穿白大褂的人似乎觉察到她的惶恐,饶有兴致地投来一瞥。手中法术却没停,毫不犹豫收拢五指。 恒星剧烈坍塌,伴着“轰隆”一声,整个天体向中心塌陷。 黑洞,正在形成。 尹见素竭力放松,伪装成不在意的样子,眼神转向旁边的泡泡,余光却似有似无掠过那个黑色天体。 明明清醒的时候,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接受世界是张全息投影。可潜意识里,为什么还会怕? 尹见素试图打断对方,调整了下面部表情,没好气开口:“沈女士,知道您旷绝古今,可您也没必要在我梦里大秀特技吧?” 沈怀瑜手上动作还真停顿了片刻。脸上表情也更奇怪了,用正常地球人看外星人的眼神端详尹见素:“哟,几年没见,这么活泼了?” 尹见素从鼻腔里轻哼一声,反唇相讥:“是为什么,你心里还没点AC数吗?” 听到这句,沈怀瑜也不生气,反而豁然开朗,仰天长笑数十声。 笑够了,才问:“要不要试试当造物主是什么体验?” 尹见素面无表情问她:“我之前那几个梦也都是你搞的鬼?” “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只能监测跟回忆相关的部分?” 两个人谁也不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鸡同鸭讲好半天,面带不善地对视了十来秒,都嫌弃地转开脸。 沈怀瑜凭空变出个白色小球,投进黑洞中,依旧有一搭没一搭跟尹见素讲着话:“Matrix,超级计算机,花了27亿美元建的,效果还不错吧?” ——Matrix。 矩阵、母体、或者M理论的“M*T ”指代物,但创始人并未给“M”作出具体的解释。 除此之外,《The Matrix》还是著名科幻片《黑客帝国》的英文原名,里面的人工智能系统也叫Matrix。该片讲述了一群被人工智能控制思想的人觉醒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缸中之脑”的衍生。 造物主、Matrix……沈怀瑜是想把这个世界变成黑客帝国?未免太狂妄。 尹见素这次没避开问题了,直言不讳:“挺垃圾的。” 答完,又反问:“花了27亿美元,就为了阻止我恢复记忆?” “别这么自恋,其中一个功能罢了,你可不值得我这么大费周章。”沈怀瑜耸耸肩,摊开双手,撇嘴,相当欠扁。 看来具体内容是套不出了。 尹见素缓缓露出个甜美的微笑,张嘴,吐出一句——“沈怀瑜,你、去、死、吧!” 边说,右手边攥起火球,朝对方丢去。 哦,她也会做清明梦。 好久没试,都快忘了这茬。 那个白色小球被拽进黑洞视界,生死不明。 尹见素如愿以偿,没亲眼目睹它的结局。 她醒过来,直起身子,吐出一口悠扬的二氧化碳—— 晦气。 一大早上就梦到沈怀瑜。 尹见素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点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调到30%的音量,外放。 梧城一中百余年的校史中,曾有数颗熠熠生辉的流星划过天际。 在沈大神之前,还有一位学长,曾以满分摘得IMO金牌。说来也巧,那位学长的硕士也是在M大读的,名字在某知名蓝白色网站上搜得到。 尹见素之所以想起那位学长,是因为他最后出家了——大抵是不再满足于低难度的数学公式,转而思考起形而上的哲学问题。逐渐参透生活的本质,厌倦于红尘琐事。 据说,其父母曾到寺里劝过他,但后来被反向劝导。 最终,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皈依佛门。 尹见素在心里盘算了下,劝沈怀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能性有多大? 显然,为零。 皈依是不可能的了,还是给她找块风水宝地当坟吧。 不对,风水宝地是造了什么孽,要装沈怀瑜的骨灰?还是直接扬了吧。 尹见素制定好沈怀瑜的终极归宿,暂停手机里的音乐,外面的雨声这才涌进耳朵。 接连一个星期的大晴天在沈怀瑜出现之后断得毫无预兆。 看来,沈女士的晦气程度已经蔓延到了天气。 作者有话说: 对应第一章开头u *沈怀瑜造宇宙的过程有参考纪录片《优雅的宇宙》及《宇宙时空之旅》(后面那部原著是卡尔·萨根的《宇宙》,见素送给小顾的儿童节礼物)(都超好看!) *物理部分还参考了《时间简史》和一些忘了名字的纪录片 关于全息宇宙论,百度词条里的解释跟我看的科普资料不太一样,引用Susskind教授公开课上的一段原话:Everyt*T hing is really stored on the boundaries of the universe faraway on some large sphere ,far from where everything is taking place. ↑目前仍处于假说阶段 第72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洗漱完, 简单弄了顿早餐——一个水煮蛋、一片土司、一盒牛奶。 吃完后,她坐在电脑前,打开那几个数据库,对着简洁的英文界面, 开始发呆。 雨声淅沥, 空气闷热而潮湿。 整个世界像个庞大的蒸笼, 尹见素则是隔板上那只刚捏出来的皱皮包子, 不成形状。 她将大脑放空了半晌, 手指在键盘上停顿许久。最终还是按了下去,输入关键词。 1997年, 胡安·马尔达西纳教授发表《超共形场理论的大N极限与超重力》,在M理论的基础之上展开, 详细论述了反德西特/共形场论对偶, 引用次数高达两万多。 她跳过那一系列复杂的推导, 粗略浏览了一遍, 将这篇论文翻译成人话—— 有引力的三维世界,完全等同于没有引力的二维世界。 物理学家们一直试图寻找出能够统一四种基本力的公式,而反德西特/共形场论对偶提供了一种将引力直接消去的办法。 人们所处的、自以为的、“三维”世界, 可能只是一场根深蒂固的幻觉,这在数学上完全成立。 而且,也更加符合奥卡姆剃刀原理——“如无必要, 勿增实体”。二维的球面宇宙, 显然更简洁。 尹见素把这篇论文下载下来,往平板上发送了一份。然后, 开始仔细阅读里面的论证——并不能完全看懂。 自诩聪明的人, 在浩瀚的世界面前, 愚蠢得不堪一击。 她需要更深层次的学习。 国内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太少, 走在世界前沿的……在A国,M大。 铃声恰好响起。 尹见素接通电话,对面是一句幽怨的“喂?”。 单音节的字怎么能包含这么明显的情绪? 尹见素瞬间想起昨天傍晚未兑现的承诺,认错认得干净利落:“不好意思,昨天忙忘了。” “忙什么?” “说来话长。” “……” 尹见素试图通过这一串沉默想象对方的表情,最终以失败告终。 好在,顾慕尘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对她道:“我看到你爸爸了,他跟这边主事的人好像挺熟的。” 尹浩松?开会开到酒席主持去了?他和老中医能扯上什么交集? 尹见素在脑子里过了遍所有的可能性,问对方:“那个老中医叫什么名字?” “全名不清楚,都叫他沈老爷子。” 答完,顾慕尘也顿了一下——“他会不会……是你外公?” “多半是了。”尹见素答得波澜不惊,透过斜斜的雨帘,观看窗外的斑驳风景。 世界真小。 小到全景都可以浓缩在一滴雨珠里。 小到几个*T 巧合就能将两个本不相关的人一步步推进彼此。 世界又很大。 大到两个本来有血缘关系的人,在生与死的边界,隔着千余公里而见不上面,只为了掩盖某个不愿人知的潦草真相。 不过,这也可以说明,沈怀瑜跟尹浩松并没有联系过。后者不知道尹见素已经想起沈怀瑜的存在了。 “他身体怎么样了?”尹见素不是很想喊那个人外公,叫沈老爷子的话又觉得别扭。 “精神有点萎靡,但还能下床走路。” “哦。” 所以尹浩松并没有带着她一道过去,大抵觉得情况不算过分严重,纸还能包住火。 听筒那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应该是在酝酿一段长话。 尹见素很有先见之明地打断了对方:“不用安慰我,我根本不关心他。” 所谓亲缘,究竟是基因纽带联系的、与生俱来的爱意,还是世俗伦理框架下搭建的、浮于表面的惺惺作态? 对于尹见素而言,答案一直是后者,她与这个祥和的世界格格不入。 内心的真实想法一旦说出口,免不了被那些道德感十足的人视为洪荒猛兽,所以她一向知趣地保持缄默。 就连初中,写半命题作文《我的XX》,尹见素也可以从名家的童年经历中,撷取片段,反转一场,编造出一个温暖体贴的母亲形象——她当时大抵还对“母亲”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有像叔本华那类名家,才可以字字珠玑,长篇大论写下激进的《论女人》。 因为人们知道,那样的思想巨人必定是遭受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才会不分皂白地侮辱人。后人会奋力挖掘他的童年阴影,为其开脱。 默默无名者不配拥有反主流的观点,只会被群起而攻之,只配被同化。 尹见素深谙此道,并长久练习,炉火纯青地伪装成温良恭俭让的样子。 只有在顾慕尘面前,她才会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表皮下的离经叛道。 可说完之后,尹见素不知为何,加了一句:“我是不是很冷血?” “没有。”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尹见素笑了:“你好假。” “如果我感冒了,你会给我煮姜汤吗?” 顾慕尘其实很擅长终结不愉快的话题。 尹见素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他:“多喝热水吧。” “……”听筒那边沉默许久,才如法官下定论般庄严控诉她:“那你确实很冷血。” * 尹浩松还是给尹见素来了个电话,让她回烟城见见病重的外公,说机票已经订好了。 尹见素也没收拾行李,从头到尾换了身全黑的装束——这颜色多少有点不吉利,但雨天穿黑,防水渍。大不了,到了那边再换身行头。 她拿了把伞,打的前往机场。 雨渐渐停下,空气里的潮湿闷热却久久不散。 尹见素到达烟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那边也在下雨,乌云沉沉,天光凛冽。 夏季多雨,江南尤甚。 尹浩松没来接*T ,她一个人坐在出租车后座,透过起了白雾的车窗往外望着烟城的雨景,看不真切。 烟城的司机没有梧城那边的热情,见人上了车,也没寒暄几句,倒遂了她的愿。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尹见素下了车,撑起伞,沿着青石板徒步而去。 她着一身黑,融于苍绿雨幕之中。 真正的江南水乡在眼前展开。 每走几步,就能看见小河蜿蜒向前。水倒并不蓝,而是很深的绿,似尘封了不为人知的过往。 河水映着岸边的房子,再衬上岸边的房屋,被雨打碎了,零零星星散着涟漪。一圈又一圈,重重叠叠,相交、相离。 幽静空邃,全然一处被人间热闹遗忘的角落,清闲得不成模样。 沈家宅院没在市中心的位置,而是坐落于郊区,车辆与行人都寥寥无几。 于是全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沙沙雨声。 果然,只有这样的地方,才出得了“画船听雨眠”的诗句。 尹见素透过朦胧的烟雨,打量这边的建筑。 白墙黑瓦,屋檐斜飞,素朴至极,大气至极。二十一世纪的工业气息还未侵染这片土地,处处透着古典雅致。 她连裤脚的湿意都忘了,静静溺于幽碧的美景之中。 可路终有尽头。 走了十来分钟,面前豁然立着一座庄严大院,两旁碧水环绕。 大门洞开,内部建筑一览无余。雕梁画栋,檐廊精致。灯光盈盈,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少了点秀雅,多了点雄浑。巍峨楼阁之间,沉淀着百年的荣华。 尹见素看着这座大院,不禁深思——以悬壶济世为己任的中医世家,怎么就出了沈怀瑜这个刺头? 第73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进院子之后, 尹浩松还是没有闲工夫管她。 沈老爷子这些年应该救治过不少上流人士,院子里要么是西装革履的典型精英,要么就是背着限定包包的时尚女士。 她撑着伞,隔着朦朦烟雨, 望向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流, 有点久违的突兀感。 尹见素想起普鲁斯特, 意识流文学的先驱。他把一切无以名状的感伤, 定义为孤独。 此时此刻, 尹见素竟然感同身受起来。 踏进自己的老家,一个人也不认识。周围人群言笑晏晏, 每一位都比她这个直系亲属更了解这座宅院的老主人。 人情的祥和散发在空气中,甚如花香, 她却是格格不入的阴寒腐臭。只着全身黑, 与暮色融为一体。 大抵, 她性情深处, 生来就与暗调色彩挂钩。 尹见素解锁手机,通讯录上躺着“尹浩松”三个显眼的黑体字,右上角的电量标志显示着“21%”。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手机页面发出荧荧的光。 几缕细腻雨丝斜斜飘来,落在手臂上,盖了层浅薄的凉意。 尹见素摁熄灭屏幕, 进了檐下, 收起伞。积蓄的雨珠顺着伞骨落在地上,洇出乌青色的痕迹。 往里一扫, 整个走廊的地面已经湿了一大片。 她还是*T 从口袋里拿出折叠规整的塑料袋, 装好伞, 拎在手里。 尹见素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偌大的宅院中,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一处相对清净的桥廊。 入口是圆形朱红拱门,一侧种了片巴蕉林,廊上亮着两排橘黄的灯——用旧式灯盏装着的,很有复古气息。 暮色深深,周围景致模糊一团,化也化不开。 尹见素进了里头,把装伞的袋子放在一旁。 她趴在扶杆上,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先是头顶木制的精美廊檐,再是桥下静默流淌的池塘。池中绽放着大片荷花,其下有群锦鲤正在嬉戏。 一座古典宅院,竟将“富丽堂皇”演绎到极致。 四处都打量完了,尹见素才发现桥廊那头的朗然少年。 白衣黑裤,透过浓厚的夜色望着她。 性情深处自带的那点阴郁色彩倏然消散,世界好像忽然亮了起来。 尹见素仿若一个干巴巴的陶俑,一探测到顾慕尘的身影,里头就注入了浩浩荡荡的人气。 她直起身子,挑了挑眉,权作打招呼。 顾慕尘从万顷暮色中出现,却带着暖光似的,一步步朝她走来,问:“什么时候到这的?” “刚到不久。” “来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顾慕尘学着她刚刚的样子,杵在扶杆上,两掌手指交叠在一起。 ……他是在质问她为什么没向自己报备行程? 这活儿尹见素还真没干过。 不过她很会随机应变,趴在顾慕尘旁边,侧头,笑容热情得夸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顾慕尘偏过头,面无表情望着她,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觉得呢?”。 尹见素自知理亏,转了转眼珠,相当不高明地扯开话题:“你妈妈在哪儿?” 顾慕尘扬起眉梢:“怎么了?” 尹见素酝酿了一番,才吞吞吐吐开口:“你之前说的,可以找她打听沈怀瑜的事情,还作不作数?” 顾慕尘不明所以,用眼神示问。 尹见素圈起食指,刮了刮脸颊,罕见地面露难色:“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妈全名叫沈怀瑜。” 顾慕尘的双眸鲜见地染上不可置信。 费了好些功夫,他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表情调动能力。舔了舔嘴唇,眨了下眼,墨色双瞳里落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他先是看了看尹见素,然后抬头望了望桥廊的红漆木头。目光四处游走了一段时间,视线焦点才重新回到女生脸上。 “我知道这事挺让人难以接受的,但它确实是事实。”尹见素摊开双手,相当抱歉。 倒也不是什么惶恐。顾慕尘此时的胸腔里杂揉了太多不知名的体验,不知深浅涂抹在一块,一时无法清晰分辨。 他有很多想问的话,最终问出口的是—— “你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了?” 那有没有……想起他? “只想起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 尹见素把自己小时候画的油画和里面藏着的密码简单解释了遍。 听完,顾慕尘反应过来:*T “所以你之前在电话里说谢谢我,就是为了培根密码的灵感?” “是啊。” 顾慕尘哑然小半晌,才说:“我带你去找我妈吧。” 尹见素点点头,拿起旁边装伞的塑料袋。 顾慕尘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来。 指尖相触时,凉意如春雨般蔓延而上,丝丝缕缕,扯得他眉头一皱。 顾慕尘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感受了下:“怎么这么冰?” …… 他干这种事情,怎么越来越熟练了? 背后的芭蕉阔叶上聚了团雨珠,折射着浅浅的橘光,摇摇欲坠。 一阵凉风拂过,雨珠彻底脱离叶片,落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与心跳声重叠在一起。 尹见素被自己的心跳吵到无法思考,面部神经全方位瘫痪。 顾慕尘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脸红得夸张了,只有烧红的耳尖出卖了那一丢丢猫腻。 发觉尹见素的怔然,他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转移视线,做贼心虚般回答自己刚刚的话:“烟城这边的雨天确实挺冷的。” 随后,他把尹见素的手圈在掌心,牵着她走在石板路上。 雨已经停歇了,但地面湿滑,顾慕尘的脚步放得很慢。鞋底踩在石板上的声音被寂静夜晚扩得响亮,同呼吸不谋而合。 源源不断的温度从手掌传来,尹见素的指尖一点点暖起来。手里像装了捧冬日的板栗,又或者是刚出炉的烤红薯。 万物都变成绵软软的发热体,在微凉的仲夏夜里悄悄苏醒。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一点。 心跳逐渐融化在昏暗天光中,被路过的风藏起来,挟裹着奔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两人并肩走在酽酽暮色中,头顶是片打翻的墨汁,仿佛写着许多首关于夏夜的诗——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尹见素在舌尖默念着后半句诗,理智被风吹跑,转而自己化作了风,年轻又肆意。 她抿了抿嘴,回握住顾慕尘的手,分享自己记起的片段。 “其实具体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就记得我特别讨厌她。” 感受到手掌的力,顾慕尘扬起嘴角,下意识再紧了紧手。 随后才偏头,借着幽微夜色打量对方。似乎没想到会从尹见素嘴里听到“讨厌”这个字眼,前面还加上了“特别”这样严重的修饰词。 尹见素不以为然,随口解释:“她教我不许笑,不许哭,更不可以有情绪。” “所以我那个时候也确实没什么情绪,唯一的讨厌都集中在她身上了。” 其实沈怀瑜对她也算不上太糟糕,从来没凶过她——从没骂过她,也从没打过她。在这一点上,沈怀瑜比大多数母亲要好不少。 沈怀瑜还会从简单的图案卡片开始,培养尹见素的照相式记忆——哪怕背后是无止尽的幻视与噩梦。 沈怀瑜教给了女儿非常多的前沿知识,把尹见素培养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天才——*T 仅仅因为她对愚蠢深恶痛绝。 但后来,尹见素觉得,沈怀瑜可能只是单纯享受摆弄人的快感,她喜欢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严格遵照她指令的机械。这一点,从尹见素精确到分的生物钟便可见一斑。 可即便如此,沈怀瑜看她的时候,还是哪哪儿都不顺眼。 沈怀瑜嘴角总挂着嘲弄的笑,眼里总写着毫不掩饰的高高在上。她看尹见素,就像上帝俯视一只蚂蚁——上帝自然不会关心一只蚂蚁的死活。 尹见素的回忆实在很模糊,可沈怀瑜自上而下的俯视感,却从头至尾,贯穿了她的整个童年。 尹见素还意外记得某个相对清晰的场景。 是她关于哭泣的最初印象。 打疫苗的时候,周围其他小孩都嚎啕大哭,扑在妈妈怀里撒娇。于是,小见素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挤出了几滴眼泪,然后扯了扯妈妈的衣角。 沈怀瑜大发慈悲地施舍了她几眼多余的目光,脸上破天荒地出现新奇的神色。 她那次没有嘲讽小见素,只是带着新鲜感打量这个女儿——相当新鲜,仿佛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来。眸子里全是赤.裸裸的戏谑,和打量一只低等动物别无二致的神情。 铺天盖地的俯视感迎面而来。小见素很快懂得,自己在沈怀瑜眼中,不过是个低等生命体。 就算门门科目满分又如何?在沈怀瑜眼中,依旧愚笨得无以复加。 从那以后,尹见素再也没在沈怀瑜面前掉过一滴泪。 至于笑容,尹见素戒得更早,因为沈怀瑜对她那些“肤浅的开心”,鄙视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等长大了点,尹见素才发现,沈怀瑜并不是针对自己。沈怀瑜蔑视的,是整个人类社会,是一切人为制定的规则。一视同仁大概是沈怀瑜最大的优点——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垃圾。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而且还是没法用DS.M-5诊断的那种。”回忆完往事,尹见素作出精简总结。 明明是调侃的一句话,可藏在里面的是什么? DS.M-5,《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 一个经常出现幻视的小姑娘,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研究……精神障碍的诊断? 顾慕尘喉咙发干,胸口涌起一阵阵海潮,顺着血液横冲直撞跑到心脏,冲得那里四分五裂。手上的力不自觉重了几分,将尹见素的手严严实实握在自己掌心。 她回忆得又是多轻巧? ——学着别人的样子,挤出几滴眼泪。 真是“挤”出来的吗? 尹见素轻描淡写陈述往事,眉眼间全是豁达。仿佛那些都是别人的韵事趣闻,饭后谈资。 可顾慕尘分明从那些字里行间,听出了一个普通小孩子对母爱的向往。 所以小学五年级时,他才会听到那句音量极低的“这下妈妈该满意了吧?” ——不对,远不止如此,端倪的伏笔埋得比这还长。 她说这句之前,班里恰好上到*T 一篇名为《慈母情深》的课文。 教材里的母爱描绘得那般伟大,伟大得几近失真。所以,那个时候的小见素,也一定真心实意期盼过。 然而,得不到的东西,只能假装不在乎,不然多没面子? 心心念念的事情,千方百计也谋划不来,索性佯装大度——是她自己不要的,决非求而不得。 如何给自己留下妥帖的余地,是成长路上的必修课。只是,尹见素……未免太早就掌握了这项技能。 作者有话说: *出自李商隐的《无题》 可以配合太一的《未妨惆怅是清狂》BGM食用 第74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的手从掌心抽走时, 顾慕尘还没反应过来—— “哪位是你妈妈?” 他们已经到屋子外,四方灯火明明灭灭亮在暗夜,廊下晃晃悠悠泛着暖橙色光芒。 尹见素问完,扫了眼里头的人群, 试图找到跟顾慕尘外貌相似的女士。 没等顾慕尘回答, 就有位妇人朝他们这边走来了。 那人穿着一身藏青色连衣裙, 高贵优雅。衣服牌子再度涉及尹见素知识盲区, 但就做工及布料而言, 价格应该不会低。 随着距离缩短,尹见素逐渐看清对方的容貌——很漂亮, 带了股时光沉淀的韵味。除了几条鱼尾纹,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并不多。 如果她没有表情、没做动作, 只是静静立在那里的话, 尹见素会很自然地接受对方是顾慕尘亲妈的事实。 可惜, 优雅贵妇的形象只在初见一瞥时才成立。 当对方朝自己这边走来, 并且极其自来熟地把她拉到身旁时,尹见素对“人不可貌相”这条名言警句,有了更深一步的体会。 顾母热情得有点过了头, 一见自家儿子旁边站着个小姑娘,就笑意盈盈望着尹见素。 紧接着,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打量, 边打量还边夸:“长得真好看。” 其细致程度绝不亚于菜市场挑了十几年萝卜的老大爷。 尹见素长这么大还没经历过这种阵仗, 找准了空当,向顾慕尘发出求救的视线。 后者接收信号, 试图打断亲娘:“妈!” “妈什么妈!你妈没死呢。”顾母嫌弃地瞪了眼儿子。 就, 亲生的, 很实锤了。 遗传与变异真是门玄学。之前顾慕尘冷成那个鬼样子, 尹见素怎么也没想过他妈妈会这么接地气。 顾母怒斥完儿子,无缝切换成和颜悦色的模样,笑吟吟问她:“叫见素是吧?” 如果说变脸是门艺术,那顾母绝对是这门艺术当之无愧的集大成者。 不过她怎么一下就猜到自己的名字了? 尹见素狐疑地应了声:“是?” “哎哟——”顾母夸张地拍了下手,发出响亮的“啪”声:“我们家慕尘经常提到你,喜欢得不得了。” “?”顾慕尘看亲娘睁着眼说瞎话,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 尹见素看到他的表情,也大抵猜得出曲折迂回的真相了——看来,梧大生科院*T 研究生的脱单率不太美妙。 她感觉自己面前飘过一片密密麻麻的弹幕大军,还全是大红色的,上书:“危尹见素危”。 还好,顾慕尘再次打断了他妈,在人耳边低语:“妈,你不要吓到她了。” 顾母恍然大悟,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用眼神示意他放心。 顾慕尘终于放心了——个鬼。 为防止他妈再度语出惊人,顾慕尘当即坦白他带尹见素来这的企图:“我们想听听沈怀瑜的事迹。” 顾母的笑容很快糊在脸上,热情得有点勉强。 “沈怀啥?” “沈怀瑜。”顾慕尘耐心重复。 “沈啥瑜?” “……妈!” “你妈没聋!”顾母剜了儿子一眼,表情终于重新自然起来:“怎么突然想听这个?” 尹见素乖乖巧巧回答:“偶然得知这个人物,有点儿好奇。” 顾母托腮,思量片刻,相当豪气地回答:“倒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吧——”顾母稍作停顿。 尹见素心头一紧,只听对方正色道:“咱私下说说就行了,绝对不能拿到公开场合讨论。” “保证没问题!”女生答得相当诚恳。 顾母把他们带到院子中央的空地。环视四周,确认没人走过来,才端臂,缓缓开口。 “说起沈怀瑜,还是我年轻时候的偶像。也不止是我,在我们那个年代,读书人里头,就没几个不崇拜她的。” 顾母回忆起往事,眼神缥缈似薄雾,透过浓浓夜色回望旧日时光。 “沈怀瑜这个人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她全才,各个方向都有涉足。” 尹见素在心里暗自反驳:沈怀瑜她偏科厉害得很,人文学科一门都看不起。 “平常人在一个领域,能钻研出成就,都相当不错了。可她都没有短板的,研究一抓一大把,每一项都厉害得不得了,还上了不同学科的中学教材——活着的人,三十多岁就上了中学教科书,你们可以想象有多厉害。” 说到这,顾母眼睛里亮起赤忱的崇拜。 顾慕尘听着亲妈讲话,视线却一直放在尹见素身上。见她眉梢微抬,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又很快松开。 尹见素指尖受力,猛然望向他,瞳孔地震。 ……哪有人在亲妈面前干这种事的? 好在,顾母并没注意到儿子背地里的小动作,依旧沉浸在当年的往事中。 “所以基本上,她的名字在整个学术界——包括国外,都如雷贯耳。那真的是全民偶像,比现在这些小鲜肉强了不知道多少倍。”顾母神情动容。 尹见素的注意力转移回来,顺着对方的话,深以为然地附和点头。 人又傲、嘴又欠,还能安然无恙活那么多年,甚至被人众星捧月,沈女士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不过——” 顾母终于讲到转折点。 “大概是十六年前,沈怀瑜就再也没发过论文,之前发的也全撤了。教材也来了个大换血,涉及她的部分全修改过。她整个人就跟凭*T 空消失一样,什么消息都没了。” “为什么?” 顾慕尘捧场提问,却被妈妈一个凛冽眼刀甩过来:“我这不就要讲了吗?” 尹见素将母子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头一次对正常家庭的相处模式有了具象化的概念。 原来学校里的帅哥学神,不管再怎么声名赫赫,放到家里也是会被亲妈不遗余力嫌弃的。 可人家的妈妈再怎么嫌弃,也掩盖不了亲切的本质,而她妈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她。 “沈怀瑜的事情,当年在学术圈闹得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满天飞,都说她做了不该做的研究——不过她那些技术毕竟也做了很大贡献嘛,所以消息没多久就全压下去了。” 科技本身无罪,所有科技都是双刃剑,用错了是噩耗,用对了却可以造福千万人。 顾母抬起右手,点了下太阳穴:“其他领域我不太了解,单就生命科学领域而言,我们怀疑她对人类胚胎用了基因编辑——你们肯定学过GE技术,最早就是沈怀瑜发现的。” 凉风拂过,引得树影惶惶,在四面夜色里呜咽起来。 尹见素被这阵涛声吵得鼓膜发胀。 所以生物教材上,那个被模糊姓名处理的人……就是沈怀瑜。 国内的“某学者”、国外的“Prof. X ”,所有不可言说之人,指代的全是沈怀瑜。 顾母一想到这就来气,狠狠放下右手,语气也激动起来—— “我之前不是也想搞个基因编辑的课题嘛?报备的时候都说行,也准备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来我就怀了你。”她盯着顾慕尘。 “等你出生之后,我回学校,想再继续那个项目,项目审核组的人就让我暂时别提基因编辑的事了。他们暗示说这方面研究出了问题。” 说完这一长串,顾母停下来,喘了口气才继续讲下去。 “GE技术也是九几年才发现的,那时候‘科研伦理学’的概念还没怎么普及。但我返校之后,没多久就出了这方面的规定,还着重强调了‘严禁基因编辑人类胚胎’。” 科技在缓慢进步,与之相关的学科发展自然也迟于科技本身。 例如动物伦理学。人们用动物做实验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从未顾及过实验动物的福利。直到最近这些年,才逐渐提出了“3R”原则——减少(Reduction)、优化(Refinement)、替代(Replacement)。 而一项才发明的基因编辑技术,谁又会往人类身上用?一旦发生脱靶,生下来的不知道是人还是怪物,能活多久都是个问题。 可偏偏,沈怀瑜就是往亲女儿身上用了。 那瓶全球范围内销量都很高的保健品,为什么能刚刚好达到消除她记忆的作用? 药物在人体的代谢机制复杂至极,就算与其他缓释药相互作用后能发挥活性,也是对人群而言——放在个体身上并不一定成立。 可如果*T 尹见素这副身体是沈怀瑜设计的,那些不确定性……就消除了。 暮色浓浊得仿佛要覆下来,被太阳抛弃之地彻底沦为撒旦的坟场。 尹见素全身血液一寸寸发冷。 明明是七月盛夏,她却像置身于极寒荒原。铺天寒意奔涌而来,不留缝隙从每一个毛孔侵入肺腑。 顾慕尘暗骂了句脏话,血液从太阳穴汩汩流过,鼓噪异常。他偏头望向摇摇欲坠的尹见素,伸手扶在人身后。 “算起来,那个被编辑的对象……”顾母并未留意两人的动作,摇了摇头,神情复杂。 沉默三秒后才继续道:“如果能活到现在,应该跟你们差不多大。” 讲到这,有人喊了声她的名字。 她转头应了一声,离开前不忘再次嘱咐两人:“不可以拿到公开场合讲哈。” 顾慕尘蹙眉点头,尹见素却听不进其他声音了。 脑海中燃起熊熊大火,将她所有理智烧得面目全非,留下满地狼藉。 余音散开一圈又一圈涟漪,彻底剥夺了听觉,顺带着将焚烧后的灰烬一点点送往远方。 尹见素分裂成两半,其中一半幻化作黑天使的模样,在她耳边缱绻呢喃—— 你是基因编辑的产物呀。 你是沈怀瑜亲手设计出来,却样样都不满意的失败品。 真可悲呐。你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是场彻彻底底的荒诞剧。 黑天使笑靥如花,在周围铺开垂死的暮色,勾勒出远处亭台楼阁的魑魅轮廓。 尹见素感觉自己忽然间飘了起来,置身于云层中央,软绵绵一团,其下却是深不见底的地狱。 云朵倏然消散,全身力气被一瞬间抽干,她在原地蹲下,整个人蜷成一团。 ——毁灭吧。 彻底跌入地狱前,一团熟悉的青柠味化作绵软丝带,轻柔地包裹住她。 顾慕尘没作无谓的开导,只是蹲在她旁边,将人虚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黑天使消失了,尹见素被重新拉回尘世。 四合阒然,时间被按下暂停键。 浓浓夜色肆意蔓延,泥土深处蒸发出垂死与生机交织的气息。草木静止,风声也消逝,万物仿佛都已枯萎。 等时间再度流淌,尹见素将自己的灵魂碎片一块块捡起来,拼拼凑凑,试图复原成原来的样子。却总是少了一块,怎么也拼不完整。 她努力了好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时只有三个字:“顾慕尘……” 声线闷在里头,其中压抑的颤抖却清晰得动人心魄。 顾慕尘心脏蜷成一团,湿漉漉一片。脑袋凑到她的胳膊外头,柔声道:“我在。” 他右手还拎着那个装伞的袋子,就这样单手揽着尹见素。 尹见素终于把头抬起来,透过朦胧双眼望着顾慕尘。 那双桃花眼里泛起波澜,雾蒙蒙一片,仿佛秦淮河畔的烟纱,将他整个人融化在里面。 两张脸之间的距离近得不像话,连呼吸也交织在一起,落在皮肤上,留下绵软软的质感。 顾慕尘*T 身子稍稍后移,试图留点安全距离出来,意外受到了阻力——尹见素展开双手,义无反顾回抱住他。 玫瑰在夏夜里悄然绽放,馥郁气息盈满鼻尖。 晚风扑满脸颊,带着蓬勃的生气,重新充盈这方天地。 顾慕尘只愣了片刻就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都牢牢实实圈在自己怀里。 作者有话说: 为防止误导,再强调一下,基因编辑技术是项双刃剑,全看握在谁手里。沈怀瑜只是极端个例。如果这项技术用好了,也可以造福人类社会。单以现代医学为例,基因编辑可用于攻克难治性疾病。 第75章 盗版网有误 尹浩松忙了一天, 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 接到对方电话时,尹见素正坐在床上啃面包。 她的自我修复能力总是夸张得惊人——又或许是自我欺骗的本领,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但不管怎么说,比起终日惶惶囿于既定之事, 养精蓄锐迎接明日才是更好的选择。 这两天碳水化合物摄入量严重不足, 出门前往兜里装的糖也早就消耗完毕, 尹见素眼前已经飘起了满天小星星。 细嚼慢咽吞下嘴里的面包后, 她才慢悠悠接通电话。 尹浩松也没寒暄, 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问她想住什么样的屋子。 尹见素打量了眼自己所处的房间——设备齐全, 装潢大气典雅,基调是古朴的木质色, 茶几上还放了吃食。而且, 隔壁就是顾慕尘。 沈家老宅占地面积比想象中大了不少, 还能安置下全部宾客。以至于今时今日, 尹见素终于有种自己也是富N代的体验了——哪怕她还没见过那个外公,这座院子的继承权也落不到她头上。 不过,她还是体贴地让尹浩松别操心, 说自己已经找到房间住了。 对方当真没操心,走过场般叮嘱了几句,就结束了对话。 尹见素盯着手机页面, 勾了个嘲弄的笑。 他们家的淡薄亲缘, 真可谓一脉相承。 也是,哪有正常人会和沈怀瑜结婚的? 恍然间, 尹见素回想起分科志愿表签名的那个晚上。见她勾了理科的选项, 尹浩松叹了一夜的气。 尹见素终于明白他那个时候在叹什么气了——原来是怕她走上沈怀瑜的老路啊。 这样看来, 尹浩松对她还是有父爱的。只不过别人的父爱如山, 他的父爱如山体滑坡。 在这一点上,尹浩松和沈怀瑜还挺配的。 …… 一想到沈怀瑜,尹见素整个人都烦躁起来。 她把这个讨厌的名字从脑海中粗暴地赶走,将手机丢在一边,捡起茶几上的面包。 苍凉顶灯悬在天花板上,惨白灯光像条小溪,静静流淌在头顶。 尹见素晒着小溪啃完面包,猛然意识到一个无比严重的问题——她没准备洗漱用品。 之所以严重,是因为沈家老宅地处烟城郊区,来的时候根本没看到几家超市。 尹见素打开美团,搜了下附近的便利店——全都超出配送*T 范围。 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显示着八点过,还早。 手机电量已经充得差不多了,尹见素拔掉插头,索性出门,进城去。 她才拉开木制的雕花大门,就看到隔壁探头的顾慕尘。右手正按在门板上,身子前倾,双脚还没踏出来。 他刚洗过澡,身上腾着团白雾。五官隐在浅浅雾气中,柔和了不少。头发没完全吹干,水珠顺着湿淋淋的发梢落下来,凭添几分性感。 几滴水珠在锁骨上聚成黄豆大小,边缘在表面张力的作用下拢得饱满,将下面那块肌肤放大,白净无暇。 尹见素没来由回忆起刚刚那个掩藏在夜色中的拥抱,脸颊一点点烫起来。 ——太莽撞了。 夏夜的呼吸声透过空气传来,青柠味丝丝缕缕沁入肺中,软得很。 尹见素急忙转移视线,望向走廊顶,假装欣赏红漆木头上悬着的精美灯罩。 黑暗能壮怂人胆。一旦放到光线下,那些无名的忸怩,就跟见了太阳的吸血鬼似的,瞬间无处遁形。 顾慕尘恍若未觉般,见她没染颓色,放下心来。唇畔带笑踏出门,一步步朝她走来,问:“要去哪儿?” 尹见素不自在地攥了下衣摆,又很快松开手,悄悄展平那块衣角。 她努力把表情放得自然一点,回答对方:“去城里买点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 顾慕尘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唇角笑意更浓:“我跟你一起去。” 尹见素打头就走。 转身时,手被勾住了。就像春日初生的藤条,轻轻缠上枝干,留下毛茸茸的绵软触感。 她的脚步猛然停下,突兀地像个意外拔掉电池的机器人。 不过,这一次顾慕尘往她手里放了几颗糖,就收回了手。 尹见素低头看着那几颗bling bling的彩虹糖果纸,愣了下:“你怎么也随身带糖了?” “应该我问你才是。”顾慕尘俯低身子,与她对视。声线放冷了,质问道:“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抱起来全是骨头,跟骷髅架子似的,硌得慌。 尹见素自知不占理,干笑几声,避开顾慕尘的灼灼视线。剥开糖纸,往嘴里丢进一粒草莓味的硬糖,拔腿就朝大门口走。 * 打的到了最近的一个大型商场,用了快半个小时。 站在红外感应的玻璃大门前,尹见素瞥了眼旁边高高大大的男生,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这还是她头一次跟别人一起逛商场。 大抵也不能算逛,尹见素打算速战速决。 目光锁定一家装修风格简约的服装店之后,她抬脚就进了里去。 服务员一见客人,就挂上营业式的标准笑脸,迎了上来。 看到女生后面站着的英俊少年时,服务员的笑容瞬间真诚了一百倍,眼睛里全是惊艳。 尹见素回头斜了眼顾慕尘。眉清目俊,颀长挺拔,确实挺招蜂引蝶的——她之前怎么没发现? 顾慕尘满脸无辜,递给她一个“这能怪我?”的眼神。 好在服务*T 员很快调整到工作状态,分外热情地围着女生推销衣服。 一会儿抓起左边淡紫色的连衣裙,一会儿直指右边天蓝色的背带裤。跟开机关枪一样,叽里呱啦冒出一长串“衬你肤色”、“今年流行款”、“穿上绝对好看”…… 尹见素看着人一张一合的嘴,相当佩服对方惊人的肺活量。 她在心底作了个保守估计——这位姐姐至少干过五年推销行业。 好不容易等到人换气的空当,尹见素见缝插针,婉言谢绝了对方的建议,说自己挑就可以了。 转身时,顾慕尘手里已经拿了个衣架,上面挂着鹅黄色的连衣裙。 ……他挑女孩子的衣服怎么这么熟练? 见她看向自己,顾慕尘眉梢扬起,把裙子举高了点,展示给她看:“试一试?” 尹见素发誓,她一定是被他下了蛊,才会真的接过来。 进试衣间里头之后,尹见素看着手里的裙子,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她朝一条不会说话的裙子干瞪眼。小半天过去,才从石化状态解冻,认命地换上。 又磨蹭了小一会儿,尹见素才换完裙子,吞吞吐吐拉开更衣室的门,只探出了一颗脑袋。 意料之中与顾慕尘对上视线。 顾慕尘学着她从门缝露出的脑袋,微微向左侧偏头,上演一出镜面对称。 他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尹见素,眨了下眼。 两人一来一回,眨了六十五次眼睛。 ……好幼稚哦。 尹见素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建设,从试衣间走出来。 顾慕尘看着她壮士赴死般的坚定神情,不由得勾起唇角。 等人站定后,他嘴角笑容忘了维持,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连呼吸都漏了两拍。 太……好看了,比他梦里的还好看。 顾慕尘写作文时积攒的词典全盘失灵,脑子里只能蹦出这个最简单的词语。 尹见素穿着鹅黄色裙子,像朵长在春日里的雏菊。 版型有种洛可可风格。小V领缀着蕾丝边,露出截锁骨。下摆是宽松的荷叶边,薄纱层层叠叠垂到膝盖,下面是白净修长的小腿——她之前穿的都是长裤。 顾慕尘在原地愣了足足三分钟,喉结不自觉滚了下。反应过来后,当即圈拳,握在嘴前掩饰。 他不太自在地收回目光,夸赞对方:“很漂亮。” 尹见素抿了抿嘴,脸上未见骄矜,淡定回答:“哦。” 随后,她把脑袋悄悄转过15度,往旁边镜子里面飞速瞥了眼自己现在的造型。 顾慕尘发现,双手搭在她肩上,将她整个人转了半圈,正对着镜子。 ……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既视感。 镜子里清清楚楚映出了尹见素此刻的无措,以及后面男生大大方方的笑容。 她眨了下眼,缓冲了会儿,才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嫩得都不像她本人了。 暮气沉沉的尹同志,十六年来第一次穿上了裙子,还是鹅黄色的,相当新鲜。 好像……还挺好看的? 尹见素抬起右*T 手,看了看抽绳设计的袖子,很小清新。 她又低头看了眼薄纱的裙摆,有点梦幻。 顾慕尘的品味还挺好的。 尹见素回头,打算找服务员打包,迎面对上了她的视线。 对方正站在五步开外,咬着手指,直勾勾看着他们两个,满脸姨母笑。 …… 好像又被误会了什么。 顾慕尘却来了劲似的,又从旁边递给她一条粉色的裙子:“这条也试试。” 尹见素扫了眼裙子,转而神情庄严望着男生,缓缓开口:“说实话——” 顾慕尘屏住气,“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背地里偷偷玩闪耀暖暖?”尹见素问完后半句。 顾慕尘舔了下嘴唇,气笑了。 尹见素看到他的吃瘪的表情,开心得不行,笑成一只得逞的小狐狸。 顾慕尘把裙子挂回衣架,抬起手,停在她脑袋上空。然后按下去,毫不客气地揉了把她的头发。 尹见素不甘示弱,也抬起手,试图反击回去。 顾慕尘很不要脸地踮起脚来,满脸挂着得瑟的欠揍表情。 太过分了,竟然利用身高优势。 尹见素也踮起脚。 顾慕尘踮得更高了。 尹见素奋起反击,脚背几乎绷成条直线。手上动作也没停下,伸高去够他的头顶。 重心前倾,一个没稳住,直挺挺往前面栽去,实实在在地跌进顾慕尘的怀抱。 两人脚跟同时落地。 顾慕尘的胸膛简直热得烫人。 尹见素不再恋战,连忙从他怀里退出来。 顾慕尘也消停下来,目光四处游荡,飘移不定。 一阵沉默后,两人同时开口—— “再挑几件?” “去结账吧。” 对视一眼后,两人同时改口—— “那就结账吧。” “那再挑几件吧。” 听尹见素改口,顾慕尘连忙把刚刚那条淡粉色的裙子递给她。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顾慕尘当真玩起了真人版闪耀暖暖。一看到好看的小裙子就塞给尹见素,还专门挑些粉嫩嫩的颜色。 好像想把她十六年来缺失的色彩全补上似的。 尹见素不禁感慨,顾慕尘真的很有少女心,他内心里一定住了个小公主。 终于挑完了衣服,他们又去旁边的诺米,买洗漱用品。 顾慕尘拎着大包小包衣服站在旁边,看着尹见素捡起一包一次性口罩,扬起俊眉:“你买口罩干什么?” 尹见素一脸高深莫测回道:“私闯民宅。” 顾慕尘:“?” 作者有话说: 后面几章还没修,慎点 第76章 盗版网有误 翌日早晨, 尹见素从床上醒来,首先感受到的是太阳的暖意,相当新奇的体验。 她梧城卧室的窗帘为深黑色,挡光能力一流。加上她每次上床前都拉得严严实实, 就算第二天早上烈阳高悬, 也不会漏出一丝光线到床被上。 而这间屋子的窗户是棕红色的雕花樱桃木, 窗帘则为米黄色, 浅色系, 不怎么遮光。 晒着太阳醒来的滋味还挺舒服的——把她昨夜的噩梦都淡化了不少。 她近年来,难得拥有的*T 噩梦。 尹见素在床上坐直身子, 望向窗帘缝。狭窄的明亮光路里,扑动着细碎尘埃。 梦境片段不设防备跳进眼前。 背景是一片浓厚的暮色——也可能是白天。 究竟是白昼还是黑夜, 无从得知。 天空没挂着太阳, 也没垂着月亮, 只有无孔不入的黑。 但黑得并不醇正, 里面掺杂了铁锈红。 梦里的尹见素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但她能够清楚地感知到,整个世界都没有灯光, 只有红黑基调渲染出城市影影绰绰的鬼影。 那是一个……没有活物的世界。 城市广场上全是丢了灵魂的空壳,行走的姿势异常僵硬,摆手的幅度怪异又扭曲, 像被提线操纵的木偶。 他们麻木地走在路上, 踩碎了干枯的叶片,却没发出一点声响。 ——广场上没有树木, 连草丛也没有。 那些人形木偶恍若未觉, 把脚从支离破碎的枯叶上提起, 继续朝着没有终点的道路前进。 可他们始终在原地打转, 循环往复,永不止歇。 从高空俯视那些人的轨迹,可以发现一个完美的巨型“∞”符号。 ——为什么不是“8”? 这个视角,究竟归属于谁? 她在哪里? 尹见素环顾四周,看到了广场中央,那座寂静的音乐喷泉。 ——俯视的时候并没见到这个喷泉。 猩红色液体从里面喷薄而出,溅开密密麻麻的小液珠,破碎在地面,染红了碎叶。 没有泉声,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整个世界万籁俱寂。 尹见素漫无目的在广场上游荡,透过幽微的光亮,数着地面上模模糊糊的傀儡影子。 ——少了一个。 就在她前面那块地,少了个影子。 影子的主人是…… 画面切换了。 仍旧是黑红色背景,但她的眼前出现一个分叉路口。 左边的路上盛放着大片暖色玫瑰,尽头处隐有光亮,还有……一个少年的身影。 右边的路上长着狰狞的青色荆棘,上面挂满骷髅。除此之外,只剩一片迷雾。 两条路的中央,立着一根巨大的灰白色大理石圆柱,上面雕刻了繁复的花体文字,最显眼的是柯罗诺斯的古希腊文。 柯罗诺斯,时间之神。 圆柱前,还有一座全身黑的人形雕塑——离地面有段距离。 那座雕像隐于黑暗中,看不真切。只能看清大体身形,婀娜纤细。 尹见素往前走了一步,仰起头,想看清她的脸庞。 上前的那一步,雕像……活过来了。 她的眼睛缓慢睁开,露出黑紫色双眸,里面没有一丝光。嘴边绽出锐利的笑容,像危险的曼陀罗花,声音却低缓似诱—— “Welcome back … to the Grand Hell.” 漂亮的英式英语。 说完这句,那人弯下腰,将自己置于低位,行了个优雅的礼。 她保持鞠躬的姿势,展开左手,引向身后那条道路。而后,慢慢抬头,仰视对面的少女,神态虔诚又尊敬:“My dear Lord.*T ” 虔诚得几近卑微。 看清那人的面孔后,尹见素想让她闭嘴。可身体却不受控制——高高扬起了下巴,唇角掀起冷厉的弧度,眼角尽是睥睨的傲态。 坦然自若地,接受了行礼。 光线诱导的场景复现,到这一幕就停了。 至于此后的选择…… 忘掉吧。 一个梦境而已。 尹见素食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把那场诡异至极的梦统统从脑海中赶走。 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射? 胡扯。 弗洛伊德那套理论早就过时了。 没必要心神不宁。 她尝试说服自己,忘掉这一切。 不该是什么难事的。 毕竟,练习这么多年了。 尹见素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心里还是有点儿没来由的慌。 她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插上耳机,播放歌单里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 怎么听《心经》也静不下来? 那些场景跟野草似的,烧也烧不尽。 尹见素扯下耳机,环视屋子。 沙发上堆满了昨天买的新衣服——里面只有两套衣裤装,其他都是裙子,翻墙不方便。 她换了套淡粉的衣裤,走到窗旁,把帘子拉开。“呲啦”一阵响后,夏日的朝阳迎面而来,清明、无暇。透过绿叶,筛出零零碎碎的光斑。 尹见素推开窗户,双手搭在窗沿上,探出上半身。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切。阳光落在眼皮上,是带着暖意的橘红色。 槐荫匝地,花香袅袅,沁人心脾。 雀鸟在枝头啼叫,蝉也扯开了嗓子嘶鸣。再远一点,还能听到宅院里,三三两两的脚步声。高跟鞋落在地面的声音是清脆的,皮鞋则要低沉一些。 这才是她所处的世界呀。 温暖、明亮、真实。 而且,热闹。 右边房间的窗户被“嘎吱”推开。 尹见素转头望去,看到了玫瑰路尽头的那个少年。 顾慕尘学着她的姿势,双手搭在窗沿上,上半身前倾。白T被手挡住,皱出灰色折痕。贴着腰部的那一团,隐约可见肌肉轮廓。 三秒后,尹见素将视线从那处上移,聚焦于顾慕尘的脸庞。 他额前碎发有点长了,阴影半遮住黑眸,可里面藏着的光却炯亮。还有些阴影投在鼻梁上,切割出好看的轮廓。 下面的嘴唇则弯成圆满的弧度,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意盈盈朝她打招呼:“早安。” “早安。”尹见素也弯起眼睛。 梦是反的呀。 * 尹见素洗漱完,走出房间时,顾慕尘已经站在门口了——身上还换了件浅蓝色的T恤,下装搭配深蓝色直筒裤,一双笔直的大长腿展现得淋漓尽致。 很有朝气。 一扫往日的端庄。 人靠衣装马靠鞍。 这身打扮,让顾慕尘从高贵冷艳的清矜公子状态,无缝切换成翩翩少年郎。 尹见素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 印着卡哇伊水果图案的浅粉色T恤,搭配深粉色短裤。 嗯,她也从丧里丧气厌世少女,切换成元气甜妹——个鬼。 这两套衣服,看起来,怎么这么*T 像情侣装? 尹见素端臂,脑袋微微后仰,冲他的衣服挑了挑眉。 顾慕尘佯装看不出她眼神里的指控,作出满脸无辜的懵懂表情。 见状,尹见素诚恳发问:“之前有没有导演找过你拍戏?” 以他炉火纯青的演技,假以时日,必定能拿下奥斯卡。 “你怎么知道?”顾慕尘相当惊讶:“不过我拒绝了。” “?” 这回惊讶的换成尹见素了:“为什么找你?” 顾慕尘缓缓眨了眨眼,抛来一个轻佻的wink:“因为我——长得好看。” 好得瑟哦。 可是,这个表情,未免……太犯规了。 漫不经心,还带了点倦懒,可眼尾弧度漂亮得惊艳,唇畔的笑容也像掺了蜜。 尹见素呆看了三秒钟。 顾慕尘笑意深了几分,揉了把她的头发。 另一只手也抬起,折了折大拇指,指向背面的餐厅:“他们准备了早餐,挺好吃的。” 尹见素解除石化状态,躬身,从他的手下溜开,不再回话,提脚就往那边走。 顾慕尘一迈长腿,轻轻松松跟了上去。也没再嘴贫,只静静注视她的侧脸。 尹见素的眉峰干净上扬,鼻梁高挺,骨线刚劲有力。 但配上柔和的面部轮廓,以及丰富的胶原蛋白,又增添了些幼态。 英气感和少女感交织得刚刚好。 视线一路下滑到嘴巴,就移不开了。 淡淡的粉红色,柔软得像花瓣一样。 昨晚那个梦不受控地闯进脑海,顾慕尘的耳朵一下就烫了起来。 尹见素倏然转头,问他:“你耳朵怎么又红了?” 顾慕尘咽了口口水,急匆匆移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看样子是个大晴天。” 不可以得寸进尺。 他在心里对自己进行了一番相当严肃的思想教育。 ……为什么还有两年才毕业? 他又凭空生出股痒劲儿。这次不在手心,而在心里头。麻酥酥的,怪不好受。 就跟羽毛似的,轻飘飘掠过心脏,碎碎的羽尾洒下一连串密集的麻意。如此来回又往复,抓也抓不住,就一直悬在那儿。 顾慕尘舒了口长气,有点儿郁闷。 尹见素却顺着他的话望了望斜上方,被走廊切割了一半的不规则碧蓝长空——天公作美,太阳高悬,适合翻墙。 吃完早餐后,尹见素回房间取了昨晚准备的作案工具,装进斜挎包里,拉起顾慕尘就去翻墙。 顾慕尘跟在她后面,抬了抬胳膊,反客为主,把她的手圈在掌心。牵稳了,才问:“你昨天晚上说的‘私闯民宅’?” 尹见素的脚步卡壳,垂头,盯着两只手的相交处。 明明只是着急干正事,怎么突然发展成这个走向? 顾慕尘最近好像越来越喜欢牵手了。 她好像还,莫名,有点儿……习惯了? 尹见素抬起头,点了点:“你应该知道我家的地址吧?”烟城那个家。 她问得直白,顾慕尘却觉得哪里有点儿没对劲——好像有什么小秘密被发现了? 他有小片刻的愕然*T ,而后淡定回答:“知道。” 五年级,统计班上人员家庭地址时,他偷偷留意过尹见素的。 “不过——房子没卖掉么?”他提出顾虑。 “去看看就知道了。”尹见素的应对策略相当粗暴。 作者有话说: 黑.童话好像还挺带感的,有点心动。 第77章 盗版网有误 半个小时就到了地方。 两人在院门外站定, 齐齐打量这座小型宅院。 江南水多,空气也潮湿,白色围墙上已经攀了不少青苔,绿了一大片。 院门外有一株青柠树, 比尹见素回忆中的样子长高了不少, 上面已经挂了几颗青涩的果子, 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空气中萦绕着青柠特有的淡淡清香, 夹杂着雨后的泥土气息。熏风拂过, 吹得人意倦神慵。 视线逐渐往内移。 正中央是朱红色木制大门,上面的油漆经过岁月洗礼后, 斑驳成狼狈的油画。 门上挂着把铜黄色的陈旧铁锁,边角处有绿色的坑洼锈迹。 这座宅院, 无一例外, 全落了厚厚的灰——顾慕尘终于知道尹见素昨晚为什么买手套跟口罩了, 考虑得属实非常周到。 打量完院子后, 顾慕尘将视线停在那颗绿油油的树上,问旁边女生:“所以你小时候每天早上都要泡一杯青柠水?” “大概是?”尹见素回答得不太确定。 她小时候为什么会喜欢这棵其貌不扬的树? 尹见素想不明白。 不过……她转头,觑着顾慕尘。 他身上的沐浴露似乎一直是这个味道。 除了第一次见到的那天。 尹见素弯了弯嘴角, 笑得意味深长。 意识到自己被看穿,顾慕尘也不羞,坦坦荡荡迎接她的审视。 真不给人一点儿拆穿的成就感。 尹见素收回目光, 走到木门前。 走进一看, 上面至少落了一毫米厚的灰尘,每一粒都清晰得惊心动魄。在倾斜的光线下, 张牙舞爪地跳着豪放的探戈。 她连忙后退两步。站定后, 抬手, 将头发盘起来, 扎了个简单的丸子头。 才扎好,丸子就被轻轻戳了下。 尹见素侧身,面色不善地斜了身后的人一眼。 那根作案的食指还停留在半空中,纤长有力,被阳光照得透亮。 太乖了,实在没忍住。 顾慕尘讪笑几声,收回手指,夸她:“丸子头很可爱。” 他最近老是企图在她身上安放“可爱”的头衔。 “哦。”尹见素一脸冷漠地回答完。转回头时,很轻地,翘了翘嘴角。 她最近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 至于原因,尹见素并不是很想深究。 她从斜挎包里取出一次性手套跟口罩,全副武装后,开始干正事。 顾慕尘看她站在门前,不禁发问——“你有这里的钥匙吗?” “显然没有。”尹见素头也没回。 他为什么会问这种弱智的问题? “那不是该翻墙进去么?” “我本来也这样打算的,但现在看来——”尹见素左手托着那块已经面目全非的东西,压下心里头十二万分的嫌*T 弃,回头望着他:“开锁更方便。” “?” 顾慕尘诧异于她这项技能:“你什么时候学的?” 尹见素含糊其辞:“我小时候好像干过这种事。” 长大之后也研究过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 顾慕尘戴好装备,走到她旁边,仔仔细细看着那块铜黄的锁。 尹见素给他解释:“这是老式锁,不出意外的话,应该用的是A级锁芯。” “A级?” “就是防盗系数最低的那种,内部结构非常简单。弹子槽又少又浅,特别好开。” 尹见素平平淡淡说着“锁很好开”,就像在说“压轴题很好做”一样简单。 顾慕尘转而仔仔细细盯着她的脸——尹见素总是能时不时蹦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技能。 后者荣辱不惊,慢条斯理指挥他干活:“帮我拿一下右边裤兜的发卡,要两个。我手套脏了。” 顾慕尘的耳朵飘起两抹可疑的红晕。 尹见素微微眯了眯眼,斜睨着他,表情很危险。 顾慕尘很快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取出发卡——是最普通的那种黑色一字卡。愣了三秒后,顾慕尘将发卡放到她手里。 尹见素把发卡掰直,伸进锁芯。一根放在下面,一根放在上面,钩弄内部凹槽,里面的小机械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一阵摸索后,她将下面的那根发卡往左一扭。 随着“嗒”的一声,锁很轻松地……开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顾慕尘叹为观止。 说实在的,有点炫酷。 他一双好看的眸子燎起星星点点光芒,扯了扯尹见素的衣角:“我也想学这个。” 尹见素迟疑着转身,看向顾慕尘。 他戴着口罩,只露出精致的眉眼和一截高挺的鼻梁。此时此刻,那双眼睛里面写满了新奇,仿佛初入江湖的小毛孩。 男人至死是少年。 尹见素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内涵了——平时看上去再正经的男生,都有中二的一面。就算明里讨论的都是英剧,背地里不知道看了多少日漫。 就像《死亡笔记》里的夜神月一样,步步为营的高智商Killer,理想主义到了极致,可骨子里确实是实打实的中二少年。 他拒绝用一半的寿命同琉克交换死神·顶级外挂·之眼,但甘愿换一对翅膀——因为飞起来很酷。 尹见素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闲得慌研究开锁,和这种事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你好幼稚啊。” 她无语得想揉太阳穴,但考虑到灰溜溜的手套,按下了蠢蠢欲动的爪子,冷冰冰地浇了盆水。 不过,这盆水并没扑灭男生的热情。 顾慕尘皱了下眉,有条有理反驳:“你学会得比我早,你比我更幼稚。” 尹见素:“……”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这里进行这么没营养的对话? 她的视线掠过一本正经的男生,看向他背后那片一望无垠的碧色长空——纯粹得就像顾慕尘此刻的智商。 尹见素的眸子里掺上了不加丝毫掩饰的担忧,看*T 得顾慕尘心头一紧,忙问她:“你怎么了?” “有点担心你的脑子。” 顾慕尘:“?” 尹见素转身,不再理他,推开大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咯吱——”的凄厉声响,让人有点儿担心它会不会突然倒下来。 还好今天太阳大,这座宅院的采光也相当优良。就算长期没交电费开不了灯,里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没有恐怖片氛围。 四四方方的古典宅院布局,中西结合式的建筑风格,修了两层,布置紧凑。 院中央立了座半人高的人造假山,青灰色,怪石嶙峋。曲直明晦设计得不算太精细,上面流着淙淙泉水。阳光镨洒其间,泛着粼粼金斑。 再往里,楼体清一色粉墙黛瓦,雕花木门,朴素典雅。 顾慕尘环视一圈院内景致后,问:“你来这里是想找东西?” “看看有没有沈女士留下的痕迹。” 她到梧城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尹浩松也没带多少东西。那么,烟城这座宅子里一定放着不少物品。 尹见素答完,绕过假山,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向中间的楼梯。 顾慕尘四处扫了眼——“哪间是你的卧室?” “一楼左边第二间。” “不进去看一眼么?” 尹见素收回右脚:“那就去看一看吧。” 到了门边时,她拿着那两根发卡,侧身,看着两步开外的顾慕尘:“不是说要学开锁么?” 顾慕尘立刻贴上去,俯低身子,凑在锁眼旁边。 尹见素把发卡放到他手心。 两人围着小小的黄漆圆锁,开启现场教学。 尹见素一开始还耐心地教他法门,没想到,今天的顾慕尘笨得超乎她想象。 她眯起眼,眼神相当不友善。 顾慕尘眨了眨眼,相当人畜无害:“我需要手把手教学。” 尹见素沉默两秒,属实看不惯这个撒娇的顾慕尘。但还是把手搭上去,引导着他的手指,让他仔细体会锁芯内部的弹珠轨迹。 隔着两层塑料薄膜的温度从手背上传。尽管手套上面还沾着脏兮兮的灰迹,但顾慕尘口罩遮盖下的嘴角依旧翘上了天。 鼻畔是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两双塑料手套叠在一起,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同锁芯弹珠的滴滴答答交织在一块,连成密集的网,将他全方位包裹其中。 尹见素说的什么话,顾慕尘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愣盯着她的睫毛——好长。她一眨眼,睫毛就在眼底洒下一片好看的扇形,像蓊郁草丛在阳光下投出密密的影子。 “咔擦”一声后,锁开了。 “学会了吗?” 尹见素收回手,偏头问他。 顾慕尘连忙移开视线,胡乱点头,直起身子。 进去后,房间里的陈设相当简单。而且,整间屋子的基调都是黑色的——黑椅子,黑书架,黑窗帘…… 顾慕尘环视一圈,没在里面看到一个木偶或者芭比娃娃,也没有风铃、小挂件。普通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她房间里面统统见不着。 只有书籍,晦*T 涩难懂的书。 心底又塌陷了一块,变成云,变成风。云层被猛烈的风扯成碎片,下起了雨,将他从头到尾淋了个透。 一旁的尹见素恍然不觉,随意翻着书架上的书。 顾慕尘压下胸腔奔涌的情绪,也捡起其中一个黑皮笔记本。 一看到内页写着的字,他的手指就不自觉用力起来。 作者有话说: 见素的动漫储备来自小万安利 第78章 盗版网有误 顾慕尘双手使力过猛, 指甲外面那一圈全泛起了白,皮肤下的筋骨也清晰了几倍。绷紧的流畅线条里,蕴藏的全是妒意。 纸张捏得凹陷进去,像陨石落地后形成的环形坑洼, 有力地颓败着。不管再猛烈的冲击, 也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 留下徒劳的痕迹, 动摇不了星球原有的恢弘地标分毫。 那座地标的名字, 叫作沈彦兮。 远在顾慕尘认识尹见素之前,就留在了她的世界里, 张扬、醒目,不容忽视。 就算时间褪去, 还能蛰伏在陈旧的年岁阴影里, 给予自以为是的后来者沉重一击。 微微泛黄的纸张上, “沈彦兮”三个大字, 鲜明得无以复加。 明明磅礴大气,端庄俊秀。可落在顾慕尘眼里,却像春蚓秋蛇。 生怕人看不出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似的, 那下面还添了一句——“世界上最好的人”。字体稍小,透着肉眼可见的稚嫩,但已隐隐有了上面那排字的风骨。 从小学五年级, 一直到现在, 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原来……是在模仿那个人。 最最刺眼的是,句子末尾, 添着的卡通心形。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表露着她的喜欢。 仿佛能透过这排字迹, 回溯主人落笔时的雀跃心境。 一个推拒万物的小女孩, 早早就割舍了情感,将自己密不透风地封闭起来。却在没有人看到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守护自己唯一一件珍视的宝物。 这种珍视,出现在尹见素身上,稀有得让人嫉妒。 在他最最隐秘的幻想中,都未敢奢求。 可那个人,却轻而易举地赢得了这一切——在他从尹见素的世界登场之前。 顾慕尘的眼睛被这两排黑色墨迹刺得不行。血液汩汩流过太阳穴,将他整个人都烧起来。 源源不断的汹涌妒意,一股接着一股,攀上胸口。不停叫嚣,不停咆哮,几乎要把他淹没。 尹见素听到旁边粗了一倍的呼吸声,眼皮从右手的书页间抬起,投去视线:“怎么了?” 不偏不倚,正对上顾慕尘的墨色双眼——风暴肆虐其间,阴沉得快滴水。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顾慕尘,仿佛荒原上的孤狼,虎视眈眈凝视自己的猎物,让人生畏。 尹见素不自觉地提了口气,看到他手里的笔记本,微微蹙眉,伸手去够。 顾慕尘猛地合上书页,将本子背到身后。 他垂下眼睫遮掩情绪,语气淡淡:“上面都是微积分笔记,很厉害。” 甚至不敢问她,有没有想起沈彦*T 兮。 尹见素收回左手,沉默地打量面前的少年——明明垂着眸,却好像下一刻就要爆发的火山。 单看脸,被口罩挡住神色,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视线下移…… 全身躯体紧绷。 胸廓起落的幅度,比平常剧烈了不少。浅蓝色T恤随之上下起伏,像暴风雨降临时的海面。 没拿本子的那只手垂在身侧,握成拳,青筋明显。仿若藤蔓,顺着线条流畅的小臂盘绕而上。 房间的窗户紧闭,空气凝滞了。 院里假山的流水声送不进来,风声也送不进来。他们两人间,隔了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和倏然静下的空气。 没过多久,尹见素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我的房间也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顾慕尘的谎撒得很明显,是在试探她的反应——深究下去,还是遂他的愿? 或者,换一种说法,顾慕尘在试探她的态度,是选择相信他,还是怀疑他? 甚至,连顾慕尘本人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就将她推进一个,只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中。 讨厌死了。 可他这副模样,像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刺激似的。 很明显,顾慕尘不想让自己看到里面的东西。 可能性有很多种,尹见素猜不出。但,她清楚一点——顾慕尘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 尹见素合上右手的《广义相对论》,放回书架,踏出门,给出自己的答案。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顾慕尘又翻开那页笔记本,指尖搭在页角,想把那页碍眼的痕迹撕去。 顿了顿,终究没下手,合上,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会坦白的——但不是现在。 等彻底圈占尹见素的心后,顾慕尘会大大方方地坦白这一切。 再卑劣再无耻的骗子,也给自己留下了最后一点尊严。 尹见素在门口等他。 一次性塑料手套的摩挲声,在寂静的房间内格外明显。 那双手抬了起来,拿起一本书——按照方位,应该是刚刚那本黑皮笔记本。 他翻开了那个本子。手放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没有进一步动作。最后,他将本子复位。 只听声音,也能推断出背后人的动作。还能更进一步,感知到他辗转曲折的心路历程。 两个选项实在太讨厌了,尹见素只好人为创造出第三个选项。 敏锐的洞察力,沉寂了许多年后,因为新生的好奇心,重新运作起来。 不过,顾慕尘到底在纠结什么? 她自己写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看的? 难不成——是毁灭世界的想法? ……倒还真有可能。 尹见素胡思乱想着。垂下脑袋,将地面上,木制地板被掩盖得几乎看不见的纹路,想象成顾慕尘的脑袋。然后,伸出脚尖,狠狠碾了上去。 上面覆着的厚重灰尘四散开来,歪歪扭扭不成模样。那颗面目可憎的脑袋,被她踩烂了。 顾慕尘从房间出来,带上门。 尹见素解了气,迈开脚,走在前面。 一路无言,只有两双运动鞋落在木制*T 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到了书房门口时,尹见素拿着两根发卡,侧身望着顾慕尘,打破寂静:“要不要上手试试?” 鉴于她已经朝地板出了口恶气,尹见素轻飘飘地揭过刚刚的话题,语调轻快地活跃气氛。 顾慕尘点点头:“再教一次。” 他从那阵失态里恢复过来,但胸口仍旧堵着,仿佛压了座大山,挪也挪不走。 这座山,时刻提醒着他,看到的那页纸。上面的一笔一划,起笔的位置、转折的角度、收笔的力度……像沉甸甸的咒语,只需要一眼,就能牢牢刻进记忆深处。 顾慕尘把那副可憎的画面从脑海中赶出,站在尹见素身后。 随后,他抬起双手,万分小心地,不让灰扑扑的手套碰到尹见素。从她的胳膊下伸向门锁,虚虚圈着女生,脸也放在她的脸旁。 仿佛这样就能独占她一样。 可是——不够,还不够。 玫瑰味萦绕在咫尺之遥,又远得恍若在天涯。 心底的欲望不停喧嚣,震耳欲聋,将他所有理智撕得粉身碎骨。 顾慕尘扯掉那双碍事的脏手套。然后,像梦里排练过无数次的那样,紧了紧手,圈住他的玫瑰。 这一次,没有任何借口,他只是抱住了自己喜欢的姑娘。 “啪嗒”、“啪嗒”。 尹见素手里的两根发卡先后掉在地上,在寂静的世界里响彻云霄,像骤然放大的心跳声。 她头一次从顾慕尘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的压迫感,既冰冷、又炽烈。仿若一场暴风雪,从赤道上席卷而来。 尹见素的身体被牢牢禁锢,只有脑袋可以活动。 但脑袋也不太能思考了,她只是僵硬地偏过头。 隔着两层口罩,两张脸……贴上了。 顾慕尘的唇角肆意上扬。 这个距离刚刚好。 尹见素的眼睛里,全是他的缩影。 落向她的阳光被挡住了。 他可以取代太阳,成为她唯一的光。 压抑许久的想法,从阴暗的囚笼里,彻底释放出来。 顾慕尘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尹见素。 她眨眼的频率,像只受惊的小鹿。 桃花眼尾那抹红,因为他,深了几分。 羽睫微微颤抖,在亮盈盈的眸子里,洒下细碎的阴影,铺开漫天星河。 那片星星点点的光,一路洒向他的心尖,留下绵绵密密的痒。 这点儿痒,从心脏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慑人心魄。 似乎不干点儿什么,就无法缓解。 人都是贪心的。尝到了一点儿甜,还会渴望更多。 顾慕尘隔着口罩,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脸。 要命。 尹见素的大脑彻底空白。 中间分明有不算薄的布挡着,可脸颊为什么还是会感受到那么热烈的温度? 轻柔的微风拂过,但一点儿凉意也没带来,脸颊反而不断升温。 草木味被风携来,幽雅清香,在烈阳下蒸发出深深浅浅的芬芳。 时间遗忘了他们,将全世界定格在这个夏日的早晨。 久到枝头的蝉也老去,久到天空的候鸟开始迁*T 徙,久到世界崩塌。久到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慕尘才口,低低唤她的名字—— “尹见素。” 顾慕尘把头搭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好听得像低沉和缓的大提琴。 被叫到的女生试图压下乱跳的心脏,却以失败告终,最后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口罩里面,起了层薄薄的水汽。 “我喜欢你。” 尽管隔着层口罩,顾慕尘的吐字却依旧清晰。像晨曦落进清晨的荒寂空谷,拨开四漫的浓厚迷雾,天光大亮。 第79章 正版在晋江 窗户纸, 彻底捅破了。 尹见素大脑持续宕机。脑海里只剩“呲啦”的电流声,仿佛一台信号不好的老旧电视机,荧屏上只有嘈杂雪花。 时间又过去很久很久。 久到新的蝉开始鸣唱,久到新的候鸟回归苍穹, 久到新的世界再度创立。久到天地之间, 仍只剩他们两人, 尹见素才近乎哑然地“哦”了一声。 “只是‘哦’吗?” 顾慕尘眉峰下压, 又收紧了手。将她纤瘦的身子, 进一步,揽在自己怀里, 像揽住一株纤长的玫瑰。 “那你……想听什么?” 尹见素的呼吸好像有点不畅了——他的目光,太烫了, 烫得她有点儿缺氧。连平时引以为傲的脑细胞, 都缺氧坏死了。 “说你也喜欢我。” 顾慕尘像狗狗撒娇那样, 蹭了蹭她的脖子, 碎发在皮肤上留下一层层痒。 但嘴里的话却强势得不容拒绝。尽管语调温和得不成样子,却是掺了鸩羽的甜酒。 他循循善诱,引导着尹见素说出那句世界上最好听的句子—— “我也……喜欢你。” 她一开口, 顾慕尘的耳朵里,就只剩下这句轻得如羽毛一般的呢喃,不断回荡。 声波被粗糙的地板反射, 被柔软的衣物反射, 被全世界反射。分毫不漏,统统送入他的耳朵。再顺着电信号, 一路抵达大脑皮层, 点燃一大片多巴胺。 顾慕尘在她的肩膀上低笑起来。笑声浅浅, 似初夏细雨。一圈又一圈, 漾出细密的涟漪。 他的身体微微颤动。几绺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头发,贴着尹见素的耳垂,悉悉索索,引人作痒。 尹见素仿佛误入了雨后的丛林,万物盎然生长。一株接着一株幼苗,汲取了充沛的雨露,缓慢又小心地破土而出,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画面被延时摄影记录下来,生命成长的速度便快得令人惊叹。胚芽从子叶中冒出嫩尖,蜷缩的叶片颤颤巍巍舒展身躯,带来酥酥的麻意,充斥了她心脏的每一根神经。 下一刻,疾风四起,蝉鸣如雷,掩过她沸腾的心跳声。 在这座宅院的木地板上,两个人站成了雕塑。 顾慕尘贪恋地抱着他的玫瑰,直到太阳微微倾斜了角度。 一缕光落在尹见素的额角,她的理智彻底回归—— “顾慕尘。”久未讲话,开口时嗓子竟有点哑。 “嗯?” 他单音节的询问,怎么还是*T 那么好听? 低音炮也太苏了。 尹见素平复了下呼吸,才接着道:“我胳膊有点儿麻了。” “……抱歉。” 顾慕尘撤开对她的桎梏。 拉远距离,才发现尹见素红透的双耳,能滴水似的。 有点儿想把她的口罩揭下来,看看脸颊红成什么样了? 可惜,尹见素没给他这个机会。弯腰,捡起地上那两枚可怜的发卡——现在已经变成灰茸茸的了。 由于体温,她塑料手套内也起了层薄雾,湿淋淋地黏在皮肤上。 顾慕尘看见,暗暗骂了句自己。 他将尹见素那双手套剥下,从她的斜挎包里,取出张纸,一根根手指,为她擦汗。 他好看的眸子,凝视着尹见素的手指,像打量什么珍宝。 然后,抬起她的拇指,轻轻地,用纸巾擦去上面的薄汗。优雅、细致,像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要了命了。 顾慕尘怎么这么会? 他不该是梧城人,他分明就是湘西的。 要不然,下蛊下得怎么一次比一次熟练? 尹见素的脑海里震起嗡嗡的警钟,才清醒没多久的大脑,又快罢工了。 重蹈覆辙前,她急忙按住顾慕尘的手腕,把纸从他手里拉出来,制止了对方慢条斯理的动作,胡乱抹了把汗。 正事的进度条还停在0,不可以再偏下去了。 私闯民宅莫名演变成互诉衷肠? 今天的发展走向太诡异了。 跟她预设的完全不一样。 尹见素拍了拍胸口,按捺住这一个上午跳动次数就堪比一整天的心脏——要是再照这个心率跳下去,她可能就要去医院挂急诊科了。 她默默念了遍《静心咒》。 一边念,尹见素一边掏出副新的一次性手套。戴上后,拿湿纸巾擦干净长了灰毛的发卡。 她不再看顾慕尘,连余光也收得死死的,防止刚刚那种旖旎气氛突然钻出来。 然后,将发卡插进锁芯,如法炮制开了书房的门。 顾慕尘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尹见素身上移到屋内陈设。 里面全是书。 翻开的、合上的;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随意堆在地上、书架上、桌子上,乱成一团。 淡淡的纸浆味和霉味交织在一起,被注入房间的阳光蒸腾出来。 尹见素跨过一大堆凌乱的书籍,跟超级玛丽闯关一样,艰难地走到窗边,拉开帘子。 多了面光源,房间瞬间亮堂起来。 她转身,指着地上书籍堆成的一道天然三八线,吩咐顾慕尘:“你翻那边的书,我翻这边的。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尹见素逆光站着,全身的粉深了一度,耳朵的红却被照得透亮,一直没褪去。 她双眼放在那堆书上,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垂在身畔的手指一个劲打着结,折来、折去,交叠、分开。 在害羞。 可爱死了。 顾慕尘压下再抱一抱她的冲动,笑吟吟地应她:“好。” 尹见素飞快转身。 救命。 她今天怎么觉得顾慕尘干什么都在放电? 到底是她不对劲,还是*T 顾慕尘不对劲? 尹见素拿出千年前哲学家们的求知精神,四十五度仰头,望了望外面的天空。 那上头刚好飞过一群鸟,由于距离太远,只留下了几点模糊的灰褐色。 她想起康德说过的那句话——对异性的仰慕是成长的开始。 这句话究竟是后人给他安的,还是康德自己说过的,尹见素无从得知。她只知道,这位著名的哲学家,终生未婚。 和斯宾诺莎、笛卡尔等大儒,一道被列在胡适打牌……不对,《胡适留学日记》,“近世不婚之伟人”的名单上。 等等,念头怎么越跑越偏了? 她才十六岁,想那么远的事干什么? 不对,这不是多少岁的问题。这是…… 算了。 别想了。 脑仁疼。 尹见素随意捡起旁边一本书看。 看了半分多钟,一个字都没懂。 这是哪国文字? 多国语言小能手尹见素当即皱了皱眉头——这事儿可不简单。难不成,沈怀瑜自创了一个语种? 尹见素翻到封面。 哦,拿反了。 她把书倒转一圈。 身后传来一声应景的低笑。 …… 顾慕尘难道不知道自己这样笑起来很犯规吗? 尹见素转头,恶狠狠警告他:“你不许发出动静。” “好。”顾慕尘还是一副溺死人的温柔声线。 完蛋。 她的脑子又乱了。 尹见素终于懂了,那些伟人为什么会终生不婚——谈恋爱多少有点降智。 谈、谈恋爱? 求求了。 她这颗脑子为什么一直在胡思乱想? 尹见素暂时摘下右边的手套,单手插上耳机,调出《不动明王心咒》,点击单曲循环。 尽管她十一分钟前才念了遍《静心咒》。但,俗话说得好,世上神佛三千万,这个不行换下家。 她相信,不论是道家的太上老君,还是佛家的不动明王,都不会同一介凡人斤斤计较的。 尹见素选好BGM,终于开始正儿八经工作了。 手上这本书是德文的《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翻译成中文叫《纯粹理性批判》。 好巧不巧,正是康德写的。 这种巧合度比鬼片还惊悚,尤其是发生地点还在沈怀瑜的书房。 不过,也可以换种角度解释。 她余光瞥到这本书,才会下意识联想到康德的话。 尹见素充分运用量子波动速读大法,翻了一遍眼前的书——没收获。 忽略掉泛黄的纸张,这本书干净得堪比逃了十年学的人用来压箱底的教材。 尹见素用此种方法解决了三十五本数学类书籍、四十九本化学类书籍,以及五十八本物理类书籍,脑子终于又灵光起来了。 她又意外发现了本人文方面的书——法文的《Psychologie des foules》,中文译名《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 这本书尹见素读过两回。 第一回 ,她觉得里面某些想法过分激进。 第二回 ,她仔细琢磨了下,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发达的网络社区里*T ,无时无刻不在印证里面的观点。 其中,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句——全世界的人加起来也不如一个伏尔泰聪明。 一言以蔽之,该书系统地阐述了群体的愚蠢性。 倒也符合沈怀瑜的口味。 尹见素饶有兴趣地翻开。 出人意料的,上面竟然有勾画。 她很快翻到印象最深的那个句子。下面划了条歪歪扭扭的横线,伏尔泰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叉,纠正成——“沈怀瑜”。 属实是把不要脸给玩明白了。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句子旁边划了勾。那些句子的画风无一例外,全长这样——“群体的叠加只是愚蠢的叠加。” 简直比谢耳朵还狂。 沈怀瑜到底是怎么平安长大的? 很难不怀疑她的肋骨被人打断过。 第80章 正版在晋江 尹见素翻完两百零六本书, 对沈怀瑜的狂妄程度得到了进一步的认识。 放下第二百零六本书时,她在角落里,发现一个相当不起眼的、灰扑扑的牛皮本。掩在数本古朴书籍间,只露出小小一角。 尹见素眉头微蹙, 从书堆间抽出那个笔记本。 提起来时, 比想象中重——粗略估计, 这个本子有5.6厘米厚。 她拿纸擦了擦壳上的灰, 推开窗户, 把笔记本放到窗台上。 夏日的阳光晒在额前,热意蒸腾, 又被风吹散,飘向远方。 几绺碎发被吹得乱舞, 落下细微的痒。奈何戴着手套, 不方便理。 尹见素忽略掉张牙舞爪的碎发, 翻开笔记本, 开始浏览。 看到上面的日期时,她挑了挑眉。 哟,沈女士的日记本。 画风, 有点儿……狂放。 准确来讲,不能算日记,而更偏向于月记。 因为, 这上面的时间跨度, 一直从1977年到2000年,年代相当久远。 尹见素小心谨慎地翻着上面的纸张, 生怕它下一刻就碎了。 不过, 翻了几页后, 她才发现, 这个本子的质地很特殊。 比寻常的牛皮纸厚且韧,摸上去一点儿也不脆。 尹见素摘下右手的塑料手套,直接触上去,感受了一番——不是她的错觉。 这个本子用特殊技术处理过。 就连泛黄的程度也很轻。 涂了某种抗氧化剂? 看来,沈怀瑜的动手能力也很强。 上面第一条应该是沈怀瑜上小学的时候记录的,内容是—— [这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要专门开个机构教?] 第二条过了一个月。 [那些人脑子是不是用豆花做的?数学题都不会?] 再过了一个月。 [烦,想炸了学校。] 两个月后。 [炸了间教室,他们说要开除我,挺好。] …… 真有她的。 属实是东方诺贝尔了。 尹见素翻完小学部分的日记,简单得出结论:沈怀瑜的童年是一部破坏史,跟她同班的人都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不过,根据动漫第零定律,到了初中的时候,沈怀瑜也没逃脱过中二。 她开始研究起神秘学。 上面的文字由汉字变成了希腊语、希伯来语,还添*T 了许多符号。 第一幅出现的图案是衔尾蛇。 非常有宗教意味的图腾。 大蛇吞食自己,得到生存的养料。不断死亡,又不断重生。周而复始,永不止歇。 柏拉图称赞它拥有完美的生物结构,荣格认为它反映了人类心理的“混沌状态”。 它可以象征无限循环,也可以作为自我毁灭的代表。 衔尾蛇有太多太多含义,也有很多种画法。 而这上面的蛇,拼成了……“∞”。 微风掠过额角,送来草木的气息,送来枝叶隐隐的摩挲声。 浓厚的云层堆叠在一千英尺的高空,被风一吹,舒开、卷起。变成棉花,变成羽毛。最终变成空气,消散如烟。 透过半掩的雕花木窗,阳光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倾泻在古老的牛皮纸上。 那条衔尾蛇一半落在光里,一半罩在阴影里,分毫不差。 就像她画的那幅油画,一半黑,一半白,对立、统一。 尹见素的指尖停留在蛇的阴影部分。 为什么…… 又是这个符号。 她小时候为什么要把这个符号藏在油画里? 是看到了沈怀瑜的日记么? 可后面还有那么多符号,为什么偏偏选了衔尾蛇? 是因为这个图腾最早出现么? 尹见素翻过那些陈旧的笔记——后面许多符号已经超过她的知识库了。 难道是因为她小时候只认识衔尾蛇?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尹见素暂压疑惑,继续看下去。 对神秘学的热情过去后,沈怀瑜往本子上抄了几句安提斯泰尼和第欧根尼的句子——都是犬儒派哲学家。尹见素写作文的时候还引用过后者的轶事。 该学派的英文名叫cynicis.m,翻译成中文时,经常作“愤世嫉俗”。他们否定社会与文明,提倡回归自然,清心寡欲。 与之相应的,沈怀瑜的日记本上,画风成了这样: [他们制定了一系列规则,不过是方便驯养愚者。] [历史的本质就是重复,无止尽的重复。] [这个世界是场根深蒂固的幻觉。] …… 沈怀瑜的每段文字都非常简洁。 但尹见素莫名能顺着那些简洁的话语延伸出更多的想法。 比如说,人类世界需要规则,但规则会限制思想。 比如说,大到王朝诞生与覆灭,小到偶像树立与幻灭。亘古以来,集体意识就被限制在循环的模式里。 还比如说,人类所能接收到的各种信息,在本质上,不外乎化学物质与电信号的传导。就连时间,也不过是场幻觉。 …… 清风涌入窗口,引得枝头一缕阳光摇摇欲坠。 尹见素猛然阖上双眼。 停下。 读懂沈怀瑜的念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跳过那些消极嘲弄的论调,翻到后面,终于又见到了轻松的内容。 那上面列了好些个学术圈大佬的名字,牛逼到不关心学术的人都听过名字的程度。而作为他们的同事,沈女士对那些人的评价,无一例外,全都是——傻逼。 除此之外*T ,沈女士还列了好些个牛气哄哄的机构名称,评语是——小孩子过家家。 不过,快到底的时候,本子上出现几排奇怪的话—— [捡到只小野猫。] [还挺聪明的。] [那就养着吧。] 这三条笔记,每条相隔一个月,结尾时刚好快到千禧年。 沈怀瑜还养过猫? 她也不像什么好心人啊? 尹见素翻完沈怀瑜几百页的成长史,手指停在硬质封皮上。 ——头尾两个封皮的厚度似乎有点儿不太一样。 尹见素将笔记本平举于眼前,想看出个名堂,耳机里的《不动明王心咒》暂停了。 有短信进来。 她拿出手机,才瞥见屏幕,上面的短信提醒就消失了。 可尹见素的眼睛捕捉图像的速度快于大脑。 刚刚那条短信写着——[过去无法改变。] 尹见素扯掉耳机,放下左手的笔记本,翻看短信收件箱。 窗外涌入一阵风,树叶沙沙作响。 手机界面……空空荡荡。 尹见素给自己的手机设置了拒收垃圾短信的功能,但仅限于广告推销,陌生人的消息不会被拦截。 可现在,收件箱空了。 那条短信凭空出现,凭空消失,存在的时间不超过一秒钟。 但尹见素可以肯定,她看到了那句话。 太诡异了。 无论是存在方式,还是写着的内容,都诡异至极。 像一个警示。 也可能仅仅是陈述。 过去当然无法改变,为什么要特意提醒她? ——不对。经典物理学实验中,双缝干涉衍生出的观察者效应,在某种程度上,属于“果”决定“因”。 但那只是微观量子世界的特例。宏观世界里,因果顺序是严格确定的。 这条短信,会是谁发来的? 尹见素盯着空白的收件箱,一点切入口都找不到。 她的手轻轻一偏,屏幕折射出炫目的白,似波澜壮阔的海面。粼粼波光,耀她致盲。 仿佛误入了某片禁区海域,寻不到方向。 身后响起声不大的吸气音。 尹见素从迷惘中暂时脱身,转身望去。 顾慕尘手里也拿着个同款式的牛皮本,眉头紧锁。 他背后是一片明亮的光,右手边是一堵没有任何装饰的白墙。那上面掉了几块皮,露出灰扑扑的墙底,斑驳得不成模样。 左手边则是一摞堆得歪歪扭扭的书籍,好几本边角都皱了。还有些浸过水,书背泡发成木耳一样,相当不美观。 可顾慕尘站在中央,那副颓败的背景,突然就成了十七世纪的巴洛克风格油画,莫名优雅起来。 他是那种典型的接受精英教育长大的少年,举手投足都带着沉稳的气质。不像大多数高中男孩那样,飞扬浮躁,每天跑来又跳去。 尹见素跟顾慕尘相处的时候,他身上的孩子气会多一点。但现在见人静静立在一旁看书,又是个十足矜贵的公子哥。 她静静看了十来秒,才想起来问对方:“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顾慕尘从本子里抬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T 来。 “一言难尽。” 他摇了摇头,向尹见素伸出本子。 地上的障碍物已经清得差不多了,尹见素轻松走到他旁边,接过来,看了眼上面的内容—— 如何海洋里的全部重水制成氢.弹,产生一个黑洞? 物理学家约翰·惠勒曾经计算过这个问题。而沈怀瑜,列出了具体的执行方案,整整八十三页。 再往后,是反物质武器的研究——一种通常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武器。 简单而言,反物质是正常物质的反状态。一旦二者相遇,便将湮灭,产生巨大能量,将近乎全部质量转变为高能射线,比核聚变供能的氢.弹威力还大上十来倍。 一旦研发成功,很可能造成人类社会浩劫。 而现在,这种武器的研究路线,正安安稳稳躺在一个有点旧的牛皮本上,连个密码锁都没上,随意得有点儿过分。 除此之外,整个本子上,全是各种灭世级的小玩意。 万幸,沈怀瑜貌似有点三分钟热度,除了开头的黑洞压缩方案,后面都只草草列了些原理和设计思路。 尹见素刚刚看的那个日记本,在其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这样看来,对人类进行基因编辑,在沈怀瑜的彪悍人生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她这位亲妈,凭一己之力,将科幻照进现实。 尹见素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不对。 翻完两本笔记,都没看到跟GE技术相关的内容,沈怀瑜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对人类进行基因编辑? 相较于那些一时兴起的设计方案,基因工程真要实施起来,也不算个小项目。 尹见素摸着牛皮纸张的细腻纹路,眼神却未聚焦。 沈怀瑜真正干过的事,绝对远不止如此。 笔记本上记载的,不过九牛一毛。 有什么东西……被她遗漏了。 是什么? 第81章 正版在晋江 回去之后是正式宴席。 仔细想想, 尹见素到烟城的时间还不足二十四个小时,但接收的信息量却严重超负荷。仿佛想将她前半截人生的乏味全补回来,让她领略领略生活的丰盛与荒唐。 人群热闹又喧嚷。尹见素坐在顾慕尘旁边,看着满桌玉盘珍馐, 听着满耳假意祝福, 不知为何, 有点儿没胃口。 世界盛大繁复, 而她空无一物。 大脑近乎空茫, 情绪苍白一片。 周围背景模糊成一团,斑驳陆离, 走马灯一样,在尹见素的眼睛里没留下一抹清晰景致。 她甚至没看一眼, 人群中央, 那个血缘上的外公。 顾慕尘觉察到她的心不在焉, 桌面下左手捏了捏尹见素的, 凑到她耳朵旁叮嘱:“好好吃饭。” 说话时热气沾到耳廓边,细微电流从那处皮肤流过,像毛茸茸的春天在耳边吹了口气。 尹见素被极轻极轻地电到, 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听话地吃起饭来——机械地像个木偶, 声不入耳, 色不入眼。 接下来的时光漫长地飞逝着。 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宾客*T 散尽。 上一秒槐荫匝地, 下一刻风雨如晦。 薄暮时分, 天色将暗未暗。尹见素待在房间里, 倚栏听风。 几丝斜雨穿过半敞的雕花樱桃木窗, 落在脸颊,冰凉一片。 她也没去擦,只静静站在窗台边上。撑着下巴,望着沉入围墙的浊云。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铺开一张不甚清晰的狂放水墨画。 一个谜语尚且难解,而尹见素仿佛进入了一座专门为她搭建的巨型迷宫,恢弘绮丽,连什么时候踏进入口的都不清楚。 凭空出现的短信,不知其详的符号,不知所踪的沈怀瑜。还有那个,极度不祥的……梦境隐喻。 丝丝缕缕的线索盘绕成一团麻,纷杂缭乱,找不到头绪。 像个拙劣的恶作剧,极尽能事渲染诡诞。 沈女士到底在哪个角落琢磨毁灭世界呢? 那就快点毁灭吧。 拜托,千万别把她拖进奇奇怪怪的游戏。 她可不想当救世主,收拾沈怀瑜的烂摊子。 尹见素数着影影绰绰的树影,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漫无边际地四处打量。 她将天上的云勾勒成一张淋漓的血盆大口,将地上的水迹勾勒成张扬的爪牙。 等天光完全暗下去时,手机铃声响起,将尹见素的思绪从天涯海角扯了回来。她坐到沙发上,接了起来。 是张胜男打来的,问她为什么没去社团。 尹见素说自己回老家奔——“丧”字卡在喉咙,她在心底骂了声自己的嘴。胡乱揉了把脑袋,及时刹住,改口说老家有事。 好在张胜男没在意她这点口误,扯起社团发生的趣事。 据悉,今早九点,有两个憨包心血来潮,改了社团屋子里的火线跟零线,把头顶灯光营造出闪闪烁烁的鬼片氛围。被教练发现,劈头一顿屎娃娃攻击,处罚是承包一个星期的社团清洁。 张胜男一嘴亲切的东北口音,一边讲一边还自己笑出鹅叫。 尹见素都能想象对方在电话那头的姿势——应该是弯着腰狂拍着桌子,还能听到“哐哐当当”的背景音。 一通电话打了七分多钟,那头猝不及防传来一声——“卧槽!” 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讲话自带画面感,张胜男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隔着千米的无线电波,张胜男瞳孔地震的表情,依旧能清清楚楚浮现在尹见素眼前—— “我话费要没了!不聊了不聊了!” 尹见素笑出声,心情晴朗许多。 才挂断没多久,又来了通新电话。 这次是赵珂宁打来的,接通后第一句就是——“宝贝儿!生日快乐!!!” 尹见素怔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今天是她生日。 尽管她从不过生日,而且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就更不想过了。但暖意依旧从胸腔细细涌起,携着春潮浩荡而至。 尹见素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声干巴巴的谢谢。 她自认为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在同龄人中还算得心应手。但面对真情实意时*T ,尹见素忽然发现,那些游刃有余全都失灵了,转而沦落至最朴素的那种,灰扑扑一片。 不过电话那头的赵珂宁并未觉察到她这点干巴,热情高昂道:“今年没陪你一起过,明年一定补上!” 如果尹见素能够知道,所谓“明天”、“明年”,这些与未来相关的承诺,一旦说出口,往往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插曲与转折,她也许会早点建立起一切有关未来的免疫。 可惜,十六岁的尹见素,对于生活爱捉弄人的小把戏,还知之甚少。 所以尹见素只是笑着应了声“好”。 赵珂宁转而表达了对尹见素能出生在双八这种吉利日子的滔天羡意。 “要是我能出生在这种日子,我以后自我介绍就可以说——‘我是我月我日出生’的了。” ……还是一如既往热衷于给人当爸爸。 煽情片秒变喜剧片。 尹见素及时把并不存在的眼泪收了回去。 赵珂宁又说自己在欧洲旅游,问她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尹见素仔细想了下,没有特别的,就说自己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几番掰扯后,赵珂宁突然一顿,认真发问:“你去东北旅游了?” “……” 不得不说,张胜男的口音传染性实在很强。 尹见素忍住挂断电话的冲动,勉力抢救回自己一甲的普通话。 赵珂宁没再纠结她的口音,开始吐槽自己昨天在香榭丽舍大道买的LV包包—— “十个里面八个都是‘made in China’。我都有点儿怀疑,我奔这么老远,到底是为了啥?” 尹见素为对方的钱包默哀三秒:“为了买教训。” 赵珂宁竟无言以对。 挂断电话后,尹见素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开始刷起朋友圈。 她不太常用社交网络,隐私泄露严重是其一,无聊浮躁是其二。 但这间屋子也没书可看,索性找点事情消磨时光了。 朋友圈第一条就是赵珂宁的九宫格巴黎之旅,尹见素反手就是一个赞。 下面已经有了一连串评论,她紧跟队形:[富婆还缺腿部挂件吗?] 一路划下去,下面有条英语李老师的动态。Po了张《西游记》里的截图,是菩提老祖叮嘱孙悟空的场景,字幕配着——“日后你惹出祸来,不把师父说出来就行了。” 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这一点,在一班同学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下面评论区里,以康佳一为首的同学,清一色喊着——[师父!!!] 尹见素一边笑,一边纳闷,班上什么时候又多了个自己不知道的梗? 她拇指往上轻轻一划,疑惑很快得到解决。 有位勇气可嘉的同学把自己托福成绩单晒出来了,分数不太理想,刚刚卡着一百,配字是——[滴,体验卡]。 原来今天是托福出分的日子。 茅塞顿开的尹见素看着两条同框动态——还怪喜感的。 下一秒,班群多了条消息,是微博今天热门话题#你的老师都*T 能损到什么地步#的截图。 热评第一就是她刚刚看到的喜感朋友圈界面。 班群瞬间沸腾,开启一天N度的斗图模式,消息五秒99+。 潜水的尹见素看着这群幼稚园学生吵架拌嘴,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怪可爱的,还是不要毁灭了。 正想着,斗图被打断了。 是胡梓彬发的,@了她,祝寿星生日快乐。 这位班长还是一如既往的称职,而同学也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 接下来的时光里,尹见素收到了来自全班的消息轰炸。 好不容易回复完,她从床上坐起身子,慢悠悠伸了个懒腰。 在床上躺了会儿,早上扎的丸子头散了,尹见素干脆扯掉皮筋,洗发水的草木味在空气中铺开。 顾慕尘敲门之后,看到的就是黑发垂落的女生——她平时总把头发梳得规规矩矩,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 说实在的,尹见素不觉得这几种发型有多大区别,但顾慕尘发愣的眼神让她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判断。 尹见素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 顾慕尘回过神,逮住她含义明显的五指,扣在手心里,夸道:“很好看。” 尹见素对他这段时间越来越顺口的马屁无动于衷。试着扯了扯自己的手,没抽出来,便就着这个姿势问他:“有事吗?” 闻言,顾慕尘委屈巴巴反问:“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 这副一脸受伤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尹见素也不说话,就静静看他演戏。 大概是她眼里的嫌弃太过明显,顾慕尘终于恢复正常,轻轻摩挲她的掌背,低声叹了口气:“你今天回来之后不太高兴。” 每次好不容易离近了点,尹见素都会冷下来。虽然冷下来的原因跟他没关系,但……还是怕她回到最初那种满级戒备的状态。 风穿过走廊,带起衣角,带起他额前碎发,洒下零零碎碎的阴影。 夏日空气被雨染上一层薄薄的凉意,手心却温热得像个暖炉。 尹见素的视线越过顾慕尘,望向他身后那片绵长不绝的细雨。 一滴接着一滴,从乌黑檐角坠落,从翠绿芭蕉叶坠落。串成珠帘,被灯光染成模糊的橘黄。落在青石板上,嘀嗒作响。 雨打芭蕉,自古多愁。 感觉到手上一阵力,尹见素收回视线,看到顾慕尘埋怨她走神的目光。 她顺势回握顾慕尘的手:“只是感觉自己突然进入了一部科幻片,有点不适应。” 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适应的——尽管严格意义上讲,尹见素不算正常人。 顾慕尘深思了一会儿,用无数影片总结出的终极定律安慰她:“邪恶的科学家狂人都会BE的。” 尹见素琢磨了下这句话,觉得有道理,便一脸认真点了点头,沈怀瑜必定BE。 “而且——”顾慕尘开了个头,欲言又止好半晌,才缓缓开口:“我觉得你的存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 尹见素脑袋上冒出三个*T 巨大无比的黑体问号,伸出另外那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37.1℃,也没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起这么肉麻的胡话了? 这下,她两只手都被顾慕尘逮住了。 尹见素又琢磨了老半天,好像有点儿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了—— “你是不是想祝我生日快乐?” 她对自己生命的开端绝对算不上满意,更不认为这个日子值得庆祝。于是,顾慕尘用一种委婉的方法,告诉她没什么的。 不过顾慕尘矢口否认了,沉沉望着她,纠正答案:“我想祝你天天快乐。” 他声线柔和,像一滴雨融入宽阔湖面,漾开一圈又一圈细微涟漪。 双瞳也化作秋水,和山风一样干净。 尹见素看得忘了眨眼。 等反应过来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顾慕尘是不是背着她,偷偷恶补了偶像剧? 都怪他美色杀伤力太大,尹见素已经记不清这次对话是如何收场的,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很不争气地落荒而逃了,身后还落着顾慕尘苏死人的低笑声。 洗漱完,躺在床上时,她再一次失眠了。 她机体里一定有什么神经递质出了问题,植物神经系统活跃得过了头。 心脏在胸腔里乱跳,比外面的雨声还杂乱无章。 中枢神经系统也格外兴奋。 上午那个隔着口罩的、不算吻的吻,在脑海里不断重播。 还有隔着一层柔软布料的体温,仿佛仍然残留在皮肤温觉感受器,青柠味清晰得宛若近在咫尺。 …… 她扯过枕头盖住脸,胡乱踢了几下脚,又在床上打了几个滚。 这很不尹见素。 这太不尹见素了。 冷静。 尹见素,冷静。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把那些场景赶出脑子。 完蛋。 赶不走。 尹见素胡思乱想了大半个晚上,迷迷糊糊入了睡。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跟顾慕尘打招呼的时候,她还有点心虚。 不过,看到对方眼下同样存在的乌青后,尹见素的忧虑就消失了—— 顾慕尘的黑眼圈比她的还重。 第82章 正版在晋江 在沈家老宅呆了几天, 尹见素终于回到梧城了。 看样子,沈老爷子的身体并没有因为一场席而好起来,不过那都与尹见素无关了。 至于那几段尴尬得不能再尴尬的爷孙谈心,不出意外的话, 会被她永久地尘封在记忆深处, 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之时。 尹见素余额不足的暑期生活过得忙碌而充实。 社团、志愿活动、语言考试、各类比赛……她为申请M大offer做了全方位的工作, 比上学期间还忙一点。 一直忙到八月底, 开学前一天的夜间, 尹见素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又双叒失眠了。 想着自己以后也是会被喊学姐的人了,她莫名有种大了一岁的感觉——生日都没带来的体验, 升学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了。 说起来有点儿矫情, 但尹见素的确不太喜欢时间流逝, 更不喜欢变老。 只要稍微*T 设想一下, 变老之后,头发花白、牙齿松掉、皮肤爬满褶子,她就浑身难受。 那个外公垂垂老矣的病容再一次浮现于眼前—— 脸颊瘦削, 双眼浑浊,望人的时候一丝光亮也没有,说话的声音也嘶哑难辨。全身肌肉萎缩退化, 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就和从前的她一样, 毫无生气,枯若深秋残叶。所谓成长, 不过一场徒劳。 尹见素皱着眉掐断那副场景, 无端想起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里的那个小女孩, 她说:“活到26岁, 然后死掉。” 从前尹见素不太懂这句话,但现在,她似乎懂了。 26岁只是一种笼统说法。死亡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躯体消逝,仅仅是“青春”,或者某种年少心态的终结。 跨过那道分水岭之后,就会丧失掉肆意张扬的资本,丧失掉喜怒形于色的资本,朝着坟墓一步步迈去。 自此,余生步入黄昏,将颓未颓,丧气、破败。于半明半暗之中,回首往事,捡几点辉光织梦。再与剩下的暗色作伴,度过永夜前的漫长煎熬。 也许是明日太遥远,以狭隘目光展望之时,免不得涂上浓厚夸张的消极色彩。 太差劲了。 从坟墓中出来的人,竟然恐惧坟墓。 ……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尹见素在床上打了个滚,又胡乱踢了几脚毯子。 睡前不该读太宰治的。 她一个100%无杂质的理科生,到底为什么要拓展人文修养啊? 尹见素将双手重重砸向床垫,呈大字摊在黑色大床上。企图将自己想象成一只新鲜待卷的煎饼,削减丧气,以失败告终。 她用这个姿势躺了一会儿,浓厚的黑暗中毫无预兆亮起微弱光芒——来自茶几上的手机。 尹见素捡起来一看,是顾慕尘的信息:[睡了吗?] 他难道不清楚她的作息? 不过尹见素还真没睡。 但她现在的重点不在这奇妙的心灵感应上,而在于——[你没交手机?] 住校生开学前都会统一收手机。 顾慕尘:[备用机。] 顾慕尘:[你失眠了?] 尹见素纠结了一会儿,才回他:[嗯。] 顾慕尘的回复依旧迅速:[开学综合征?] 尹见素:[大概?] 尹见素:[一开学就感觉自己老了一岁。] 她还没来得及抒发对衰老的抗拒,顾慕尘就作出精准预判,并予以安慰:[你老了也一定很可爱。] ……他最近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这种风气必须扼杀。 尹见素:[我看过《朱生豪情书》。]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也一定很可爱”是这本书里的经典名句之一。 无线网络另一端,顾慕尘看着那排文字,从床上直起身子,皱了下眉—— 尹见素怎么能看别人写的情书? 这像话吗? 这不像话。 尹见素只能看他写的情书。 顾慕尘飞快从床铺下来,坐到桌子前,抽出小型书架上的笔记本——不行,这些纸都太丑了。*T 得明天出去买正式的信纸。 他放下埋汰的本子,在微信上委婉地暗示了一番:[朱生豪写的情书不行,以后别看了。] 但他可能对“委婉”这个词有亿点误解。 尹见素闻着快溢出屏幕的柠檬味,好奇起顾慕尘如今的大脑构造——之前还挺正常的一个人,怎么越来越幼稚了? 不过,经顾慕尘这么一打岔,她接下来入睡得很顺利。 * 第二天早上,九月一日,周四,晴。 空气里仍残留着夏日的温热,风里掺着花香,天上缀着棉花糖。 尹见素穿着夏季校服,脚踩蓝白拼色运动鞋,向一中出发。 他们的教室换到了三楼,之前在明德楼脚拍的合照也被挂在了班级牌下面。 刚走进班里,顾慕尘就绽开一个笑,自然而然地为她拉开椅子——桌椅都已擦得一尘不染。 他直接默认两人再度同桌了。 尹见素倒也没拒绝,在旁边落座。 不过,班里其他人的位置有不小变动。 陈安生单肩挎着书包,顶着头略显凌乱的栗色卷发踏进门,状若无意往上学期的座位扫了眼,片刻就转移目光,不期然与顾慕尘对上视线。 后者神色有片刻凝滞。 某种陌生的体验像野草疯长,古怪的占有欲隐在暗处蠢蠢欲动。 还未来得及从那堆芜杂的乱麻中分辨出清晰丝线,奇异的体验就中断了。 陈安生扬了扬眉,勾起一侧嘴角,抬手冲他打了个招呼,朝另一个大组走去。 顾慕尘恢复表情,也冲人回了个笑。 随后,他下意识往左侧头,看旁边的女生。 尹见素正撑着下巴,望窗外的风景。 侧脸被晨曦镀上柔和的暖色。窗口送入清风,带起她的发丝,浅浅浮动。 三两树枝斜展身姿,筛进几缕细碎的阳光,落在地面,铺开一片繁花。 顾慕尘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刚刚那股无名的阴暗情绪彻底蛰伏回去。 可惜,没过多久,这份静谧就被火急火燎冲进门的康佳一打破。 顾慕尘朝门口递去不善的眼神。 但始作俑者并没有觉察到自己犯下的罪过。 随着桌椅狂摇的哐当声,一年两度的假期作业迷惑行为大赏,再次风风火火地拉开序幕—— 康佳一将数学练习册摊在桌上,椅子也没拉,弯着腰往上面飞快誊答案。 旁边路过的男生看到,不禁嘲讽:“你好哈哦。直接撕了那几页就是了嘛,你还自己抄答案?” 康佳一猛地直起身子,拍了把对方的肩,怒赞:“狗日硬是睿智哦!” “这个法子我小学五年级就开始用了,一次都没遭逮到过。你怕不是读了个假书?” …… 尹见素被他们这段扯皮吸引了注意力。 已知,一中老师检查作业的平均频率小于每周一次。 又知,除了作文外,所有暑假作业都发了答案。 求问,为什么还会有人在开学第一天补作业? 大概是觉得刺激吧。 她再一次刷新了对这群人脱线程度的认知。 课代表们*T 兵荒马乱地收完作业后,尹见素收到了来自许多同学补的生日礼物。 最豪华的是赵珂宁送的施华洛世奇水晶手链。玫瑰金,小巧精致,低调奢华。 最耗时的是万芥舒送的水彩画,浪漫玫瑰花田配着意气风发少年人。 班里找小万要画的人已经排到明年了。而她给自己开了个优先窗口,尹见素无比感动。 礼物都非常棒。一一道谢后,尹见素把它们妥善放置在抽屉里。 老徐走进教室,进行了场漫长的发言,然后打开多媒体,给他们放了《开学第一课》。 底下好些人,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准备了爆米花,一边嚼一边看。 于是,这节观影课,在奶油味与嘎嘣声中度过。 * 秋季学期的第一个正式晨会,校领导在主席台上宣布了一中今年高考和竞赛的成绩。 全校理科平均分超一本线101分,实验班平均分达C9调档线。去Top 2和去国外一流高校的人数各50+。五大学科竞赛全国赛区一等奖总共100+,8个人进了国家集训队。 放在其他学校的话,这种成绩一定能让他们的校长高兴个百八十月。 可这里是梧城一中。 台上老师跟去年、前年以及大前年一样,照旧用夹杂方言的塑料普通话,念叨着一届不如一届。 他们的竞赛倒是依旧处于全国前列水平,但高考成绩被三中咬得很紧。 高考结束后,校领导集体开了个会,觉得不能再放任这帮娃娃胡闹下去了。 据不可靠信息称,暮栖街外面那个靠一中学子养活的黑吧,在暑假的时候,被某张姓主任,带着一伙警察端了。 再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高一的新生们多半也将接受晚自习的洗礼。 不过,这群年轻的花朵们,大抵还沉浸在考进梧城一中的喜悦之中,对于自己将要面临的暴风雨一无所知。朵朵都都面带笑容,朝气蓬勃,在绿草坪上踮着脚四处张望。 校领导对上一届学子的成绩进行简短但沉重的总结后,轮到在校学子的表彰大会。 由于他们奖项实在太多,省级以下的直接忽略了。 即便如此,各种竞赛获奖的人数依旧相当可观,一个主席台站不下。 于是,对于这些可怜人,学校只给了他们口头表扬。 一个个奖项就跟菜名一样,从台上老师嘴里吐出来。当事人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自己的名字就过去了。 今天有资格上台领奖的都是各年级佼佼者——根据期末考试成绩算。 先是高三年级,再是高二年级。 理科年级前十,文科年级前三,按照排名依次上台。 顾慕尘和尹见素上台的时候,第一排新高一一班里,离得最近的那群学弟学妹们,瞬间沸腾。 校园中存在着这样一项神奇的定律:当一个帅哥或美女,出现在自己年级时,颜值会发生80%的折扣。当对方出现在自己班级时,颜值会发生50%的缩减。 只*T 有当神颜出现在其他年级,ta的颜值才能真正大放光彩。 今早的太阳无比灿烂,可高一新生们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尹见素甚至能听到某几个学弟学妹破了音的——“一中果然没白来!” 她在朱红色地砖上站定后,往台下扫了一眼。 有几个学弟捂着嘴,互相捶起胳膊,眼神直勾勾盯着她这边。 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表情,尹见素的右手就被旁边人拉住了。 她转头,对上顾慕尘的眸子,正挂着个作秀痕迹过于明显的笑容,配上苏得做作的声线:“往这边站点。” 顾慕尘笑意盈盈,眼神温柔得能滴水,神情专注得像欣赏某副幅传世名画。连太阳给他打的光都恰到好处,发丝泛着薄薄的金,面部轮廓清朗俊逸,是截下来就能做手机屏保的程度。 操场上还有几千号人物,齐刷刷望着主席台。 而他全然不觉,就这样堂而皇之笑望着她。 看得尹见素头皮直发麻,僵着身子往他那边挪了一小步。 顾慕尘适可而止松开手,转正头时,笑意瞬间淡去,轻飘飘瞥了眼台下的人。 上一刻还躁动不安的人群顿时消停。 呵。 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第83章 正版在晋江 今年是一中建校110周年。 刚开学, 校庆就进入了如火如荼的筹备阶段。 学校将请来几位院士致辞,一道而来的还会有前几年的诺奖得主,以及知名公司CEO。这里面,除了诺奖得主, 其他嘉宾都是从他们梧城一中出去的校友。 除此之外, A国第一夫人艾琳娜首次访华, 也将顺道来梧城一中做个交流。校领导和省市领导对此事都无比重视。 不过, 艾琳娜的行程未与一中校庆重叠。她九月底就要途经梧城, 而一中校庆在十一月。也算给学校的筹备工作减了点压。 为了充分展现学校的实力,校领导决定不请职业翻译, 让学子们大展风采。 于是,在老徐兴高采烈地宣布了这两件事后, 尹见素和顾慕尘就被双双叫到了英语老师的办公室。 尹顾二人对视一眼, 均无声叹了口气, 从位子上起身, 在万众瞩目中离开教室。 班里同学聊天的时候曾经感慨过,英语老师都很精致。 尹见素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但还可以再添上半句——尤其是年轻的英语老师。 一进办公室, 她就闻见空气中淡淡的香水味。 茶味与黑加仑交织在一起,清新而淡雅。 处于香气正中央的李老师,妆容得体, 发型也一丝不苟, 本该十分优雅的——如果能把那满脸的不怀好意,稍微收敛一下的话。 要不说双语老师是姐妹花呢。 李老师现在的笑容, 跟上学期, 刘老师让尹见素作国旗下演讲时的, 不能说毫不相干, 只能说一模一样。 据不完全统计,当一个老师露出这种笑容时,接下来有99%的概率要宣布不太动听的消息。 不过,这一次,*T 李姐并没有直奔主题,而是一个劲夸他们口语漂亮,持续了足足有十分钟。 类似的夸夸模式在一中其实是不太常见的,因为这里从来不缺优秀的人。 但他们两个无疑是近年来尖子生中的佼佼者。 顾慕尘有个干妈,是梧大从牛津挖回来的年轻教授,跟他亲妈曾于同一个课题组共事。于是,顾慕尘童年时期的启蒙读物是《Cell》一类的顶刊,全天候双语教学,练就一口地道英音。 尹见素这几年倒没生活在那么浓厚的英语环境里,但她的语言天赋在生下来的时候就点满了,加上后天也没松懈过,在人才辈出的一中也算得上优秀。 因此,暑假的时候,两人的托福首考都拿了满分。 本来只是前天课间的时候,赵珂宁随口一问,他俩随口一答。没成想,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全年级——包括老师办公室。 在此之前,大家只知道这俩人英语水平高,没想过会这么高。 所以,领导来问上台翻译的学子人选时,全年级的英语老师都毫不犹豫就推荐了尹见素跟顾慕尘。最关键的是——这俩娃娃形象一级棒,绝对给一中长脸。 李姐终于讲完了正题,靠在软椅上,笑得一脸灿烂。她表示自己非常民主,他们有权拒绝。只不过,拒绝无效。 得。 也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可以直接说的,不必铺垫如此漫长。 尹见素跟顾慕尘交换了下视线后,齐齐望向李老师,点了点头。 李姐露出胸有成竹的欣慰,朝他们道:“你们可以商量一下分工,哪个负责艾琳娜,哪个负责诺奖教授的翻译?” 闻言,顾慕尘问:“诺奖教授具体是哪位?” “布莱恩,前几年经济学奖得主。” 不是沈彦兮导师就好。 顾慕尘松了口气,很快作出决策,凑到尹见素耳朵边:“那我负责艾琳娜,你负责布莱恩。” A国竞选总统时,除了以往政绩因素外,靠的就是公开演讲来拉票。每次正式发言,少不得长篇大论。他们第一夫人的演讲能力也毋庸置疑,最短也要十五分钟才能结束。 每天早上,尹见素晨读时间长了,声音都会明显哑一点,还要喝好几次水来润喉咙。 要全程翻译下来,嗓子不得累坏了? 相较之下,校庆请来的人不少,布莱恩教授的发言必然不会太长。虽然多半涉及一些专业术语,但他完全相信尹见素的词汇量。 短短一秒间,顾慕尘就完成了多维度考量。 尹见素却没想这么复杂,不过也没什么异议,点头应好。 李姐看着俩人咬耳朵,脸上笑容逐渐变质。 笑得尹见素心里直发慌,道了个别就匆匆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场所。 顾慕尘倒是坦然得很,迈着大长腿,慢悠悠跟在人后面。 尹见素头上扎着他送的发圈。青丝被微风吹起几缕,舞动的轨迹优美轻盈。 顾慕尘看得心情舒畅,手痒拂过那截马尾*T 尖。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飞快收手。 走廊瓷砖被保洁阿姨拖得锃亮,背后阳光也正盛。 尹见素看着地面上清清楚楚印着的细长影子,心道:顾慕尘怕是真傻了。 但不知为何,她的嘴角悄悄上扬起来。 然而,俗话说的好,校领导的心思比六月的天气还善变。 两人才刚坐回位子,就又被喊去英语办公室。 据悉,领导们嫌全程翻译埋汰,搞的好像底下学子听不懂一样。几番商谈后,取消了英译中的环节,只保留了校领导开场致辞的中译英环节。分工还是按照之前定的来。 任务量大幅减少,他们两个当然没异议,欣然接受组织安排。 * A国第一夫人访华,涉及到两国邦交问题,其安全问题受到高度重视,市容跟校容都整改一新。 市政府出资,为一中及周围街道添了好些个垃圾桶,教学楼也重新整修了一番。 大家一边吐槽这种崇洋媚外的风气,一边暗搓搓享受更好的教学环境。 除此之外,一中的安保措施也加了一层又一层。 后门封锁,只留下正门供出入,致远楼和高三楼的人不能再绕近道。一到上学跟放学的时间段,门口就堵得水泄不通。 学校原本有两截未覆盖铁丝网的围墙,逃课的人基本都从那边翻出去。现在都补全了,还通上了电。 通电第二天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尹见素在墙根下头看到一只通身发焦的麻雀尸体。 秉承着慈悲为怀的生活理念,她为那只硬邦邦的可怜鬼默哀了三秒钟。 尹见素没想到,下一次要默哀的对象,竟然是她自己。 老徐也是心大,连进门要过安检都没叮嘱他们,多半是觉得这些娃娃不会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 于是,新一天上学时,带了不该带的东西的尹见素,看着勃艮第红色大门下头、那套新增的安检装置,在心里亲切地问候了声老徐。 至于原因——她包里有两把刀。 一把是91mm的瑞士军刀。 虽然瑞士军刀的名字听起来很炫酷,容易令人联想到各种炫酷的动作大片,但其实只是各种小工具的组装。 诸如剪刀、镊子、开瓶器、螺丝刀、木塞钻……折叠在一起,小小一把,挂在钥匙扣上也毫无违和感。一般来说,尹见素包里这种规格的算不上管制刀具。 另外那把就不太妙了,是柄实打实的折叠匕首。她在斜阳路遭遇意外之后添上的,专门用来防身。 尹见素看着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开始想象——如果自己进门时,安检仪器响起来,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总之不会很愉快。 她环顾四周,在几棵梧桐树下发现五名身材魁梧的黑人。 人种特征太明显,就算穿着便服,也异常显眼。 更何况,那几人即使刻意放松了站姿,但放松后的姿态都一模一样。很难说不是同一个机构训练出来的。 ——不对。 这几名只是露在显眼处,来*T 混淆视线的。 隐蔽处藏着更多人。 街对面第三家店铺的二楼,有道鹰隼般的目光。 前方26米处,倚着黑色奥迪,漫不经心玩手机的那个人,右手插兜,鼓起的体积显然不仅装了只手。 大门口右边第二棵,最繁茂的梧桐树,上面有个人蹲着。全身都穿着同色系的绿,晃眼一看不容易分辨出来。 …… 光是这条街上,就有至少三十名经过严格训练的人。 人类进化了千年,生存环境越来越舒适,警惕心也越来越低。 这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现象。 因为世界上仍然危机重重。 所谓“意外”,就是人在无准备时所经历的事故。 因此,那些处于漩涡中心的人,会保有动物高度警惕的本能。 答案很明显了。 周围那些人全都是A国安全部特勤局派出的保镖,在他们第一夫人正式到来前,考察周围环境的安全性。 尹见素要是往附近垃圾桶里丢把刀,指不定就会被当成不法分子原地逮住。 她简单判断了下形势,绕了一大圈路,一直穿过两条街,到了圣琪。 确认附近没有保镖后,尹见素把书包移到身前,缓缓向那个绿油油的垃圾桶走去。 在掏出匕首的前一秒钟,她左边肩膀被人拍了下。 尹见素顺势回头一看,是方雨婷。正露出个惊喜的笑容,头发上还是跟第一次见面那样,挂着bling bling的发饰。 人生的巧合就是如此多。 尹见素很快抛弃掉plan A,张口就编了几个理由,将匕首暂存于方雨婷处。约好放学来拿后,就匆匆赶回一中上课。 作者有话说: 我们院有位教授的孩子从小就看顶刊abstract,还有哈佛的干妈教数学,我愿称之为世界的参差:) 第84章 正版在晋江 艾琳娜正式到来那日, 天色大好。 梧城一向没有秋天,即使夏季过去,余热也会一直持续。等到了十一月,直接入冬。 不过, 今天却难得秋高气爽, 温度适宜。 暮栖街两边清一色的黑色奥迪停放井然, 轮胎朝向与车身完美平行, 连夹角都没有, 是重度强迫症患者看了都要点个赞的程度。 汽车外围着两国记者。装备齐全,搭着三脚架、端着摄像机, 或蹲或站,不均匀分布在梧桐树底下。比高考那两天来的还多。 但他们看起来不太敢靠近一中大门。 因为那里站了几圈黑衣特警, 正持枪巡逻, 身姿挺拔, 目光如隼。 远远望去, 黑压压一片,蔚为大观。 进了门之后更夸张。周围环境的制高点全部被占据,埋伏着狙击手。一旦艾琳娜夫人出现意外, 他们就会毫不犹豫按动扳机。 从概率论的角度考虑,A国总统大抵能算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之一。 迄今为止,他们有过45个总统, 其中9个被当场刺杀, 30多个被试图谋杀。刺客来源更是五花八门,有政敌、有精神障碍患者、还有单纯追*T 求刺激的。 尹见素不太清楚他们总统夫人的被刺杀率。不过, 合理推断, 应该要低一点。 但不得不说, 即便如此, 这种夸张的安保配置多少还是有点瘆人了。 好在,大部分保镖都隐藏在暗处,绝大多数同学并没有觉察到那些动作片必备的狙击手。 怪只怪尹见素警觉性太高。 生活不易,见素叹气。 * 开场致词在明德楼的大礼堂进行,足够容纳几千人,专门为今天这种场合设立。 里面没安窗户,光线来自天花板上的顶灯,全都打开了,照得台下的阶梯式座椅敞亮无比。 礼堂整体装潢大气讲究。 相较之下,台上的布置可谓相当简洁。 外围放着低矮的绣球花,内层摆了圈用于打光的地灯,正中央只立了个一米一高的木制发言席。右边靠近角落处,简单立着个黑色话筒架。 后面垂着大屏幕,放了张简洁且朴素的幻灯片,上面只有两行黑字大字。 第一排写着:Wucheng No1. High School。 第二排写着:梧城一中。 背景是纯白色。 可以说,这种审美相当理工了。 同时也涉及到一些小小的外交艺术。 总体而言,这样的安排,正式庄严,给予了艾琳娜夫人足够的尊重。又不会显得过分讨好、卑躬屈膝。 过去的千百年来,儒家思想一直在我国占统治地位,其中庸之道的精神内涵也传承至今,讲究的就是一个调和折中。 尽管艾琳娜夫人抵达梧城之前,上头悄悄整改了市容和校容。但等人真正到来时,绝对不可能捧上天。 开玩笑,那多丢面子。 咱综合国力虽然仍旧比不上A国,那也是一直在提升的嘛。 学子们统一穿蓝白色秋季校服,整整齐齐入场,整整齐齐在深红色软椅上落座,完全找不到平时在走廊间嬉戏打闹的影子。 偌大的礼堂静谧如湖。 校长着一身黑色西装,踩着木制阶梯上了台,留下“咚咚哒哒”的脚步声,在礼堂中轻微地回响。 他站在右边那个简易话筒架前,开始致辞。 随后是程序化的鼓掌。 轮到顾慕尘翻译的时候,台下同学的掌声里才终于注入了灵魂。 他比校长高出一大截,话筒高度对他来说有点低。 于是,顾慕尘微微俯身,单手掌着话筒。 一开口,就惊艳了一大群人。 他说英语的时候,嗓音有种特殊的磁性。地道的英音,饱满、圆润,优雅得不行。像微风穿行林间,掠过树梢,轻轻留下一地松软叶片。 再配上那张无死角的建模脸,精准狙击前排女生的少女心。 高二一班的位置不算靠前。于是,尹见素只能隔着好多排座位,远远望着顾慕尘。 他身形修长,举止从容。对着台下几千个脑袋和全方位摄像机,依旧泰然自若,风度不减。 纤细有力的右手稳稳扶着话筒,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精致的手腕。 那上面好像缠了圈黑色的东*T 西。 可惜,就算尹见素视力5.3,在远距离面前,也派不上一丁点儿用处。 她无法分辨出那圈黑色不明物体,只能感受到全场少女们的蠢蠢欲动。 很好。 她默默攥紧拳头。 顾慕尘又在招蜂引蝶。 尹见素敏锐的洞察力,再一次毫无预兆失灵了。都没发现,前排离顾慕尘最近的那些人,反而更安静。只顾着面色不虞瞪着人群视线焦点的那个少年。 隔着十来排座椅,两人的目光,不偏不倚,对上了。 随后,他朝她笑起来。 像电影里刻意放缓的慢镜头,一帧又一帧,落入眼里。让身后的大片光芒顷刻失色。 尹见素只模模糊糊看到他上扬的嘴角,却也能清清楚楚还原出他笑起来的模样。 网络上有很多帖子,讨论少年气的要素有哪些。 似乎总要穿着白衬衫、踩着白球鞋,沐浴着午后阳光。 可尹见素觉得他们说的都太狭隘了。 真正的少年气才不和外界因素相挂钩。 真正的少年气是,就算穿着被无数人诟病的运动式臃肿校服,只要他一笑起来,全世界都沦为背景色,全世界都溢出少年感。 像被人猛烈摇晃的听装夏天,柠檬味气泡水争先恐后冒出易拉罐,清冽又张扬。 就如此时此刻的顾慕尘,就如每时每刻的顾慕尘。 而他,从几千个人中,精确无比地定位了尹见素的所在。 嘴里翻译也未停,丁点卡壳都没有,将一心二用演绎到了极致。 大抵是嫌躬着身子有点累,顾慕尘取下话筒,拿在手里。 尹见素回顾起他平时跟自己说话的场景——似乎经常俯身,与她目光平齐,眼睛里只装着她一个人。 可现在,她坐在后面的阶梯座椅上,比讲台高出一截。 所以,顾慕尘不需要俯身了。 他隔着几十米,将视线投向阶梯座椅上乌泱泱的人群。 只有尹见素知道,他是在看她,也只在看她。 台下人都望着这位熠熠生辉的少年,可他眼里只装了自己。 周围人群似乎都消失了,偌大礼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顾慕尘好听的声线,通过扩音器,分毫不差送入尹见素的耳朵。 本该似微风亲吻林梢,不知为何,她心底却若狂风过境,呼啸着吞没全部心跳。 后来,艾琳娜夫人是怎么上台的,尹见素也记不清了。只呆滞地随周围人一同起身,一同鼓掌,再一同落座。 青柠味从左侧袭来时,尹见素的思绪才彻底回笼。 顾慕尘坐在她旁边,用气声问她:“我刚刚表现得怎么样?” 明明前一分钟在台上时,气质还十足精英。可现在,他顶着头蓬松柔软的黑发,双眸亮着莹莹的光,表情像极了找大人撒娇讨赏的小孩子。 尹见素的心跳又漏了一拍,慌忙回他:“很好。” 顾慕尘心满意足,噙着笑坐正身子,听艾琳娜夫人演讲。 顺带着毫无由头地拉过尹见素的手,圈在自己掌心。 尹见素这才看到他右*T 手手腕上那圈黑色不明物体——是她之前那根“断了”的发圈。 怪不得前排那些能够清楚欣赏顾慕尘美颜的女生,反而更平静,因为她们同时也看得清这根皮筋。 男孩子手上的皮筋,跟成年男士无名指上的戒指,是差不多的道理。 都是一种无声的宣誓。 宣告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通往他们心房的门已经关闭。 尹见素也忘了计较他骗自己发圈的事,刚刚那点小小的不愉快顷刻间烟消云散。 ——不对。 她刚刚才没有不高兴。 她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尹见素偏过脑袋,悄悄弯起嘴角。 顾慕尘发现,探过头,压低身子,从下往上望她。也不说话,眼里笑容的含义已足够明显,狡黠又戏谑。 尹见素压下嘴角,没被握着的那只手抬起来,试图推开他鬼鬼祟祟的脑袋。 最终被顾慕尘一并扣押。 艾琳娜夫人前面的演讲都没听入耳,只赶上她夸顾慕尘口语优秀的那句。 听到自己名字的男生很快坐正身子,微笑以对——尽管台上的人看不到。 顾慕尘是偷偷溜回来的,艾琳娜夫人不知道。 好在,对方也不是非要看到他的踪影,按原节奏继续自己的演讲。 但周围其他人发现他的存在,都齐刷刷投来目光。 顾慕尘面上波澜不惊,表情一本正经,谁也想不到他下面的手正攥着尹见素的。 不过,氛围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存在。 顾慕尘和尹见素坐在一起,画风和谐得聪明人一眼就看得出来桃粉色气泡。 于是,和那些女孩子对上视线后,尹见素听到了她们心碎的声音。 真是太遗憾了。 可这个男孩是她的。 尹见素迎着她们的打量,浅浅微笑,要多甜有多甜。 眼里的光芒一瞬间熄灭是怎样一副场景? 就是现在这样了。 少女梦破碎后,前左右的人整齐划一转回身子,在心里愤愤感慨:狗子何辜! 顾慕尘心神荡漾,在椅子上笑得花枝招展。 尹见素面色不善觑着他,用气声警告:“不可以得意忘形。” “好。”顾慕尘应得麻溜,笑容却分毫不减。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曾经好几次试图让见素黑化,然后发现,如果小顾在的话,见素实在很难黑化 第85章 盗版网有误 这天晚上, 不出意料的,一中又上热搜了。 还一次占了俩。 第一个热搜是:#艾琳娜 梧城演讲# 第二个热搜是:#梧城一中到底有多牛?# 尹见素手机里本来没安微博,但想到今天上台翻译的是顾慕尘,就下载了一个。 她洗完澡, 窝在床上, 点进第一个话题, 首条微博是艾琳娜夫人的演讲视频。 校长的开场致辞跟顾慕尘的翻译也剪进去了。 尹见素点进评论区, 不出意外, 第一条就在夸顾慕尘。 [这个男生的口语也太棒了吧!本大学牲落下不学无术的眼泪] 楼里第一条回复是:[本研究僧含泪+1] 看起来,现在高等院*T 校的教学水平普遍不太乐观。 尹见素退出楼中楼, 后面紧接着是—— [那个男生声音好苏!我耳朵直接三胞胎!!] [???怎么前面都在夸那个男生??艾琳娜才是主角吧。所以,他!好!帅!啊!] [我直接嗨老公!] …… 一路下滑, 尹见素的笑容逐渐凝固。 直到她看见稍微理智一点的回复:[姐妹们冷静一点, 他还未成年!!] 尹见素反手就想点个赞, 结果跳出个消息提醒——得, 还得先注册账号。 费了点时间注册账号后,她终于返回去成功点了赞,结果楼里的回复是——[年下他不香吗?] 尹见素气呼呼翻了个身, 把手机丢到一旁。由于用力过猛,席梦思的弹簧床垫轻轻颠起。 她整个人趴在床上,脑袋埋在臂弯里。 才吹干的头发散落下来, 草木味在空气中晕开, 将周围化作秋日丛林。 而尹见素躺在林间,像只无精打采的麻雀。 天花板上的顶灯安安静静晒着这只蔫巴小鸟。 趴了一会儿后, 尹见素转正脑袋, 把下巴搁在右边胳膊上, 伸出左手, 开始在床单上画圈圈。 最后,她将那个圈圈想象成顾慕尘的脑袋,戳、爆。 看着那圈凹凸不平的小型撞击坑,尹见素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她一骨碌支起身子,半跪在床上,展开五指,手忙脚乱将那片皱巴巴的床单抚平,以求彻底销毁罪证。似乎这样就能把刚刚那种陌生的别扭心思毁尸灭迹。 那些网友很明显是在口嗨嘛,她怎么这么小气? 冷静,尹见素,不可以忘记自己的人设。 人类本质上就是一堆化学物质的复合体,情绪的产生也无非是各种神经递质耍起的恶趣味把戏。 体内激素水平可以影响情绪,外界环境刺激也可以影响情绪。 尹见素深谙此理,可她现在不太想深究自己这种忸怩究竟有什么生理机制。 因为,这实在是太太太太别扭了。 尹见素像鸵鸟埋进沙子里那样,将脑袋埋进枕头里。 这显然不是一个成熟的人应该有的反应。 她也不想这么扭扭捏捏的——可是她喜欢顾慕尘诶。 尹见素在床上打了个滚,最后仰面对着天花板。 算了。 幼稚点就幼稚点吧。 她本来也不是大人。 这个年纪的天衣无缝不叫青春,叫假想剧本。 滴水不漏的镇静也并非成熟,而是精神早衰。 莽撞是神明赐予少年人的特权,因为他们收走了这群人的瞻前与顾后。往前是星辰大海,往后亦有满怀盛夏。 认清这一点后,尹见素整个人都晴朗起来。 她拿起手机,给所有夸顾慕尘的评论全都点了个赞。 随后,她退出这条微博,点进后一个话题——#梧城一中到底有多牛?# 下面第一条评论是: [梧一老师教育学生:不好好念书,二天去隔壁读大学(他们隔壁是梧大)狗头.jpg] 这的确是事实,所以梧大别名又叫梧城*T 一中附属大学。 不过,自从这句口头禅火出圈之后,学校老师已经收敛很多了。 楼里第一条回复:[???985大学当垃圾桶,这么狂?] 这话语气太冲,尹见素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一中在其他地方知名度这么低吗? 然而,看到下面回复,她眉头就舒展开来—— [楼上对梧城一中一无所知] [每次梧城一中一上热搜,梧大就要躺枪,咱梧大学子就是说泪目了家人们] 后面为他们一中说话的基本都不是本校学生。 除了一条—— [高考失利,去了所垃圾211,面试的时候本来就要被刷了,结果面试官听说我是梧一毕业的,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这类事迹尹见素之前倒是没在学校听说过。 毕竟,除了top 2和国外一流名校外,大部分校友都不太好意思公开回母校探望。 即便回来,也就去老师办公室叙叙旧,而没勇气到教室里跟学弟学妹唠嗑——他们称之为丢人现眼、公开处刑。 除了那位高二下期文转理,开局理综只能考一半分数,用了一年多时间,最后裸分上了F大的学姐。 就算放在一中,也相当励志——如果忽略掉她那个独.裁亲爹的强硬施压。一年到头不关心孩子学习,等发现人学文之后,二话不说让女儿转理。 属实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尹见素听了都想笑。 相较之下,尹浩松都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 诸如此类的辉煌事迹在一中浩若烟海,随便摘出几例扩写,都是普通学生看了要直呼爽文的程度。 所以,这个话题下面,外人一水儿夸赞梧城一中有多么多么牛。 遗憾的是,尹见素生来就要手摘星辰,双眼只着于群山之巅,正如华坪女高的校训那样。* 所以,山脚和山腰处那些人的吹捧,并不是很能引起尹见素的虚荣心。晃眼一扫,很快就退出了。 手机界面停在热搜榜上,处于正中位置的是——#从此校园文男主都有了脸#。 直觉告诉她,这个话题跟顾慕尘有关。 尹见素点进去,果不其然,放着顾慕尘今早在台上的九宫格美照。裁剪一下,可以直接作手机壁纸。 下面评论清一色喊着:老公/我恋爱了/啊啊啊我可以/这个月做梦素材有了/呜呜呜他在对我笑诶! 尹见素撇了撇嘴—— 顾慕尘分明在对她笑。 她点开那些图片。在现场没看清的笑容,此刻清晰起来。 眉眼弯弯,温润清朗。带着夏日的风,掺着青柠的香,干净又温和。像漫天星河轰然坍塌,尽数坠落在他的双眸,勾连一片绮丽繁华。 白皙精致的手腕上,静静躺着她那条编制款的黑色发圈。 ……这谁见了不心动? 尹见素按住自己怦怦乱跳的小心脏,一张张点击保存。 然后接着看这群人是怎么夸顾慕尘的。 只两分钟的功夫,评论区风向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T — [姐妹们,仔细看,他手上戴着根女孩子的小皮筋!!!] [我看了视频,他全程右手拿话筒,刚好露出那根皮筋,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而且他眼睛一直盯着同一个方向,笑得也超级宠!!绝对是在看喜欢的女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里的光是藏不住的!!] [“台上少年熠熠生辉,站在万众瞩目之处,骄傲且明亮着。掌声向他奔涌,荣耀为他加冕。 掌声于他不过寻常,荣耀于他浮云一场。他眼里只装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戴着一根发圈,宣布心有所属。将全部爱恋展露在聚光灯下,明澈透亮。 是明目张胆,也是不动声色。专属于年少的赤忱、坚定,与温柔。”] …… OK,前面画风都很正常,长评也很有氛围感,直到—— [!!!天呐,这个男孩子也太!会!了!我已经脑补出一百万字校草学神×娇软甜妹的校园小甜文!] 莫名变成娇软甜妹的尹见素:? 她承认顾慕尘是很会,但校园文女主一定要娇软吗? 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它不香吗? 缺乏任何高光与亮点,只放上“娇软甜妹”四个字,听起来就像某种新型菟丝花一样。 好像她们女孩子的毕生追求仅仅是被一名优秀的男生喜欢,至于人生价值……哦,没有价值。 诸如毁灭世界——不,改造世界,这种人生抱负,连点儿影子都见不着。 尹见素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好巧不巧,旁边茶几上,正好放着巴金的《秋》。 里面有个超酷超飒的女性角色,名叫淑华,说自己“可以拿支枪拿把刀开辟出一个新世界来”。 看嘛,男作家笔下的女孩子也有青云之志。 ……她都在想什么? 站在自以为是的高处,端着不可一世的高傲,俯瞰跟自己不同的灵魂,清高得丑陋。 尹见素浸润着头顶吊灯苍白的凉薄光芒,阖上眼皮。 世界上有七十亿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活法。 小女孩沉溺于糖果色幻想,挺正常一件事。 如果可以的话,大家都希望什么都不做,全世界就朝自己奔来。 如果可以的话,大家都希望生来就耀眼,顺风又顺水,众星捧着月。 如果,可以。 只是活在“如果”里,需要运气,而尹见素……没有那种运气。 作者有话说: *华坪女高校训:“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高二下文转理最后裸分上F大的例子是从一位老师那听来的 咱就是说太喜欢这些闪闪发光的女孩子了 第86章 盗版网有误 接下来的时间似乎被人按了加速键, 班上好些人忙着准备竞赛。 教室里整日充盈着咖啡与茶香,连课间的打闹声都少了一半。 十一月的时候,尹见素杯子里万年不变的碧螺春换成了星巴克的黑美式。*T 苦得就像板蓝根煎汤——大多数人只喝过板蓝根冲剂,天真地以为它是甜的, 这绝对是人类史上最大的错觉之一。 不过, 苦味能使人清醒, 咖啡.因也能使人清醒。 亚洲整体人群对咖啡.因的耐受程度偏低, 尹见素更是高估了自己的体质。 喝了几口, 半小时不到就开始冒汗,连带着心率也直奔100+。 交感神经系统活跃得像要演奏一场交响曲。 顾慕尘很快发现异常, 指尖在她右手桡动脉搭了半分钟,凉意从皮肤相交处上传——她的手太冰了。 顾慕尘锁起眉, 一手给她供暖, 另一只手伸向那杯星巴克, 作势要倒掉。 尹见素试图拽住自己的杯子:“多喝几次就能耐受了。” “你还想建立咖啡.因耐受?”顾慕尘眯了眯眼, 表情很危险。 尹见素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蝴蝶扇了扇翅膀。 顾慕尘接着道:“如果是为了竞赛,你根本不需要多花时间准备——你最近精神越来越差了。” 她眼底那片乌青, 像钴料燃烧,在底釉上点染成团,化作漂亮又易碎的青花瓷。 凉风灌入, 灰蒙蒙的天空好像快要死去。 这个季节的雀鸟不再啼鸣, 空气安静得像能滴出水来。 尹见素与他对视一小会儿,转移视线, 垂下眼睫:“冬天本来就容易犯困。” 顾慕尘打量了她很久, 眸子浸了墨, 一点点晕开。 最终, 他只是拉上教室的窗帘:“困就睡一会儿。” 她可以跟他分享开心,分享可爱的幼稚,也可以跟他分享离经叛道的世界观。 至于深处那些尘封的惶恐与茫然,只有在她偶尔的崩溃中,才会漏出一点点,给他瞧一瞧。 基因编辑的副作用、药物的不良反应…… 面对未知的威胁时,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坦然。 但大多数时间里,尹见素表现出来的,仍旧是无坚不摧的模样。 好像就算没有顾慕尘,她的世界也只会停下一小会儿,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启动。或者……干脆毁灭。 换作几个月前,尹见素稍微向他靠近一点点,或者敞开一点点心扉,就能换得顾慕尘彻夜难眠的欣喜。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喜欢”也不再满足? 想尽数占为己有。 心动归他,欢喜归他,连带着所有彷徨与胆怯,她的一切,都归他。 不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 复赛、决赛、与冬令营,在兵荒马乱中匆匆而过。 寒假的时候,尹见素又回了趟烟城。 沈老爷子去世,要举办葬礼。 考虑到沈家老宅地处偏远,周围地区连家药店都没有,这次出发前,尹见素在梧城就先买了瓶眼药水。 到现场的时候,果真派上了不小的用场。 尹见素先环视了眼周围的亲戚,只看到两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 都站在她左边,泪眼涟涟,悲痛欲绝。 看到尹见素面无表情的脸庞时,连哭嗝都惊断了。 尹见素跟他们对视三秒后*T ,默默把头转向右边。从裤兜掏出眼药水,仰起脑袋,往左右两只眼睛各滴了一滴。 再往左转头时,尹见素已经落下两行热流,泪眼汪汪。 那两个人哭到一半,看到她这一顿操作,硬是忘了挤眼泪。 同步酝酿一番,揉了揉眼睛,再一次泫然欲泣。 尹见素:…… 她小时候跟这位外公没有过什么交流,从之前那几次无话找话的谈心中就可以推断出来。 所以,尹见素站在这个地方,实在尴尬得很。 除了血缘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真是件奇妙的事情。 就算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情感,天然的血缘关系也提供了强有力的黏合力。 所以尹见素只能机械地模仿周围亲戚的表现,然后在心里大逆不道地感慨这种人造道德的神奇性。 是的,人造道德。 基于世俗伦理体系而成的道德观,由“人情”培养而出,虚幻缥缈得像梦里的乌托邦。 但世界需要这种规矩。 这个世界有两套规则,一套在明面上,一套在暗地里。 明处堆满了亲情、道德、公平、正义。尽管大家心底不一定不认同,表面上也要规规矩矩地遵守。 至于暗处那套,藏了利益、疯狂、残忍、贪婪。藏着人类基因中镌刻的丑陋面。 啧。 怎么一到沈怀瑜老家,她所有蛰伏的离经叛道,都被勾起来了? 因为…… 尹见素脸颊那两行泪已经干了,黏在脸上,冷冰冰一串。像凝固的浆糊,把皮肤也扯得紧绷,怪不好受。 她费力挤出两行新的泪,沿着风干的泪痕下流,覆盖完毕后,抬手抹去。 几根睫毛沾了点水珠,黏在一起。 于是,透过这双眼睛看到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天地化作一片茫茫的白,其间夹杂几缕突兀的灰。 沈怀瑜的规则,一直都是暗处那套。 被“全面封杀”的科学家,还能够使用27亿美元的超级计算机。 再聪明的人,也无法凭一己之力,造出这样的机器。 更何况,超级计算机运行时功率惊人,光是耗电量就难以遮掩。 很显然,背后还牵涉了不少组织。 庞大的利益体系,不为人知的实验项目…… 尹见素绝非温室里生长的花朵,可她这几年所处的环境的确近乎象牙塔。 毫无疑问,她拥有超过常人的敏锐洞察力,但缺乏足够的实践经验。 只能用贫瘠的想象力,一点点拼凑、拆解,以探究金字塔的巅峰——究竟浓缩了什么? 他们是想追求人类世界的进步,或者仅仅为了一己私欲? 又甚至,根本没有缘由。 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 尹见素对它的真实面目所知甚少。 * 守完灵的第一个夜晚,尹见素困得不行,一沾床就睡着了。 那片久违的虚无又进入她的梦境中。 不对,不是虚无。 这里有时间、有空间。 但没有光线,没有声音。 这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黑屋子。 这里有边界。 因为……尹见素正*T 把自己的头,往它的边界撞。 那是一面铁铸的铁墙,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又凉又硬。 “咚——” “咚咚——” 沉闷声响被冰冷的墙壁反射,一圈又一圈,像海面泛起的涟漪。越传越远,越传越弱。 密闭空间里唯一的声响,交织成细细密密的一团,往她的耳朵里钻,像烦人的蚊虫。 但蚊虫赶得走,这些声音却消不下去。 直到尹见素停下的那一刻。 血管破裂开来。 一根、两根…… 滚烫的液体从血管里奔涌而出。 一滴血珠、两滴血珠…… 一片血,顺着鼻梁滑落。 仿佛电影里刻意放缓的慢镜头,流过皮肤时,细微的触感清晰得惊心动魄。 浓郁的赤红色蔓延在她的眉目之间。如果有光线的话,一定美得不成模样,会比洛可可风格的油画还精致。 铁锈味在空中弥漫,绽开一朵朵血色玫瑰。 尹见素顺着墙壁,缓缓垂落。 这副瘦小的身躯,软若无骨。 她像一株鸢尾,无声地凋零在夏天。 梦境画面倏然一转。 尹见素额头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凝结成块,粘在伤口处,又脆又薄。 剥离肌肤时,会带起一股新鲜血流。 痛觉能使人保持清醒。 她一点点撕开血块,任由滚烫液体重新淌过眉目。 睫毛被浓稠的血黏成一团。 不过也无所谓了。 在没有光的世界,视觉是多余的。 尹见素双手松垮垮抱着膝盖。靠着墙,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要与这间屋子融为一体。 周围是无孔不入的冰冷、黑暗,与寂静。 没有人来看她,没有人跟她说话。 屋子里只有尹见素,和她自己。 直到旧的天地全部灭绝,她才重新活过来。 尹见素拖着疲倦的身体,在黑暗中摸索什么东西。 摸索……一把钥匙。 她想逃离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 不,她要逃离的,是别的囚笼。她自己建的笼子。 可钥匙被她弄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尹见素没找到自己的钥匙,但她从那间黑暗的屋子里出来了。 她转而坠入一片海。 无边无垠的大海。 波浪翻腾,粼粼生辉。阳光尽数倾泻,仿佛要将这片海域点燃,燎然金色全盛进眼眸,耀她致盲。 海浪拍打礁石,溅出雪白花朵。鹈鹕徘徊其上,翅尖带起一点波光。 尹见素是在烟城长大的,每走几步路就能见到一条河。 所以,游泳是必修课。 但她不摆臂、也不拨水。 尹见素只是静静地沉入那片海,若枯叶落入土壤。 黑发散开,像柔顺的海藻,在故乡肆意生长。 无数泡泡从她指间缝隙穿过,比夏天的气泡水还透亮。 咸腥的海水涌入口腔,涌入耳膜,涌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干涸在皮肤上的血流动起来,飘散在水里,晕开淡淡的红。 肺泡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就快要裂开了。 尹见素隔着海水,安静地望头顶的太阳。 太阳明亮又清澈,正温柔地注视着她。 光线一点点模糊。 有只手抓*T 住了她,纤长的、有力的。 尹见素回到岸上,空气重新灌入肺部。 抓住她的人……又看不清。 只能看见锁骨下那颗淡褐色的痣。 还有他背后那片房子。 像旧金山的恶.魔岛——以联邦监狱闻名,关押过不少知名重刑犯。 * 尹见素醒过来了。 脸上沾了片冰冷的湿润。 明明才醒,脑子却困得很,像做完一场清明梦。 自从上次跟沈怀瑜对峙后,类似的梦境就再未出现过。 ……上次的对峙。 尹见素从床上直起身子,屈起食指,揉了揉眉心。 她之前以为是远距离心智控制。 现在一想,完全不可能。 超出现代科技太多了。 要真有这水平,以沈怀瑜的疯狂程度,世界早变样了。 至少要在大脑皮层上,安装相应的接收器,才有可能实现超距心智操控。 尹见素仔仔细细检查了遍自己的头皮——没有疤痕。 开颅手术怎么可能不留疤? 只是潜意识投影么? 但,昨夜那场梦……未免太过真实。 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 连血液贴在皮肤上的粘腻、海水灌入肺泡的刺痛,都那样清晰。 可无论是烟城,还是梧城,都不存在那样的海岛。 第87章 盗版网有误 收假返校时, 梧城的天气冷得很。 林沐白这段时间越来越火,班里讨论他的女生也越来越多。 放眼望去,好些课桌上都摆着林沐白的海报,几乎可以与霍金的《时间简史》分庭抗礼。 赵珂宁的心情宛若乘着火箭, 一溜烟升空, 课间经常逮着见素安利自家爱豆。 他们粉丝后援团最近流行的洗脑, 哦不, 刷屏口号, 叫“向全世界安利最好的林沐白”。 迷恋使人盲目,谁也逃不掉这个定律。 赵珂宁前些日子还是对《资本论》颇有见解的富商亲闺女, 转眼就沦落成新鲜待割的韭菜,令人唏嘘。 尹见素忍下了告诉她林沐白吸.毒的冲动。 倒不是从小道消息听来的, 尹见素对娱乐圈八卦不感兴趣。 林沐白本人的面貌, 已经显示许多端倪了。 眼神呆滞、面色发青、黑眼圈严重、口腔黏膜溃烂、双颊轻度凹陷、脸上还有些“痘痘”…… 如果近距离看, 或许还能在手上发现注射器留下的针眼——就跟12年暑假的尹见素一样, 两双胳膊扎得像筛子。 甚至不止林沐白。 感谢美瞳、化妆品、PS技术、粉丝滤镜以及公司营销,才让他们火成这样。 那些人的倒塌只是时间问题。 她还是不要把那么淋漓的真相,捧到这些十六岁的少女面前了。 况且, 人均期望寿命已经延长到了76岁。谁又能确保自己活个几十年,还没吃过饭店黑心老板加的罂.粟粉? 就拿暮栖街13号之前那家火锅店来讲,顾客的评价全是“吃了还想吃”——最后开张不到一个月就关门了。 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阴影, 自人类社会建成便如此。 但世界在少女们的面前应该是闪着光*T 的。 * 生活就这样在往复的倒春寒中平平淡淡地前进着。 直到三月中旬, 气温才逐渐暖和起来。 不过,周二早晨的时候, 天空又恢复了一片灰蒙蒙, 粘着几朵墨黑的云。 尹见素走在路上, 在途经梧大的那个十字路口, 隔着几十米,就瞧见一片乌泱泱的人。 那群人以女生居多,从穿衣风格推断,像梧大的学生。 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捂着嘴窃窃私语,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同一处—— 一名黑发青年。 白衬衫,黑裤子,脚上穿着双黑皮鞋。 离得有点儿远,尹见素看不清具体细节。只知道那个人身形颀长,仪态也非常优雅,静静站在那里,和周围人群的画风迥然不同。 世界是喧嚣忙碌的彩色,他是安静淡泊的黑白。 远远望去,像一部时光里沉淀的旧日默片。 连风声似乎也为他凝固。 大概是位美男子。 尹见素淡淡一瞥就收回好奇心。 刚好错过对方朝她投来的视线。 交通信号灯快转绿了。 尹见素加快脚步,赶在绿灯亮起时,踏上斑马线,与那群人错身而过。 一切都与往常别无二致——除了一阵临时改变方向的脚步。 在人行道改变方向? 鞋跟踩在柏油马路上,发出的声音轻微又干脆。 穿的皮鞋。 步伐跟尹见素的一致。 她迈左脚,后面的人也迈左脚。 是在跟着她? 感谢从云间冒出的阳光,沥青路上勾勒出模糊的影子。 按照地球6.4x10^6 m的半径来算,日地连线最大的角度是4.3×10^-5 rad,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阳光可以近似看作平行光。 那么,根据她自己真实身高与地面影长的比例关系,估算后面那个人的身高,大约在186~188cm。 穿皮鞋、身材高挑。 是刚刚那个疑似美男子的人? 事实证明,尹见素根本不需要进行这些推理。 因为,才过完街,后面那个人就喊住她了。 “小同学——” 声音温润,不疾不徐,像微风拨开林间晨雾,草叶婆娑,流下清寂的回音。 她顺势转身,直直撞进那人的眼中。 非常漂亮的一双眼睛。 内勾外翘,眼尾微微上挑。眸子极清,又极浓,如一盏秋月。 月亮似乎总象征着清冷与孤寂。 然而,由月亮拉丁语“luna”衍生出的“lunatic”,意思却是错乱与癫狂—— 你以为一尘不染的月亮,不动声色地剥夺着你的理智,引诱你为她疯狂、为她沉沦。 西方人为此创造了一个专有名词,“the Lunar Effect”,月亮效应。 他们把某些怪事归咎于月亮。所以狼人总在月圆之夜变身,所以鲁迅的狂人也在月光下发病。 十九世纪时,英国人认为月圆之夜犯下的罪行应该减轻——它甚至在法律上成立。 月亮是诅咒、是欲望、是高高悬挂的孤独。带着震慑世间一切生灵的力量,偏偏看不*T 清,也摸不透。 就像她面前的那双眼。 分明藏着极烈的情绪,如陈酿红葡萄酒在热力作用下不断翻腾,带起滚烫气泡,醇厚而浓郁的芬芳散发在空气中。 偏偏……还极力压下。 尹见素不自觉地注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转移视线。 她看不透那双眸子里的情感。 可能因为对方是沈彦兮,自带光环的一位人物,天生就和聪慧二字挂钩。 所以,连带着眼底的情绪,也附上了难以揣测的深意。 他的五官比校史馆那张照片上长开不少,好看得很。黑发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油画的质感。 是一种与顾慕尘不一样的好看。 顾慕尘像夏日的阳光,爽朗清透。 沈学长像……月亮。可能是经历过岁月沉淀,透着成熟的气质。 对视了将近半分钟,尹见素才想起打招呼:“沈学长?” 沈彦兮张了张嘴,似乎酝酿着一大段话,开口时只化作了两个字:“是我。” “您是要回一中?” “我有这么老?”沈彦兮已经彻底压下眼里那团不明情绪,歪头,语气轻快地跟她开玩笑:“我只比你大了不到四岁,不必用敬称。” 他怎么知道她的岁数? 她有什么年龄特征么? 尹见素眨了眨眼。 沈彦兮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走到她身边,唇畔带着浅笑:“太久没回来,都有点儿记不得路了。方便带我重新认认路么?” 尹见素点头:“当然。” 对话展开得莫名熟稔。 沈学长分明是要去梧大的。只是因为看到她,临时改变了行程。 他的导师斯蒂芬教授今年要与梧大展开合作。 之前在检测机构里,那群梧大毕业的学子谈论过这件事。 但他们竟然没有纠结——为什么一名诺奖教授,会毫无预兆宣布跟梧大合作? 不过梧大的事跟尹见素没有关系。 沈学长跟她搭话,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无针对性。沈学长仅仅认出她身上的校服,临时起意,想回母校看看。 第二种,沈学长……认识她。 尹见素抬脚往暮栖街走去。 清风习习,将街边梧桐的伶仃阔叶吹得萧瑟,凄凉落地。被行人的鞋底践踏,踩成了狼狈的形状。 旁边一直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而且,他刚刚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 尹见素正试图寻找套话策略,就被前面行人的二手烟打断了。 世界上绝对不会有比焦油尼古丁混合物更令人暴躁的存在。 二手烟草烟雾是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列出的1类致癌物,在公共场合排放二手烟的人四舍五入就等于蓄意投毒。 尹见素皱起眉,朝投毒者的背影掷去相当凌厉的一记眼刀。 那位叛逆少年大概觉得自己抽烟的样子很帅,走路的姿势也拽得跟小脑发育缺陷一样。 可尹见素只想爆掉他的狗头。 “你讨厌烟味?” “对。” 她盯得太投入,所以没看到旁边人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扔进*T 旁边的垃圾桶。 一支就要上百美元的雪茄,整整一盒,就这样随意地落入“不可回收”的红色铁桶里。和香蕉皮、甘蔗渣,以及各种脏乱的垃圾躺在一起,结束了它短暂的寿命。 尹见素只听见“欻”的一声响,连那盒雪茄的残骸都没看见。 她朝旁边的人看去,只对上沈学长浅浅的笑:“把那个人超了吧。” 尹见素郑重点头。 两人加快脚步,将那个在大街上穿着圣琪校服抽烟的拽哥超过。 空气瞬间变得清新起来。 尹见素这才留意到沈学长身上的气味——他喷了香水。 佛手柑和雪松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淡淡的清香交错浮动在空气中,低调又优雅。里面还掺着一缕不知名的气味。 像一片雨后森林,地面铺满了厚厚的松针,林木豁朗,青山莽莽。 太精致了。 这么精致的理工男,还真是很少见。 除此之外,沈学长的衬衫也是新的——袖口很容易磨损,但他那里一点磨痕也没有。 上面还缀着水蓝色袖扣——可能是蓝宝石。具体是不是,要在显微镜下观察了才知道。 但,看到学长胸前口袋里的钢笔时,尹见素觉得真货的可能性偏大——那支钢笔是万宝龙的高级限定版。笔身密镶蓝宝石,内尖是18k金。 ……正常人都该当收藏品供起来的吧? 不对,正常人可买不起价值百万的钢笔。 A国搞研究这么挣钱的吗? 还是说——IMO金奖得主,都去华尔街兼职了? 沈彦兮见她盯着自己胸前,问道:“喜欢这支笔?” 不等尹见素回答,他就取下那支钢笔,递到人面前,歪头笑着:“送你?” ? 这是什么发展? 她的幻觉……又加重了? 凛风穿过繁华街道,穿过熙攘人群,携带着久违的凉意。在尹见素的脸颊,留下一个情人般的缱绻轻吻。 凉意从风吻过的地方,向心脏蔓延。 尹见素转而掰了掰手指——还是锐角。 她没在做梦。 至少,躯体是清醒的。 沈彦兮看到她的动作,笑意转瞬消失,眸子里的暗色一点点晕开。 第88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后来当然还是没有收下那支万宝龙钢笔, 带着学长到了一中门口,礼貌地向人道了别,就朝自己班上走去。 沈彦兮在勃艮第红大门下驻足,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瘦削、挺拔, 像支纤长的鸢尾, 在清寂晨曦中寂静地盛开。 无暇和煦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叶片, 在她身上洒下碎碎的金。 她行走在明与暗的交界处, 就像行走在生命与垂暮的边缘。 曾经被黑白灰包裹的小姑娘, 现在的马尾辫上,缠了两圈薄荷绿的发绳。 她的世界里……出现其他颜色了。 阳光静默不语, 慈悲地倾泻而下,将那株鸢尾的轮廓勾勒得清晰又渺远。 沈彦兮望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 蜷了蜷垂在身侧的手指。 一缕凉风从他指尖溜走, 除了一阵薄薄的痒,*T 什么也没留下。 白玉兰的枝叶簌簌作响, 浓郁香气铺陈开来,齁得腻人。 他的存在没多久就吸引了来往学弟学妹的注意力,纷纷捂着嘴朝他热情挥手。 沈彦兮压下眸中翻腾的海与浪, 浅笑着向人群回应,抬脚向教学楼走去。 顺便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推迟今天在梧大的会议。 挂断电话时, 小姑娘已经进了教室。 浅蓝色校服消失在三楼走廊的尽头,衣角翩飞后悠悠垂下, 像一阵风融入暗色。 一次头也没回过。 * 尹见素刚在自己位置上落座, 顾慕尘就偏头, 问她:“你刚刚跟谁在一起?” 佛手柑、雪松, 还有一缕……不知名的气味。 男香。 一中可没男生喷香水,也没男老师那么讲究。 显然是学校外的人。并且,那个人很讲究,年龄不会太大,品味也……勉强还行。 顾慕尘右手托着下巴,背后绽放着清冽天光,眸子因为逆光而看不清神色。 碧空从门框斜斜投进眼帘,上面缀着的云朵被切割成不规则的方块。 尹见素抬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 香水挥发性是很好,因为里面含有酒精。 但她刚刚只跟沈学长同路了不到十分钟,沾上的气体分子少得可怜。 顾慕尘的嗅觉什么时候这么灵敏了? 还是说——她以前一直低估顾慕尘的能耐了? 尹见素放下袖子,垂下眼睫,顺势瞥见抽屉里的《Sonnet》。 这学期高二年级要办戏剧节,莎翁的作品无疑是热门选项,连带着他的其他作品也流行起来,包括顾慕尘送她的这本英文原版《十四行诗》。 只一秒,尹见素就重新抬起眼皮,回他:“在路上碰到沈大神了,给他带了下路。” ……沈彦兮。 顾慕尘的大脑有一瞬间全然空白。 窗外送入一阵风,将楼底白玉兰的芬芳吹入教室,彻底掩过那抹讨厌的佛手柑与雪松。 深深浅浅的馥郁浮动在日光下,交织成细密的网,网住所有芜杂的思绪。 世界被按下暂停键。 顾慕尘的胸腔里忽然塞满一大团棉线,红的、白的、黑的…… 他分辨不出那堆线团的具体含义,只能从中扯出最清晰的一根——湿淋淋的灰色,狼狈至极。 一旦碰上与那个人相关的事情,顾慕尘总能轻易就乱了分寸。 尹见素看着他失神的模样,蹙了蹙眉,想问他怎么了。 刚开口,就被突然沸腾的背景音吞没。 前一刻还安静的教室,毫无预兆化作演唱会现场。 尖叫声、拍桌声、锐利的、迟钝的…… 有人飙出海豚音,有人蹿得像狒狒。 但梧城东边那家动物园,远远不及此刻的一班热闹。 少有的保持说人话功能的同学,嘴里喊的都是——“沈大神!!!” 尹见素忽然有种教室要被声波震碎的错觉。 她吞下喉咙里的话,往门口望去。 沈学长逆光站着,早晨的薄雾温柔地笼住他,身形挺拔修长,黑发晕出浅浅的金。 白*T 衬衫规整干净,一点褶子都没有,水蓝色纽扣一路扣到了最上方那颗。 鼻梁上——还多了幅金丝眼镜? 真是个讲究人。 面对教室里这群过分激动的学弟学妹,沈学长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浅浅地笑着,好像在纵容一群小朋友。 他站着那里,简直就是“温润如玉”这个词语的完美代言人。 尹见素才看了三秒钟,视线就被顾慕尘突然放大的俊脸给遮住了。 他强势地剥夺她的视野,连余光也挡得结结实实,偏偏什么话也不说。墨瞳直勾勾望着她,神色晦暗不明。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尹见素在凝滞的空气中嗅到一丝危险的信号,源于动物的远古本能。她眨了眨眼,睫毛在双瞳落下交错的光影。 门口的沈彦兮终于有所动作。 他看着三大组第四排那两个距离过近的小同学,唇畔的笑意碎了冰。 微微低头,调整了片刻,才重新抬起眼皮。抬起双手,轻轻下压,示意屋子里的人安静。 同学们接收信号,纷纷在嘴巴上比了个拉帘的动作。 意识到噪音消停的时候,尹见素抬起右手,顺了顺顾慕尘的毛。 捎带着悄悄推开他的脑袋。 手感毛茸茸的,跟他现在这副阴沉沉的表情一点都不搭。 顾慕尘没在意那点小小的、将他推远的力,刚刚的不安很快被这一安抚般的举动驱散。 他定下心,坐正身子,状若不经意朝门口的人递去淡淡一瞥,眼角眉梢却都跳荡着毫不掩饰的耀武扬威。 很好。 沈彦兮的笑容卡壳了。 但沈彦兮很快就恢复先前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抬起脚往讲台上走。 全班都化作向日葵,脑袋齐刷刷随着沈大神的步子转。 平时也经常有往届学子回校探望,顺带分享自己的学习心得和大学生活。 但作为一中不灭神话的沈学长可是第一次回来。 这件事比撒哈拉下雨还罕见,沈彦兮理所当然被老徐逮着跟这群娃娃唠会嗑。 他也不端什么架子,站在台上,表情随和地跟大家分享自己在M大的经历。 唇畔自始至终都挂着温润的笑容,声音也朗润,像优雅的竖琴音。 目光清澈,淌着初春才解冻的溪水。 至于视线落脚点……一直在三大组第四排。 顾慕尘锁起眉,偏头,紧紧盯着同桌,强迫尹见素与自己对视,不给她机会看讲台。 视线稍稍下移…… 她眼下的皮肤比周围黄一点——尹见素太白了,白得几近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气里,连痕迹也不留。 所以那层遮瑕膏,贴在她的肌肤上,虽然将黑眼圈盖住了,色差反而露出不小端倪。 他眼里的担忧太明显。 尹见素垂下睫毛,避开与他的对视,从抽屉里取出一粒糖,放在顾慕尘桌子上。再朝着他,缓缓笑起来。 清风一帧帧从窗外涌入,玫瑰一点点盛放在阳光下。 她真的很会找他的弱点。 顾慕尘对尹见素的笑一向没*T 有抵抗力,审视也忘了,呼吸也忘了。整个人全部融化在她碧波一样的眼眸里,连带着他的全世界,都化成牛奶糖。 讲台上的声音有半秒的卡顿,像平静的河面落下一颗小石子,溅出细碎的水花,又很快消失无影。 才半节晨读结束,沈大神就圈了波狂热颜粉。 分享完经历,沈彦兮一踏出门外,教室里又炸开了锅。 赵珂宁狂摇旁边小万的胳膊:“太绝了太绝了太绝了!沈学长太绝了!” 小万弱小无助且可怜,身子骨都被摇得快散架了,连忙伸出左边还建在的胳膊去够见素的背:“救、救命…” 尹见素顺势转身,按住赵珂宁躁动不安的魔爪,解救小万于水火:“姐,你冷静点。” 这回受伤的人换成她自己了。 赵珂宁转而将魔爪搭在见素胳膊上:“沈学长这副打扮真的好有斯文败类的味儿!!尤其是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绝绝子!” 她说到兴头上,一拍桌子,把课桌震得嗡嗡作响。连笔带划,开始细致讲解—— “表面上斯斯文文、端庄君子,背地里占有欲爆棚、偏执到病态。要是喜欢的女生跟别人跑了,就不择手段把人抓回来,锁在自己身边,哪儿都不让人去。” 尹见素一脸冷漠听完,给对方兜头浇了盆冷水:“姐,你少看点小说,这种人放现实里要坐牢的。” 赵珂宁的热情丝毫不减:“但是沈学长完全长在我的审美点上了,想冲!” 尹见素把自己的胳膊拖出来,转而把手掌覆在赵姐的拳头外面,目光坚定,神色肃穆:“那就冲,祝你好运。” “口个嗨而已。”赵珂宁听到她这么实诚的回答,竟无语凝噎,讪讪抽出拳头:“刚刚沈学长一直在看你,我感觉他应该喜欢你这挂的。” 此话一出,周围空气立刻降了3℃。 顾慕尘侧头,目光锁着尹见素,眸子里晕开高山之巅的冰雪,课桌下的手则不自觉攥紧。 “误会,都是误会。”尹见素连忙打着哈哈开始圆场:“我早上给沈学长带了段路,他在班里应该就看我眼熟点。” 她早晚要被赵珂宁坑进雅鲁藏布大峡谷,爬都爬不出去。 尹见素适时掐断这个话题,拿起杯子去开水间接水。 为了打消顾慕尘不必要的担忧,她现在杯子里连碧螺春都没放,早起先去星巴克喝杯黑美式。 而事实证明,杯子里不泡茶,还有别的好处——比如水洒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不会把衣服弄得太狼狈。 第89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接完水, 出来后,碰到同样来接水的沈学长。 阳光自他的头顶倾泻而下,浓烈得仿佛要燃烧起来。金色尘屑浮动在空气中,缥缈似山间晨雾。 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 似海面扬起的帆。 风声从雪山之巅出发, 穿过万里荒原, 穿过莽莽山林。最后, 穿过光影交错的漫长走廊, 将他身上的香水味送入鼻尖。 佛*T 手柑、雪松,还有那缕不知名的气息, 清冽又干净。 可不知怎么,又让人联想到张可久笔下那句“松花酿酒, 春水煎茶”—— 千古繁华作罢, 终究不过一场大梦。少年热血冷寂, 剩下一双浊眼, 倦看天涯。 沈学长年龄不大,唇畔也永远挂着不温不火的朗润笑容,整个人和煦得像三月的清风, 可他那双眸子分明疲倦极了。 要时时刻刻维持面具的人,当然轻松不到哪儿去。 风停的时候,身后高大香樟落了一地枯黄的叶, 剩下葱茏绿枝, 缀着翡翠的叶。 出于礼貌,尹见素朝对方打了个招呼, 打算侧身离去。 走廊那端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 踢踏踢踏, 咚哒咚哒。 大批迷弟迷妹高举手臂, 拿出哈利·波特捡到魔杖的气势, 奔过来向沈大神要签名。 场面就像一群馅料五花八门的饺子,推推搡搡、你追我赶,忙着——下锅。 着实太夸张了些。 这还没拿诺奖呢。 尹见素右手搭上杯盖,打算旋紧,逃离战场。 但她显然低估了这群饺子下锅的速度。 尹见素的胳膊肘猝不及防被一个毛毛躁躁的男生碰到,杯里才接满的水当场洒出一条晶莹剔透的弧形,标准得可以贴在物理试卷上作受力分析。 至于水流的攻击方向——不偏不倚,正对沈学长。 那件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白衬衫顷刻湿了一大片,贴身黏着,隐隐约约勾勒出里面精壮的腹肌轮廓。 喧闹声掐断得毫无预兆。 全场寂静,不远的上空飘过三只不存在的乌鸦外加一个省略号。 肇事者懵得很彻底,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可以塞下一个大馒头。 在偶像面前翻车绝对不是一件美妙的体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窘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其实这种心态很好理解。如果面前的人换作.爱因斯坦,尹见素估计也不会比这个男生好到哪儿去。 沈学长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神色都没变,嘴角还是挂着温和的笑容,率先宽慰对方说没事。 还是尹见素先反应过来,从兜里掏出餐巾纸,给沈学长擦水渍。 幸好她没泡茶,接的温水,不然照这种接触程度,难保不会烫脱一层皮。 纸巾贴上湿漉漉的白衬衫时,对面的人肌肉一僵。 尹见素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沈彦兮片刻就恢复呼吸,低下头,只能看见小姑娘浓黑的睫毛,在苍白肌肤上投下椭圆形阴影。 像部静默播放的黑白电影。阳光忘了闪耀,树木黯然失色,全世界只剩下这个小姑娘。 一眼,万年。 只过了一万年,他重新抬头,朝周围人道:“签名可能要等下次了,大家先回教室吧。” 所有情绪一瞬间收敛得当,语气温和,笑容浅浅。 好皮囊配上好风度,令年轻的迷弟迷妹们再度折服,思考能力全面垮台,顺着沈大神的话乖巧离开。 除了之前闯祸的那个男*T 生。 沈彦兮看见,再次安慰:“你也回去吧,没事的。” 男生挠了挠头,满脸赧然,连连鞠躬加道歉,随后像只兔子一样仓皇蹿走。 开水间门口只剩下两个人。 空气重归寂静的那一刻,尹见素倏然抬头,由下而上撞进沈彦兮的双眸。 又是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眼神,流淌着醇厚的红葡萄酒,复杂难辨。 难辨? 对于不愿面对的事情,人们总喜欢为自己找些开脱的方法,比如遗忘,也比如借口。 前者是面对地狱,后者是面对谎言。 不巧,这两项技能,她都练习得炉火纯青。 沈彦兮的视线太近,近得像魔鬼劝诱浮士德前的温情假象。 尹见素刚提脚,还没后退,手腕就被人逮住了—— 顾慕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旁边。 手上的力不大不小,刚好将尹见素拉到自己身边,开口的语气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去宿舍给学长拿件衣服吧。” 如果脸上的敌意可以稍微掩饰一下的话,顾慕尘看上去就跟平常一模一样。 但——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太不美妙了,仿佛刚刚生吞了一盆朝天椒。 尹见素右手被顾慕尘拽着,眼睛也只能看着他。于是,他没怎么克制下去的怒意一览无余。 可从顾慕尘的视角来看,这无疑是一场双方参战的较量。 从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沈彦兮的眼底就升腾起毫不遮掩的敌意——在尹见素的视线死角处。目光阴冷又锐利,像蛰伏在阴影中的野兽。 等尹见素转头的时候,他又瞬间收敛,眸子里清明一片,配上全然不解的神情。 看上去就像面前的小同学无理取闹,单方面针对他一样。 演得好不无辜。 顾慕尘咬了咬牙,平息下心情,忽视对面的人。俯身,嘴巴凑到尹见素耳朵边,问她:“怎么不喝绿茶了?” 无论是语气,还是举动,都相当熟稔,还特意咬重了“绿茶”这两个字——他之前都是直接说碧螺春的。 尹见素的耳廓蹿了层热气,引起一阵肌肤上小小的鸡皮疙瘩。 故意的。 这绝对是故意的。 她当机立断,扯出一个训练有素的笑容:“绿茶太腻了,水还是纯的好。” 咬重了“纯”这个字。 顾慕尘听到,心满意足翘起嘴角。 尹见素顺手将餐巾纸递给沈学长,示意他自己解决。 沈彦兮接过纸巾,另一只手单手解开扣子。 相当漂亮的一双手,骨节分明,线条流畅。 还有衬衫下的锁骨,也精致得不得了。 尤其是左边锁骨下,那颗淡褐色的痣。 不偏不倚,位于胸骨外侧3.2厘米处,和梦里那个拉她出海水的人……一模一样。 脸颊一阵痒,带起耳畔一缕碎发,凉得就像梦里那阵海风。 可七月的海风为什么会那么凉? 好像要把全身骨头都冻碎,一寸一寸,碾成齑粉。再随着太平洋的激浪,流到世界的每一处缝隙。 几乎所有人类文明都有大洪水的记载。*T 共工撞倒了不周山,恩尼尔用大水清除人类,耶和华引洪水冲刷罪恶…… 海洋是生命的摇篮,也是生命的坟墓。 可那都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了。 放到现代社会,河流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 人类在河岸边建立城市,建立监狱,也建立研究所。 那里有人研究使世界进步的技术,也有人研究……奴役同类的方法。 ……同类? 不,恶魔没有同类。 尹见素的笑容被风抹平,所有表情也全部消散,静默不语望着沈彦兮。 一双桃花眼化作干涸万年的枯井,斑纹顺着皲裂井壁攀援而上。 这场对视漫长得仿佛足以经历地狱,又短暂得像世界崩塌。 只要一秒。 只有一秒。 尹见素缓缓笑起来,阳光盛进她的双眸,揉碎成波光,粼然一片。 仿佛前一秒的干涸只是幻觉。 左手猛然受力。 尹见素收回视线,对上顾慕尘燎然双目。 她的嘴角没来得及维持,一点点垂下,像花朵悄无声息凋零在夏天。 顾慕尘看清她浓稠如漆的眸子,没来由地,有点儿心慌。圈着她的手不自觉再紧了些,仿佛怕她消失似的。 可她怎么会消失呢? 她明明这样鲜活。 晨光下的小绒毛也清晰无比,每时每刻都轻拂着他的心脏。 耳畔又是一阵风,吹得树叶婆娑。 尹见素调整好表情,重新将眼睛弯成月牙状,瞥了眼他的腕表,语调轻松开口:“你还有六分钟的时间从这里回宿舍取衣服,再从宿舍赶回教学楼。” 第一节 课是物理,杨老是他们班最不好说话的老师。 顾慕尘看了眼沈彦兮半湿的衬衫,再看了眼尹见素。 后者微微歪头,朝他眨了眨眼,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尹见素的伪装本领一向很强。 不仅欺骗别人,还欺骗她自己。 可她……要醒了。 半秒后,顾慕尘听到自己灵魂坍塌的声音,轰轰烈烈的震耳欲聋。 他的灵魂飘散在薄雾中,向她妥协:“那你回教室。” 别和沈彦兮单独呆在一起。 “好。”尹见素应得乖巧。 听到她的回答,顾慕尘转身离开。 他腿长,跑起来的时候,轻轻松松就越过一大截。蓝白色校服鼓起风,像大海上扬起的帆。蓬勃又干净的生命力盛开在三月。 晨光泛着浅浅的橘,将他的背影染得温暖。 等衣摆消失在拐角处之后,尹见素缓缓抬头,阖上双眼,晒了会儿久违的太阳。 “喜欢他?” 背后的话语听不出什么情绪。 尾音被风稀释,稍带了携来一片枯黄的老叶。 “显而易见。” 尹见素抬起左手,将那片枯叶夹在指尖,又滑落进掌心,轻巧地揉碎。 然后,踩着走廊的阴影处,一格又一格,走回教室。 还是一次头也没回过。 作者有话说: 哦豁,最近心态老了 第90章 盗版网有误 沈彦兮只在一中呆了不到一个上午就离开了。 他走之前, 赵珂宁看着那身白卫衣配黑色西装裤的潮流搭配,心*T 情复杂了小一会儿。 在肯定沈大神的特色穿衣品味后,赵珂宁才凑上前去,如愿以偿要到一个签名, 外带一句大神亲笔写的励志祝福语—— “谁终将声震人间, 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 必长久如云漂泊。” 和沈大神本人的画风一点也不搭。 这是尼采的经典语录。 不过, 赵珂宁拿到亲签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把它裱起来, 而是揉了揉眼睛,举到眼前, 左看看右看看。 撇去签名不谈,沈大神那句祝福语写得刚健遒美, 大气磅礴。起笔收笔势在, 笔锋飘逸潇洒, 风骨俱全。 嚯, 这个字体,要不是她亲眼看着沈大神写下——她还以为是见素写的。 赵珂宁拿着那张签名纸页走回教室。 确认自个儿眼神没出毛病之后,她把那张纸递到见素面前:“见素, 沈大神的字跟你的好像啊,你们俩之前真的不认识吗?” 尹见素转身,接过纸, 看了眼上面的字, 头也没抬就回答她:“我跟他认识啊。” ??? 咋突然就认识了? 赵珂宁皱了下眉头,检索了遍自己的记忆——好像没缺失呀?见素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之前咋没听你提过?” 尹见素抬起头, 面不改色回答:“因为隔得有点儿久, 我才想起来。” 沈大神这么牛逼哄哄的人物都要在记忆里蒙尘??? 她这个小姐妹有点儿拽哦。 这种平平淡淡不把大佬放在眼里的气质简直令人折服。 无形装13, 最为致命。 还没等赵珂宁缓冲完, 尹见素就问她:“你要不要找个相框裱起来?” 赵珂宁被尹见素的话带着跑了:“那必须得要!我之前刚好在大英博物馆的纪念品店买了个水晶相框——虽然我感觉它很垃圾。” 尹见素不以为然,耸了耸肩:“不会比它的食物更垃圾的。” 赵珂宁双眼放光,颇有找到志同道合之友的狂喜:“太对了姐!” 世界上最薄的东西是英国菜谱,他们的菜永远只有煮、烤、炸三种方式。 赵珂宁回想起自己当初在那里吃过的玩意儿,转瞬就忘了追问见素跟沈大神的事,开始滔滔不绝吐槽起pastry。 哦,她竟然不知道英国最好吃的是外国菜,这无疑是旅游攻略的一大失误。 感谢这个技术性失误,让沈大神的话题轻飘飘揭到脑后。 所以顾慕尘回来的时候,错过了前半截对话。只听见他的同桌跟他的后桌兴高采烈吐槽着英国的美…不,食物。英国和美食这两个词语不可能放在一起。 沈彦兮离开之后,空气都清新了不少,尹见素也又恢复了人气。 顾慕尘右手撑着下巴,看着她跟人聊天的样子。 先前那抹颓败的冷,像阵幻影,揉散在春日里。 眼睛弯起来,灵动得像山间小鹿,里面全装着狡黠的精光。眉梢也跳动着得逞的不怀好意。 这姑娘又在唬着人转移话题了。 那刚刚聊的是*T 什么? ……沈彦兮已经走了。 顾慕尘揉了揉眉心,把那点不详的预感从脑海驱走。 等她们两人的聊天结束,顾慕尘顺着刚刚的话题问同桌:“你会做菜么?” 尹见素思考了三秒,如实回答:“会煮菜。” 顾慕尘等了三秒,没等到后半句:“只会煮菜?” 听起来比英国的菜品加工还寒碜。她是怎么做到理直气壮吐槽别人满满当当的三种烹饪方式的? “水煮菜营养。”尹见素语气里的理直气壮更上一层楼。 顾慕尘毫不留情拆穿:“你明明是懒得研究菜品。” 尹见素也没否认,扬了扬眉毛:“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食物上?” “也对。”顾慕尘郑重其事点了点头:“你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就够了。”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完这句,嘴角同时噙起打趣的笑,气息却微不可见地屏住,等待尹见素的回答—— 她没有说话,只是朝他微笑。 虚无缥缈的笑容,映着午间浓郁的烈日。 他和世界一道落进她清冽双眸,风与云静默流转。 像乌托邦,像索多玛城,像忽必烈汗建起的富丽堂皇的逍遥宫。 再也没有承诺了。 “尹见素。”他的双眼瞬间失焦,低低唤她的名字。 尹见素已经收敛视线,食指一勾,从抽屉里抽出《Sonnet》,动作干净又利落:“看书了,勿扰。” 明明是调侃的语气,却像极世界上最锋利的刃,斩断对话时无情又凌厉。 她的手指随意搭在他送的诗集上,苍白得近乎透明。 * 这学期开始,周六要上课,下午五点半放学。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十来分钟,班里还是有好多人留在教室里——他们要排练戏剧。 一班选的剧本是莎翁那本无敌著名的史诗级巨作,名字叫作《看脸的世界》。 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个颜值至上主义少男,见到一位美丽的少女,转眼就把与前女友的恋情归为“是假非真”,随后以光速坠入爱河而无法自拔。 最终,少男少女双双溺死在爱河里,留下感人肺腑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供人唏嘘。 那名具有高端审美眼光的少年名叫罗密欧,那位宛如“天上明珠降落人间”的美丽少女名叫朱丽叶。 所以这部戏剧还有个更出名的叫法,叫作《罗密欧与朱丽叶》。 所谓名著,总能以最朴实的文笔,揭示最淋漓的真相——看脸这件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无论古今,也不论中外。 这几个月以来,尹见素偏科偏得变本加厉,对文学著作的归纳水平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境界。 于是,在文艺委员询问她是否有出演女主人公的意愿时,尹见素斩钉截铁就拒绝了。 文艺委员听到自己沉迷其中无法自拔的罗曼蒂克故事,在尹见素温温柔柔的犀利言辞里,沦落成此等境界,含恨离去。顺带着打消了让顾慕尘出演罗密欧的念头。 尹见素连个配角的戏份也没领*T 到——反正她也不会参加了。 五月的事了。 于是,周六下午,当赵姐和小万都全身心投入于班级的文化事业发展时,尹见素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了。 她顶着一路深深浅浅的树荫,在盛大的骄阳下欣赏梧城的街景。 如果人间烟火有别名,那它应该叫作梧城。 狼牙土豆和蛋烘糕的气息交织在空气里,伴着小贩的吆喝声,轻轻松松就调动行人的食欲。 孩童在路上蹦蹦跳跳,你追我赶,咿咿呀呀说着听不懂的话。 孩童、瓜果、小犬、蚊蝇,撑起了人间的繁华与笑语——可都与你无关。 这是林清玄对“孤独”一词的解释。 尹见素踩着自己的影子,吹着平均速度1.2米/秒的东北风,毛孔惬意舒展。 梧城一年四季的主导风向都是NNE,东北偏北风,而工厂大多集中在东边——最小风频的上风向,减少工业污染。 在拐了第五个弯之后,面前是条比较荒僻的小巷子,暂时没有其他行人。 尹见素取下头上的发圈,薄荷绿皮筋缠上苍白手腕,衬得那只手愈发纤弱,仿佛一根皮筋就可以将其绞断。 黑发像丝绸一样垂落,在夕阳下泛着微微的橘黄。 她将书包调了个方向,掏出文具盒里的橡皮,又将暗格里的匕首麻利取出,滑进裤兜。 两指弯曲,橡皮置于皮筋内圈,右手拉开满弧—— “咚。” 枝头一只鸟应声而落,掉在斜前方五米处,同时带落三片树叶。 顾慕尘送的皮筋质量真好。 尹见素拨了拨发圈,发出富有韧性的弹响。 套回手上,走近,捡起那只“鸟”。 黑漆的无人机,做工很精致。经过降噪处理,运行时声音很小——就像一只真正的鸟一样,在叶间穿行。 尹见素蹲在地上,过肩长发垂落开来,遮住脸庞。 她随手将头发夹在耳朵后面,掏出匕首,用刀尖利落拆开零件,从里面挑出一个……针孔摄像头。 拿在手里把玩了一小会儿,没什么意思。 尹见素嫌弃地撇了撇嘴角,起身,抬脚,碾过那个摄像头。 瓦解的质感从鞋底传来,又酥又脆,像践碎一个骷髅骨,却轻微的连声“咔擦”都没发出。 她单手提起无人机残骸,轻飘飘一丢,顺着优美的弧线落入前方垃圾桶里。拍了两下手,继续前行。 书包单边挎在右肩上,松松垮垮荡悠着。文具盒里的笔杆撞来撞去,清脆的音响被后方出现的脚步声盖住。 尹见素左手虚虚挽起头发,右手放在裤兜里,搭在匕首壳子上,捏紧。 又起了阵风,引得街边林浪汹涌。 她耳畔碎发翩飞,像黑色蝴蝶在落日余晖中易碎地起舞。 尹见素脖颈一凉,贴上一根手指。 从右边的脖子轻柔而缓慢地滑过,像羽毛掠过湖面,带起一阵微不可见的细风。 划过的皮肤不受控制地起了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尹见素握着匕首的手正要提起,在听到右后*T 方声音的前一刻猛然止住。 第91章 盗版网有误 “漏了一缕头发。” 朗润的嗓音, 带着名贵瓷器的清冽质感,破开暖空,落入耳朵。 他食指轻轻勾起那绺黑发,温润的触感在脖子上一触即离。 随后, 将那缕丝绸一样柔软的头发, 送入她的左手。同样一触即分, 指节冰凉的冷意却让他极轻微地皱了下眉。 尹见素松开裤兜里的右手, 唇角勾起微小的凛冽弧度, 只半秒就彻底收敛。 转身,对上沈彦兮的笑眼。 她换上温顺的模样, 乖巧回道:“谢谢哥哥。” 早上给她切青柠檬,晚上哄她睡觉。还有12年暑假, 将她从海里拉起来。 她曾经最最信任的……哥哥。 “想起来了?”沈彦兮收回手指, 轻轻摩挲指腹, 歪头注视着她, 像注视失而复得的蓝宝石。 尹见素不动声色后退半步:“只记起来了一点点。” 只需要将那些碎片拼在一起就够了。 左手画图、右手写字的方式,一模一样的笔迹。 再加上顾慕尘过于明显的敌意。 烟城宅院里被强行岔开的话题。 以及,他的姓氏。 不过——顾慕尘在某些事情上的反射弧简直可以用来给地球测周长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太关心一个人的时候, 判断力会下降。 太信任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道理。 就像曾经的她一样——天真的小孩子容易被世界欺骗。 太阳沉沉落下,像杯打翻的橙子汁, 染红了大片苍穹。 雁群北飞, 翅尖掠过一盏残阳,如血似泣。 狂风毫无预兆袭来, 揉乱云层, 吹叠成狼狈的驳色。 尹见素三两下扎起头发, 几绺不服帖的碎发肆意迎风而舞, 虚虚遮去眼里的色彩。 沈彦兮逆光而立,黑衬衫配黑西装裤,双眸浓似墨漆,同样看不清神色:“哥哥带你吃晚饭?” 尹见素不假思索点了头:“好啊。” 尹浩松又出差了,她自己在家也无非是水煮白菜、水煮土豆,以及——各式各样的水煮菜。 跟着哥哥就不一样了,他有钱,吃得一定很讲究。虽然尹见素在食物口感上不讲究,但不蹭一顿实在可惜。 沈彦兮的车就停在巷口处。 他给尹见素拉开车门,绕道坐上驾驶座。慢条斯理扣上安全带,插上钥匙,点火。 衬衫纽扣一路扣到最上方那一颗,熨帖得平整,动作时拉出几条皱褶。 举止间都带着行云流水的漂亮,以及冷冰冰的矜贵感。 怎么看都是去华尔街搞兼职了。 世界上来钱最快的法子,除了刑法上写的,还有——金融业。期货无疑是其中之最。 各式各样投资组合,衍生出了各式各样的套利方法。虽然每年都有人亏得倾家荡产,但永远不乏人前赴后继。 高风险意味着高收益,所以期货市场有门槛,除了本金之外,还得考资格证。在A国,本金至少得有50万美元,套利的时候才稍微稳妥点。 看来以后得补充*T 点金融学知识,攒钱买原料。 尹见素百无聊赖规划着大学时光。街边路灯一盏盏亮起,蜿蜒铺开。影影绰绰的橘黄衬着已经烫红的火烧云,糅合成一幅完美的印象派画作。 任何人,只需着一眼平望,就会被它的澎湃与浓烈所攫取。 至于其他的细枝末节——云朵的变幻、枝叶的罅隙、来来往往的的人群……全都不重要。印象派的美就在于它粗犷的线条与细腻的色彩。 沈彦兮随手调开BGM,钢琴曲前奏从车载CD缓缓流出——《See You Again》,两年前很火。 他偏头,看尹见素的反应。 右手撑着下巴,脸庞被落日染上绯红,安安静静望着车窗外的街景。 眼睛也没眨一下。 沈彦兮收回视线,踩下油门。 “轰隆”声后,轿车绝尘而去,窗外景色模糊成一团。 车里浮动着清淡的香水味,和他身上的不一样,换成了柑橘、柠檬、鼠尾草——奇怪的搭配。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股认不出的气味。 尹见素垂下眼皮,指尖点了点太阳穴。 ……芳香疗法。 利用植物精油促进人体健康,对于某些心理障碍具有一定的治疗作用。应用方式包括经皮肤、经呼吸道,以及少数情况下经消化道吸收。 芳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埃及。艳后克利奥佩特拉运用芳香精油保养皮肤,让凯撒大帝和安东尼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虽然存在历史久远,但它目前仍主要应用在美容行业,作为临床治疗手段而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国内的进展还停留在动物实验阶段。 嗅觉是人类最为古老的感觉。 理论上讲,气味分子通过呼吸道,到达边缘系统,连接记忆与情绪,有可能改善大脑认知功能。 只是理论上讲。 不过……A国科技发展得似乎比想象中还快。 他们研究所的防御水平又发展到哪个样子了? 尹见素在脑子里粗略过了一遍各种爆炸方式的优缺点和危险系数,眼皮越来越沉。 哦,芳香疗法还有治疗睡眠障碍的功效,这一点已经有不少Meta分析了——它具有统计学意义。 而鼠尾草是助眠效果最好的植物精油之一。 思绪生了锈,大脑运转速度迟缓下来,眼前景色化作朦朦胧胧一团。 下班高峰期碰上周末,马路堵得像果酱,一辆辆汽车挤成了成片的夹心奥利奥,半天也不往前挪一米。 明明没有任何卵用,车辆的喇叭声还是此起彼伏鸣叫着,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传到耳膜的时候闷得难受。 堵车无疑是入睡的催化剂。 沈彦兮的指节无声敲着方向盘,在堵车的间隙,看了眼旁边昏昏欲睡的女孩,对她道:“睡吧,到了之后叫你。” 顺手关掉了音乐。 尹见素于混沌之中听到指令,放弃抵抗,阖上眼皮。 回忆片段化作汹涌的浪潮,从遥远的海岸线不断扑来。 起初的视线水平很低——因为那*T 时候她还是个小团子。 被哥哥牵着,顶着毒辣辣的太阳,从幼儿园往家走。 沈怀瑜不管他们,尹浩松也忙得很,所以他们家本来是有个保姆的。 但保姆总是打麻将忘了时间,以至于幼儿园放学后经常不来接兄妹俩。 ……打麻将? 一个烟城的保姆,为什么热衷于梧城人的传统技能? 哦,保姆是从梧城过来打工的。 她跟梧城曲曲折折的缘分原来从那么小就结下了。 小见素被哥哥牵着,路过一片又一片牵牛花。 她问哥哥那些花为什么有的蓝有的红,哥哥回答说是因为土壤酸碱度有差异。 后来,失去记忆的尹见素,在初中第一次月考的语文阅读题得了零分。 因为那篇阅读恰好问了作者前后经历的牵牛花田为什么颜色不一样。 12岁的尹见素往答题纸上写了满满当当的“土壤pH与花朵颜色关系”小论文,换回一个鲜红的“0”,让她怀疑语文老师小时候是不是没学过化学。 视线水平不断升高,尹见素一点点长高,但哥哥始终比她高出一个头。 枯燥的童年时光,随便截取一个片段,都是灰扑扑的。 她的世界只有两种其他色彩。 黑的是沈怀瑜,白的是哥哥。 那些乏善可陈的过往,浓缩到一个短短的梦境,似乎都太长了些。 回忆平平稳稳前行,像黑白默片无声上演。 却在接近尾声的那一幕,陡然发出刺耳杂音,鼓点狂放地躁动起来。繁芜色彩席卷视野,千万个色块糅合在一起、剥离开来,循环往复,极度混乱。 高.潮正要上演的时候……戛然而止。 影片突兀地终结于那个洒满阳光的六月。 像不怀好意的工作人员刻意拔掉电源,不让观众见到华彩部分。 可演员还在电影里,没来得及落幕。 会不会被困在戏里呢。 可怜的小演员。 她准备了好久好久的精彩桥段,还没来得及展示,怎么甘心就此结束呢。 …… 尹见素从回忆中睁开眼睛,眸子像从水里捞出的黑色月亮。眼角沾了点冰冷的凉意,又残留着指腹的温暖。 她恍若未觉,不偏不倚,直直对上哥哥的视线。 他靠在椅背上,右手悬在半空,浑身都是压不下的倦意与颓败。仿佛跋涉了千万里的旅人,风尘仆仆。 背后盛放着深紫色苍穹,薄暮余晖已近尾声。 荧荧的光洒在他的脸上,却怎么也照不清那双眸子里的情绪。 宛如一座沉眠的雕像,在这里凝望了一个世纪。 凝望一盏水中月,生怕发出任何声响,让水面破碎,惊醒了月亮。 可水面又怎么会永远静止。 沈彦兮收回右手,揉了揉眉心,开口道:“刚到。” 嗓音里全是哑,跟熏过似的。 尹见素潦草地点了点头,掀起眼皮,看了眼显示屏上的时间——快七点了。 沈彦兮取下左手的腕表,递给她:“有个手表方便一点。” 百达翡丽。 还真是每一个配饰都讲究得不*T 行。 尹见素也没推脱,接了过来:“谢谢哥哥。” 她往腕上缠着表带,借着幽幽的光,欣赏了一会儿表盘上的航海图——挺好看的。 沈彦兮停了车,带着她到了家高级餐厅,在万象城。 一进门就有服务员挂着标准微笑,前来迎接。 原来已经提前预约好了内间包厢。 哥哥做事情总是滴水不漏。 作者有话说: 妈耶,修前文的时候发现感情线好辣眼,可惜晋江不能直接删章节。所以还有宝子想看男女主谈恋爱吗?小顾下线的话对剧情影响不大(?) 第92章 盗版网有误 吃完饭后已经八点过了。 尹见素一上车就取下皮筋, 阖上双眼在靠椅上小憩。 车窗开了条不大不小的缝。晚风从中灌入,带着高山奔涌而来的凛冽寒意,将头发吹散开。草木味流淌起来,与柑橘和柠檬一同交织成昏闷的细网。 街道两旁的路灯施舍几缕橘黄光芒进来, 落在尹见素眼皮上, 衬得她整个人很柔软。 回去的路比来时的通畅不少, 沈彦兮放缓了车速, 半个小时也到了家。 熄火之后, 尹见素仍旧窝在软椅上,没有动静。睡颜柔和, 呼吸轻得几不可闻。 全世界都寂寥无声。 来往车流忙碌喧嚣,仿佛隔着一个透明罩在奔腾。 街边商铺的霓虹灯鲜活又清晰, 却隔了层雾在闪耀。 尹见素黑色的睫毛在眼底洒下浓厚墨色, 灵魂里的疲倦不设防备溢出皮囊, 铺开死气沉沉的垂暮。 她全身隐在阴影中, 只有脸庞是苍白的,带了点伶仃的生气。像枯叶悬于枝头,半垂不落。等待一阵风, 将她彻底带离枝桠。 沈彦兮没叫醒她,抱着人上了楼。再熟练地开锁,将她放到卧室的床上。 动作极轻、极浅, 像对待一片羽毛。 纯黑色窗帘半笼, 月亮悲悯,普照世人。 皎洁的月光与浓郁的暮色交织在一起, 剪也剪不断。 晚风汹涌而来, 鼓起窗帘, 翻飞似海。 沈彦兮坐在椅子上, 阴影攀上他的脸庞,锻造成一座冷峻优雅的青铜雕像。 时光凝固于他的眉眼,胶着成一幅画。 世界被按下消音键。 风在悲鸣,月在吟颂。可卧室里没有声音,寂静得宛若墓地。 窗帘是黑色、被单是黑色、桌椅也是黑色……整间卧室全都是醇厚的黑。装修冷淡,陈设简单。 整间屋子里唯一的彩色,是尹见素左手那圈薄荷绿的发绳。鲜活又清新,仿佛生命力的泉眼,源源不断为即将枯萎的花朵供给生气。 想绞碎,丢进垃圾桶里。 却舍不得斩断她的生机。 发圈缠在左手,腕表带在右手。如此泾渭分明,仿佛要划清某条界限似的,决绝得凛然,一丝余地也不留。 沈彦兮的视线在那条皮筋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她喜欢的小男孩送给她的。 莽莽撞撞的年轻人,警告他的样子也冲动得不行—— “你不过是仗着‘哥哥’的身份才在她身边呆了那么*T 多年。如果她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你就什么都不是。” 烈日下,张扬的少年人,偏偏拥有他最奢望的赤诚。 年轻、热烈、爱慕得不加掩饰,浑身都是他讨厌的模样。 还意外的敏锐,见他的第一个上午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沈彦兮掐断回忆,沉默不语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漆似的目光久久凝滞于她的脸庞——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五官全长开了。 也再也不会跟在他后面了。 沈彦兮近乎贪婪地凝视她的睡颜,仔仔细细描摹着这副眉眼。 直到月色往前挪了一寸。似海潮,更似悬崖。再进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该走了。 他起身,极轻极轻地带上门,怕惊醒了他的小姑娘。 门锁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随后的脚步几不可闻。 等大门关上,沉重的“吱呀——”声后,尹见素在夜色中睁开双眼。眸子像黑曜石,蒙着晨间山野湿漉漉的雾气。 她缓缓坐起身子,蜷在床上,背对月亮。 明明小小一团,身影却被拉得颀长,投在地板上,像支伶仃的鸢尾。 墙壁上的挂钟“嘀嗒嘀嗒”走着,仿若宣告末日的丧钟。 秒钟走了六十圈,她才起身,走到窗边。 苍白的月亮高高悬在夜幕之上,清冽、冷绝,慈悲地注视这片幽邃的夜晚。 晚风吹散了云层,皎皎清辉乍现。 今夜刚好是……满月。 尹见素的唇角一点点翘起,弯成镰刀的弧度,带起凌厉的凉。 那么,抱歉了。 亲爱的月亮,为她顶罪吧。 让所有规则都去死,实实在在地疯狂。 * 尹见素在月光下变得很小很小。 银色的针头一寸寸扎进她的血管,液体从注射器里流向心脏。 透明针筒里装着透明液体,清澈得宛若雪峰之巅融化的流水,干净、纯粹,没有丝毫杂质。 流水化作一条蛇,缓慢钻入皮肤。就像巴巴多斯岛的卡拉西方细盲蛇——世界上最细的蛇。 她试图甩开针头,可双手和双脚都被绑住了,身下只有冷冰冰的铁椅。 扑通。 扑通。 心脏还在胸腔里跳动,心率却杂乱无章。 “You are getting s.maller and s.maller……” 低沉缓和的嗓音从每一个缝隙灌入耳朵,化作最坚硬的金刚石,钻破鼓膜,直入大脑,搅得脑浆糊成一团。 可尹见素睁不开眼睛。 也许睁开了? 谁知道呢。 她的眼前只有越来越大的橘红色色团,周围萦着亮闪闪的光芒。那团橘变成黄、变成蓝、变成绿…… 不停变幻,不停生长,不停跳跃,不停扭曲。 世界变成混乱的彩色。 而她自己变得越来越小。 正如身侧那个人诱导的那样。 “Heartbeat, 137 times per minute.” 心率137次/分钟。 呼吸26次/分钟。 瞳孔直径3毫米。 …… 那些人在记录她的生理指标。 他们问了尹见素很*T 多问题。 问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世界在流血。 鲜红色的血从墙壁渗出来,洇出哭泣的脸庞。扭曲的、痛苦的、疯狂的,每一张脸都在哭泣。 有些是妇女的脸,有些是青壮年的脸,有些是老人的脸,还有些是小孩子的脸,比如……尹见素。 他们在哭,哭得痛彻心扉。尖锐的声音在大脑里钻来钻去,像滑腻的泥鳅,吵得她无力思考。 尹见素对时间的感知全部丧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才重新安静下来。 那群人走了,换成另一群人。 他们往她的血管里注射地.西泮。 眼皮变得很重很重。 他们用英语夸着“完美的实验对象”,语气里是压也压不下的狂喜,激动得仿佛注射LSD的人不是尹见素,而是他们。 脚步声离去后,屋子漆黑一片。 “你杀死了你的哥哥。” “你杀死了你的哥哥。” “你杀死了你的哥哥。” …… 机械的声音在耳边不断重复。 重复了上万次。 可尹见素睁不开眼睛,她只能听见那些吵人的声音。忽近忽远、忽大忽小,不断宣告她的罪行,等她下地狱。 她在半明半醒间数着自己流逝的生命。 再睁眼的时候是在一间全黑的屋子里。 没有光线、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尹见素睁大了眼睛,但什么也看不到。 …… 失明并未持续太久。 人眼收集到的数据将由丘脑传至大脑视觉皮层,但反向的交通流量是顺向的六倍。* 这种生理机制意味着—— 人类自以为真实的视觉体验,仅有小部分依赖于落入眼睛的光,剩下的大部分依赖于大脑中已有的记忆。 大脑渴望信息,渴望一切数据,就像细胞渴望水分。 缺少数据输入时,大脑会自动产生“现实”。 所以尹见素看到了。 海浪在眼前翻腾,阳光在水面肆意流淌,揉碎成一片片羽毛。 她听到了。 阵阵浪声传至耳膜,热烈、澎湃,挟裹着一整个夏季的活力与狂放。 她触碰到了。 冰冷的海水没过她的鞋底,没过她的小腿,没过她的胸腔,最后是……头颅。 被剥夺感觉的人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 所以审讯犯人的时候,最好的手段就是将人绑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也不需做。等他们注意涣散,等他们意志崩溃,等他们彻底发疯。 时间的流逝拉扯得很慢很慢。 尹见素忘了自己,忘了世界。 她用头撞上铁墙,“咚咚”的声音在逼仄的房间里回响。 鲜血不断从额头流出,从头浇到到尾。再化作触手,攀上她的后背,冰凉凉一片。 铁锈味弥漫在屋子里,浓郁得仿若初夏的蔷薇。 尹见素靠着墙坍塌颓坐。 房间里多了其他的声音。 三下短促的敲击声,力度完全一致,间隔分毫不差,停顿。 一下短,一下长,停顿。 三下短,一下长,停顿。 一下短,停顿。 …… ... .- ...- . -....- -.*T -- --- ..- .-. -....- ... - .-. . -. --. - .... 尹见素抱着胳膊,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思考功能,把那段摩斯电码翻译成英文。 Save your strength. ——省省力气吧。 又过了很久,尹见素才找回自己的说话功能:“你是谁?” 开口时嗓音嘶哑得像用滚热的炭火烫过,一点也不像12岁的女孩。 ——我是你。 “那你为什么不救我出去?” ——那我的手也断了,你为什么不帮我接? “……” ——三天后,他们会把你带到手术室,到时候你会知道该怎么做。 “我还能活着?” ——能活到17岁。 “之后呢?” ——谁知道呢。 “我现在有点难受。” 血液凝固在额前,像鼻涕虫,黏糊糊一片。眼睛被血刺得睁不开,睫毛糊成一团。铁锈味钻进鼻腔,肠子绞在一起,想吐,吐不出来。 ——所以? 所以,你能不能安慰一下我。 能不能讲点有意思的故事。 能不能…… 尹见素没再说话了,把自己蜷成一颗卷心菜。 ——有段代码,记住它,再忘掉。 敲完后,那边再也没有任何新的动静。 不再聊会儿天么。 一个人呆在这种环境里……体验挺糟糕的。 好歹也是她自己,未免太狠心了点。 尹见素轻笑起来,胸腔微微振鸣,笼着一颗死气沉沉的心脏。 她又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直到新的声音出现。 ——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怎么突然转性了。 尹见素没作回答,那边自顾自继续下去了。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颗遥远的星球上,住着一位小王子。那颗星球很小很小,每天挪一挪板凳就能看到43次日落。小王子有朵独一无二的玫瑰,他很喜欢很喜欢那朵玫瑰…… 尹见素抱着膝盖听小王子的故事,在心里骂了句幼稚,但眼睛莫名有点酸。 这是她被关进研究所后第一次听到正常交流——虽然是用摩斯电码敲出来的。 一个单词要敲很多下,一个句子要敲很久,讲完一个故事……指节会肿。 也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童话故事。 还是一个篡改了结局的童话。 小王子去了很多颗星球,攀过高山,跋涉过星海,见到了很多玫瑰,可他最喜欢的只有自己的那一朵。所以小王子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拥抱了自己的玫瑰。 尹见素眼前的海消失了,转而变成一片玫瑰花田。耳边不再有浪涛声,被和煦的风取代。身上的触角也掉下去了,她落进一片很软很软的花瓣里。 她在黑暗里渐渐睡去,所以没有听到最后那句—— 小王子没有丢下他的玫瑰,尹见素也不可以丢下她的顾慕尘。 作者有话说: *参考纪录片《深入大脑》 差不多开始收网辽? 第93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醒得很早。 四点出头, 天蒙蒙亮,泛着隐隐的光。晦暗的云层堆*T 叠成浓墨,吹也吹不散。 昨晚又下了雨,外面的雨声和梦里的浪声交织成一团, 连带着空气也被凉意侵染。一寸寸渗进肺泡, 仿佛还残留着被海水灌溉的刺痛感。 卧室里依旧黑漆漆一片。 梦里的铁锈味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浓稠的甜香。 顾慕尘之前又送了她一大盒来福的手工糖果。从水蜜桃到青提, 各种口味都集得满满当当, 试图将她的人生都染上甜。 空气里缠着软绵绵的香,浮动在清晨的薄雾中。 可尹见素再也不会低血糖了。 她从床上直起身。 枕头洇湿了一大团, 黑色的,从外表看不出什么异常, 只有触碰的时候才能切切实实感受到上面的温度。 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 沾在皮肤上, 硬邦邦一片, 像蜡结的疤,难受得很。 尹见素下了床,径直走到洗手台, 打开水龙头。 哗啦的水声响在逼仄的角落扩得无限大。 她接了满满一大捧,尽数泼到脸上。 冰凉的水滴贴上每一个毛孔,脆弱过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泪这种没用的东西, 留在暗色里就够了, 永远不可以再带到白天了。 尹见素没做早饭。洗漱完,取了哥哥送的腕表, 走进书房, 打开台灯。 米黄色光芒绽放出温暖的花, 静静开在房间里, 只照亮一小方天地。 她纤长的影子投在墙上,与黑色墙纸全然融为一体。 尹见素从角落取出工具箱。 小巧螺丝刀在她的指尖灵活地跳舞,宛若枝头翩飞的蝴蝶。 银质秒针顷刻死掉,嘀嗒声被轻微的“咔擦”取代。 钢轮、摆轮、秒轮、过轮、中心轮…… 五分钟后,大大小小的零件全部拆解,整整齐齐铺散在木色桌面上。一个个齿轮泛着浅浅的金,投出比本身大三倍的魑魅鬼影。画面带着蒸汽朋克式的复古美学,精致又典雅。 尹见素从最中间挑出一个——黑色的微型定位器。 她的眼睛和嘴角一同弯起来,亮意盈盈,仿佛见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低笑声在平静湖面荡起浅浅的涟漪,破开清晨的阒然。 沈怀瑜捡的聪明小野猫……果然和主人一条心。 婴儿出生后发育最快的是神经系统,只要三四年就能达到相对完整的程度,大脑轴突数量接近成人水平的85%,所以民间有句俗话叫作“三岁看大”。 沈彦兮比她大不到四岁。 沈怀瑜捡到他的时候,刚好是千禧年前,三岁多。 至于之后?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自然是红脸更讨人喜欢。 她的依赖与信任埋错了地方,在空中楼阁开了花。只需要一阵风,就能连根拔起。带着血肉与筋骨,一寸寸干涸在烈阳下,空留一具残骸。 通过药物相互作用来解除抑制,前提是知道药物的分子结构。她体内发挥抹除记忆功效的活性成分是什么,沈彦兮从何得知? 他的导师为什么在她记忆出现复苏迹象的第二天,就宣布与梧大*T 展开合作项目? 以及,12年暑假,她从研究所出来,沈彦兮为何刚好赶到,从海里捞出她?是怕她死,还是因为没榨干她的价值? 沈老爷子的葬礼上没有沈彦兮。与她那段尴尬得不能再尴尬的爷孙谈心,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这个“哥哥”。 她的人生从头开始就是场骗局。 自己是假的,哥哥是假的,爸爸说的话也是假的。 她相信的一切,她接触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尹见素仰头,把世界上最无能的东西逼回去。 世界静悄悄一片。雀鸟还未开始吟唱,太阳尚未从睡梦中醒来。 三月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春天从融雪中捞出,湿漉漉蓄着能量,仿佛明天就要连成万里青绿。 她的心脏却在胸膛里一点点死去。 直到脖子抬得发酸,尹见素才重新垂下脑袋。 雨滴打在书桌上,轻微的“啪嗒”被窗外昏闷雨声掩去。 尹见素拿起螺丝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安装回去,包括那个……定位器。 崭新的腕表又出现在眼前,仿佛从未拆卸过,仿佛一切如常。 仿佛她还等得到下一个夏天。 螺丝刀落下,刀口正对着泰戈尔的《飞鸟集》。 里面有句很出名的话: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尹见素翻开那页纸,眼睛又弯了起来,春潮浩荡。 世界以痛吻她,她要报之以……丧歌。 * 今天是周日,尹见素在卧室里呆了整整一天。 没吃饭,没学习,什么正经事都没干。 十六年来头一回。 她蜷在床上,抱着个枕头,拿着平板,把万芥舒推荐过的热血漫全都看了一遍。 缤纷的特技在屏幕上闪来闪去,热烈冲动的BGM歇了又响,主角永远打不倒。 天空一点点变亮,却始终蒙着层灰。 时间缓缓流逝,光阴蹉跎而过。 铃声响在寂静的卧室。 顾慕尘打来的。 尹见素接起,“喂”了一声。 只这一个音节,顾慕尘就捕捉到了异常:“你感冒了?” 他的听力什么时候也这么敏锐了? “没。”尹见素压下嗓音的沙哑,问他:“有事么?” 对面沉默了小一会儿,才接着道:“下周一起去欢乐谷玩,好不好?”语气里掺了点暖,像夏天的橘子味汽水,听不出什么异常。 下周六是他17岁生日。 尹见素掀了掀眼皮,从半掩窗帘看外面的景色。死气沉沉的早春,连树叶都灰扑扑的。 她闭上双眼,不再看这场颓败,回对方:“好啊。”语气也轻快得很。 挂断电话之后,尹见素按下视频播放键,继续窝在床上看动漫。 红衣服的麦当一拳砸飞了龟龟熊。 尹见素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她今年高中二年级,虽然已经错过了三年,但也还能勉勉强强赶上中二病的末班车—— 不公不允全都去死吧,反派就该下地狱。 尹见素连着刷了不知道多少集动漫。长久保持一个姿势,血液循环不畅,腿跟胳膊都麻了。 但她今天懒得*T 动了,任由麻酥酥的感觉攀上全身,像一条条细蛇钻进皮肤,深入血肉。 门铃响起时,“叮咚”声夹杂在热血BGM里,差点被淹没。 尹见素懒洋洋迈着步子,穿过幽暗客厅,如过地狱,开了门。 她从前着装一向很规整。 但今天…… 头发没梳,蓬松地垂在身侧。黑色T恤松垮垮套在身子上,脚下则随意趿着双拖鞋。整个人隐在暗色中,仿佛全身活力都被彻底抽干。 顾慕尘看见这副模样的尹见素,神情也没什么变化,仿佛早就料到了似的。 他全身都带着凉气,发梢被雨丝洇了点湿,半贴在额头上。 尹见素瞥了眼他手上还在滴水的伞——外面又下雨了。 背后走廊感应灯的光线熄灭,他双眼却烧得明亮,仿佛盛夏明澄澄的太阳。 海鲜粥的香味从门口灌入,将房间都染得暖洋洋。 向来冷冷清清的家也多了点儿烟火味。 尹见素下巴点了点客厅的沙发,示意他自便。 傍晚六点,暮气已经铺开。 屋子里黑漆漆一片,只从窗边漏进几缕菲薄天光。 顾慕尘伸手开了灯,苍白光线瞬间充盈了屋子的每一处角落。 尹见素发红的眼睛在灯光下清晰起来。 凉风倏然大作,破开胸膛,直灌而入,凌厉得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刃。 他手上动作一顿。 门口鱼缸里那几条金鱼摆了摆尾巴,冒出水面吐了几个泡泡,发出轻微的“咕噜”声,被风吹散在空气里。 顾慕尘恢复动作,把海鲜粥放在茶几上,眼睛却始终停在尹见素身上。 双眼皮肿了些,不算夸张。眼底躺着片薄薄的乌青,像燃烧的钴料。 颓丧到极致,偏偏又凛冽到极致。 不是小时候那种漠然,也不是长大后的淡然。现在的她像淬火后的钢刃,透着股矛盾的凄绝。 他眸色渐渐沉下,喉结滚了滚,最终问出口的只是——“做噩梦了?” “没有。” 不是噩梦,是回忆。 顾慕尘在心底很轻很轻地叹了声气,没多问,将手伸到尹见素额头。 确认没发烧之后,他将海鲜粥从保温袋里端出来:“先吃饭。” 一系列动作都自然得很。 尹见素彻底收敛全身的颓败,扬起眉梢,点了点头。 她有些时候怀疑顾慕尘在自己身上安了监控器,比她本人还清楚自己的生活状态。 民间常说感冒不能吃鸡蛋,其实有点儿科学依据,但不够准确。 确切来说,是发烧的人不能摄入太多蛋白质。 由于食物的特殊动力学作用,摄食过程会额外消耗热量,所以吃饭时人体温度会轻度升高。 而三大宏量营养素中,蛋白质的食物热效应最显著,摄入后额外消耗的能量可高达其本身的30%,增加人体产热,不利于退烧。 营养学真是门奇妙的学科。 尹见素状若无事,打了个哈欠:“如果当年耒阳县令看了《黄帝内经·素问》,语文教材说不定还能再厚几页。” 没头没*T 脑的一句话,顾慕尘却接收得毫无障碍:“杜甫?” “是啊。” 杜甫的晚年生活过得凄惨至极,一路漂泊到了耒阳,碰上洪水,困了好些日子。后来当地县令送去了酒肉,杜甫吃完就死了。 这个故事告诉人们,长久挨饿的人不能狂吃,尤其是大鱼大肉——就跟久冻之人不能立刻靠近热源一样。 如果那个县令把酒肉换作清粥,杜甫说不定还能再多写几首诗。 至于这种疾病,换成学名叫作再喂养综合症。 顾慕尘不愧是生科院院长的儿子,生理学常识拿捏得很到位。 作者有话说: 从这一章开始就是见素完全体了! 第94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打开客厅这些年基本没工作过的液晶电视, 放了《星游记》,一边喝粥,一边看动漫。 外面的雨下大了,狂风拍打窗户, 阵阵作响, 像野兽的哀嚎。 才六点过, 暮色就浓浊得仿佛要从天上倾覆下来。 液晶屏幕上热血动漫播放着, 荧荧的光把灰白色沙发也染成了四溢的流彩。 除了海鲜粥, 顾慕尘还打包了几样清炒小菜,整整齐齐放在茶几上。 粥和菜都在降温的房间里不服输地冒着热气。白雾袅袅, 纹路不规则起伏着,将暖胃的食物香味一并缠上空气分子, 绕在一起, 不舍又不离。 尹见素端起保温饭盒, 本来只是当作例行任务, 灌进胃里就好了。入口的时候,眉毛轻轻抬了抬,像薄雾从远山里升腾。 海鲜粥的整体咸度刚刚好。米煮得绵软而不烂, 火候恰到好处。里面虾仁肉质鲜美,弹爽嫩滑,虾线剔除得干干净净, 腥味压得一点也闻不见。 即使不挑食如尹见素, 都觉得这碗粥的味道能排上年度美食前五。 顾慕尘在旁边看着她的神情变化,翘了翘嘴角。 尹见素偏头:“你做的?” 顾慕尘“嗯”了一声, 问她:“味道怎么样?” “很好。” 尹见素重新端起海鲜粥, 刚想再来几口, 余光瞥见顾慕尘往下拉了拉衣袖。 外面降温了, 他今天穿的黑衬衫,布料上沾了层薄薄的雨。衣服平平整整,纽扣一路扣到最上方一个,有种尘封的禁欲感。 至于袖口——把他的手腕盖住了。 尹见素放下饭盒,拉过顾慕尘的右手,扯下袖口。露出的皮肤上稳稳当当躺着两个红印子,起了大小不一的水疱——被油溅的。 顾慕尘在男生里算白的,那两块红印就格外明显,明明只有黄豆大小,偏偏狰狞得很。 尹见素看着那片小小的水疱,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 沈怀瑜在家里搭了个简易实验室,但本人不怎么使用。里面乱糟糟码了一堆杂物,比春天的野草还纷乱,没发生过爆炸都是奇迹。 哥哥拿那间屋子的门锁当练习,教小见素怎么开锁。一开始是发夹,后来她拿个回形针就能轻轻松松撬开。 ——不只是实验室的门,家里大大小小的锁,她全撬得*T 开。 有天下午,尹见素一个人溜进实验室拿了瓶钠出来,连带着隔氧的煤油,一起泼进院子假山的水里。 那次丢进去的钠实际含量只有15克,水面依旧当场炸开一片小型烟花。明晃晃的光芒在水面上盛放,水珠齐上滚,形成绚烂的小型喷泉,带着不可掌控的蓬勃开在夏天。 原地下了场短暂的小雨,晶莹水滴杂乱散开,将周围树木扭曲成绿莹莹的剪影,漂亮得像梵高笔下的丝柏树。 爆炸的声响惊动枝头几只雀鸟,抖了抖翅膀,在天空留下褐色的小点。 滚热的水滴落在尹见素的胳膊上,灼烫感从神经末梢一路烧到大脑皮层。 如果伤得再深一点,痛觉反而会迟钝。 有些新闻写重度烧伤的患者安慰家属说自己不痛,实际上他们也确实不痛——因为能感受“痛”的神经末梢已经受损了。那不是安慰,是机体实实在在的警告信号。 可尹见素那时候只有浅Ⅱ度烧伤,受伤的是表皮生发层和真皮乳.头层,痛感最强烈的那种。 她起了片不小的水疱,从小指展肌爬到桡侧腕曲肌,像蛇身拖开小小的尾巴。 尹见素蹲在地上,拿针一个个戳破胳膊上的水疱皮。淡黄色液体流出来,在手臂上蜿蜒成河,有种淋漓尽致的痛快。 剥开水疱皮后的创面红润又潮湿,但没流血。稠红色液体安安稳稳躺在收缩的血管里,鲜艳欲滴,偏偏收敛得恰到好处,一滴血也没渗出来。 看起来就跟零锰矿一样,一朵朵印加玫瑰攀在肌肤上,秾丽得像幅画。 那是第一次,尹见素稍微觉得生活有点儿意思。 但后来,尝试次数多了,爆炸也变得无聊起来。 小学低年级课少。她放学之后,沈怀瑜往往不知道去哪研究邪门玩意儿了,尹浩松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路上,哥哥还在上课,保姆忙着打麻将。 院子里只有小见素一个人。 她就丢了书包,三两下爬上那颗高高大大的槐树——撇开不防毒这点之外,沈怀瑜给她设计的这副身子,体能素质还是相当不错的。 尹见素坐在枝杈上,往下面扔钾、扔钠,看水面炸开一朵又一朵水花,观赏转瞬即逝的易碎美感。 偏头时,旁边的褐鸟扑棱几下翅膀,连窝也不惦记了,飞得老远。 她面无表情扫了眼那几只放弃老巢的麻雀,将身子靠上粗砺的枝干。树皮上面的纹路歪歪扭扭,存在感极强,隔着层T恤也能分毫不差描摹出走向。 可尹见素也不嫌弃,靠坐在上头,两脚跟荡秋千一样晃在空中。掺着暖意的风毫不吝啬拂过脸颊,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带离枝头。 炎炎烈日之下,冲腾的明黄色焰火翻卷缠绕,几乎直上云端,在枝叶的罅隙间一丛丛燃烧着。 槐花的香萦在鼻尖,隔了层朦胧烟水,淡得不真实。 蝉声与爆炸声交织在一起,又将世界拉扯得很近,热闹得像*T 场隆重的庆典,大概是在给夏天办葬礼——郁勃热烈的存在都活不了太长时间。 她以前可真是个小变态。 现在可能也差不多。 九岁的场景和眼前的画面重合在一起。 槐花香和烈阳都消散了,周围空气里只剩下深深凉意。 尹见素看着顾慕尘手腕上那片小水疱,又瞥了眼桌子上摆着的清炒木耳,皱了皱眉毛,问他处理过没。 顾慕尘本来想说处理过了,但看见她的表情,临时改了主意:“没有。好痛。” 咬字带着一点点含糊跟粘稠,跟烤融的棉花糖似的。 ……他撒娇真是一回比一回熟。 也就起了一平方厘米的小水疱,倒也不必如此娇软。 尹见素一脸冷漠看他演。 但望着顾慕尘那双亮盈盈的眼睛时,她忽然想起一个西班牙词汇——ternura,词典里的翻译是“柔软”。 这个翻译不够确切。 应该是全世界的樱花都开了,被风一扫,花瓣扑簌簌落在葱茏草丛里,做了一个关于暖春的梦。 或者是家里的猫把东西弄成乱糟糟一团,刚想教训几句,它就把脑袋凑到你的手心,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冲你撒娇。教训的话出不了口了,转而变成软乎乎的嬉戏。 ……算了。 最后一次。 尹见素在心底提醒自己。 “我去拿烫伤膏。” 她进了书房的门,开了灯,往角落找医药箱。 顾慕尘嘴角上扬起来,朝那道清炒木耳说了句谢谢,视线转而追着尹见素走。 最后停留在书房那片略显凌乱的桌面上—— 喷火.枪、镊子、钳子,还有几个……小巧的银白色金属环。 是条男款金属手链的半成品。 尹见素取完医药箱,转身时,顾慕尘的视线正按照预期落在手链上。 后者立马转移目光,假装没看到她给自己准备的惊喜。先前胸膛装着的那块大石头碎成细细的沙砾,从心脏缓缓流过。 虽然手链画风跟他不怎么符合,但尹见素亲手做的东西,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他的胃里仿佛装了一万只醉醺醺的蝴蝶,扑棱着翅膀,五脏六腑都麻酥酥一片。只要一张嘴,就会全部飞涌出来,将所有心思诉诸翩跹蝶舞。 ——原来塔加拉族语里的kilig是这种感觉。 喜欢就是在胃里缱绻着成千上万的蝴蝶,燥热不安、蠢蠢欲动。 窗外的风又大了些,和心脏的跳动不谋而合。 灯火如豆,整座梧城都染成铁锈色。锈色爬上梧桐叶,攀上顾慕尘的双瞳,忽明忽灭。 尹见素站在书房里,隔着不远的距离和他无声对视。苍白灯光从头浇下,像泼了盆满满当当的月色。 她轻轻勾了勾嘴角,但眸子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宛如一座冰川封在里面。 风将发丝吹得遮了眼。顾慕尘看不清那双眸子,以为她在笑。 尹见素坐回沙发上,把烫伤膏递给他。 顾慕尘没接,直直望着她:“你就让我自己涂吗?” ……得寸进尺。 才不*T 帮他涂。 尹见素木着一张脸——旋开了盖子。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她又一次警告自己。 尹见素洗了个手,擦干了才把药膏挤到指腹上。冰冷冷一团,清凉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电视里的动漫还在播放,麦当绝地反击,一拳砸飞了反派,念出中二十足的台词—— “管你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就是要往前走啊!” 《再飞行》的BGM响起,烧得血液也烫了起来。 顾慕尘垂眸看着她的动作,心脏又开始在胸口鼓噪,一阵阵浪潮拍上岸,却莫名扑得嗓子发干。 他偏了偏头,看着电视里的红衣主角,顾左右而言他—— “怎么想起看动漫了?” “感觉很酷啊。”尹见素拉过他的右手:“去全宇宙冒险。” “冒险”这两个字的画风跟她差得就像水星和海王星的距离。 她的指尖落在他的手腕上——暖和的,不再像之前那么冰了。 顾慕尘抿了抿嘴,问她:“那你也想去冒险?” 尹见素将中药味的烫伤膏抹在那片水疱上,动作算不上很轻柔,但也不重。 像阳光下晒暖的野草,在腕间探出脑袋滚了滚。叶尖有点硬,边缘也锋利,一不留神就会在手上割出个小口子。偏偏又暖洋洋的,让人拒绝不了。 她头也没抬,回他:“在动漫里看看就够了。” 抹个药膏根本要不了多久,三两下就好了。尹见素刚想撤走手,就被扣住了—— “你就没有其他想说的了?” 比如说,要去哪里、冒什么险? 顾慕尘目光锁着她发红的眼眶—— 还是很在意。 “没有哦。”尹见素扯出自己的手,朝他偏头笑了笑。 窗外砸下一道雷,轰隆隆,像天空的悲鸣,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作者有话说: 爆炸很危险!我有个旁系学长意外搞了场钠爆炸,还好对面就有医院。见素她就是个小变态,大家千万别模仿! 第95章 盗版网有误 这场对话像截杂草, 被阵阵惊雷凌厉斩断。 湖面又重归平静,涟漪也彻底消散。 尽管两人都知道水面下藏了眼漩涡,可谁也没潜下去。 深海是万恶蕴藏之地,里面最适合埋藏秘密。因为深海里没有光线, 缺乏氧气。坠落其中的人会彻底死亡, 连尸骸也不剩——高压液体会直接将人体压成肉泥, 被鱼群分食。 秘密如果能晒在阳光下, 就不叫秘密了。 尹见素安安静静喝完那碗粥, 还能分心看电视里的动漫。 顾慕尘不看屏幕,只看她的侧脸。 嘹亮高亢的BGM时不时响在客厅里, 把冷冷清清的客厅也染得热闹。 可尹见素连温柔也是伶仃的、短暂的。就像池塘上映着的月亮,被风一吹, 连影子都碎了, 取而代之的是决绝的凛冽。 怎样才能把她留在永恒的和煦春日里? 就算她要乘着夏天的喧嚣一路冒险、一路流亡, 也不可以丢下他。 尹见素说过喜欢他, 四舍五入,她是他的了。 窗外又*T 是一阵惊雷,将顾慕尘的心脏也擂得鼓噪, 隔着薄薄的血肉不堪推敲。 尹见素吃完饭,擦了嘴,整个人窝进绵软沙发里, 对他融着火光的眼神视若无睹。 沙发凹陷了一小块, 经由棉麻布料传给一掌远的顾慕尘——很轻很轻,就像蒲公英探了探毛茸茸的脑袋, 隔着层薄薄的衬衫一点点攀上背部, 软绵绵的。 细微的触感蹿进每一个毛孔, 在体内生根发芽, 草木开始疯长,又悉数融化在风里。 这一集动漫恰好播完,客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的沙沙雨声。 顾慕尘不着痕迹移远了点距离,怕被她听见自己失态的心跳。 只窝了一小会儿,尹见素站起身,作势送他回去。 顾慕尘按住她的动作,眸子里揉碎了深深浅浅的墨色,喉部线条滚了一下。 最后什么也没说,抬起右手,揉了揉她的头。 尹见素也没拨开对方,任由他像对待小动物一样对待自己。 手心悉悉索索的触觉跟外面的春雨交织在一起。骨子里泛起的痒消下去,只剩下一截菲薄的麻意,贴在胸腔里,刮也刮不干净。 顾慕尘垂下手,下划的轨迹在雨夜空气中漫不经心。 小拇指却若有似无碰了下她的。如初生的柔软藤蔓,轻轻缠上指节,勾了一下,又一触即分。 就像无声之间,完成了某个约定。 动漫里,麦当恰好又说着那句经典台词—— “拉过勾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啊。” 中二台词砸在尹见素的鼓膜上,比窗外的惊雷还嘹亮。 拇指处残留的温度明明不高,灼热感却一路蔓延至心房。 才建立好的绝缘层又隐隐裂开一丝缝隙,灌入浩浩荡荡的暖流。 脑海中的警铃阵阵作响,盈满震耳欲聋的鼓点,庄重的、肃穆的。像某种命中注定的羁绊,引向无可避免的纠缠,引向永不结束的夏天。 回过神时,顾慕尘已经下了楼。 可他还没告诉她——那个悄悄许下的约定,到底是什么? 尹见素趿着鞋子跑到窗边,将窗户推到底,目送他走进暮色里。 斜斜的雨丝在橘黄色路灯下翩跹,缠成一团,落在他的黑衬衫上面,也落在她的脸上。 指尖搭在窗沿上,先前那点温度一寸寸褪去,尹见素的心跳慢慢重归正常。 雨下得越来越大,昏闷雷声响彻苍穹,闪电将世界照得仿若白昼,留她的躯壳在风中一点点剥落。 * 这次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小一周才结束。 梧城的温度起起伏伏,像七月涨了又退的潮水。 周六清晨,尹见素第七次从充斥着血腥味的小黑屋中醒来。 那段回忆就跟潘多拉的盒子似的,一打开就没完没了了。 她这泪腺倒是越来越争气,好像要把这些年的眼泪全补上,枕头上一片潮湿。 尹见素去洗手台冲了把脸,借着米黄色灯光打量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已经多了点血色了,就是眼周那片黑眼圈越来越重。 再拖一段时间*T ,估计就可以去直接去熊猫基地cos大熊猫了。 她对着镜子打了个十分充分的哈欠。 尹见素从衣柜里随意挑了件白卫衣,套上校服就去上学了。出门前敲了敲鱼缸,留下清脆的“咚”在空旷的客厅里荡悠。 马路上粘着形容狼狈的枯枝败叶,湿漉漉一片,贴在青黑的地面上,像一场潦草的葬礼。 街上行人集齐了四季的行装。穿花毛衣的老爷爷跟穿吊带的年轻少女互相瞅瞅,眉头同步皱成海带结。 她走在中间,恰好构成一道巧妙的分界线。 尹见素照旧绕道去星巴克买了杯黑美式,涩中带酸的咖啡顷刻占据口腔。 喝完后,单手捏扁,纸杯攀上密密麻麻的褶痕。 星巴克的logo是古希腊神话的海妖塞壬,所以两侧添着鱼尾。 塞壬从河神埃克罗厄斯的血液中诞生,拥有极致美貌与天籁歌喉。她一歌唱,来往水手就为之失神,转而堕入深海,成为她的腹中餐。 希腊神话中还有名英雄,叫奥德修斯,对应罗马神话中的尤利西斯。他把自己绑在船桅上,以聆听塞壬的动人歌声,同时不至于因受到诱惑而触上暗礁。 由此衍生出了“尤利西斯合约”,作为自我约束的代名词——现在的自己与未来的自己订立契约。 而此刻,星巴克的纸杯捏扁了,塞壬的脸庞极度扭曲,仿佛在哭泣。 隔了三米远,残骸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弧线,“哐当”一声落进垃圾桶里。 协议要结束了。 尹见素从包里拿出瓶香水小样,喷在手腕上,盖过咖啡味,然后才慢悠悠往学校走。 ……气味。 清风卷起街上一片梧桐叶,尹见素的脚步随之停顿。湿淋淋的乌青地面拉出一截纤长的影子,淡得仿佛不存在。 她之前为什么会选玫瑰味的沐浴露? 馥郁、浪漫、张扬,华而不实的花朵,明明嫌弃得很,为什么还选择了它? 嗅觉和记忆的联系无比紧密。她回忆复苏的那两次,全都由气体分子介导。 所以,就算刻意封存了那段记忆,某些存在过的痕迹,依旧静悄悄蛰伏在意识深层。 所以,不是在超市货架上偶然看见、偶然取下那瓶沐浴露。而是因为黑屋子里……小王子和玫瑰的故事。 只过了三秒,风停止下来,梧桐叶重新落地,尹见素再度提起脚。 * 进教室的时候,今天寿星的桌子上已经堆了小山高的礼物。 和去年不同的是,这次里面没什么粉色包装盒了,大概也不会有情书。 捕捉到她的身影,寿星的双眼一下子亮起来。 尹见素从书包里取出《小王子》,给他递过去——还是连包装纸都没有。 春风从窗口溜进,残留着丝丝凉意,带起顾慕尘额前几缕黑发。 他的眸子如预期般沉下去,好像连春天都开始凋谢。 “……只有这个吗?” 她亲手做的那条金属手链呢? 顾慕尘的眼睛很好看,暗下来的时候,*T 里面倒映的树影就消失了,连风也几乎不再流转。 尹见素逆光而立,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提了下嘴角,眨了眨眼:“放学还有。” 风声忽而大作,吹得窗外林涛阵阵。 今早第一缕晨曦恰好破开浑厚云层,菲薄天光倾泻而下,将她一头黑发勾勒出暖洋洋的金色茸毛。 教室里热闹起来,向日葵们齐齐停下手中的动作,开始汲取阳光。 顾慕尘的眸子也重新盛起光,以为她故意给自己留了些小惊喜。 尹见素坐到位子上,拿出他送的那本《Sonnet》。 顾慕尘瞥见,眼里笑意更浓—— 她看书速度很快,这本诗集她早就看完了。所以,现在是第二遍。而课外书尹见素很少看两遍。 周围人群喧喧嚷嚷,英语课代表踩着各式杀猪声上台领读。 尹见素鲜见地没拿出书跟读,从文具盒里挑出只蓝笔,往诗集上面涂涂画画。 Those hours, that with gentle work did frame. 段首添了片30度倾斜的羽毛。 Strikes each in each by mutual ordering. 同样是片羽毛,倾斜程度大了1度。 …… 课代表领读到第四篇课文的时候,尹见素换了支绿色的笔。手指在文具盒中拨弄的声响被朗读声遮得严严实实。 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Let them say more that like of hearsay well. 前面添了片尖端朝上的披针形叶子。 …… 暖阳从窗户斜斜洒入,金色尘屑在光带中流动,缠上她的指节,笔尖折射出浅浅的银光。 周围是自带回音效果的朗读声,可尹见素沉浸于莎士比亚的诗集中。 也得亏课代表好说话,没下来敲她桌子。 尹见素搁笔时,今日份的早读刚好结束。 现在是高二下学期,教材都学完了,所以之前的课文也拿出来复习了,最后读的是篇介绍外国电影的。 正好下个月《速度与激情8》也要上映,班里同学就着这个话题聊开了。 尹见素被斜后方的人戳了戳肩膀,顺势转身,对上赵珂宁的目光:“要不要一起去看速激8?” “我更想看复联2。” “《奥创纪元》?” 尹见素转身后刚好对着同桌,回答赵珂宁的话也像朝他讲的:“对。” ……她什么时候好这口了? 顾慕尘皱了下眉。 赵珂宁笔尖敲了下脑门,思索了会儿:“对哦,复联2下半年也要上映了。” “是啊。” “但我感觉漫威系列里面《钢铁侠》最好看。” 尹见素偏头,眨了下眼:“我也很喜欢里面的战甲。” ……钢铁侠战甲? 根本不像她会喜欢的风格。 窗外阳光越来越浓,顾慕尘侧头打量尹见素—— 嘴角萦着若有似无的笑,眸子里却一点也没谈喜欢事物时该有的激动。反而冰凉得很,就像封了一片荒原*T 。 可那片冰冷仿佛只是他的错觉,短暂地存在了片刻,就被风吹散了。 万芥舒插.进这个话题:“其实我不太能get到欧美的电影诶,感觉有些科幻片很残酷。” 听见这话,尹见素像听到什么新奇的想法,唇角一点点扬起,仿若开了一万朵蔷薇。眸子里也浮起星星点点的光,比窗外的晨曦还耀眼。 表情却天真极了,说话语气就跟在陈述全世界公认的真理一样—— “科幻片怎么会残酷呢?” 比科幻故事更残酷的,永远是……真实存在的历史啊。 第96章 盗版网有误 放学的时候, 顾慕尘没等到那条尹见素亲手做的金属手链——他等到的是一个纸盒子。 里面装了他写给尹见素的情书,以及他送给尹见素的《Sonnet》。 午间气温陡升,到了傍晚依旧缠着挥不去的闷热。 尹见素把纸盒放到他桌子上,身后太阳半颓不颓挂在天幕上, 无精打采晒着树木, 顺带着将卷云染了层浓郁的昏黄。 教室被刷了层老电影的橘调质感, 但背景音照旧闹哄哄, 班里一大半同学都忙着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 扮演劳伦斯神父的男生穿着汗衫, 坐在课桌上,翘起二郎腿, 嘴里叼着楼下扒的狗尾巴草,念的台词是—— “These 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 And in their triumph die, like fire and powder. Which, as they kiss, consume.”* 这些轰轰烈烈的欢愉预示着轰轰烈烈的收场。就像火焰与炸药的爱恋, 在最得意的那一刻,一吻即逝。 莎翁的句子传到耳朵里,仿佛某种应景的宣判。 尹见素逆光而立, 全身都裹上柔和的橙色落日,眸子里却涂着墨。脸上笑容也滴水不漏,居高临下看着他。 顾慕尘坐在位子上, 背脊挺直, 微微仰头:“什么意思?” 他神色平静,语气也平静, 仿佛两人只是和平时一样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就这样淡然坐在夕阳里, 摧枯拉朽的惊艳释放出笼, 连阳光都失色。 尹见素准备好的答案快要遗失, 好在晚风吹乱了顾慕尘额前碎发,将那他双蛊惑人心的眸子藏了起来。 她神色不变,回他:“还你的东西。” 说完,还怕他不懂似的,补充了句:“字面意思。” 风过林梢,带得绿涛阵阵,草木清新浮在空气中,被残阳蒸腾得浓郁。 顾慕尘前一刻的镇定终于再也维持不住,直直望着她,碎发下的眸子像黑曜石:“你说过喜欢我的。” 尹见素歪头,缓缓眨了下眼,睫毛投下好看的阴影:“你也说了——是过去时啊。” 睫毛的英文单词是lash,它还有个意思,叫作鞭打。就像此刻,无声鞭打着他的灵魂。痛感从骨缝间溢出,再顺着血液*T ,蔓延到四肢百骸。 “为什么?” 尹见素抬手环胸,右手食指点着太阳穴,思索了会儿才回答:“不为什么哦。” 她说话的语气天真极了,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谁又能从中看出腐朽的灵魂呢? 腕上的百达翡丽表盘折反射阳光,在鼓起的蓝色窗帘上投下亮澄澄的圆形光斑。 ……新添的腕表。 上午没带,前一周也没带,是为了此刻展示给他看,画下一个决绝的句号。 顾慕尘的双眼被那片亮斑晃到,痛得很:“因为沈彦兮?” 尹见素半弯下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与他对视。额前随着这个动作垂下一绺碎发,在落日底下荡悠着,泛着浅浅的橙,像初生的蒲公英一样柔软。 两张脸拉近,只隔着一掌的距离,连呼吸仿佛都交缠在一块。 顾慕尘看清她脸上的小绒毛,闻到她身上的玫瑰味沐浴露。香味那样馥郁,馥郁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将他的血肉全都烧成灰烬。 明明只隔了一掌远,却像隔了一万座山、一万条河,若即又若离—— “所以你知道呀。” 尹见素从前很少用这种语气和这种表情说话。软糯糯的语调,天真的神情,流转清风的双瞳。明明如此柔软,可现在全化作利刃,往他的身上扎。 谎言是如何诞生的? 为了自私,为了占有,为了不可言说的欲念。 如果一开始就用谎言谋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真相戳破的时候,注定要落得鲜血淋漓。 在那之前的安宁,不过是粉饰出来的太平。 为他涂烫伤膏,将他做的粥喝完,将他送的诗集看两遍……所有的温情假象,原来是为了反转时的巴掌打得响亮。 可她……怎么忍心呢? 她给了他一块糖,搅乱了一汪春池,最后赠予他一把刀。 心里灌入西伯利亚的寒风,凌厉至极,硬生生扯出一个洞,将他的灵魂也吹得震荡起来。 尹见素直视他的双眼,表情全然困惑不解:“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为什么? 因为怕失去,因为底气不足,因为顾慕尘就是个卑鄙夺爱的小人。 所有谎言都会反噬,火蛇一样攀上皮肤,将躯壳烧焦,连带着其下脏腑也溃烂。 “你所谓的喜欢,就是‘欺骗’的代名词么?” “可就算再多包几层冠冕堂皇的说辞,本质都是谎言呢。” 尹见素在他耳边一条接着一条陈列罪证,说话时带着的暖气洒在耳廓,留下毛茸茸的触感。可他的鼓膜却像被炸弹击中,震耳欲聋的声响彻底没过那些不经推敲的借口。 顾慕尘的喉部线条滚了下,眸子里聚起越来越浓的墨色。 是啊,她是尹见素,骨子里刻着桀骜与锋利。就算喜欢…就算喜欢过他,也不可能因为那一点感性成分丢下自己的傲气。 他还有什么理由留下她? 尹见素看着他这副模样,反而愉悦得很。嘴角一点点勾起,双目清寂得像融了片冰原。 他们两*T 人的对峙在角落里悄悄上演,太阳不闻,清风不问,仿佛被全世界遗忘了。 只有闹哄哄的背景音在不断喧嚣。高低起伏的腔调渗透入空气,缠上每一个气体分子,钻入耳膜,扰得人无法思考。 却在某一刻,本就喧哗的教室再度沸腾,人群嗷嗷乱叫起来—— 门口出现了个不速之客,刚好是沈彦兮,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脸庞隐于暗色。 依旧是白衬衫配西装裤,扣子一路到顶,鼻梁上添着金丝眼镜,芝兰玉树。 最惹眼的是,手腕上那条……银白色的金属手链。 尹见素亲手做的手链,不是给顾慕尘准备的,而是送给沈彦兮的。 满心欢喜彻底落空原来是这种感受。 他的灵魂不断下沉,沉入她眼中绵延万里的冰川,冻彻骨髓。 顾慕尘从前以为自己很了解尹见素。可现在看来,尹见素反而更了解他。 清楚他的软肋,清楚从哪里下刀才最痛。 原来她不仅忍心,还果决得很。刀刀凌厉,毫不含糊。 ——之前那场对话又是如何收场的? “你不过是仗着‘哥哥’的身份才在她身边呆了那么多年。如果她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你就什么都不是。” “你能猜出来的事情,她会不知道么?猜猜看,她会选择你,还是选择我?” 他当时信誓旦旦放出断言,尹见素的选择只会是他。 可现在,她选择了……沈彦兮。 同样是谎言,沈彦兮骗了她这么多年,可她还是选择了沈彦兮。 尹见素缓缓直起身子,与他重新隔出一段距离。 春风汹涌,全都绕过他。玫瑰味被打乱,全朝反方向散去。 胸腔里掀起滔天海啸,将所有理智尽数淹没。 顾慕尘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脱口而出的话却单薄极了:“你之前答应过我今天一起去欢乐谷的。” 只能用“约定”留住她。 “可我突然反悔了诶。”尹见素一点点松开他的手指,笑容甜甜,声线平稳:“再见哦。” 有些人说的“再见”,还有个名字,叫作“再也不见”。 她在他十七岁生日这天,顶着身后满片烧红的天空,跟他说再见。 顾慕尘的手在空中垂下,像抽掉汁液的树木,顷刻枯萎。 夕阳风烛残年吊在半幕,春日最后一抹黄昏消失殆尽。 尹见素身披血红残阳,头也没回往门口走去,仰头冲哥哥笑了笑,同他并肩而立。 沈彦兮同样回她以微笑,朗润似春风。随后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动作间透露出不加掩饰的熟稔。 教室里前一刻的尖叫声陡然掐断,围观群众纷纷将目光分散至门口的两个人和教室里的顾慕尘。 所有杂音全部消失,每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好像目睹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 下一刻,不合宜的音乐倏尔打破寂静—— “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 清澈女声与吉他和弦交织在一起,娓娓动听。歌里的画面感也格外强烈*T ,草地仿佛从歌里跳出,带着张扬的青绿色扑面而来。 吃瓜群众虽然对这三个人的状况不明所以,但莫名觉得这句歌词有那么亿点应景,二十来个脑袋瓜再次齐齐转动,顺着声源望去。 康佳一吓了一大跳,整个人跟触电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连扇风也不顾上了,赶忙甩掉手里印着“龙凤呈祥”字样的明黄色折扇,从裤兜掏出手机,眼疾手快关掉铃声。 折扇砸在桌子上,在安静的教室里发出响亮的“嘭”。 这下是真兜不住了。 康佳一抬头,对上顾大神冷冰冰的眼神——那种眼神就像看一颗石头,像看一粒沙子,像看没有生命的死物。 哦豁,他命不久矣。 康佳一额头隐隐冒出冷汗,在心底画了一万个圈圈诅咒那个打电话的瓜娃子。 不是,他为什么裁手机铃声的时候不把前奏剪进去? …… 不是,他为什么要用《小幸运》当电话铃声? 他的少男时代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引自《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果然还是写不来虐文 第97章 盗版网有误 翌日傍晚, 张教大手一挥,请核心成员在斜阳路一家颇有名气的饭店聚餐。 WRC总决赛将于下周在A国N市举行,机器人社团照旧搞了场赛前动员。 一老六少,外带三名拿到保送资格的高三闲散人员, 顶着铺满天空的橘子汁, 浩浩荡荡走在街上。 18世纪时, 欧洲将现代医学的观念应用到了城市的规划中——他们认为流动的事物象征着活力, 于是街道不再逼仄, 于是街道变得开阔。 而此刻,日暮时分, 斜阳路的街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暖橘色光芒和落日余晖缠在一起,顺着城市的血管蔓延到四面八方。尽头深不见底, 像一副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庞大蜘蛛网, 将所有人都网在其中。 宽阔大道上车流如织。越往里走, 轿车越来越少, 行人越来越多。 网红们扛着大包小包的仪器录着直播,游客们举着自拍杆打卡。从汉服、lolita到cos服,每个人都像活在不同的次元里。 放眼望去只能看见五颜六色的脑袋, 每一处缝隙都填得满满当当。 城市的灯光热闹又澎湃,霓虹与金钱交织,声色犬马终日不歇, 编出一个又一个绯色的梦。 商城的巨型LED屏幕上滚动着明星海报, 前段时间还全是林沐白的海报,但今天一幅都没有了——他只火了几个月就被爆出吸.毒了。 现在落在视野中央的是圣琪那名虐猫的“赵姐”。 她出道了。 屏幕上的女生没再化着之前那种夸张的烟熏妆, 转而换成了橘粉调小鹿妆, 头发染成浅金色。左手比着V字, 露出甜美的笑容, 左边用卡哇伊的粉色圆润字体写着——“元气甜豆”。 右下角放着一个采访视频。 采访者拿着话筒提问:“看你经常在微博上晒小猫,是很喜欢宠物吗?” 对面女生的*T 嘴角弯起精心设计的弧度,毫不心虚地掐着嗓子回答:“是呀,我很喜欢小动物。” 尹见素在薄暮中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副LED屏幕。荧荧灯光落进她双眸,流转若琥珀。 她的身影如此单薄,站在青灰色大楼前面,就像一株才冒头的幼苗,渺小得几乎要看不见。 晚风路过人间,像轻柔的海浪,吹得梧桐叶沙沙低语。但风永远不会停留在这里,短暂驻足后,风尘仆仆前往下一座城市。 张胜男注意到旁边人的目光,刚想顺着望过去,尹见素就再度抬起脚步:“没什么好看的,跟上去吧。” 说到底,人们追逐的只是包装出来的偶像,至于对象——换成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这个世界上,黑的可以洗成白的,白的可以抹成黑的,没有事物垂世不朽。 她曾经在大街上遇见过一只可爱的小猫,逗过它几回。 那只小猫死在了寻乐的人手上,仅仅为了某种扭曲的消遣。 那个虐杀猫的人现在包装出道,享受着数不清的鲜花与掌声。 仅此而已。 算不得太跌宕的故事,连讽刺作品都谈不上。 尹见素松开垂在右侧的拳头,将手心那团揉皱的纸扔进旁边“其他垃圾”的筐里。 浸着汗渍的纸团落进垃圾堆,轻巧的像片秋天的落叶,不曾惊扰枝头的画眉。 她加快脚步,像条鱼一样,灵活地从人群中穿梭而过,跟着大部队的尾巴抵达目的地。 张教选的是家自助烤肉店,坐落于某个人流量不算太大的角落,招牌的LED灯放着明黄色光芒。 一进店就闹哄哄,空气里流淌着烤肉独有的香气,顷刻间鼻腔。 以刘长松为首的几名男生,刚踏进店门就一哄而上。以风卷残云之势飞快堆了满满几大盘,从五花肉到肥牛,红彤彤一片——全荤食,连颗小白菜都没捡。 看得尹见素隐隐担心这些人以后的身材走势。 肥胖症的发病率逐年升高,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和张胜男等几名女生一道选了点蔬菜,以实现社团短暂的营养均衡。 第一轮选菜完毕,张教坐在人群C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第一百零八遍念叨起WRC总决赛的注意事项。 旁边的小鬼们齐刷刷点头,嘴巴也不张,全用鼻子“嗯嗯嗯”,跟蚊子似的。眼睛也都盯着盘里的肉,比搪塞女友的男生还敷衍。 见状,张教也不走流程了,笑着骂了句“你们这群屎娃娃”。然后搓了两下手,开始正儿八经吃晚餐。 服务员往铁板上刷了层油,一片片大块的肉展平了扑上去,“滋滋”地冒着响。密密麻麻的细小油花溅出,顺着饱满的纹路流淌而下。 没一会儿,铁板上的肉就烤成了棕黄色,香气从孔隙中溢出,直直钻入每个人的鼻子。 ——很典型的美拉德反应。 羰基化合物和氨基化合物在高温下生成棕色化合物,赋予食物特殊的色泽和风味*T 。 除此之外,脂肪在高温下会形成多环芳烃,蛋白质和氨基酸则会形成杂环胺。 说来也巧——这些物质都在致癌物清单上占有一席之地。 美味的东西大多致癌,但人们大多还是戒不了。 譬如现在,都知道烧烤不健康,但每个人都吃得满脸带笑。 人体真是一项神奇的存在。人们每天都在接触各种致癌物质,却还能安然无恙活个几十年。 人生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诊断出疾病,无药可医时,才会后悔起曾经抽过的烟、喝过的酒、吃过的烧烤。 不过,极度自律的精英式人生,和闲散安逸的悠哉人生,究竟哪种更好,谁又说得清呢?反正最后都要化作黄土一抔,回归大地。 自打放纵过一回之后,对于这些不良生活方式,尹见素的忍受程度似乎提升了一大截。 于是现在,她夹起一块五花肉放入碗里。 意志力真容易摧毁。 但,仅此一次了。 尹见素左手抚了抚腕表。铂金材料沁出薄薄的冰凉,指针和数字将时间压缩在一块小小的圆形空间里,滴答声顺着微微震动的腕带回荡在躯壳中。 表盘上的航海图在室内灯光下泛着诡谲的昏黄,至于画着的那片海域……是太平洋。 * 吃饱喝足后,一行十人慢悠悠走在晚风中,衣服上都沾着沉甸甸的烤肉香气。 九点过,街上的人比来时少了一大半——他们都去火锅店排队了。两百多号的队伍,从街头拉到截尾,蔚为壮观。 有部纪录片曾经指出:吃火锅排长串,是梧城人最坦然的在所不惜,此话确实不假。 马路上总算不再那么拥挤,人与人之间留出的空隙足够看清彼此的样貌。 梧城是一座包容性很强的城市,这一点在斜阳路展现得尤为明显。 于是,短短一千米的马路上,他们就看见了三对手拉手的男孩子。 九名年轻人倒是没什么反应,不过张教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那么一小下。 从东北过来的张胜男一副见到新大陆的表情,双眼放出精亮的光芒,悄悄凑到尹见素旁边耳语:“梧城满地飘零,果然名不虚传!”边说还边比了个大拇指。 尹见素瞥了眼前头最近的那对情侣——一米八的大高个,冲男朋友撒娇时嗲里嗲气的,还翘着兰花指跺了下脚。 “……”她无言以对。 感谢在梧城呆的这些年,让她几个月后面对实验室那个每句话都离不开秀男友的英国男生时,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记得提醒对方别忘了刷试管。 尽管他们实验室大多数试管都在成员打架的时候摔碎了。 * 到家之后,尹见素打开电脑,插上耳机。用音频处理软件过滤掉背景噪音,拖快进度条,直接跳到有声音的部分—— 咖啡机运作,轰隆隆的声响吵得鼓膜一阵阵跳动。瓷杯落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块状物体落入液体中,溅出很小的液滴。勺子搅拌*T ,带出漩涡,却一次杯壁也没碰到…… 哥哥的作息实在很规律。每天六点半起床,磨一杯咖啡,加一块方糖,一勺炼乳。去健身房锻炼一个小时,然后坐在电脑前处理文件。 手指敲在键盘上,不算很大,啪嗒啪嗒,富有规律。 尹见素放慢了这一段声音,同时将音量调高。 哥哥很喜欢她做的手链,除了洗澡的时候就没有离过身,一直带在右手上。 人在打字的时候双手相对固定,所以声响强弱与距离大致成正比。 键盘在设计之初,顺序是按照各个字母出现的频率高低来排的,英文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字母是E,密码学破译过程中经常利用这个原理。 而现在,E对应的音量是51%——再调高的话对听觉系统的损害太大。目前的研究一般认为听觉受损不可逆,尹见素可不想这双耳朵废掉。 然后以右手为坐标原点,标定个字母的音量—— 他又在处理课题组的研究。 第六天了,什么多余信息也没有。 尹见素听了半个来小时,双手交叠在额前,揉了揉眉心。 刚要取下耳机,就听见一阵手机铃声。 哥哥很快接通了电话——用的右手,声音离手链很近。 ……他每次接电话都用的右手。 已经发现窃听器了?故意让她听到? 尹见素没忙着在意这个问题,屏息留意耳机里的动静。 一声清淡的:“David.” 紧随其后的是黏糊糊的“Bert~~”。 这一声“Bert”叫得是要多亲昵有多亲昵,听得尹见素鸡皮疙瘩从耳朵一路爬到胳膊,差点没把耳机给拔了。 外国人喜欢用昵称,比如Bert是Albert的昵称,哥哥的英文名和她偶像的一样——Albert Einstein,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显而易见,听筒那端名叫David的男生跟哥哥很熟。或者说,他单方面认为两个人很熟。因为,除了喊昵称之外,他还催哥哥快点回M大。 他们可能是同一个研究组的。 而哥哥的回答是—— 下周就回。 答得迅速,挂得果断,似乎怕对面接着说出什么话来。 可尹见素还是隐隐约约听到那句开了头的……“2号”。 第98章 盗版网有误 周一一大早, 尹见素跟着机器人社团其他成员一道飞往A国。 波音787飞行在近万米高空上。机翼如利刃,直破气流,扰得空气阵阵轰鸣。 大地莽莽苍苍,海洋波澜壮阔, 一袭青灰压在暖橘色之下, 朝阳正蛰伏于地平线。蓄足能之后, 冉冉升起, 布散烈烈朝晖, 将天地涂得雄浑磅礴。 旷野、大海、日出,世界上最壮美的景色平铺在眼前, 蓬勃生机绽放在春日的清晨。 社员们都连忙拿出手机录像,张教则摸了摸光秃秃的额角, 感叹这是拿冠军的吉兆。 成员里只有尹见素端坐在椅子上, 安静注视这片景色。 眼前画面逐渐和四*T 年前那次重叠起来。 云层翻涌似海浪, 与阳光热烈地缠在一团, 不一会儿就将世界留在身后。 其下青山匍匐跪拜,仿佛虔诚的信徒,迎接她的到来。 * 从梧城到N市的航程长达十多个小时。 落地后, 由于时差的存在,N市刚好是正午。烈阳高悬,热气灼人, 将柏油马路烤得滚烫。 各种肤色的人汇集于此, 放眼望去……一片肉的海洋。 A国的肥胖率已经达到40%了。这意味着,每五个人中就有两个胖子。 人们害怕战争, 害怕海啸, 害怕火山爆发, 却不害怕肥胖。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A国每两三年死于肥胖的人数比二战加起来还多, 但大多数人并不会觉得肥胖有多严重。 他们不停地摄入汉堡、摄入可乐,摄入高脂高糖食品,而这些食物引向的结局是不仅仅是肥胖症,还有与之相关的全身各系统疾病。 哦,人的健康状况当然不止是个体自己的事情——食品产业的利润如此可观,由此催生的营销广告也满天飞,谁能确保自己不受影响呢? 人群的观念与意志是这个世界上最薄弱的东西。 人是社会性群体,每个人都被缚在一张又一张庞大的网里。网中的每个环节都能对人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一环扣一环,没有尽头。 就像赵珂宁之前跟她提过的某部网文,主角可以丢掉所有逻辑,大杀四方,甚至直接炸沉了某岛。 可放到现实生活中,尹见素能做到吗? 显然不能。 抛开炸药量不谈,一座几十万平方米的岛沉了之后,全球海平面都会上升,难道其他地方不会受影响吗? ……她为什么要一本正经考虑炸岛? 哦,因为她确实想这样干。 真可惜,谁让研究所面积小呢。 尹见素抬腕,看了眼表盘上的航海图——除了太平洋之外,就没有多余信息了。小小一块圆形表盘,拿放大镜看也找不出具体经纬度。 太平洋分布着大大小小上万个岛屿,面积达440万平方公里,而这种研究基地的坐标不可能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她12年是被迷晕了绑过去的,醒来的时间一直呆在房间里——除了最后逃出来的那天。 该去哪里找当年关她的那座研究所? 可以入侵他们的水电局系统,按照耗电量排查。 ——然后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当成恐怖分子抓起来。 暂时保留计划。 尹见素拉着行李箱,跟在懒洋洋踢着步子的社员后面。灯红酒绿的繁华街景不入眼,走马灯一样落在身后。 经历了十多个小时的航程后,连一向活泼的张胜男都蔫巴得不行,奔往酒店就倒头休息。 倒了好几天时差,这群年轻人才恢复了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 接下来的赛程很顺利,一中毫无悬念拿下WRC高中组的世界冠军。 如果下一届再争点气,他们就能实现三连冠了。 众人都喜气洋洋,按照一年前就定好的计*T 划去米其林餐厅大吃了一顿,顺带公费旅游了圈,把N市的热门景点都打卡了遍。包括东边那座桥,N市爆火地标,电影里不知道被炸过多少回。 回去时却少了一个人。 尹见素直接在A国留下——她已经拿到M大的offer了,今年八月入学。 除了张教事先就知道,一脸高深莫测尽在掌握,静静看这群满脸卧槽的娃娃,摸了摸没长胡子的光秃秃的下巴cos诸葛亮,其他人的嘴巴张得能直接塞进整个馒头。 这不怪他们,毕竟尹见素连亲爹都没告诉——反正哥哥会摆平。 里面反应最大的是张胜男,直接勾住尹见素的脖子,上来就是一个锁喉:“!!!你竟然背着我们偷偷拿到M大的offer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我要悄悄学习,然后惊艳所有人”吗??? “亏我之前还跟你分享跟top2招生办斗智斗勇的法子!” 张胜男感觉自己弱小的心灵受到了血淋淋的欺骗。 尹见素差点被勒得没喘过气,废了半天劲才把她的爪子扒下来,好说歹说哄了半天才把人顺完毛。 他们站在橡树底下,宽阔树冠洒下浓郁的林荫,碎碎地筛过几缕阳光。 周围各种肤色的人群从身旁穿过,城市的繁华在这里的每一处角落上演,腐朽气息如影随形,悄然滋生于此。 又东拉西扯唠了半天嗑,大家多少还是有点没缓过来,还处于怀疑人生的状态。 临别时张胜男一改悲愤,发现某个盲点:“那谁——那顾慕尘嘞?” 这俩人的般配度已经从高一高二楼传到致远楼了。 更何况之前艾琳娜翻译那次,顾慕尘一番操作整得跟偶像剧似的。看得他们竞赛班那群少男们春心萌动,《故事会》都不惦记了,在班里传阅了整整一个月的《花火》,结果到现在还都个个是光棍。 张胜男当时也跟着幻想过那么一段甜甜的恋爱,然后悄悄买了几本言情小…… 咳。一想到这,张胜男的眼神就开始发虚,不再看尹见素,仰头假装揉了下脖子。 尹见素罕见地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垂下眼睫。片刻又重新调整好表情,开玩笑道:“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张胜男放下手,眉头一点点皱成黑木耳。虽然她没咋跟顾慕尘直接打过交道,但她怎么莫名觉得这人咋就恁惨呢? 她仔仔细细打量尹见素的脸——啧,电视剧果然没骗她,长得漂亮的女人都没有心的。 还好她不是男孩子。 张胜男一脸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向人挥手道了别,跟着其他几个人回家去了。 等他们转身那一刻,尹见素的笑容瞬间消失,眸子也彻底凉下来。 她垂下脑袋,看自己的影子。 晌午时分,N市的太阳辣得不行。她的影子只有短短一截,仿佛根本不存在,几乎要和橡树的林荫融为一体。 左手手腕有点勒,沁了点薄薄的汗。上*T 面缠着根备用发绳,鹅黄色,顾慕尘送她的。 尹见素拨弄了下发圈,发出“嘭”的弹响,没把它取下来。 世界那么大,往上有无垠星空,往下是滚烫地心。珠穆朗玛峰等着旅客攀登,太平洋等着年轻人横渡。 在广阔宇宙面前,喜欢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到底,十多岁的年纪,荷尔蒙一时作祟也正常,又不代表这份情感能一直轰轰烈烈烧到未来。 生活从来都不是偶像剧,哪来那么多海枯石烂和至死方休。 尹见素鞋尖磨了磨水泥地,踩不碎橡树投下的斑驳。白色纯棉T恤披上驳杂光色,被风一吹,仿佛揉散了一整个春天。 她自然而然联想到语文教材上的《致橡树》,在舌尖默默念了遍。 地面林荫厚得很,却依旧有光透过罅隙落下来,将阴影冲得支离破碎。 尹见素看着那些细碎的光,脚上动作停了下来。 她还是……给了他选择的。 但顾慕尘现在发现不了。 他现在肯定……肯定很不开心,然后把那个盒子压在某个角落里。直到过了很久,收拾东西的时候,盒子里的信封不小心掉出来,他才会发现里面少了封情书。 顾慕尘也是闲得慌,写了整整三十七封情书。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拙的大男孩,把一颗真心捧出来给人看? 尹见素扯了下嘴角,笑得很勉强,索性重新压了回去,抬头看橡树盘虬交错的枝干。 那个笨蛋会做出什么选择? 他可以留在梧城,拿到明年的高考状元。然后进入某所顶尖大学,一路顺风顺水下去,继续天之骄子的人生。 或者做她的同伙,来一场没有回程票的逃亡计划。 可一中已经好几年都没出过状元了。他们这届有两棵苗子。这意味着,就算尹见素走了,学校还有顾慕尘撑场子。所以当时校长只是笑眯眯地祝贺她拿到M大offer。 如果剩下一颗苗子也走了……校长估计笑不出来了,大概会喊上教导主任,连夜蹲在顾慕尘家门口。 尹见素重新垂头,伸脚碾过一片青绿落叶,触感柔软,像虫子的尸体。 她飞往M市,又打车到了哥哥的住址。 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了。残阳泣血,整片天空都烤成橘色,晚风扑满脸颊,掺了点凉。 这边大多都是独栋洋式小别墅,陡然看见那么一栋古典式的江南别院,突兀得很。 朱红大门,白墙黑瓦,外面还种了一株青柠树,余晖下荡悠着碎碎的金色尘屑。 和在烟城的家一模一样。 果然。 那副油画不是在烟城画的,而是……这里。 下午19点21分钟,尹见素站在朱漆木门面前,静静打量这座宅院。 墙壁有几处皲裂开来,蔓出几条小小的缝。石灰掀翻了皮,露出下面的胚泥,像道陈旧伤口。 青柠树的清香被夕阳蒸腾出来,浮动在空气中。 她拿出哥哥之前给的钥匙,按照烟城的格局摸到自己的卧*T 室。 屋子里所有布置都别无二致。纯黑色窗帘、纯黑色墙纸、纯黑色的卧室。 尹见素放了行李箱,掏出笔记本电脑,熟练地敲了串代码,黑了这栋院子里的监控设备。 只需要三分钟,所有画面只需要静止三分钟,改成19点24分抵达。 她放下电脑,拿出一次性手套和一次性鞋套,外带一根发夹,到了哥哥的书房。 哦,哥哥给她的钥匙包括了这间屋子的,但她不想用。 尹见素蹲下身子,观察了三秒地面的灰尘分布——有层灰,不算薄。 以哥哥的身价,请个家政保洁工定期打扫卫生,才说得过去一点。 显而易见,哥哥不喜欢别人进这栋房子,所以平时都是自己做清洁。 但从灰尘的厚度推断,他上一次回这里是在一个月之前。 而哥哥到梧城不足一个月——他还有其他房子。 樱桃木门距离地面37厘米处夹着一根长3.5厘米的黑色头发。尹见素取出来,放在掌心。 但这么明显的东西放在这里,显然是用来混淆视线的。 尹见素站起身子,将目光锁定在铰链上。 轴承合页上放了根自动铅笔芯,横截面直径只有0.3毫米,躺在灰色的金属上,几乎要融为一体。大部分人不会注意到这个角落,他们会直接推门,然后铅笔芯受压粉碎。 尹见素同样取下来放在手里。 门把手上面也积了层灰,均匀分布在铜制材料外面。如果转动,必然会破坏掉上面的灰迹。 哥哥可没有尹浩松那么好骗糊弄。 偏灰、细颗粒——院子里的灰尘可以伪装一下,出来之后再洒点上来。 哥哥总不至于变态记得院子里的灰尘分布。更何况露天的院子随时都可能有风,他可计算不出灰尘轨迹。 尹见素将黑色发夹插进锁眼,里面的凹槽发出嘀嗒声响,半分钟就开了门。 房间里的陈设简洁至极,只有一个木色的落地式书架和一套红漆桌椅,以及一个木制画架,和放在上面的……油画。 她12岁那年托哥哥寄回给自己的黑白鱼群图,正静静躺在这座N市的宅院。 余晖从窗户斜斜洒进,穿过纯黑色窗帘。 油画颜料的高度参差不齐,拼在一起,疏密不均,却没有“∞”符号。 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要被清洗记忆,但她却有不能忘记的东西,她会如何做? 将那件东西采用某种特定方式加密,然后放在某个地方。 ——这是哥哥以为的,也是大多数人以为的。 但这样可不能确保自己的小秘密不会被别人破解出来呢。 尹见素看着那幅画,缓缓笑起来,眼睛里流转着星星点点的光。 晚风从她耳边溜走,带起几绺碎发,全身色泽柔和得像十九世纪的印象派油画。 真正保险的方法……当然是封存在自己的意识里,药物也无法清除的深层意识。 至于这幅画? 技艺最高超的筑梦师也有可能混淆“梦境”与“现实*T ”,所以他们需要设置一个图腾,来判断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尹见素踩着暮色一步步走近木架,伸手,揭开上面的颜料层。 一片油画完完整整从上面剥离开来,被风干的硬质触感隔着层塑料手套传至指腹,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哥哥真是用尽了各种办法来解读这幅画呢。 颜料一点也没裂开,与帆布也几乎未粘连,一定试过不少化学试剂吧。 可它又不是《蒙娜丽莎》,难道还会叠几十层颜料上去? 这幅画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层,给哥哥的惊喜添在最下面的帆布上。 尹见素双手拿着颜料,看着逐渐露出的画布,脸上笑意更浓了。 实在憋不住,干脆蹲下身子,放声笑了个痛快,打破这个黄昏的寂静。 她很少这么高兴,双眼亮盈盈,眼角还笑出了几滴泪。 残阳似血,映在帆布上,将下面的字照得清清楚楚。 几个大红色英文字母,张牙舞爪占据了整张画布,上面写着—— “FUCK THE WORLD” 作者有话说: 心血来潮在百度搜了尹见素,结果跳出来紧跟着的是赵珂宁,点进去还有“女主叫尹见素男主叫赵珂宁”的搜索词。震惊,难道小顾连姓名都不配拥有了吗 (PS:最近二专毕业有好多事要搞,半个月后还有三门一专的期末考,更新会慢,宝子们可以假装忘了这篇文) 第99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睡了整整两天, 醒来时整个脑子都是昏的,却又久违的清明。 阳光被纯黑色窗帘阻隔了大半,瞧不见外面的天色,整个房间仿若一间囚笼。 院子里假山流水淙淙, 传入耳朵。 与之一道的是轻微的脚步声, 踩在木质地板上, 轻得几乎不存在。 尹见素换好衣服, 打开卧室房门, 跟哥哥打了声招呼。 他看起来很累,满身疲倦, 眼底躺了层淡淡的乌青。白衬衫的扣子还是一路到顶,鼻梁上倒是没架着金丝眼镜了。 ……他到底有多少件白衬衫? 沈彦兮对这种款式的衣服到底有什么执念? 见到她的身影, 沈彦兮一扫疲态, 缓缓笑起来, 和煦得很, 跟春天的风一样。 开口时,嗓音也同样温和:“吃午饭没?” 哦,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迟钝的饥饿感传入大脑皮层, 尹见素转而看向沈彦兮身后那片盛大的景色。 灿烂暖阳斜洒而下,止步于廊檐,将庭院照得通明剔透。那棵高大槐树在水泥地上投下密密麻麻的光斑, 在风里跳着圆舞曲。 外面耀眼得很, 哥哥却整个人全落在阴影中,眸子里掺着斑驳墨色, 像堕入地狱的神明。 尹见素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做。”沈彦兮自然而然承包了午饭, 问她:“想吃什么?” 看来哥哥这几年掌握了不少生活技能。 尹见素想了下, 认真回他:“想吃钵钵鸡。” 沈彦兮似乎有点诧异于这个答案, 微微挑眉,从上至下扫了眼她的身板,*T 随后点了点头:“吃点能量高的也挺好。” ……钵钵鸡全是油,能量确实挺高。 沈彦兮让她稍等,拿出手机搜索食谱。 尹见素跟着哥哥到了厨房——布局跟烟城的家不太一样,这里安了台青黑色咖啡机。 看来哥哥确实离不开咖啡。 尹见素将目光锁定在机器旁边的咖啡豆上:“我帮哥哥磨杯咖啡吧。” 沈彦兮从食谱中抬起头,问她:“会用么?” 尹见素不以为然:“全自动的,又没操作难度。” “也是。”沈彦兮没再多问,接着研究食谱了。 尹见素打开咖啡机开关,把咖啡豆倒入豆箱,劈里啪啦的声响将这个午间砸得热闹起来。 ——瑰夏咖啡豆,对烘焙条件很讲究。烤成褐色的豆子散发出淡淡的花香和浆果味,还有点乌龙茶的清香。闻起来很甜,带着明亮的张扬。 最关键的是,它贵。 哥哥真是知识创造财富的典型案例,放到中学里应该能激励不少学子奋发向上吧。 尹见素觉得一中校史馆的校友简介不该写XX校友拿了XX奖,斩获了XX offer。直接丢个年薪上去,劝学效果绝对拉满,比教材上的荀子还强。 ……一中。 明明才离开小半个月,却遥远得像上辈子的往事了。 不知道那群幼稚鬼高三的时候会不会成熟一点。 多半不会了。一中每年都要组织高三学子进行——枕头大战,目的是放松迎考心情。 几个月前,升高二之后,尹见素被赵珂宁拉着,站在三楼走廊往下看上一届的枕头大战。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穿着厚重冬装,扛起半人高的软枕,在绿草地上灵活地你追我赶,身手比体育课上矫健不少。枕芯里的羽毛露出来,漫天飞舞,要多迷眼有多迷眼,被赵珂宁调侃为梧城人造雪。 要不是学长学姐的身高摆在那里,当时的场景跟幼儿园不能说毫不相干,只能说一模一样。 不过还好,反正她也不会参加了。 还有明年的成人礼,一中每年都搞得很隆重——但也与尹见素无关了。 她装好水,半倚在流理台边上,等咖啡机工作。 机器嗡鸣声响起,盖过了哥哥洗菜的流水声,顺带扰碎了她漫无边际的芜杂思绪。 正午的烈阳从窗边洒进,将白色流理台照得通亮,晕出大片金黄色光芒,晃得人眼睛疼。 气温逐渐攀升,仿佛能听见夏天的脚步声了。 机器停下时,尹见素从橱柜拿出个干净的蓝色马克杯。扯过旁边的湿巾纸,把杯身擦干净了。一手端着底部,另一手掌着杯壁,接满咖啡。 瑰夏的醇香在厨房蔓延开来,清新与甜香一路交织,仿佛种下了一整片果园和花圃。 柑橘、玫瑰、浆果、蜂蜜…… 气体分子充盈满室,明亮的活力肆意绽放开来。 尹见素将马克杯放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 哥哥的钵钵鸡研究进展似乎受到了小小的阻碍,过了*T 小半会儿才做好。 菜香渐渐掩过咖啡味,烟火气息驱逐了花果。 缺少调料包,只能用红油粗糙代替。 各式菜品盛在瓷盆里,浇上一层薄薄的红油,洒个三两香菜,再添上一小撮白芝麻—— 这盆钵钵鸡着实有些寒碜了。 沈彦兮看着自己的成果:“这顿将就一下吧,下次买了调料包再做正宗一点的。” 尹见素也没嫌弃,点点头,端着杯壁把咖啡递给哥哥。 沈彦兮接过,喝了口,夸道:“好喝。” ……夸得属实有点敷衍了。 他放下杯子,先将钵钵鸡端到旁边饭厅里去。 等哥哥转身的那一刻,尹见素从裤兜里拿出卷透明胶带,粘在他刚刚握过的把手上,提取指纹。 这座院子的监控只分布在大门和书房,其他地方没有装。 三秒之后,尹见素将提取完的指纹收到裤兜里,装了两碗饭端到饭厅里。 吃了几口菜,她忽然想起教材上《端午的鸭蛋》那篇课文—— 汪老说得对。曾经沧海难为水,吃过梧城的钵钵鸡,他乡的,尹见素实在瞧不上。 尽管她也只试过一回梧城的钵钵鸡。 ……可能因为那次是跟顾慕尘一起吃的吧。 他们那天还生生扛过了隔壁桌完全不在调子上的《自由飞翔》。 明明挺好笑的一段经历,尹见素却莫名耷下嘴角。 沈彦兮看着她忽然暗下去的眸子,放了筷子,问她:“不好吃?” “没有。”尹见素摇头,露出个笑:“味道挺好的。” 话虽这样说,碗里的菜却不太能入口了。 明明哥哥放的辣椒也不多,她还是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 尹见素去A国的这些天,一班众人还不咋习惯。 虽然刚听老徐说她拿到M大offer的时候,全班都沸腾得不行,嗷嗷乱叫——除了顾慕尘。在一片喧闹中端坐如雕像,静默地突兀着。 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垂下眼睫看自己腕上那根发绳。一圈黑色牢牢实实缚在白净腕间,跟他彼时的状态一样突兀。 顾慕尘伸手,将那根发圈取了下来,放进抽屉角落里。 他旁边的位子还满着。课本收拾得整整齐齐,码在抽屉里,纯黑色收纳箱平平稳稳放在地上。一切都一如往常,好像主人还会回来一样。 可原来坐这里的人已经去大洋彼岸了,去之前还跟他说了声再见。 尹见素又丢下他了。 之前几次只是他患得患失,而这次…… 丢就丢吧。 顾慕尘还是照常上课,照常生活,没有半点不对劲。 除了不再有笑容和话越来越少之外,日子不过是回到没和她重逢的那段时间。 梧城的温度越来越高,301寝室却自带制冷效果。 一向活泼的李昊等人连父子大战都不开展了,寝室里整日安静得宛如古时候的冷宫,就怕触了皇上的怒。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期末考完试。 面临明年的高考,即使放养如一中,准高三生也一直补课补到*T 了七月。 又是一年盛夏。灼烈日光洒满校园,金灿灿一片,枝头蝉鸣如沸,扰得人昏昏欲睡。 补完这个暑假最后一天课,下午的时候,整个年级浩浩荡荡搬东西。 各种收纳箱的轮子在地面上滚来滚去,教材翻来叠去,声势壮大得跟非洲大迁徙似的。 一班没专门设卫生委员,于是组织迁徙的重担又落到了班长头上。 胡梓彬走到尹见素桌边。之前在Q.Q上征求过女生的同意,说是都不要了。 他正打算把东西都挪到外面大垃圾桶里,就被顾慕尘止住了—— “她的东西我来收拾吧。” 胡梓彬停在原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他虽然班长当得称职,但也不是什么八卦的性子,对别人的感确纠葛没多少感兴趣,更别提补刀……不是,补刀? 哦,私下都在传顾慕尘被尹见素甩了。 其实也不用私下。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事,那就叫共识,还用传? 胡梓彬本打算拍下顾慕尘的肩安慰对方,一对上他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什么话都没了,默默转身离开。 顾慕尘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没任何变化,就像一口干涸的古井,所有波澜尽数泯灭。 他将尹见素抽屉里的书取出来,叠在她的收纳箱上。 又将自己抽屉里的纸盒放在最顶上,里面装着尹见素还他的情书和英文版《十四行诗》。 顾慕尘没取出来看过一眼。 他抬起收纳箱,一步步走出教室,迎面和风风火火唱着神兵小将主题曲的康佳一撞上。 黑色箱子上的东西散落一地,稀稀拉拉的声音响在这个吵嚷的下午,轻得就像一场春夜的细雨,没有其他人注意到。 除了接二连三造孽的康佳一。 他嘴里唱到一半的“加速度 冲出线扬起了脸”硬生生掐断。 加个鬼的速度,他的梦没有光点了。 康佳一连忙蹲下去捡那些……呃,粉红色的信封? 这玩意儿烫手。他还没碰到,就被顾慕尘的手先一步拾起来了。 康佳一不敢出声不敢动,蹲在原地cos地鼠。 顾慕尘没给人多余目光,一封封拾起,放进开盖的纸盒子里。 到了最后一封的时候,他的手停顿在半空。 下午的烈阳从门口汹涌灌入,带着七月的暖风,扬起他额前碎发。薄薄的痒从耳鬓蔓延,转眼就连绵一片青芜。 周围依旧环绕着沸腾的蝉鸣和永不停歇的吵闹声。 顾慕尘沐浴在槐树的清香中,眼睛忽然一点点弯起来,褐色双眸晕开深深浅浅的薄金。 对面康佳一依旧不敢动,怀疑顾大神脑子怕不是出问题了。 顾慕尘还是没多看他一眼,把第三十六封情书妥帖收入纸盒。 视线落在右前方摊开的《Sonnet》之后,他眼里笑意顷刻消散了。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米白色书页沙沙作响,一页接着一页,滚动成波浪。上面画着蓝色的羽毛和绿色的披针形叶片。 每个图形都添在段首,上*T 下平移后,拼起来是……蓝鸟和洋蓟。 尹见素那天说了什么? 她跟赵珂宁聊着下半年要上映的《复联》,聊《钢铁侠》战甲。 可她那些话分明是对着他说的。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钢铁侠战甲叫Mark,缩写Mk,一些西方国家将高科技武器称为Mk。同时也是德语里Mind Kontrolle的缩写,意思是精神控制。 奥创纪元的英文是Ultron,发音与ultra相近,而后者用于最高保密等级。 漫威的创作背景又是哪个年代? 所有的所有,串在一起,真相是什么? ——科幻片怎么会残酷呢? 比科幻故事更残酷的,永远是……真实存在的历史。 作者有话说: 有些地方写得比较隐晦,但见素【无原型】 第100章 盗版网有误 意识究竟是什么, 从哪里来,死后又往哪里去? 自古以来,人们就对这类问题怀有无尽热忱。 从哲学角度来解答,哲学家们争论了两千多年也没得出具体的解。 从科学角度来解答, 尽管现代脑神经科学诞生已有百年, 但直至今日, 尚无研究能阐明意识的具体产生机制。 甚至由玻尔兹曼的推理还能得到一种可能性——整个宇宙都是大脑“幻想”出来的。 大到星体运行、近至人类演化、万物生长, 所有事物、所有物理规则, 只是熵涨落过程中以极小概率模拟出的极短一瞬的存在,宇宙的百亿年历史被“预置”在一颗大脑中, 时间是幻觉。 从统计力学出发推理得出宇宙是虚拟的、物理规则并不存在的结论,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而虚拟宇宙中的意识又热衷于构造出各种虚拟游戏。比如这些年的VR, 还比如过几年会兴起的元宇宙。 看起来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人生是一场游戏, 而游戏里的人还想创造游戏, 在里面当超级英雄, 在里面坐拥财富。 可说到底,这也是宇宙真相的一种可能性而已。 至于这个宇宙究竟是什么模样,谁又能说明白呢? 爱因斯坦无法回答, 薛定谔无法回答,玻尔兹曼本人也无法回答。 所以,人们在这个世界里尽情享乐, 在这里追求财富, 在这里纵情欢愉。 所以,尽管没有人了解意识本质, 也不妨碍一部分人妄想控制别人的大脑思想。 怎么听都是科幻作品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可历史上却的的确确存在过这种实验——甚至是与医院合作进行的。 顾慕尘忽然感激起《信息自由法》, 让那些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实验项目得以公之于众。 然而, 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他又讨厌起这项法案,整颗心脏扯得发痛。血液从太阳穴汩汩流过,痛感肆意鼓噪,再顺着四肢百骸爬到全身,一点点啃噬血肉。 公布出来的项目究竟占了实际内容的多少? 那些被销毁的文件里藏着的是什么? 上个世纪已经“停止”*T 的实验项目,现在改成了什么名字,更换了什么项目,在哪些地方上演? 尹见素又经历过多少? 她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不是因为什么沈彦兮,而是因为……她曾经被带到过那里。 被清洗记忆不是因为发现了自己基因受过编辑,而是因为作为研究对象参与过那项人体试验。 幻视只是因为照相式记忆的副作用,还是包括了那些致幻剂的残留效应? 那么小的一个姑娘,注射致幻剂的时候,害不害怕? 那些人会不会往她的血管里注射镇静药,会不会在她身上进行感官剥夺实验? 甚至——有没有对她进行过脑部手术? 她那段时间,该有多难受? 米白色纸页在风中奏着不成调的小曲,夏日阳光从门外倾泻而入,粘稠水汽晕开在每一粒气体分子中。 顾慕尘的指尖却一寸寸发凉。 楼道上的脚步来来往往,书脊在桌面砸出乒乒乓乓的闷声,各式收纳箱轮滚在地面,碾过耳膜。 教学楼喧嚣一如往常,却在下一瞬,被猛然沸腾的蝉声彻底盖过。似要将整个季节的热烈都诉诸鸣唱,让整个季节的繁茂都在熊熊烈阳下燃烧。 顾慕尘起身,从教室冲出去。 蓝白色校服灌满了清风,似片澎湃海洋,兜住夏日的灼热。 尹见素的“冒险”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一腔孤勇。那些实验项目背后的支持势力庞大,她要干的事没有回头路。 他喜欢的女孩把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上——要不要抛下一切,当她的同伙,来一场没有回程票的冒险计划? * 顾慕尘订了最近的航班,前往烟城。 落地后天已经黑了。暮色渗进这里的每一处缝隙,像张巨大的网,罩住整片天地。 他直奔宅院,按照尹见素之前教的方法开了锁,进入书房——兜里的发卡也是之前从她那里骗的。 尹见素之所以被那群人不远万里带到大洋彼岸,是因为她体质特殊。可沈怀瑜为什么会将基因编辑技术用在人体胚胎上? 笔记里从未表现出这方面的意向,就算心血来潮也不至于直接实施。 总得有个导火线。 是什么信息被遗漏了? 他没戴手套,也顾不上双手沾满的灰迹,重新翻了遍本子。 触上去时发现日记本正反封面的厚度有轻微不同——后面的要厚一点。 顾慕尘拿发卡划开内层封面,然后在里面看到了……一封信。 外面天幕涂成深紫色,遥远星体的光线跨越万年洒在这片土地上,被风揉碎了,与槐花香织在一起。 全世界都静谧无比,仿佛被时间遗弃的荒败废墟。 晚风在他的指尖静默流淌,手里信纸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黄。 那张纸上面没有署名,没有收信人,添的句子也很简洁:[阻止沈怀瑜编辑人类胚胎基因]。 * * * 八月M大开学,各种肤色的人群聚集于此,热闹得很。 M大依河而建,外围黛蓝色河水在夏风之下泛*T 着涟漪,浪涛声揉成断断续续的破碎小曲送入校内。 里面绿草坪生得蓊郁,连绵一大片,触目所及全是苍翠与葱茏,在阳光下蒸腾出浅浅清香。 尹见素跟着同班新生一起,被前辈带着穿越各种管道,再爬到那个标志性建筑的大圆顶上头,从高处俯瞰校园。 彼时她吹着八月暖洋洋的亚热带季风,差点以为传说中的美好大学生活就在眼前。 但错觉只持续了短短一个上午,之后的日子全是地狱模式。 尹见素暑假自学了本科阶段的课程,以求跟上进度,快速刷够学分,顺便腾出时间蹭些其他学院的课——M大资源很丰富,不在毕业前多学点实在很浪费。 这样算下来,每天都忙碌得很,日子就跟上了发条似的,时间一不留神就飞逝而过。 而这绝非她一个人的常态——M大学子有个共识:学习、社交和睡眠,只能三者取其二。 校内有五个图书馆,装修风格各不相同,但夜夜都灯火通明。 就连健身房也像半个自习室。尹见素每回去那边锻炼,都能看到人拿着书在跑步机上边跑边背。 教授就要清闲点了,还有多余精力聊划船机涉及到的人体工程学原理。 简而言之,M大整个校园都弥漫着理工式淳朴氛围。 路上随处可见趿着拖鞋头发炸开的理工男,指不定以后就是图灵奖得主。 草坪上每走几步路就能见人抱着电脑跑代码,或者台阶上时不时就有师生席地而坐展开激烈辩论,谈的都是教材里没有的内容。 如果是一中的生活在中学里算是丰富多彩的,那M大在大学里无疑更胜一筹。 这里上课的教师多少都身怀绝技。 尹见素第一个月就见到位装了双机械腿的教授。年轻的时候因为挑战极限运动受了伤,双腿截肢。也没就此消沉,转而研究起智能假肢,造福了千万人。 那位教授自己装的假肢是非嵌入式的,每次给新同学上课都会取下来展示给大家看。青灰色金属在米白色灯光下泛着薄亮,赛博朋克风拉满,引得底下人齐声感叹“cool——”。 九月,临近诺奖公布的那段时间,台上老师随口提了嘴家里人拿诺奖之后,自己再得的可能性会显著提高。 当然,这跟诺奖是提名制的也许有关。比如爱因斯坦曾先后提名了九个人,九个都获了奖,直接把诺奖变成了“爱因斯坦觉得你不错奖”。 所以台上老师又随口问了嘴下面同学有没有家里人获这个奖的。然后教室里一个女孩子……默默举起了她的右手。 作为一名合格的理科生,尹见素小时候当然也思考过往哪方面发展。鉴于她偶像是爱因斯坦,所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目标锁定在物理奖上,入学后主修的专业也是物理。 但众所周知,诺贝尔物理学奖又名长寿奖,尹见素觉得自己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所以最近她*T 转换了目标,着眼于和平.奖——如果她把那个秘密进行反人类研究的实验室炸了,无疑是对人类和平的一大贡献。 那些人既然能弄出人类精神控制计划,那么也可以弄出更离谱的。比如培养某种通过呼吸道传播的病原体,再散播到全球。 尹见素听着耳机里比尔·盖茨名为《The next outbreakWe’re not ready》的TED演讲,讲防范病毒爆发的,突然觉得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摘了耳机之后,她看着窗外扑腾的鸟雀,又冒出新的想法—— 他们也可以退出《巴黎气候协议》,排放超标二氧化碳,全球气温变暖,蚊虫滋生。然后到了本世纪末,根据《柳叶刀》的预测,全球将有90%的人面临疟疾等问题。 人类的机体很神奇,说脆弱,那么多致病因素又都能扛过来。说强大,偏偏又存在那么多可能导致死亡的因素。 只要有利益驱动,再加上一群没有底线的科学家,世界总会比科幻小说还精彩。 作者有话说: 其实92章见素看到很多流血的脸暗示了实验对象远不止她一个人。柳叶刀那个预测是21年的数据,跟本章时间对不上,大家就当作平行宇宙的故事看吧 第101章 盗版网有误 如果说一中学生家境大多不错, 那M大就更纯粹了。 这里头基本上就分成三种人:一是天才,二是家里有钱的,三是又天才又有钱的。 比如尹见素的室友,里面有名亚裔, 家里别墅能看到耶路撒冷那所著名清真寺。 还有个本地人, 某知名银行行长亲闺女。 A国的银行体制跟国内不太一样, 这边更类似于私有制, 所以他们银行业百花齐放——也经常有小行倒闭, 甚至大行。 但这不影响她那名室友有钱。 而尹见素—— 尹见素下载了个名为“free food”的App,专门去讲座蹭吃的。 M大每天都有各种大佬办讲座, 会场提供免费饮食,有好心前辈把这些讲座信息专门统计在了App上, 造福了以尹见素为代表的广大贫困学子。 开学两个月, 当她再度捧着披萨出现在讲座后排现场时, 她一位来瞻仰大佬风姿的室友实在看不下去了, 问她:“Sue,你不是去商学院蹭了那么多节课吗,为什么还穷成这样?” 尹见素咽下嘴里的培根披萨, 诚恳回答对方:“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而且华尔街那群人搞的期货组合太贼了。” “可我听一个商学院的朋友说在你的指点下赚了好大一笔钱。” “哦。”尹见素淡定地往嘴里送了口玉米汁:“那大概是轮到自己的时候运气不好吧。” ……商学院。 不管学什么专业,M大只授予理学的学士学位,并且缩写不是常用的BS(Bachelor of Science), 而是SB——就很有M大特色*T 。 尹见素摸了摸自己的空荡荡的钱包, 觉得期货也不够自己烧的。 于是她蹭完化工学院的理论课之后,顺带着蹭了他们一个实验课题。 跟负责老师报备完, 正式进实验室的第一天, 周二, 天色晴朗, 万里无云。阳光倾泻而下,触目所及全是金灿灿的明亮色调。 尹见素绕过那片占地面积无比广阔的巨大绿草坪,进了那栋奇形怪状颇有艺术感的实验楼。刚披上白大褂,推开玻璃门,就有个暗器迎面而来,直奔她脑门。 好在她反应快,迅速闪身。暗器擦着她左边脸颊穿过,气流带起耳畔一缕碎发。 背后墙壁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哗啦啦一串,跟下雨似的——原来是支10ml的空试管。 门里紧接着传来一声稠得跟糖水似的“sorry~~”。 尹见素听到这黏糊糊的声音,微微蹙眉,往里头看去。 出声的是名男生。白皮肤,顶着头金色卷发,但掺了点棕——从黑色素沉着的程度粗略推断,年龄大概在23至26岁。 眼窝深邃,鼻梁立体,颧骨较低,脸颊上有些雀斑。白大褂下露出一双腿,汗毛茂盛得像片小草地——很明显的高加索人种。 具体点的话,从那头隐隐有点减少趋势的发量特征来看——英国人的可能性要大一点。 撇开发量不谈,他整体外形条件也算优良,就是姿势有点儿……妖娆。 左手正在胸前翘着个兰花指,右手也以同种手势虚搭在实验台上,怔怔望着她。 愣了两秒,那个男生迈着小碎步跑过来,问她有没有受伤。 ……显然没有。能用眼睛看出来的东西究竟为什么要多问一嘴? 尹见素正在心里吐槽,旁边就有人同步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不要的眼睛可以捐了,Smith。” 顺着声音望过去,就看见一个浅黄皮的女生。实验服也没穿,身上佩戴着金光闪闪的装饰品,衣服色彩过于繁复而找不到良好的视线落脚点。 那名女生五官精致,黑头发,说英语的时候带了点咖喱味,很典型的印度人。 旁边还站着三个棕黑色皮肤的人,正在——配试剂。显然是她的仆人,帮她干活。 印度的阶级观念很严重,以种姓划分尊卑。尽管种姓制度已经从法律上废除了,但文化上还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残留。 这名女生的种姓至少也得是刹帝利往上的,从肤色来看,基本上是婆罗门没跑了。 OK,尹见素新加入的这个课题组的人员组合真是相当有特色了。 没过多久,她就搞明白了这一男一女吵架的原因。 归根结底,都是文化差异造的孽。 妖娆帅哥是英国来的,有个同样帅气的男朋友,不过对象留在英国,给他寄的跨洋包裹倒是昨天刚到。他理所当然地开启了每日男友夸夸模式。 而印度对同性恋者不那么友好,虽然近几年已经除罪化了,但社会上的观念*T ……从这个小姐姐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于是,Smith一口一句黏糊糊的:“Marriage is gay~” 旁边那个印度小姐姐一口一句愤怒的:“Gay goes to hell!” Gay是个多义词,作形容词讲意思是快乐的,作名词讲是男同。 尹见素围观这两个人斗嘴斗了三分钟,发现他俩一点都没要消停的意思,反而吵着吵着就要打起来了。 作为一名热爱和平的人士,尹见素觉得自己有必要上去劝架—— 不,她默默怀念起梧城的好,默默退到一边,默默看他们吵架。 退到第三步时,脚底忽然被一个硬质东西硌到。 尹见素低头一看,鞋跟处正躺着三根试管的残骸,大大小小的碎片在实验室灯光下反射着苍白的光芒。 还好她今天穿的厚底运动鞋。 OK,fine,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尹见素觉得自己完全可以适应这个实验室。 下一秒,她决绝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找到一间暂时没人的实验室,启动里面的3D打印机。 这年头3D打印技术还没怎么发展起来,使用费用颇为昂贵。但M大有钱,学生随便用,所以隔壁大学经常有人来这边蹭机器。 尹见素从兜里掏出U盘,点开电脑桌面上的Photoshop,简单处理了遍之前从哥哥那拓下来的指纹,提高对比度。然后又用三维建模软件3ds Max调整纹路深浅,完成模型。 最后放上玻片、设定好程序,开始打印。 机器运作的声音反射在墙壁上,反射在玻璃门上,最后齐刷刷投入耳朵—— 是谁给这台机器设置了《小星星变奏曲》的BGM? M大的学生这么闲的吗? 尹见素听完一首颇有童年氛围的曲子,完成打印,没再逗留。 回去之后,原先那个房间已经一片狼藉了。各种仪器横七竖八躺在深绿色台面上,地上更是惨不忍睹。 ……不是,这里的人难道一点实验安全意识都没有吗?如果有毒化学品泄漏了怎么办? 而旁边那三个仆人竟然还不动如山做着实验。 这究竟是个什么神奇的课题组? 最最神奇的还是这位英国帅哥的经历。原来在剑桥读本科,有天陪男朋友庆生,喝醉了酒,不知道从哪顺来一个斧头,差点就把牛顿那棵苹果树给砍了。 对,就是艾萨克·二十岁发现二项式定理·三十岁沉迷炼金术·五十岁到铸币局搞钱·最后炒股亏光十年铸币局总监薪水·牛顿的苹果树。 虽然说“被苹果砸到”是伏尔泰编出来又被二次加工的故事—— 哦,那个被勒庞在《乌合之众》里称赞“全世界的智慧加起来也不如他一个人聪明”的伏尔泰,从牛顿外甥女那里听来这个故事,经艺术处理后逐渐演变成每个小学生都听过的世界十大谣言之一。 尽管如此,但剑桥的三一学院前头确确实实存在*T 这样一颗苹果树。 “明明那棵树结的果子酸得连鸟都不吃!种在那里有任何意义吗?”Smith显然还很气愤自己差点被围攻的经历,一双碧眸里怒火烧得通旺。 然后……然后他就卷铺盖来了M大读博,现在的主攻方向也非常神奇,量子意识论——用量子力学的方式打开脑神经科学。 所以他为什么要进化工学院的课题组?难不成也想造炸药? “我原来那个老板太不靠谱了,企图证明一个本世纪根本不可能证明的定理。” Smith撇了撇嘴角,一边填写损坏仪器登记表,一边吐槽前任老板:“还烧了27亿美元建一台根本用不了的仪器。” ……究竟能有什么定理比量子意识论还难搞?有什么仪器27亿美元还用不了? 哦,瑞士那个蓝脑计划也砸了十多亿欧元,企图搞一颗“人造大脑”出来。 然后——然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以现有科技,无法完成大脑复制。 迄今为止,所有妄图揭开人类意识之谜的项目,都未得到理想收获。探究得越多,大脑神经网络似乎比先前以为的越复杂。人类对大脑的认知不过是冰山表层那浅浅的一截。 尹见素正感慨人类的渺小与无知,手上就被放了一个水浴锅—— “拿一下哦,我需要打扫一下台面。” Smith一副声线照旧腻得像泡芙里的奶油,头也没抬就把仪器递给了她,动作自然得很。然后左手拿起了把剪刀,才下手剪了一点。动作一顿,换到右手,裁去登记表上弄脏的一角。 ——他刚刚用右手填的表。双利手。准确来讲,是伪装成右撇子的双利手。 一秒后,尹见素双手脱力,水浴锅落在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哐当”声。 Smith抬头,碧绿色眸子在她身上停留,灯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将他一头金发照得清冽似深秋流水。 他不带温度的视线只停顿了短暂一瞬,随即就被一副夸张的担忧神情取代:“Oh,天哪,Sue,你没事吧?” “抱歉。”尹见素眉梢轻扬,微微张嘴,也意外得很,连忙弯腰去抢救那个可怜的水浴锅:“我力气有点小。” 才弯腰,她脸朝下,看着那个水浴锅,嘴角勾起一个笑,又转瞬消失在风里。 作者有话说: 带几个仆人进实验室干活自己在旁边划水是从一位老师那里听来的事迹 第102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彻底适应这个实验室的清奇画风。 接下来是永不疲倦的“甜甜男友又给我寄了礼物”和“给老娘爬”双人大战。 Smith师兄每天都能用各种不重复的姿势秀自己远在大洋彼岸的男友。 星期三抱来一束九十九朵的大马士革玫瑰, 馥郁香气盖过实验室的硫磺味,也不怕花沾上里面各种化学试剂。 星期四抱来一盒歌帝梵巧克力,还招呼着分给尹见素一半*T ,明明实验室安全守则第一条就是禁止饮食。 星期五—— 星期五尹见素没去实验室, 溜进了校史馆。 M大的校史馆比一中来得富丽堂皇不少, 名副其实的“馆”。三层楼, 建筑面积达3900平方米。里面陈列着M大自建校以来的辉煌成就, 以及各个学院颇有名气的教授照片。 物理学院的资料在二楼, 那是尹见素的目的地。 十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铺在皮肤上, 像层薄薄的暮雨。 出门前尹见素穿上工装裤,披上皮衣, 脚踩马丁靴, 顺带着三下两除二绑了个高马尾。明明全身黑, 但整个人看上去明锐又张扬, 像把才出鞘的利刃。 她现在的身高差不多停在一米六七,在这里不算高,视觉效果看上去却也不赖, 飒爽得不行。 甚至有个室友感慨自己性向可能要弯了。 尹见素偏头,给对方抛了个轻佻的wink,带上门出去了。 途径一栋生活多姿多彩的宿舍楼。里面的人嗑嗨了, 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浓郁的大.麻味熏得脑仁疼。 M大里学子形形色色,某些宿舍以滥交和吸.毒闻名, 比如眼前这栋。 尹见素绕了段远路, 避开那边传来的熏人味道。又抬腕看了眼时间, 借表盘反射的光观察身后十来米的人—— 左边那个, 黄色鸭舌帽、黑色棒球服外套、深蓝牛仔裤、白色运动鞋…… 右边那个,差不多的穿衣风格。 都是普普通通的装扮,和再远点树下敲代码的那些工科男没多大区别。唯一异常的地方只在于,从她踏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起,那两个人就一直跟踪她。 彼此之间仍旧隔了段距离,从未交谈过。 体型特征高度相似,每次跟踪都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如果是大课,他们会在尹见素后面挑个位子落座。如果是小课,他们会在教室外面等着。 两个月了也没有下一步举动,只是跟在她后面。与其说是跟踪,倒不如说是监视更恰当一点。 尹见素想起了海明威。晚年声称自己被FBI监视,周围人视其为“偏执妄想型精神病”,甚至被送往精神病院接受电击治疗。 这位曾经当过间谍、上过战场、写下《老人与海》、“硬汉”代名词的传奇人物,在他61岁那年饮弹自尽。最戏剧性的是,他死后多年,FBI公开档案——当年纽约十分之一的调查员确实都派去监视他了。 彻底摧毁一个人可以有哪些方法? 世卫组织对于“健康”的定义包括了生理、心理以及社会功能三个层面。不偏不倚,刚好对应了击垮个体的三大类方式。 一只知更鸟从枝头降落至草坪,爪子踩碎一片枯叶,偏着圆脑袋盯着尹见素。 她与那只小鸟对视了小片刻,放下手,腕上的银色手镯和表盘相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尹见素上周斥巨资三千美元买的手镯,没有多余*T 图案,但形状非常美妙——莫比乌斯环,一种只有一个面的特殊拓扑学结构。 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如果一个人站在莫比乌斯环上,朝着自以为的“前方”行进。那么,那个人的生活将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循环。无论从哪处出发,都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就像衔尾蛇,抑或是阴阳鱼。 一种看起来仿佛被诅咒过的结构,最适合用来构造悲剧故事。 风从耳畔拂过,草木的清新在空气中晕开,带来十月独有的凉意。 朝阳像颗逐渐融化的蛋黄,将林梢涂成暖融融的橘调。尹见素顶着晨辉一路悠闲地迈着步子,马丁靴厚底碾在快秃了的绿草坪上,柔软的触感绵延而上。 她步行至校史馆二楼的时候,门口保安在玩俄罗斯方块,显然是非常无聊了。 尹见素跟对方打了个招呼,被逮着唠了好久嗑。 ……看来今天没什么人来参观。 大叔一个劲吐槽食堂都把钱用来搞装修了,东西越来越难吃——他们食堂的装修很有霍格沃茨的风格,但早餐……确实很单调。 好不容易听自来熟的保安大叔唠完快一个小时的嗑,尹见素终于顺利进去了。 天花板上的射灯发出昏黄光线,静幽幽洒在墙上。那上面正挂着物理学院自成立后,所有做出过杰出贡献的教授照片。 最开始是黑白照,后来演变成了彩色的。 黑色马丁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轻微声响。 尹见素顺着这条廊道一路看下去,从里面拼凑出一段跌宕起伏的物理学发展史。 木质相框整整齐齐排在褐色墙面上,像三排静默的士兵,唯一空着的那个就打眼得很。 她在那个空白相框前停步,侧身正对,双目高度刚好与之平齐。 周围环境浓稠得像片深深暮色,于是玻璃上清清楚楚映出了尹见素的模样。 黑色皮衣将她肤色衬得白净,脸上已经比之前多了点血色。 尹见素隔着玻璃与自己无声对视,瞳仁很暗,目光平静,像片落雨的春夜。 昏黄光线静默流淌,从头到尾笼住她整个人。五官微微模糊,宛若隔了层朦胧薄雾,逐渐与之前梦境中……黑天使的模样重叠起来。 馆内没有风,尹见素连头发丝都静止在原处,半晌没有任何表情,时间几乎停滞。 于是她变成了照片本身,仿佛那个相框里一直装着人。并且,装的刚好是她,就连倒影落入其中的大小都恰到好处。 良久,尹见素才缓缓笑起来。 里面盛着的照片因为这个表情而破碎。 沈怀瑜的照片……被撤掉了呀。 沈女士涉猎学科很广,但最喜欢的,无疑也是物理学。 可这个学科存在相当致命的缺陷,经验主义归纳法的天然弊端,注定了这门学科永远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真理”—— 难道太阳之前一直从东边升起来,以后就一定也会如此么? 此类探讨起始于休谟的怀疑论,开*T 启了一个新哲学时代,其中最著名的刚好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尹见素在沈怀瑜书房看到的第一本书。 物理学的发展史是一部纠错史。人们一直在推翻旧的错误的认知,却从未建立过完全正确的认知。 所有公理都是暂时性的。 可人类基因中天然存在某种神奇的乐观性。 比如霍金,他同样在《时间简史》里探讨了物理理论的这种缺陷,可依旧认为人们有可能得到自然的正确解*——就很乐观。 但如果不怀有这种信念,科学研究也就没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以凡人的渺小,妄图揭示整个宇宙的浩瀚,除了谜之乐观与狂傲之外。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其实是相当浪漫的。 尹见素的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逐渐弯成好看的月牙形。 按照左右相框里人物的任教时间推断,沈女士是1996年开始在M大当教授的。 一年后,胡安·马尔达西纳发表《超共形场理论的大N极限与超重力》,详细论述反德西特/共形场论对偶,给出了一种统一现代物理两大支柱的途径。 由此衍生出全息宇宙论——一项有生之年大概都无法证明的理论。 再往后,1998年,沈怀瑜申请了27亿美元经费,启动专项课题,企图完成这个理论的证明。但一开始只拨了10亿美元,项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进展—— M大的防火墙还算牢固,所以学校里(甚至学校外)的人想证明自己计算机水平的时候,经常黑进它的系统。前不久还有名校友,入侵了外墙的灯光系统……玩俄罗斯方块。 至于各种非公开课题之类的档案记录——尹见素偷了Smith师兄的学生账号,研究了好半天才顺利搞到。 哦,她那位Simth师兄,这个点……应该在蹲厕所吧。 尹见素从校史馆出去,到了实验室,师兄果然不在里头。 等他终于回来,师兄一副俊脸憔悴得不行,嘴唇都发干了。 “Sue,你来了?我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话还没说完,又去厕所了。 旁边婆罗门小姐姐朝他抛了个巨大无比的白眼,又埋头刷ins,三名仆人倒是依旧兢兢业业配着试剂。 尹见素等了好一会儿,估摸着Smith状态差不多好点了,才对第七次推门而入的他缓缓笑起来:“师兄除了拉肚子,是不是还觉得恶心?” Smith双眼蓄满泪花,狠狠点头。 “呕吐?” Smith又狠狠点头。 “腹痛?” “……”Smith没再点头了,脑壳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你怎么知道?” “因为……药是我下的呀。”尹见素缓缓眨眼,逆着早晨的阳光,笑容要多甜美有多甜美:“师兄可以猜猜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哟。” Smith手上的卫生纸“唰”一下落在地上,与地面微生物来了个亲密接触。 “也可以猜*T 猜普通医院能不能解决师兄的问题。”尹见素继续笑着补刀:“实验室安全守则第一条——禁止在里面饮食,但师兄好像忽略了这一点哦。” Smith一贯夸张的表情渐渐冷下来,碧色双眸淬了冰,开口时的声线也不复之前那样黏糊,问她:“Sue,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好奇,你的男朋友在哪?David。” 作者有话说: *“假定宇宙已经以规则的方式演化至今,我们可以预期,自然选择赋予我们的推理能力在探索完整统一理论时仍然有效,并因此不会导致我们得到错误的结论。”——《时间简史》 (开始想写硬科幻属实是有亿点点自我认识偏差,所以全文物理方面只考虑最最最浅显的知识点,逻辑也是最最最简单的那种) 第103章 盗版网有误 窗外高大橡树已经转为棕褐色, 十来片树叶纷纷扬扬洒在柔软草坪上,宛若一场悄无声息的葬礼。 光线穿过云与叶的罅隙,层层叠叠投进实验室。 尹见素已经换上了白大褂,阳光落在她的脸上, 灼灼燃烧起来, 像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她一双桃花眼弯成漂亮的弧度, 浓郁的勃艮第红酒就顺势盛进那双眸子, 一点点晕出温润质感—— 偏偏问出来的话却不怎么美妙, 甚至还有点糟糕。 “啊哦,被发现了呢。”David耸了耸肩, 金色卷发在朝阳下荡悠起细碎容光,问得也很直白:“我要做什么才有解药?” “很简单。”尹见素双手环胸, 半倚上实验台, 衣料摩擦声轻微得像滴落入池面的雨珠。 柠檬色阳光顺着她的侧脸流淌而下, 藏进臂弯的衣褶里。 尹见素偏头, 黑发丝绸一般垂落,淡声问他:“1号是Matrix?” David眼皮微微上抬,眉毛随之上扬, 但幅度很小,同时微不可见地吸了口气。 ——惊讶。还是试图放得自然点的惊讶。 那双碧绿瞳孔更是一眨不眨盯着尹见素看。 还挺漂亮,有点像祖母绿宝石。 如果泡进福尔马林里, 效果应该……哦, 眼珠取下来之后会散瞳,而且水分太多, 很容易脱水变性, 效果应该会很拉胯。所以制作动物标本的时候一般会把眼珠抠下来, 用其他材料代替。 David不知道眼前的女生已经盘算起了标本的101种制作方式, 只觉得有股无名的寒意顺着背脊一路上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周围高智商变态也不少,但这种见到怪物的瘆人感还是第二次出现——第一次是见到他那个拽到跟太阳肩并肩的老板,不过牛也是真的牛。 背上汗珠已经打湿贴身T恤,黏糊糊一片,像蜗牛爬过后留下的痕迹。 还没等David探究这种悚然究竟来及何处,尹见素就接着问他:“她在哪?” 一点儿也没因为跟台机器沦落至同一地位*T 而受到打击,而是仔仔细细将David的表情尽收眼底——这人甚至不知道“2号”就是她,只知道这种中二的叫法。算不得太意外的结果。 David没注意到尹见素用的单词是“she”,以为她说顺口了。 他努了努嘴,尽量赶走心底那阵奇异的感觉,回答:“我不知道,项目启动的时候我才刚出生没几年。” 这句话实在很经不起推敲。项目启动时他才出生,跟他长大之后在沈怀瑜门下读研,两件事之间矛盾吗? ——对,David显然是沈女士的研究生。本科在剑桥读物理,博士在M大主攻量子意识论,而硕士阶段在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刻意跳过了。因为他这位导师是“不可言说者”,就跟《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差不多。 不过尹见素确实没指望沈女士能把细节透露多少给一个研究生,低头整理了下自己的白大褂,试探性追问:“那项目为什么暂停了那么多年又重新继续了?” 暂停很好理解,毕竟那个项目超出现有科技太多了。没有进展、没有回报,当然是及时止损才合理。 做科研又不是搞慈善,哪来那么多孟德尔?比起教科书里九牛一毛的鸡汤,世界上最多的永远是那些被遗忘的故事。没法完成的课题,砍掉。没法转化成产出的课题,砍掉。 所以,真正奇怪的点在于——那个项目暂停多年后竟然重新启动了,而M大的档案记录到这里就停了,甚至连经费都没有拨。那运行资金又从哪来? 尹见素展平白大褂腰部的褶子,开口的语气不咸不淡,好像只是在聊今天的天气。 David二连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连前任老板都没见过几次,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快忘……” 说着说着,他眼睛逐渐眯起来,仔仔细细审视面前的少女。 旁边一名做实验的仆人刚好制成三碘化氮,不小心加了外力,一声“嘭——”响彻实验室。 碘蒸气扩散开来,浓重的紫红色绽放在冷调实验室里,鲜艳得仿佛电影特效。随之而来的是试管东倒西歪砸出的劈里啪啦,以及一串猛烈的呛咳声。 David也没被那边的动静引去注意力,依旧定定望着尹见素。 紫红烟雾在她身后盛放,而她泰然自若把玩着手腕上银色的莫比乌斯环。 “叮咚”—— 金属手镯和腕表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眼前冷冷清清的脸庞逐渐与记忆中某张面容重叠在一起。 David一副白日见鬼的神情,不由自主骂了句:“God damn……” 还没骂完,就被尹见素那双忽然抬起的眼睛吓得吞下了那个“it”。 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 黑曜石一样,冷彻、清寂,没有一丝温度。看着他,就像上帝看着一只蝼蚁。铺天盖地的俯视感迎面而至,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眼里不过是场拙劣*T 的游戏。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种眼神,第一次…… David又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可那种眼神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尹见素又恢复平时那副好相处的模样,勾起嘴角:“还有件事,办成就给你解药。” * “解药”是白色片剂,碳酸氢钠片,俗称小苏打。名字尹见素当然没说出来,解毒关键在于它的服用原则——大量喝水。 至于“毒药”?蓖麻油,虽然是植物油,但不能用来炒菜。它一般用于工业,也可以用于医学,用于后者的时候,俗称——泻药。 尹见素算好了剂量,给David加的那点蓖麻油也就起个通便的作用,其他那些恶心、呕吐、腹痛……常见的胃肠道症状罢了。 接下来不会发生什么严重反应,去医院也当然能解决他的问题,毕竟医院做肠镜的时候也会给一些患者用这种药。 她放的那点剂量,多喝水,排出去就好了。 世界上最高明的谎言永远真假参半。真真假假糅合在一起之后,还有什么真,什么假? 尹见素好笑得很,表面上依旧不露声色。将窗子开到最大,等碘的刺激性气味消散后,有条有理做完实验——碘蒸气有毒,但好在他们搞出来的量少。 离开前,她脱下白大褂,左手拎起皮衣,搭在臂弯上。 正要踏出门,尹见素止住脚步。阳光从门上副窗切割成两半,刚好将她一半笼在阴影里,一半沐于光亮里。 她转身,歪头看着David的背影——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David正心神恍惚刷着试管,听到她的声音,身子一抖,以电影慢动作的速度缓缓转头。 “你是不是——喜欢沈彦兮?” David才刷完的试管差点掉进水槽里,一双碧眸瞪成核桃大,嘴巴也张得能塞下拳头,震惊、惶恐、且无措。 尹见素了然一笑,灿烂得很。食指中指并拢,点了点太阳穴,再朝他一划:“加油,我看好你哟。” 她说完就转身,将试管碎开的声音留在身后。 * 接下来的时间里,尹见素将David找的楼房改造成了自己的实验室。 她实在很忙,找根据地这种事虽然技术含量低,但费心力,当然是能推给别人就推了。 David找的是栋废楼,在学校外,本来过不了多久就得拆,这下引.爆装置也不用放了。 只是那栋楼离学校有段距离,出了校门之后,街上治安不太好,光她来的这两个多月就发生了两次枪战。 周六傍晚,尹见素刚踏上街道没多久,就有两个黑老哥不怀好意朝她凑近。 两个都很大块,全身都是快餐食品堆积起来的脂肪,一掐就能出油似的。就连开口说的话都有某种奇妙的既视感:“小妹妹这是要去哪呀?” 除了语种不同,跟她在斜阳路遇到的,不能说是毫不相干,只能说一模一样。 尹见素在心底叹了声气,一边往兜*T 里掏匕首,一边留意后方的动静。 左边那个跟踪她的人没反应。右边那个似乎有点急,快步上前,衣料摩擦声被汽车鸣笛盖过,但给手.枪上膛的声音却还算明显。 ……哥哥的人? 还没等他赶上来,身后就传来一道凌厉女声—— “滚回你的老窝。” 尹见素顺势回头,没能看清那个跟踪她的人,视野全被一名金发女郎占据。高马尾,五官明艳,十月份的天气还穿着单衣,身材……魁梧得很? 第一反应确实是魁梧,一看就是练过肌肉的,隔着层黑T恤也能感受到布料下的力量感。 但那两个虚胖的黑老哥显然不服气,往手上啐了两口唾沫,作势要动手。才提起脚,片刻就收了回去,无声对视一眼,齐齐转身,灰溜溜——跑了。 尹见素又转头,看见那名小姐姐镇定自若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一把锃亮的黑色手.枪。 ……果然还是不太习惯这个枪支合法化的国家。 尹见素掏匕首的手默默缩了回去,朝好心小姐姐诚恳道谢。 聊着聊着,顺便得知对方练过十年泰拳、巴西柔术红黑带、徒手攀岩爱好者、爬过珠穆朗玛峰,正打算报考特种兵,人生梦想是退役之后环游世界。 整个人就是大写的: “Cool——” 金发小姐姐豪气万分甩开马尾,下巴高高扬起,眸子里是毫不遮掩的狷狂:“那是。” 说完,又皱了下眉,补充道:“那群男人都是废物,专挑你这种看起来柔弱的小姑娘欺负。你一看就是国外来的,这边治安不太好,以后一个人别走夜路。” 尹见素深以为然,郑重点头。余光瞥见家餐厅,刚打算请人进去吃一顿,对方就潇洒地挥了挥手,大步离去。 天色彻底暗下,浓墨在苍穹铺开,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沿着没有尽头的街道一路蜿蜒。 暖橘色光芒像桶盛满的琉璃兜头浇下,仿佛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生,肆意燃烧起来。 尹见素望着那个小姐姐的飒爽背影—— 说实在的,酷毙了。 第104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跟沈彦兮本来就是一个学院的, 但哥哥每天都很忙,几乎没怎么在学院见过他。 今晚倒是破天荒碰上了。 等在她回宿舍的必经路口,肩上披着路灯沉沉的光线,整个人几乎要与背后那大片浓浊苍穹融为一体。 夜间温度又降了一截。晚风路过人间, 搅得林涛似泣, 稀稀疏疏的叶片朝着同一方向荡漾出不规则波纹, 斑驳一地光影。 尹见素穿着皮衣都觉得有点冷, 哥哥却依旧身着万年不变的黑衬衫, 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唇色都有点泛白了。 看见她时, 长睫微微翕动,在眼底印出一圈细碎的椭圆形。 尹见素与他隔着段暮色安静对视, 不近不远, 刚好望进哥哥那双好看的眸子, 又刚好分辨不清那里面翻腾的晦暗情绪。 半晌无言, 尹见素又稍稍偏了点视*T 线,看哥哥衬衫上缀着的黑翡翠纽扣。看着看着,忽然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个下午。 那时候她推演完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 想到《生活大爆炸》里13岁建核反应堆的谢耳朵,自己也起了个念头,打算在院子里造一个小型核反应堆模型。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 阳光亮得很, 院子里槐荫匝地。她Fusor静电约束核聚变装置才搭了个开头,哥哥就推门而入了。 然后——尹见素为了转移话题, 夸哥哥穿衬衫很好看。 ……不会就是因为那句点都不走心的话, 他就记了这么多年吧? 尹见素又抬高视线, 落到哥哥的喉结上, 像棱角不平的冰块滚了一下。 “这边鱼龙混杂,治安有点乱。以后你出校门,我……” 他说出一个“我”字之后,话音掐断得突兀。似乎为自己的立场好笑,嘴角扯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转而道:“最好挑白天,绕开贫民区。” 尹见素又想起小时候,烟城夏季多雷雨。她有天没带伞,正打算孤身闯进滂沱大雨,就望见哥哥从雨幕中走来,接她回家。 今夜的暮色比那天的烟雨浓稠了数倍,她几乎又快看不清哥哥了。 尹见素左手摩挲腕间的手镯,金属的冰凉顺着指尖掺进音色里:“哥,你还有没有其他想说的?”声音就像蜻蜓翅尖掠过平静湖面滚,没太大波澜。 沈彦兮又滚了滚喉结,嘴角微微上扬:“有啊。” 路灯光芒落进他双眸,晕开温暖的质感,颜色有点像他以前给她剥过的橘子:“好久没回烟城了,有机会的话,一起回去看看吧。” 好像只是做一个无关痛痒的约定。 尹见素松开手镯,沉默地望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弯起一个笑,回他:“好啊。” 她朝哥哥挥了挥手:“那我回宿舍了,哥哥早点休息。” “好。” 尹见素朝那栋亮堂堂的海绵宝宝式公寓楼走去,才提脚,身前就落下一片枯死的橡树叶片,仿佛某种离别的预示。 她可以给哥哥装窃听器,那其他组织呢,他们会怎么监视哥哥的生活?短信、邮箱、通话,甚至更多? 研究所的人只在意她的生死,可哥哥的人会在意她的安危。 所以他……依旧是她小时候最信任的那个哥哥。 这算什么剧本,碟中谍,无间道? 尹见素一阵发笑,两排街灯逐渐朦胧起来。 全世界都涂抹成天幕的深红浅紫色,驳杂得不成画,黑漆漆一片。 她伸脚碾过那片蜷成一团的枯叶,酥脆得仿佛践碎一片烤肉味的薯片,细小的声音被阵阵林涛盖得严严实实。 * 接下来的日子算是彻底步入正轨,课题组各项实验都顺利推进,David没再一口一个不存在的“甜甜男友”,婆罗门小姐姐再想吵架都找不到支点了——顺带着节省了一大笔试管的损耗费。 关键还是David一副失恋的蔫巴样,婆罗门小姐姐刺*T 他几句,他也不怼回去。甚至连骚包衣服也不穿了,几乎跟计算机学院那群糙老爷们一个装扮。 碰上尹见素的时候总要又怕又恨瞪她几眼,偏偏不敢面对面硬刚,估计是那次下药事件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无法计算面积的心理阴影。 David没再秀礼物,尹见素倒是在十二月的时候收到一份圣诞礼物。一个很大的粉红色纸箱子,没添署名,还贴心地附了个打开方式—— [找块干净的地板,从贴着纸条的那面打开。] 整得神秘兮兮的。 不过尹见素依旧照做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抱到宿舍,拿把美工刀“呲啦——”划开透明胶,又将箱子翻了个面。 才倾斜没多少度,就有源源不断的糖果从纸箱里涌出。 柠檬黄、草莓红、鳄梨绿、芒果橙……噼里啪啦砸在地板上,莽撞无序的蓬勃大把大把从纸箱子里溢出,谱成肆意曲调。 五颜六色的糖纸在米白色灯光下折射出璀璨光泽,像粼粼海面在微风下涨落起伏。 A国这边不过春节,寒假放得早。宿舍空荡荡,室友们上周就都回家了。 尹见素孤身一人呆在房间里,还没开空调,身子却莫名暖和。仿佛面前不是糖果,而是暖乎乎的烤红薯、糖炒板栗,抑或是热烘烘夏天里柠檬味的冰淇淋。 她看着这场缤纷梦幻的糖果雨,将眼睛弯成月牙状。 尹见素从中挑出几颗,拆开包装纸,抛进嘴里。葡萄、草莓,还有菠萝的混合甜味瞬间充斥口腔。 第二天,平安夜,尹见素留了大半糖果在寝室,又捧了一掌带到根据地,再把它们碾成粉。甜香很快充斥这方破破烂烂的简陋小楼房。 灰败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点甜味变得明亮起来。 最后,尹见素把磨好的糖粉堆在一起,带着塑料手套将它松垮垮堆成不太标准的圣诞树形状——糖粉总共也就百来克,只够堆出一棵非常非常迷你的圣诞树。 她蹲在亮晶晶的糖果树前面,双手被冬日气温冻得发红,干脆入乡随俗,也过一下圣诞节吧。 尹见素闭上眼,十指交叠,仪式感十足,无声朝它许了个愿—— “顾慕尘,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啦。” 她说完,睁开双眼,无事发生。只有寒风钻进破烂的窗户,回应她的话。 月亮从窗外露出一截清淡剪影,粘在浅紫色天幕上。天还没完全暗下去,四四方方的苍穹被树枝切割成不规则小块,拼成蓝莓果冻。 尹见素还蹲在地上,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望这颗亘古不变的月亮。 破败楼房从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烟城那座小院。 从这往前数十年,月亮照在高大槐叶上,投下魑魅树影,朱红大门里永远冷冷清清。 再往后拨一年,她长高了几厘米,能攀上那棵槐树,离月亮又近了一点。 春天,她躺进老槐的臂弯听风,绿莹莹的叶片将烟城涂得苍翠。孩提的*T 欢声笑语越过院墙,落进双耳,外面的世界热闹又鲜活。 夏天,炎热午后将全世界催得昏昏欲睡。她倚在树下乘凉,蝉鸣聒噪异常,西瓜香从院外一路飘进鼻腔。 秋天,老槐掉叶子了,她透过遒劲枝干望月亮,月亮不理她。 冬天,老槐秃了,烟城没有雪,她攀上老槐,依旧够不到那颗月亮。 尹见素的一年四季就过完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月亮圆了又缺,老槐盛了又枯,生死枯荣化作流水向前,而尹见素永远是那个尹见素。 月亮告诉了她宇宙是如何形成的,但意识呢?她这缕意识从何而来?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拥有意识吗? 月亮不知道答案,老槐不知道答案,尹见素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整个世界像变魔术一样凭空出现在自己脑海里,意识承载于肉.体之上,却寻不到来处,也找不到归处。 宇宙看起来真假参半,生活过得也乏味枯燥,仅有的乐趣几乎维系在爆炸那几秒的炫目与狂烈之上。 又一阵寒风从窗外涌入,才堆好的糖果圣诞树像沙子一样散开来,于灯光下折射出五彩流光,甜香更浓更厚。 尹见素从地上起身,揉了揉发麻的大腿,然后退步至门口。从衣服兜掏出一个打火机、一张纸团,点燃了,抛向糖粉。 除了高中化学练习题中常见的面粉爆炸,所有可氧化的粉尘,包括金属的、非金属的、有机的、无机的,只要浓度适宜,就都可以爆炸。可以通过明火引爆,还可以通过电火花和放电。 纸团燃起明黄色火焰,黑色灰烬散成不规则飘在空气里。 “砰——” 极艳极亮的气团在傍晚炸开,空气膨胀成巨大一团,将房间烤得灼热。 热气还未逼至脸颊,尹见素猝然落入一个青柠味怀抱。世界调转一百八十度,火光消失了,转而被门外连绵林木取代。 她被牢牢圈进温暖怀里,呼吸撞上羊绒大衣,只露出一双清亮眼睛。刚好看见街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暖橘色从这栋楼一直铺到遥远的城市彼端,似乎没有尽头。 身后猛烈爆炸被消音,尹见素只能听见头顶微微沙哑的嗓音—— “找到你了。” 第105章 盗版网有误 十二月的气温很低, 玻璃窗上绽开大片大片白色霜花,空气仿佛也要结冰。 但顾慕尘的怀里很暖和,令人想起梧城冬日里的烤红薯,放在手心里, 热乎乎一团。 尹见素隔着毛衣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 “怦。” “怦怦。” 他的心跳声几乎失控, 像楼下的墨绿林涛, 此起彼伏, 不消不减。 数到第六十下, 尹见素拨开顾慕尘的羊毛围巾,回抱住他, 将脸全部埋进灰色毛衣,青柠味顷刻充盈鼻尖。 随之而来的是更灼热的禁锢。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揉入骨血。尹见素几乎要无法呼吸, 还有心思回想赵珂宁给她吐槽过的咯噔文学。 她挤出那点*T 不合时宜的联想, 轻轻拍了下顾慕尘的背, 示意他松开一点。 顾慕尘如梦初醒, 稍稍卸了点力,却依旧将她牢牢圈在怀里。 暮色已经完全倾覆下来,浓墨一般蓄在苍穹的底布上。风声静止, 那滴墨将落未落。 四合阒然,万物沉寂。 顾慕尘将下巴置于她毛茸茸的发间,初春幼苗便顺着接触的肌肤舒展身姿, 留下缱绻不绝的痒意。 他看着她的高马尾丝绸一样垂落在身后, 再被街灯染上不真切的橙调,拾在指尖缓缓摩挲:“头发长长了。” 橙调顺势攀上他的五指, 浸出一点暖。偏偏开口时的嗓音掺着冷, 如风过林梢, 筛出苍莽群山的远古喟叹。 尹见素抬头, 清凌凌的桃花眼望入他的双眸,仔仔细细打量了遍他。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顾慕尘一双眉眼好像锋利了不少,少时青涩全部褪去,只剩下明晃晃的惹眼。 朦胧灯光铺在他的眉间,又恰到好处中和了那点锋利。 不管看多少遍,都很合她心意。 尹见素冲他笑了笑,不太高明地转移话题:“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一弯起眼睛,顾慕尘就忘了呼吸。 不是几百个夜里那些短暂的、虚幻的笑颜,而是实实在在的、鲜活的、生动的笑容。 山川与河流又算得了什么?尹见素一笑起来,全世界就坍弛成满目狼藉,满船星河浩浩荡荡落入她的眼睛。山河失色,长风尽歇,他只看见她。 窗外月亮静静悬于枝桠间,而他的月亮……在他怀里。 顾慕尘滚了滚喉结,压下胸腔鼓噪喧嚣的潮汐,找回自己的思绪,低声应她:“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尹见素垂头,片刻就从衣兜取出一个情侣款手镯,听见他的话,反问道:“什么?” 金属手镯在屋内苍白灯光下反射出更苍白的光芒。 ……莫比乌斯环。 顾慕尘被那截反射的光线晃到双眼。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将尹见素更紧地揽入怀中,想将她嵌入骨髓似的。 他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如果可以实现时空穿越,你最想做什么?” 他喜欢的姑娘讨厌自己人生的开端,如果可以改变,她会做什么,阻止自己出生么?会不会因为他而改变心意? 那些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桥段,会不会在现实生活中出现? 宇宙那么广阔,未知事物那么多,超出现有认知的事件,会不会发生?如果发生,又该遵循哪项定理、遵守哪种规则? 纸片安安静静躺在衣兜里,顾慕尘没把它取出来。 哪怕明知只是极小极小的概率,却依旧……不敢冒这个险。 尹见素听到他的问题,手上动作一顿,没接话。 空气又安静下来。 只过了一秒,她微微旋过脑袋,目光偏转。平静地望着楼外景色,轻声道:“下雪了。” ……避开了他的问题。 顾慕尘看着她落在远处的视线,心中那头猛兽终于再*T 也关不住。 残存的理智负隅顽抗,神经元疯狂结党营私。 他伸手,覆住她的双眼。另一手掌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正对自己。再偏了偏头,找好角度,吻下去。 手镯“啪嗒”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滚了圈,再“嘭”地撞到桌脚。最终颤了几轮,安静躺在地上,像她漏掉的那几拍心跳。 尹见素慌乱地眨了下眼,睫毛在他手心留下麻酥酥的触感,仿佛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无措、失控。 所谓蝴蝶效应,不过如此—— 尹见素扇动几下翅膀,就在顾慕尘的心里掀起一场狂烈龙卷风。所有分寸和边界感轰轰烈烈烧成废墟,只剩下源于本能的侵略。 他吻住她,就像瀑布往下垂落、像异极磁铁相吸、像月亮围着地球旋转,彻彻底底遵从天性,完完全全合乎本能。 尹见素丝绸一样的发丝落在另一只掌心,冰凉、寒冷、没有温度。可她的唇又是暖的,身子也是软的。 他抱着她,骨子里就泛起滔天的瘾,来势汹汹摧垮先前那些悉心构筑的克制。 他吻住她,就像吻住夏日枝头摇摇欲坠的蔷薇—— 尹见素刚才吃了颗糖,这个吻……是水蜜桃味的。 顾慕尘第一次尝到这么甜的水蜜桃,不敢展现出太多贪婪,只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品尝。 全世界的蔷薇都盛开在这个夜晚,窸窸窣窣抖落冬日的料峭。 寒风从北冰洋启程,绕过无数个荒原,穿过无数片丛林,最后稳稳当当落在耳畔。明明是十二月的凛冽寒风,却被交缠的呼吸染得发烫。 ……顾慕尘站在风口,风都被他挡住了。 尹见素迷迷糊糊想到这一层,不知该做何回应,身子僵硬成一块玉石,平时引以为傲的理智一路流浪去了南极圈。 大脑里的齿轮好不容易重新转动了一点点,只想着——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大雪,怎么就被盖住眼睛了? 顾慕尘似乎总能轻而易举猜出她的心思。觉察到她这点分神,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一点点撬开她柔软的唇瓣,随后是更深的侵略。 辗转、碾磨、反复,熟练得仿佛排练了千百次。 ……明明之前抱一下都会脸红,怎么才半年不见,他就那么凶? 羊毛大衣摩擦的沙响伴着浊重呼吸,与细碎亲吻声夹杂,再一道落进鼓膜上。微小电流从耳蜗柯蒂氏器传遍全身。 尹见素感觉自己置身于火炉里,热气杂乱无序在四肢百骸冲撞。 又凶又柔的绵密触感从唇瓣传至大脑皮层,却解析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 仿佛从一开始就是场循序渐进的侵占,要她纵情、要她沉沦、要她满心归他。 胸腔涌起大团大团完全陌生的体验。尹见素一会儿觉得自己变成了云,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变成了冰淇淋,转眼就要融化在他的攻势下。 她小时候偶尔懒得走楼梯,直接踩上扶手往下滑,腿也从来没打过颤。可现在,尹见素竟然觉*T 得双腿发软,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去。 在她就要落下去的前一秒,顾慕尘松开覆在她眼上的手,将她拦腰抱起。 尹见素短暂腾空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旋即又像蒲公英一样落在屋里那张桌子上。 桌面整齐摆放的试管散落一地,噼里啪啦下起了暴雨。先前残留的糖粉扬起,将空气暖成水果味。 顾慕尘一丝多余目光也没分给那些狼狈的玻璃碎片,双手掌着她的脸庞,缱绻抵住她的额头,缓慢平复呼吸。 灼热气息绵绵密密洒在肌肤上,尹见素的鼻尖仿佛有一万朵玫瑰正悄悄发芽。 不知过了多久,顾慕尘松开钳制她的双手。稍微拉开了点距离,缓缓抬起眼皮。 尹见素望入他晦暗不明的眸子,忽然意识到,顾慕尘真的变了很多。恣欲压倒清润,盛满波光粼粼的欲望。 顾慕尘也紧紧攫住她迷蒙双眸,欣赏自己的杰作。 桃花眼尾处那抹红深了几分,黑白分明的瞳仁蒙了层雾气,仿佛烟笼寒水,万物流转其间。 ——不,不对。尹见素就是万物本身。 湿漉漉的欲望从水中打捞起来,他的灵魂也随之汹涌震荡。 还是不够。 顾慕尘将她牢牢实实圈在自己怀里,勾起她的下巴,再度吻下去。 大雪悄无声息落在街道上、落在树梢上、落在槲寄生上,平安夜的M市安静又热闹。车流来往不息,人们庆祝耶稣的诞辰,用香槟、用歌唱、用欢愉。 远处大教堂灯火通明,酒吧摇滚乐震耳欲聋,百货大楼商店不知疲倦放着“jingle bell”。黄油熔化,涂在火鸡上,和着吐司与土豆,盛上餐桌。 尹见素仿佛看到各种肤色的人举起朗姆酒,琥珀色液体盛在玻璃杯中,折射出流彩。仿佛听到各种肤色的人开怀大笑,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Cheers!” 节日已临,香槟开启,浪漫永不消亡。 尹见素阖上眼睫,在心底默默应了句“cheers”,伸手揽住顾慕尘的脖子,一点点回应。 他短暂停顿片刻,连呼吸都漏掉一拍。随即是比灼灼盛夏还热烈的亲吻,彻底攻城掠池,不留空隙。 空气几乎都被卷走,在这个平安夜熊熊燃烧起来。天地也消失,尹见素只能感受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顾慕尘终于停下这个吻。稍微拉远了点距离,欣赏她嫣红的唇。 大筐空气涌入肺泡,尹见素宛如才从海里捞出来,得以重新汲取充足氧气,深深吸了几口气。 她这回终于可以仔细打量外面的大雪。 雪花被昏黄街灯和商店红红绿绿的LED灯染成五颜六色,纷纷扬扬从天上落下。 楼外那块破烂驳杂的空地因为这场雪变得明艳起来。原本青一块、绿一块,像幅草率仓促的拼图。现在都顶了张雪白薄纱,似要以天为幕、地为席,酣睡一场。 没等她缓太久,顾慕尘墨眉锁起,不*T 满她总将视线停留在别处。捧起她的脸,再度俯身。 尹见素看着他逐渐放大的精致五官,眼眸微圆:“顾……” 还未说完的话被堵进新一轮吻里—— “再来。” 第106章 盗版网有误 远方钟塔矗立于雪夜, 像利刃直指苍穹,月光笼罩下泛出苍白的铁青。 时间被人遗忘,时间从未存在。 时间在冰冷的金属齿轮中来回研磨,化作钟楼午夜十二点的颂吟, 大地也为之微微震颤。钢铁棘齿交叠, 秒针永不疲歇转动。 十二门徒依次从塔窗现身, 耶稣雕像在正中央迎接千万人的欢呼, 节日狂欢推向高.潮。 尹见素唇角的暴风雪终于停歇, 转而自己融成雪,化在顾慕尘怀里。 她靠在他的灰色毛衣上, 毛茸茸的触感爬满脸庞。偏偏脑子晕乎乎一团,气也喘不匀, 连亲了多久也没概念, 只依稀觉得天色从浅紫变成了深黑。又迷迷糊糊感慨顾慕尘肺活量惊人, 不愧是跆拳道□□。 尹见素一缺氧就容易胡思乱想。 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记忆全回来的关系, 她眼前甚至飘起了闵氏时空图——还是七彩版的。 顾慕尘没想到她的小脑袋瓜在这种时候也能遨游太空,将下巴置于她头顶,一手揽着她, 另一手缓缓摩挲她的后脑勺。 完完全全禁锢的姿势,尹见素所有呼吸全洒在他脖子上,种下麻酥酥的痒意。这于他近乎自我凌虐, 偏偏唇角似翘非翘, 眼角也挂着明晃晃的餍足。 外界喧嚷识趣远离,只留下被风吹得凌乱的呼吸声。 没多久, 尹见素的生物钟兢兢业业工作起来。窝在他暖乎乎的怀里, 加上后脑勺哄小猫似的绵软触感, 上下眼皮直打架。连瞎想都顾不上了, 差点就要睡过去。 米白色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化作流水缓慢流淌。顾慕尘又偷得窗外漫天星辰作陪衬,贪婪注自己视失而复得的珍宝。 枝头盛满的雪化作水,灯光照耀下折射出苍凉光芒,在惶惶树影中摇摇欲坠。一阵风路过,那滴水支撑不住,“啪嗒”一下坠落地面。极轻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无限放大。 尹见素被惊动,溃散的注意力好不容易收回了点,从顾慕尘怀里艰难直起身子。抬头,恶狠狠剜他一眼,终于开始秋后算账:“你好凶。” 才出口,尹见素惊了一跳。整个人一激灵,瞌睡虫都跑了,连忙捂住嘴——这声音跟掺了糖似的,黏得不像她自己的,简直是David附身。 这副模样落在顾慕尘眼里,全变了味。 自以为气势汹汹的小姑娘,一双没有攻击性的眸子雾气蒙蒙,声音也软绵绵,就连捂嘴的样子也可爱到爆炸。 这、谁、顶、得、住。 顾慕尘才缓和没多久的呼吸又重了几分,拨开她的手扣在掌心里,另一手指腹缓缓摩挲她的唇瓣。眸色越聚越深,目光锁在她嫣红的唇上。 明明还想做些更恶劣的,*T 嘴上却假意妥协,放轻嗓音哄她:“下次温柔点。” ……怎么会有人这么理直气壮说下次啊。 玫瑰绽放的触感从嘴巴传来。尹见素脸上晚霞还没褪去,烧得不能再烧,偏开头,不再与他对视。 指腹错位后顺势落在她脸上。仿佛觉得手感很好似的,顾慕尘就着这个角度轻轻掐了把她的脸颊——确实很软。 尹见素茫然无措且震惊到家,木楞楞转回视线,瞪圆了眼睛盯着顾慕尘。 她,尹见素,从小拽得跟太阳肩并肩,越前龙马见到她都得自愧不如。有朝一日竟然被当成小孩子一样掐脸了???这像话吗?这不像话。 之前失忆了还好说,现在记忆都回来了,那就属实是有点过分了。 在她撸起袖子反击之前,顾慕尘变本加厉,又添了只手,双手夹击,揉了把她的脸。 尹见素被揉得跟河豚似的,镜子都不用照就能想象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有多蠢。双瞳才燃起的火片刻就被这个动作浇灭了。 麻了,毁灭吧。 耳朵落入一阵苏到爆炸的低笑声。 ……算了算了,自己看上的人。 尹见素开导完自己,左瞟也不是,右瞥也不对劲,整个人别扭得跟油锅里的麻花一样。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又环住顾慕尘,把脸全埋进他怀里。 固体的传声效果比空气好上不少,尹见素感受到他微微震颤的胸膛,仿佛那里面装了一座钟楼,滴答滴答走着齿轮。 她嘴巴都快肿了,始作俑者反而开心得很。 尹见素实在气不过,食指恶狠狠戳了下顾慕尘的胸骨角,窝在他怀里质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你怎么这么熟练?” 声音闷在里头,再凶的质问落在耳朵里都跟撒娇似的。 顾慕尘越听越喜欢,低低笑起来,胸腔的震颤更猛烈了,跟片春日草地似的直晃悠。 他压低嗓音,明知故问:“什么熟练?” “……” 尹见素不理他了,当场cos鸵鸟,把脸埋得更深。 顾慕尘终于不再逗她,回答她的问题:“为什么熟练,你还不知道么?” ……怎么能有人把蓄谋已久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啊? 尹见素爬起来,伸手堵住他的嘴:“你不许说话了。” 下一秒,她掌心落下一个柔软的吻。 尹见素被实实在在烫到了,飞快撤回手。 怎么才半年不见,顾慕尘就跟解开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封印一样?这不对劲,一定是她打开方式不对劲。 再说了,她尹见素可是要搞大事情的人诶,被人三两下撩拨成这样?不行,这太掉份了。 尹见素恢复了力气,连忙从他怀里溜出来,跳下桌子,余光瞥见桌脚那个莫比乌斯环。 哦,她差点缺氧的罪魁祸首。 她捡起来,拿酒精湿巾擦干净了,斥巨资买的金属镯子又开始闪闪发光。 顾慕尘也瞥见那个手镯,视线转而移到尹见素的手腕上—— 情侣款的。 好像也没那么气了。 ……但现在尹*T 见素离他超过一米了。顾慕尘倾身,长臂一展,又把人松松揽进怀里。 莫名回到原地的尹见素:“?” 他是牛皮糖成精了吗,为什么这么黏人? 顾慕尘恍然不觉,单手摩挲她的头发:“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讲?” “我觉得莫比乌斯环挺有意思的,你觉得呢?” “尹见素。”顾慕尘低低唤她的名字,呢喃般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仿佛风过松林,洒下一阵松针。 尹见素听不得他这种嗓音,没应声,自顾自把镯子套进他手腕上:“回你的圣诞节礼物。” 顾慕尘顺从地抬手,继续开口:“我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我有多喜欢你?” 哦豁。照常理来说,这种开头,接下来十有八九就该是大段独白了。放进偶像剧里的话,现在应该配起煽情BGM了。 可尹见素受不得这种场面,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及时扼杀这种走向:“我懂,你不用详细陈述。” ……尹见素这丫头哪都好,可惜就是长了张嘴。 顾慕尘显然没预料到这种走向,挑眉质问:“才亲完就这样子对男朋友?” “……男朋友?” 顾慕尘眯起眼,表情很危险:“亲都亲了,你还真想不负责任?” 不是,他这种被幽怨的语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见素抬起右手,给他顺了顺毛:“好好好,男朋友。” 顾慕尘面无表情夸她:“你敷衍我的样子真好看。” “……” 尹见素这人顶讨厌矫情,妥协般叹了声气。别别扭扭酝酿了老半天,才揽住他的脖子,缓缓开口:“那你听好了,我喜欢你。” “会因为你的存在觉得世界美好很多,但不会喜欢到全世界只有你。” 如果把喜欢和全世界划等号的话,就太不尹见素了。 说到底,情情爱爱又不是生活必需品。儿女情长什么的,真的很影响她孤身闯岁月——虽然她的前半截人生无聊透顶,但单枪匹马也还算酷。 她讨厌一切形式的失控,顾慕尘已经是她生活里相当意外的变数了。所以本该单刀闯江湖的人生,遇见他之后,破天荒多了点例外。 尹见素停顿片刻,接着讲下去:“如果你觉得咱俩喜欢程度不对等的话……” 顾慕尘打断她的话:“那我就永远喜欢你多一点。” 枝头又扑簌簌落下一大团雪,连带着树叶也沙沙作响。 尹见素望入他的眼睛,那里面磊磊落落,清明一片,仿佛将她那颗硬邦邦的心脏又融化了点。 话虽如此,顾慕尘还是义正言辞警告她:“但你不可以再丢下我了。” “好。” 尹见素潦草应完这声,连忙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从他怀里跑开,踩着雪地靴“哒哒哒”跑下楼梯。 凛风从耳畔掠过,给烧红的脸颊飞速降温,顺带着从衣服缝里灌进脖子,再把天灵盖冻得直发疼。 尹见素浑身一激灵,骨骼肌立马打起抖来。刚站定,又在街对面望见哥哥*T 。 穿着黑色大衣,手里拿着两把伞,没撑开。肩上已经落满了雪,在路灯下折射出朦胧的光,跟个雪人似的。不知道在这站了多久,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 ……莫名有种早恋被家长抓包的错觉。 尹见素跟他隔着街道对视,午夜的车流稀稀疏疏路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因为大雪消减许多。 雪是自然界的良好隔音材料。因为雪花多孔、多缝,堆在一起后,像迷宫一样。声波在里面不断反射、不断消减,落到耳朵里的就少了。 才对视了几秒钟,尹见素手里就多了把黑色大伞,视线也被顾慕尘挡严实了。 她仰头看顾慕尘,但他没什么表情,仿佛压根没看到街对面的人。自顾自取下围巾,仔仔细细缠到尹见素脖子上,连耳朵也罩进去,生怕她吹一点风。 他屈起食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开口的语气无奈中掺了点纵容:“跑这么快,鼻子都冻红了。” 缠完后,顾慕尘似乎又觉得不满意,把她嘴巴那边的围巾拉下来一点点。俯身,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 欣赏了几秒尹见素的表情,他满意起身,再把那截围巾重新提上去。接过伞,慢条斯理撑开,另一手自然而然拉过她的手,放进自己衣兜里。 做完这一切,顾慕尘漫不经心转身,再状若不经意抬眸,向街对面递去淡淡一瞥。 作者有话说: 哦豁,记错日子了,本来以为明天就放假,结果室友告诉我大后天才是。争取五六章内写完正文 第107章 盗版网有误 哥哥的手很漂亮, 指节分明。 尹见素隔着条街望见那双手微微泛白,握在伞把上,像块质地上佳的玉石。似乎可以想象青筋蜿蜒其上,扯着皮肤在冷白皮下若隐若现。 如果泡进35%的甲醛水溶液……不是, 她怎么总想把人泡进福尔马林里? 尹见素适时掐断这些乱糟糟的念头, 略迟钝地收回视线, 面无表情打了个哈欠。再松垮垮环住顾慕尘, 像只松鼠一样把脸埋进他怀里, 眼睫微阖,语调慵懒:“我好困。” 困得脑子都糊了。 路灯光芒懒洋洋洒在她身上, 像层软软的糖霜。 顾慕尘竭力压下上翘的唇角,揉了下她毛茸茸的头发, 低声应她:“那就回去睡觉。” 尹见素恹恹欲睡, 顺着他的话点头, 脸颊在他毛衣上很郑重地蹭了两下。根根分明的长睫在眼底洒下扇形阴影, 动作迟钝得像忘加润滑剂的机器轴承。 顾慕尘又趁势捏了捏她堆满胶原蛋白的脸——果冻一样,软乎乎的。 尹见素稍显不耐烦地蹙起眉,但眼睛已经彻底阖上, 朦朦胧胧跟周公相会去了。却也没扒开他的手,依旧环抱着他。 困起来的时候怎么这么可爱? 顾慕尘整颗心全都化掉,为非作歹的手指又轻轻刮了下她的脸, 连街对面沈彦兮的铁青脸色都没多余心思欣赏了。 拦了辆出租, 报了地址*T ,没多久就抵达。 顾慕尘将人轻手轻脚抱上二楼, 没开灯, 怕闹醒她。又轻手轻脚脱掉她外套和靴子, 将人妥妥贴贴裹进被子里。跟裹大白兔奶糖似的, 不留一点缝隙给风钻,只露出一张小脸。再借着窗外明澄澄的月光描摹她的眉眼。 尹见素睡着的样子怎么也这么可爱? 睫毛又浓又密,呼吸浅浅,安静得很。 视线一路下移到嘴巴就走不动了。很漂亮的形状,又软又柔,平时总是浅浅的粉色,现在艳若滴血——都是他的杰作。 顾慕尘单膝虚虚跪地,噙着笑在床头注视了很久。 世界安静,只有墙上挂钟不眠不休走着。嘀嗒、嘀嗒,像春雨初歇,水珠顺在屋檐斜飞的棱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碎开无数透明水花。 嘀嗒、嘀嗒。全身血液与之共鸣,烧得嗓子莫名发干。 嘀嗒、嘀嗒…… 不能再看下去了。 带上门离开前,顾慕尘还是没忍住,倾身,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克制的吻,对着睡梦中的姑娘无声道:“晚安。” 尹见素的生物钟敬职敬业工作着,睡得很踏实,自动屏蔽外界刺激,梦境也意外缤纷—— 她梦见自己变成小小一团,躺在大橘猫的肚子上晒太阳,身下软乎乎的。期间橘猫还拿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尖,有点儿痒,还有点儿烫。 一梦酣畅。 醒来的时候,尹见素还没怎么从那个迪士尼童话般的场景缓过来,睁眼就再度受到了暴击——入目全、是、粉、色、系。 粉色墙纸、粉色被子、粉色桌子……就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是粉水晶,在晨曦下一闪一闪亮晶晶。 一定是她醒过来的姿势不对。 尹见素猛然阖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重新栽回床垫,再扯过被子罩住头。冲力过大,席梦思里面的弹簧振了好一会儿,像水面一样荡悠。 再睁开眼时——还、是、粉、红、色。 尹见素彻底清醒过来,一骨碌从床上直起身,呆滞地拍了下脸,清脆的“啪”声在寂静清晨响起。 她怎么会在这么粉粉嫩嫩的房间里?昨天晚上是有虫洞路过地球了吗?她穿越到哪里了? 尹见素右手圈拳抵在下巴上cos罗丹的思想者雕塑,正怀疑人生,敲门声就响起了。不多不少,刚好三下。一下长,两下短,颇具特色的停顿方式。 她套好羽绒服外套,打算去瞅瞅这个星球的生物长什么样。 跳下床的时候,落地质感相当柔软——原来地上铺了张粉色的毯子,还添着玫瑰和小王子的图案。一看就是新换的,干干净净,连点灰尘都没落,踩上去暖和得很。 五感后知后觉回笼,尹见素才意识到,屋子里开了空调,温度刚刚好。 空气中还流淌着清新剂的味道。菠萝、海盐、柠檬、柑橘……明亮甜意顺着晨光渗进肺泡。艳丽、张扬、明媚,仿佛夏日阳光底下热热闹闹的水果摊。 不得不说,这个房*T 间实在很梦幻。尹见素又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掉进了梦中梦。 她一边琢磨,一边拉开门,结结实实对上顾慕尘的眼睛。朗目黑眸,正亮莹莹望着她:“早安。” 行吧,清早灵异事件真相大白,尹见素版走近科学还没开播就告一段落。她扶额,沉默三秒后才回他:“早安。” 顾慕尘视线下移,瞥见她光裸裸的脚丫,眉楞微皱:“袜子在沙发上,拖鞋在床脚。” 尹见素掀起眼皮,再一扫他的装束——半高领米色内搭,外面套了件浅灰针织衫。下边穿着条黑色休闲裤,脚上是双深蓝色棉绒拖鞋。 很居家的打扮,生活气息满满。但简简单单的衣服套在顾慕尘身上,忽然就有种男模走秀服的既视感。 还莫名有种一起过日子的错觉。 她捏了捏眉心,从脑袋里赶出那些奇奇怪怪的联想,按顾慕尘要求回房间做好保暖措施。 袜子是白底,上面印满Q版草莓图案,再伸脚尖一勾拖鞋——好家伙,浅粉色,情侣款。 顾慕尘总喜欢往她身上套一些奇奇怪怪的少女心,尹见素也算是见惯不惊,抿着嘴回到门口。 顾慕尘这才揉了下她软绵绵的头发,说明来意:“做了午饭,放久就凉了。” 怪不得房间那么亮堂,原来她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尹见素皱了下眉,对自己的堕落痛心疾首。也没顾得上扒开头顶作恶的手,问出重点:“这是哪里?” “在学校外面租的房子。” M大现在放假,要下个月才开学。已经入学的可以申请留校,但新生正式就读前没法办入住手续。 尹见素沉默了会儿,才神色动容回他:“这个地段租金好高。”语气里有点淡淡的惋惜。 顾慕尘眉梢微扬,提醒她:“你用来造基地的那些钱能买好几套别墅了。” 一台精密仪器几十万上百万的,再加上各种材料,杂七杂八算下来——搞炸药…不,做实验,就是烧钱。读书人的事,不能叫搞炸药,那叫做实验、搞科研,为世界科技水平提升贡献一份力。 尹见素决定保持沉默是金,朝他笑笑,转移话题:“我先去洗漱,洗漱用品你准备了吧?” * 她的基地里只有仪器,至于炸药——没囤。 时间拨回到半个月前。 12月10日,M市气温已经逼近零摄氏度。 凌晨四点海棠花未眠,科比在洛杉矶练球,M大的图书馆也灯火通明。 期末考近在眼前,室友齐齐相约图书馆与绩点通宵鏖战。尹见素却破天荒留在寝室,打开斥巨资买的高性能电脑,括弧,经过她自己进一步改良后的。 冷冰冰的防窥屏幕立在眼前,上面白色代码飞速滚动在黑色底幕上。 滚动停下时,屏幕转为一片空白,只在正中央添着几个醒目的黑色字体—— [连接成功。] 她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坐标。] [N 39.435278,W 77.428*T 056] [布局图。] 屏幕上出现详细的实验室布局图,通风系统、地下管道、水管网……楼层不高,但占地面积辽阔。 [监控权限。] 实况图呈现在眼前,360度无死角。 尹见素将时间拨到白天,从一片深绿与铁青中扫过去,目光锁定在几处不起眼的角落——排水口附近的土地被翻起。 她挑了挑眉:[在改造?] [是。] 正合她意。 [预计施工时长。] [半年。] 半年,改造管道刚刚好。 * 尹见素一进盥洗间,就看见上面摆着的情侣牙刷牙杯。倒是没添什么浮夸的图案,一粉一篮,纯色的,也算勉勉强强符合她的品味。 不过,顾慕尘还真是……仪式感满分。杯把碰在一起,跟拥抱似的。 她在原地端着手臂看了好几眼,摇着头失声轻笑。 洗漱完,坐到圆桌前。尹见素本来打算飞快解决完午餐,去学校接着校验模型。一看到菜品卖相,嗯……细嚼慢咽也不错。 好久没吃过正儿八经的中餐,尹见素视线从蓝色方格餐布上游走一圈,十多年都没有过的馋虫总能轻而易举被顾慕尘勾起。 蘑菇炖鸡配上虾仁蒸蛋,还有色泽红亮的糖醋排骨,上面撒了层白芝麻,看起来酥酥脆脆的。各式香味交织在一起,直钻鼻腔。 旁边放了牛奶和水果拼盘,草莓橙子搭猕猴桃,颜色亮丽,摆盘非常网红。 顾慕尘还挺贤惠。 注意到她的目光,顾慕尘意有所指,语调低缓似叹:“可惜这个季节没有水蜜桃。” 水、蜜、桃。 昨晚那个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的吻又浮现在眼前。鼻尖贴鼻尖,嘴唇碰嘴唇,呼吸相交又相缠,舌.尖都是水蜜桃的甜味…… 尹见素脸上一阵烫,粗暴掐断回忆,剜了顾慕尘一眼。 后者恍然不觉,右手从容撑着脸。微微偏头,眉舒目展看着她,视线停留在……她的嘴巴上。 尹见素捡起一颗草莓,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吃你的草莓吧。” 指尖猝不及防贴上一截温热,像软体动物的触角轻轻掠过。柔软、短暂、但强烈异常,让人无法忽视。 细微电流顺着接触的那点肌肤传遍全身,尹见素整个人被电到,酥酥麻麻一大片。回过神时,飞快抽回自己的手——上面还残留着那段湿润的温度。 顾慕尘神色坦然,点儿也看不出干了坏事的心虚。轻舔齿尖,淡红色汁液弥漫开。精致的唇添了层亮色,将他整个人染上摧枯拉朽的靡丽。 见人愣着,顾慕尘缓慢眨了下眼,怡然笑意攀上眉梢,声线清润:“很甜。” 要了命了。 作者有话说: 坐标不在太平洋,假装是平行宇宙的吧 第108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吃完饭就落荒而逃, 留顾慕尘一个人刷碗,出门前还踮脚在他耳边夸了句贤惠。 顾慕尘显然很受用,正盘算还有多少天到法定结婚年龄,她就飞快关上门, 只留下一*T 声粗重的“哐当”声在客厅回荡。 顾慕尘看着那扇微微晃悠的铁门, 低头, 气笑了。又伸手揉了下左耳, 上面还残留着灼烫气息, 仿佛初春刚探头的蒲公英凑近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偏偏风一吹就散了。 ……怎么办, 尹见素才刚离开,就开始想她了。 他伸手, 抵在胸膛上, 试图让里面疯长的思绪消减下去, 却徒劳一场。 而尹见素的逃亡目的地——M大图书馆。 虽然已经放假, 但M大不算冷清。光秃秃的草坪上依旧三三两两坐着码农,寒风中跑着代码,头发比身下杂草还凌乱, 喷个定型胶就可以直接给知更鸟筑窝了。 俗话说得好,假期都是本科生的,研究生什么也没有。 尹见素看着那些穿衣风格几乎同一家淘宝店…哦不, 亚马逊出来的理工男,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欣慰感油然而生。 建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更何况涉及一整个研究所的管道系统。就算有S级内应,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完成改造, 还是难如登天。 难上加难的是——她要炸的岛上面建了所BSL-4实验室。并且, 它没在A国卫生部的官网上列示出来, 相当耐人寻味。 BSL-4,或者P4,最高等级的生物安全实验室,病毒研究领域的“航空母舰”,全球只有不超过十个国家配备。 实验人员必须接受严格培训,通过相关考核,拿到证书才能够入内,进去跟出来还都得经过层层消毒。至于里面研究的病原体,单以埃博拉为例,就足够说明危险程度了。 一旦发生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比如那部讲烈性传染病的电影,名字叫《极度恐慌》,里头的病毒原型是埃博拉。有名科研人员在P4里加班研究病毒,因为太困,不小心钩破防护服——死了。 这么一所实验室,和人类精神控制计划建在同一座岛上,还没公开。究竟藏了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炸是不可能全炸了。 还好P4实验室建造的时候都必须对选址进行精密规划,单独建筑。岛上那所P4外围设了两层防护,送风排水都有专门管道,周围相当空旷。 这意味着——只要控制好爆炸范围,P4不会受到波及,危险病原体也不会泄露。 没法把整所岛炸掉,尹见素无疑有点小可惜,只好转变策略,锁定在其他那些实验室了。 单纯炸掉倒是不难,只要炸药量放得够,爆炸性够猛,没有什么建筑能安然无恙。 关键在于爆炸引起的继发性环境污染。尽管大气和水体都有自净能力,可大型爆炸对环境造成的破坏不可小觑。 虽说其他实验室没有高危病原体,但里面的化学试剂可不少,物理化学污染的危害性也相当惊人——世界八大公害事件就是很典型的反面案例。 所以要改造管道,减少污染物排入环境。 值得欣慰的是,研究所建在太平洋上,世界*T 上最大的海域,自净能力一级棒。 不过炸药浓度、埋放部位、风向、气温、气湿……该算的数据还是得好好计算,将污染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 其中涉及到的运算量相当大,以尹见素手里这台电脑,显然无法完成。 她到了图书馆,反反复复修改爆炸模型,至于具体的模拟过程——按下Enter,发送成功。 加密通讯的另一端运算速度相当快。模拟爆炸模型很快在屏幕上呈现,耀眼光芒绽放,与之相伴的是——浓得不能再浓的黑烟,以及右边滚动着的各项反馈参数。 一秒后,屏幕正中央冒出大写的红色WARNING(警告)标志,外带三个张牙舞爪的的感叹号。 第三百六十八次以失败告终。 尹见素从不弯曲的脊梁骨在这一刻终于承受不住暴击,整个人呈大字瘫在椅背上,双手软塌塌搭在扶手上,像条没有骨头的海带。眼中光芒也如流星一般划过,彻底黯淡下来。 麻了,彻底麻了。 在她呈摊饼状思考人生的时候,旁边金属椅脚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声,一道淡色人影笼住她,熟悉的青柠味一点点逼近。 尹见素偏头,目光与顾慕尘在空中撞了结结实实的三秒钟。 M大有五所图书馆,每所还都大得要命。顾慕尘不知道找了多久,胸腔上下起伏,微微喘着气。嘴巴也有点儿红,颜色就跟草莓一样。 ……阿弥陀佛。尹见素及时收回视线,默默念了句佛号来静心,赶走那个又双叒叕在脑海中重现的画面。 不就是那啥吗,没必要,真没必要。 她眼神只飘忽了一小会儿,就脚跟点地,双手一撑扶手,从椅子上麻溜坐正身子。毛衣和皮质椅背摩擦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马尾也起了静电,发出噼里啪啦的小火花。 椅背上搭着的羽绒服往下滑,被顾慕尘眼疾手快接住,规规整整理好了,挂在自己臂弯。另一只手捋好她微微炸毛的头发,还顺势摸了摸她的头,跟撸猫似的。 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养小猫。顾慕尘毫不遮掩扬起嘴角,眼里笑意浓得都要溢出来了。 墙上空调热烘烘供着暖气,机器工作的“呼呼”声孜孜不倦响着。头顶米白色灯光也静默流淌,无声提醒这是个圣洁的学习场所。 尹见素嘴巴拉成一条线,眉毛和眼皮齐下沉,用嘴型朝他道:“这是图书馆。” 顾慕尘同样用嘴型回答:“我知道。” “你注意下公共影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因为怕他认不清,尹见素张嘴的动作放得很缓,还刻意夸张化。 粉色的唇瓣一张一翕。说“你”时嘴角咧开,露出一排贝齿;说“注”时嘴巴微微撅起,肉嘟嘟的…… 尹见素眼看顾慕尘目光越来越不对劲,立马抿上嘴,横了他一眼。 抿嘴的样子也好可爱,想戳戳她嘴角那两个小*T 窝。 顾慕尘及时打住这些念头,视线不自在闪烁了下,又随手扯起针织衫降温。骨节分明的手揪着灰色布料,血管清清楚楚浮在皮肤下。棉毛鼓起、落下,复又鼓起、落下,和他心跳的频率应和在一起。 缓了小一会儿,压下那股燥意。他倾身靠近,在尹见素耳边用气声道:“到晚饭时间了。” 热腾腾的气息猝不及防攀上耳朵,像无形的雾弥漫开来。夹杂着漱口水的薄荷味,又有点儿微微凉意。奇妙温度铺展在肌肤上,过电一般。 尹见素耳朵痒得很,缩了缩脖子,躲过他的灼烫气息。 还好周围人不多。她伸出食指,抵住顾慕尘的胸骨角,一点点推开他。站起身来,有条有理收拾桌面。 才装完东西,顾慕尘就把羽绒服严严实实套她身上,拉链拉到顶、帽子理正了。又将她的马尾从衣服里拨出来,服服帖帖放好。 尹见素莫名有种重返幼儿园的错觉…哦不,她幼儿园也没有过这种保姆级待遇。他们家保姆不仅爱去隔壁搓麻将,还总是毛手毛脚的。 顾慕尘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沦为尹见素眼中的超·保姆级人物,又自然而然接过她的书包。 服务相当到位。 尹见素正感慨,余光瞥见右前方桌子上一位小麦色皮肤的哥们。双手交叠支着下巴,目不转睛望着他俩。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精彩纷呈,明明白白写着“狗子、误伤、懂?”几个大字。 ……差点忘了M大脱单率在全州大学里垫底。 为了避免被这位兄弟暗杀,尹见素飞快拉着顾慕尘逃离现场。 屠狗者本人反而愉悦得不行,大摇大摆跟在后头。捏了捏她拉着他的手,食指溜进食指,中指溜进中指,一点点十指相交。最后扣紧了,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掌背,再像私有物一样郑重揣进自己兜里。 离开图书馆的空调,外面冷得很,寒风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妖风大作,吹得树枝呜呜作响。天上浓浊乌云也堆成一团,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像张昏闷密集的网。 偏偏顾慕尘的手潮湿又炙热,圈着她,源源不断的暖意顺着手掌传到全身。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会谈恋爱? 尹见素被他一路牵着往学校外头走,愣是没想明白原因。 等到了屋子,吃完晚饭,尹见素又要出门接着搞正事,倏然被顾慕尘揽进怀里。 饭菜香还萦在空气里,温暖流淌着,头顶吊灯光线却暗了点。 顾慕尘将头埋在她肩膀上,毛茸茸的头发蹭着脖子,留下麻酥酥的绵密触感。 将近一米九的高个子,要是对这种姿势上瘾,那麻烦可就大了——不良生活姿势会加速椎间盘的退行性病变,尤其是屈颈状态。 尹见素犹豫了会儿,还是礼貌提醒他:“你这样容易得颈椎病。” ……这丫头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接的? 顾慕尘抬起头,对上尹见素郑重其事的表情,再一次被她气*T 笑了。 也罢。他直起身子,揉了下脖子,问她:“怎么寒假还总泡图书馆?” “生命不止,学习不息。” “那就在这里学习不行吗?” 尹见素委婉暗示:“我觉得你可能会影响到我。” 顾慕尘松开禁锢她的手,后退半步,双手抬高作投降状:“我保证安安静静。” 尹见素思考了几秒钟,很勉强地点了下头:“那行。” 第109章 盗版网有误 最后顾慕尘还是没能安静。用了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 从与尹见素的重逢里缓过来,终于收心,问她接下来的安排。 暮色仿若藤蔓,缓慢攀上天空, 绞杀最后一抹星光。粉灰色云层蓄在雄浑苍穹, 油画般印在玻璃上, 与楼外昏黄街灯不知浓淡涂抹在一块。 顾慕尘站在落地窗前, 大片大片薄暮从他眉眼掠过, 远方苍山隐成一团墨,为他做底色。 话音落下, 客厅里沉寂下来,只剩水晶吊灯碎钻一样的光芒在头顶静默流淌。 窗外又下雪了, 像萤火虫的光芒, 星星点点落在树梢。 楼外是几株香樟, 常青树, 十二月了依旧葱茏。像戍边的将士,守卫某个即将被人遗忘的秘密。 ……那个雨天又回来了。 灰蒙蒙的凉薄空气里,湿润触感渗进皮肤每一个毛孔, 蔓进肺泡每一段毛细血管,刺得胸膛微微发痛。暴风骤雨将城市抹得面目模糊,窗外高大香樟沉默又悲悯注视着她。 ——为什么滂沱大雨里, 树叶纹丝不动? ——为什么回望那株香樟, 它才抖落满身绿意? 可她眼前画面如此生动。大雪被街灯染就的橙色调,耳边极细微的气流扰动, 皮肤上空调暖融融的温度, 鼻尖食物尚未散去的芬芳。 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永不停歇跳动着。血液从左心室出发, 穿过主动脉, 途径各级动脉,分配至毛细血管。又到达静脉,回归右心房。 她能清晰感受到全身血液的流动,奔涌流淌至这副身躯的每一寸血肉,如此鲜活、如此有力。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思考过程,神经元突触释放化学递质,电信号沿着通路向下传导。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空气渗进肺泡,氧气进入,二氧化碳排出。 尹见素沐浴在吊灯苍凉的光线下,肌肤也重新染上苍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化掉,与那抹灯光融为一体。 顾慕尘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光影摇曳,在瞳仁留下明灭交叠的一团。微小气流拂过脸畔,像蝴蝶扇动翅膀。尹见素如梦初醒,眨了下眼,将那几株香樟赶出视野。 顾慕尘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墨眉微皱,轻声开口:“怎么了?” 尹见素没说话,只是伸手环住他的腰。明亮暖意渗进皮肤,热乎得很。针织衫毛绒绒的,像大型犬一样,抱起来很舒服,也很踏实。 这个世界明明如此真实。 她将脸埋进顾慕尘的胸膛,深吸一口气。青柠味灌满肺部,仿佛一整个夏天*T 铺展在眼前。布料贴在脸上,就像悉悉簌簌的新芽探头。 下一秒,因为用力过猛,一截不起眼的毛絮趁她不备落入鼻腔,在里面不怀好意挠着痒。 尹见素皱皱鼻子,脑袋向后浅浅颤了颤。 ……好的,这个世界可以毁灭了。 世界上不会有比想打喷嚏打不出来更令人难受的事情。 她抬头,从下往上望着顾慕尘,言辞凿凿控诉他:“你的衣服掉毛。” 顾慕尘对她突如其来的拥抱受用之至。人才往自己凑近一点,就无比自然搂住了。听见她这句指控,哭笑不得回道:“针织衫都掉毛。” 低头,望见那双桃花眼里蓄起的生理性泪花,心都化了。 他摸了摸尹见素的脑袋,将锅都揽在自己身上,好声好气哄她:“我下次换件衣服。” 尹见素又抱着他缓了会儿,等鼻子里那阵痒消下去,才低声念他的名字:“顾慕尘?” 声音闷在布料里,像烟雨笼罩,朦胧一团。 顾慕尘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嗓音好像有某种特殊的磁性,落在耳朵里,干净得很,又夹杂了点沙哑。 确实是活的。 尹见素又叫了遍他:“顾慕尘。” 他的名字从她嘴里念出来,怎么这么好听?跟掺了蜜似的。顾慕尘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顺着她道:“嗯。” 尹见素终于彻底缓过来了,从他怀里撤开,话题转得猝不及防—— “我打算炸掉他们研究所。” 怀里莫名空掉的顾慕尘:“?” 尹见素又接着问他:“你要阻止我吗?” “小没良心的。”顾慕尘已经把她上一秒还在珠穆朗玛峰、下一秒就能去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脑回路摸了个透,信息接收得畅通无阻,敲了下她的脑袋瓜:“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他跨越一整个太平洋来找她,就换来这么一个问句? 尹见素挠了下脸,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心虚地干笑几声:“就是再确认一下,哈哈。” 哈、哈。 顾慕尘一丝一毫笑点也没从里头找到,面无表情看着她笑。 窗外雪越下越大,风也刮得猛,野兽般席卷,扬起街上一阵尘土。落地窗上蒙了层灰,脏兮兮黏在玻璃上,破坏了这栋楼的整体美感。 屋子外是凛冬,屋子里和暖如春,空调勤勤恳恳供着热流,呼呼声在客厅里聒噪。 顾慕尘望着她清凌凌的双眼,眸色渐暗。喉部线条滚了又滚,才缓缓开口:“他们对你……做过什么?” 已经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每次心脏都揪成一团,却还是想知道她究竟经历过什么——绝不是为她找炸掉研究所的“正当理由”。 这个世界疯狂、腐败、没人性。上帝不闻、法律不顾,受害者又为何要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顾慕尘喜欢的是尹见素。不是“单纯”的、“善良”的、片面的尹见素,而是完完整整、与不公不允正面叫板的尹见素。世界堂堂皇皇腐烂,她理*T 应保有同样疯狂的权利。 只是想知道……十二岁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 远方钟楼敲响晚间九点的鸣唱,雄浑钟声掩过万物纷扰。大雪织就静谧天地,空气不经意变得湿热。 尹见素长睫垂下,调整片刻。很快整理好表情,眉毛上扬,耸了下肩,浑不在意回答他刚刚的问题:“就那些实验呗,也翻不出花样来。”语气里戏谑占了大半。 顾慕尘被她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恍了神,轻声道:“你不用在我面前……” 尹见素打断他:“可我不想回忆啦。” 她歪了歪脑袋,偏头望着他,表情和语调都轻松得很。 “抱歉。”顾慕尘很快反应过来,暗骂自己莽撞。 “没什么好抱歉的。”尹见素往后蹦了几步,右手抬高,朝他打了个响指:“反正他们的项目也存在不了多久了。” 她嘴角噙起嘲弄的笑,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步子悠悠荡在耳畔,眉峰也是锐的,整个人散发出势在必得的从容。 客厅整体装修柔和润泽,落地窗外落着大片浓稠暮色。可所有的所有,无论是身后纷飞的大雪,还是头顶明朗的灯光,都因为尹见素的存在而暗淡无光,只为衬托她这份年少肆意。 尹见素立于暮色前,她就是光亮本身。 顾慕尘看着她眼角眉梢浮着的傲气,也跟着弯起嘴角。 ——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子,明亮、锋利,张扬得不可一世。驯良是她,桀骜也是她。眼里有光,缀着璀璨的星河,永远不被生活招安。 这段时间的行踪也跟着明朗起来——基地用来研究炸药,寒假泡图书馆制定具体的实施流程,缜密得很。 顾慕尘想起下午瞥到的那个红色WARNING标志,转而道:“我帮你。” 尹见素朝他点了点下巴,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上道。” 她绕过一切逻辑与规则,朝世界宣战,顾慕尘是她的同伙。 作者有话说: *改自萨冈写给萨特的情书——“这个世界疯狂,腐败,没人性。你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第110章 盗版网有误 世界上没有比建出一个完美模型更幸福的事情, 如果有,那就是两个。 等好不容易建完模,刚好是跨年夜。 剩下的任务都很简单,尹见素拧了好些时间的弦终于可以放松, 拉着顾慕尘去市里组织的跨年晚会凑热闹。 吃完晚饭, 照旧下着小雪, 气温冷得厉害。月亮的清淡剪影被冻进冰块, 嵌在蓝色玛格丽特的天空上。 出门前, 尹见素又被严严实实裹成豆绿色大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 到了路上, 顾慕尘左手牵她,右手撑伞。伞几乎全倾向尹见素, 自己肩膀淋着雪, 也没问她后面跟着的两个人是什么情况。 跨年晚会在市里一个相当繁华的广场举办, 原本打车只要十多分钟。但今天的M市非常堵, 大家都赶着去狂欢,大*T 街小巷都挤得跟夹心饼干一样—— A国是车轮上的国家,人均出行靠汽车, 公共交通不发达。甚至连街边的星巴克和快餐店都专门设有“drive-thru”窗口,车也不用下就能点餐走人。 好不容易拦了辆出租,一上去, 司机大叔就提起棒球帽, 停在半空致意。金色卷发乱糟糟躺在头顶,大叔毫不在意扬起笑, 朝他们热情道:“happy new year”。 两人同样微笑, 回他“happy new year”。 顾慕尘挑了右边的位子, 方便尹见素靠他左肩上——右边肩膀湿了大片。 尹见素瞥见他黑色风衣上那团洇湿的不规则图形, 考虑到前面还坐着位司机,不能伤风败俗。于是,她拉过顾慕尘的左手,食指在他掌心画了一个心形。 从正中央开始,沿着骨间肌上升,再顺着外缘下滑,抵达腕骨。然后是另一半弧形。循着大鱼际上升,在虎口处遭遇盆地,最后稳稳滑入他的掌心。 指尖温热贴在肌肤上,一点点顺着肌肉蔓延出圆润弧线,像小猫不怀好意的尾巴洒了一路麻酥酥的绵意。 动作明明又轻又柔,那块触觉却被无限放大、再放大。带着点欲语还休的缱绻,有点儿痒,还有点儿勾人—— 尹见素修剪整齐的指甲,正轻轻抵在他生命线与命运线的中央,在那里占据了不可割舍的地位,构成世界上最美好的隐喻。 车窗外雪花纷飞,她的指尖却烫得像火焰,点燃他全掌的神经末梢。丝丝缕缕的颤栗从骨缝里冒出,攀遍全身。 顾慕尘翻转手腕,扣住她纵火的手。 下一秒,手心多了一颗糖,塑料糖纸杂乱的边缘在掌心里四面八方炫耀存在感。 他转头,对上尹见素的笑容。长睫一撩,朝他递了个轻浮的wink,似蝴蝶展翼。 只一眼,足以令他心神迷乱。 身后昏黄与深蓝自动斑驳成油画底色,顾慕尘的视野中只剩下她。 汽车在公路上慢悠悠前行,街灯明灭交替的橙色洒进车厢,摇曳一路心旌。 * 十来分钟的路程硬生生拉成了将近一个小时。 M市跨年晚会借鉴了时代广场的,虽然规模比不上那边的百万人流量,但也算热闹。 才下车,放眼望去,广场人山人海。摩天大厦上LED灯流光溢彩,上面交错滚动的广告屏色彩纷杂,看得人眼花缭乱。暖场乐队装扮整齐,位列台下,全都准备就绪。 主办方设置有一面“Hopes & Dreams”的许愿墙,十二月开放。 上面本来贴着各式各样的心愿便签,五颜六色铺满整片墙。前两天全收进巨型水晶球里了,只留下空荡荡一片——以及一点点胶水。浅浅的像素点贴在玻璃上,不注意看的话,几乎快要失去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尹见素在空墙上停留了几秒视线,玻璃反射出她的影子。 顾慕尘看见,捏了*T 捏她的指尖,凑近她耳边问:“遗憾?”没早点来留下便签。 尹见素摇头,拉着他大步向前——她就是自己的全能上帝,又何必把愿望寄托于天地? 进场处有工作人员发放帽子、气球、充气棒之类的小玩意,她接过道谢。 里面的粉紫色高帽乍一看像薯片包装袋,还是加量装的那种。 尹见素打量了好几眼这个颇具特色的帽子,朝顾慕尘晃了下,稀奇得很。顶在食指上转了几圈,再抛到空中,接稳了。拿在手里,没往头上戴。 顾慕尘也没戴,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天色半昏半昧,被城市喧嚣的灯光掩去了原有色调,又被鳞次栉比的房屋切割成七零八落的方格。从张牙舞爪的嘴里吐出来,带着脏兮兮的灰调。 各种肤色的人齐聚于此,举起帽子,朝摇臂摄像机热情挥手。铁青色机械臂在空中缓慢移动,记录人们的笑颜。 直径12英尺的巨型水晶球高悬在大楼顶端,远远望去,像颗璀璨玻璃珠。2688块水晶缀于其上,耀眼光芒几乎点亮黑夜。 主持人在高台上念完致辞,摇滚乐歌手登场。主唱留着爆炸头,背着把紫色的电吉他。身子后仰,右手随意一扫,琴弦颤悠悠的电流音通过扬声器传至整片广场。 架子鼓成员在手中转了圈鼓棒,木制鼓棒在吊镲上流畅而过,金属不断轰鸣。 键盘手身子一甩,长发跳起舞来,食指从黑白琴键上轻巧游走。 斑斓舞台框进建筑的巨型屏幕上,画面时不时切换到台下人群,全都是热烈的笑容。 调试完乐器,Rock & Roll正式开启。第一个音节一出,全场气氛点燃,充气棒在光海中摇晃,染上流彩。喧嚣鼓点盈满双耳,霓虹跳荡在荧光屏幕。 人们欢呼,人们尖叫,人们跟随音乐尽情摇晃身躯。肆意的郁勃与澎湃缠上每一个气体分子,随着声浪激荡在高楼大厦之间,大地也为之震颤。 头顶悬着一线深紫,在钢铁森林之上慈悲俯瞰这片土地。 即使说出的话碰到冷空气都化作一团白雾,跟着音乐蹦迪的人也丝毫不觉得冷。 ——去他的地冻天寒,跨年就该热热闹闹。 ——糟心事都见鬼去吧,新年就是要活得酣畅淋漓。 理智烧掉、苦郁烧掉、所有不愉快统统烧掉,今晚只属于野生的自由与多巴胺。 时间拨至2017年12月31日23点59分50秒,大红色阿拉伯数字以锐不可当之势跳动在荧光屏上—— 10。 9。 8。 …… 1。 “Happy New Year——” 震耳欲聋的喧嚣溢满鼓膜。 尹见素踮脚,环住顾慕尘的脖子,义无反顾吻上他。 烟花在她身后绽放,明黄色火星腾空直上苍穹,似要刺破黑暗。 巨型水晶球从高处直直落下,粉色光芒点亮城市。三千磅的许愿便签和彩带糅杂,齐齐绽放在空中。勃艮第红、*T 克莱因蓝、孔雀绿、月影白、赤丹、明黄—— 纷扰色彩与雪同舞。成千上万的火焰兜头浇下,每一处都落满心愿与希望。 顾慕尘毫不遗憾没在许愿墙上留下自己的愿望——他要去的,向他而来了。 他一手揽住尹见素,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回吻她。 先缓缓吮她的唇瓣,轻轻摩擦,若即若离。而后是循序渐进的碾磨,从唇畔辗转至中央。烟花溜进了舌尖,点燃一大片炽烈。铺天盖地的吻落下,呼吸烧得发烫。 镭射灯明灭交错的光线落在眼皮上,世界忽明又忽暗。洋洋洒洒的彩带亮片划过脸颊,划过耳朵,被风卷走。鼓噪血液冲刷胸膛,心跳声比鼓点更剧烈。 …… 等一吻结束,尹见素脚跟落地,靠在顾慕尘怀里平复呼吸。 要不说老外开放呢,他俩接个吻也没人投来诧异的眼神——因为其他情侣也正忙着法式热吻。 尹见素在周围亲得难舍难分的情侣中看见了一抹格格不入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孽缘,才能两次接吻都被哥哥撞上? 视线只对上一秒,她还没来得及分辨哥哥那双眸子里的暗色究竟是什么意味,脑袋就被顾慕尘重新转回去:“耳朵好红。” 他说完,低头亲了亲她的耳垂,又顺手拨开落在她头发上的彩带和便签纸。 尹见素将头埋进顾慕尘怀里,假装没看到哥哥,更假装没看到他脖子上那条红色的血痕。 * 时间还得往前拨。 她来M大之后,哥哥每天都要发短信问她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诸如有没有好好吃饭、在学校生活适不适应……就像每一位正常长辈的关心那样。 直到圣诞节那天,定期询问终止。 尹见素本以为彻底结束了,乐得清闲,也没想过联系对方。 去图书馆的路上,阴天,风刮在脸上,生疼。一切本该一如往常,她右手却猝然受力,落入一个酒精味的怀抱。 天旋地转,深灰色苍穹和干枯草地在视网膜留下一团驳杂。尹见素一抬头,就对上哥哥那双漆黑的瞳仁。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看哥哥失态的模样——哥哥在她眼里一般都是教科书式精英的代名词,贼自律的那种,不该沾酒。 真要说起来,尹见素不讨厌酒味,反而还挺喜欢这个味道的。酒精可以消毒,她每次做实验之前都会拿瓶酒精喷雾喷在桌子上,擦一遍。闻起来很安心。 可现在,哥哥身上的酒气让她反胃。那双清寂至极的眸子也终于不再平静,翻腾着汹涌海浪。 扮了这么久的假象撕破,实在有点儿令人头疼。 尹见素面无表情望着对方,淡声提醒他:“哥,你逾矩了。”瞳仁清清楚楚印着背后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口枯井。 沈彦兮在舌尖品着那个字眼,自嘲般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哥哥么?” 就算知道了一切,她也从没叫过他一声“沈彦兮”。十多年了,最多不过*T 一句,失忆时的……“学长”。 沈彦兮直视她的双眼,想从里面寻出哪怕一丝动摇,却只听到她又重复了遍:“是啊,哥哥。” 酒精勾起的荷尔蒙蠢蠢欲动。他沉沉望着她,低下头,眼睫微垂,想凑近一些——凑近她被那个小男生吻过的唇。 下一秒,一抹冰凉薄刃抵住他的脖颈。 沈彦兮又低笑了声,觉察不到危险似的,继续凑近。 鲜红色血液从他苍白的肌肤上渗出,一滴接着一滴,小珠子般躺在上面,串成一条线。铁锈味跑进空气中,腥味蔓延。 ……姓沈的就没一个正常人。 尹见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可她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右手依然稳稳当当举着匕首,丝毫未退。 电视剧里那种唯美的刎颈而亡都是骗人的。颈动脉压力非常高,一旦破裂,喷溅的血液至少几米远。 不过尹见素匕首搭的位置还算安全——颈动脉藏在肌肉深处,不然的话生命就太脆弱了。 沈彦兮转而抬起手,似乎想勾住她的下巴。 尹见素其实是个文明人,认识她的人大多都夸她温柔,也很少使用暴力——除非忍不住。 下一刻,她反手卸了哥哥的掌腕。半秒不到,“咔擦”声响起,干脆、果决,轻松得就像折断一截芹菜。 沈彦兮却依旧半点狼狈模样不见,还是挂着笑,嘴唇红艳得很,无端生出一抹诡谲的糜丽。 他的笑一开始是低的,像吉他调音时轻轻扫过的弦。而后逐渐变大,化作夏日午后突如其来的雨,兜头砸下。 可终究没再靠近了,止步于咫尺距离。 尹见素慢条斯理将他脱臼的手腕重新接了回去,不温不火嘱咐他:“既然确定了立场,就要好好坚持才是。” 三方斡旋,最后只会绞得连肉泥都不剩。 第111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再想起联系哥哥, 是半年后。六月份,期末考试刚结束。 反人类实验再次爆出,轰轰烈烈占据了各大媒体头条,据说是资料不小心泄露出来了。 绝密级别实验项目的资料, “不小心”泄露, 没人纠结这一点——他们都忙着游行。 国外一言不合就示威的风俗狂野得很, 有个导火索就足矣。搞事情嘛, 精髓就是一个“人多力量大”。人一聚、嗓子一扯、棒子一拿——走, 伸张正义去! 木板、海报、旗帜、自由女神的火炬高举在手,七角王冠戴在头顶……五颜六色的文字跳动在大街小巷, 嘶吼声在四通八达的巷道经久不绝回荡。 吼的什么听不清,不过无非就是那些事, 要求政府公布研究所的具体坐标, 彻查相关人员。 尹见素站在M大最高的那栋建筑上俯瞰城市盛景, 悠哉游哉喝着椰子汁, 忽然发觉,他们把研究所建到太平洋上还挺贼的——这几千上万号人物能气势汹汹站在地上,可没法一起坐船去岛上闹呀。 男女老少全都上了街, 高呼人权与自由*T 。从肺腑溢出的嘹亮声音盘旋在楼宇之间,白鸽惊飞,展开双翼冲向蓝天。人海激愤的波浪从城市这头一直奔涌至城市那头, 气吞山河席卷蔓延。 烈日在头顶毫不吝啬放着热, 盛夏的温度烫化了整座城。 场景之浩荡,一如上个季节、上上个季节……以及每一个季节。 冲动点的直接冲进不知道哪个普通研究所。石头也好、锤子也好, 能上手的全上手。玻璃门砸得稀烂, “哗啦”一声裂开悲怆纹路, 碎片飞溅似冰雹。实验动物从温房里蹿出, 小白鼠与大白兔满街乱拱—— 动物伦理也是实验伦理的一部分。 外国民众很喜欢维护各式各样的“权利”,不管何种生物。他们成立了很多动物保护组织,激进的甚至有幸被FBI纳入国际恐怖组织行列——泼漆、砸窗、爆炸,冲进大学实验室强行解救动物,手段和脑回路都五花八门。 所以有些生物实验室会将地址和人员的信息从网上撤下,以保护自身安全。 但这次游行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从上个世纪开始,这片土地上进行过的反人类研究还少么? 1895年,N市儿科医生故意让两名精神残疾男童感染淋病。 1906年,世界顶尖大学H大教授给24名菲律宾囚犯注射含霍乱弧菌的血清——里面这种病原体曾经引起七次世界大流行。 1908年,P市研究人员让几十个孤儿院儿童感染结核。 …… 这只是细菌病毒实验。 至于其他的,人类精神控制计划、人体放射实验,已经揭露的、还没被揭露的,不胜枚举。老年人、青壮年、妇女、儿童,知情的、不知情的,全都是受试对象。 他们之前在本国做实验,后来,他们的实验项目在全球建立。 他们起草人体实验准则,可他们自己从未遵守。 如果一场游行与示威就能够唤醒他们从未存在过的良知——那一定是世界末日降临那天,阿门。 何况,群众的热情与激昂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举起海报扯嗓子,明天还不是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尹见素喝完一杯椰子汁,将易拉罐单手捏扁了,隔着三米远完美丢进垃圾桶,金属碰壁当啷响。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下面的闹剧,给哥哥打了个电话——已经变成空号了。 尹见素也没太意外,转而拨打另一个号码,七个七,奇怪的恶趣味。 片刻就接通,那边传来一道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 “准备就绪。” 四个字,简洁明了,情绪没有丝毫起伏。通过听筒传出来,带了点电流声。 尹见素挂断电话,去赴婆罗门小姐姐的约。对方是本科二年级,这一学年结束去休个gap year。间隔年,西方国家比较有特色的一项活动,升学前来一场长期远距离旅行,体验人生。 婆罗门小姐姐大手一挥,请朋友办了个临别par*T ty。在同一个课题组呆了一年,尹见素也收到了邀请函。 本来订的酒店顶楼豪华套房,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游行,临时改成了宿舍内举行。 尹见素到了地儿,迎面就是一杯冰镇香槟。她接过,与对方碰了杯壁,入口气泡交织着苹果与柑橘味。抿了几口后,她顺手递过饯别小礼物。 里面的人已经开了满满一箱香槟,猛力摇晃,冲着天花板四射喷洒,液体在顶灯下折射出耀眼光芒。 酒精分子缠上空气,甜而不腻的清香扩散开来,全场high爆,洒的全是金钱。 摇滚乐在音箱中肆意狂欢,音浪一阵高过一阵,撞在墙壁上,宿舍化作蹦迪现场。 尹见素和婆罗门小姐姐的关系不冷不热,算不得太熟,也算不得多淡。在里面又没什么认识的人,索性找了个角落处的沙发看她们狂欢。 东道主看见,过来灌了她几杯香槟。 婆罗门小姐姐五官是明艳挂的,笑起来的弧度如果没控制好,就像带着刺——比如现在这样。 附身,缓缓凑近尹见素,黑色大波浪在空中悠悠垂着。浓眉上扬,大红唇轻轻一勾,妩媚得很,开口时声线慵懒又缱绻:“Have a nice trip.” 要出发去享受gap year的人,反过来祝她旅途愉快。口语也很地道,一点儿咖喱味的影子都见不着了。 失去意识前,尹见素只看到对方手腕一转。香槟从杯子里洒下,透明的金色溅开在大理石地板,像一串断掉的念珠,噼里啪啦落着泪。 * 再睁眼时,眼前一片黑暗,睫毛被布料挤成一团,差点扎进眼珠。而且,这块布有、汗、臭、味,闻着都要馊了。 ……忍。 裤兜里的匕首和手机都收走了,手镯跟手表倒是还在,被麻绳一股脑全捆进去。双手交叠绑在一起,硬邦邦的金属挤着骨头,生疼。 ……再忍。 耳边是汽车引擎轰鸣的噪声,隐约可以听见外面的海浪声。 车轮碾过地面,偶尔被沿路石子硌起小颠簸。尹见素横躺在后座,跟块果冻似的颠来颠去,脑袋时不时撞钟般撞上车门。脸在皮垫上擦来擦去,差点没破皮。 尹见素咬咬牙,默念了一遍《般若波罗蜜心经》。 OK,绑人手法还是和12年那次如出一辙,以上这些也勉勉强强在忍耐范围内,但—— 这个车厢里,全、都、是、烟、味,还没开窗,浓浊的尼古丁熏得人作呕。 尹见素忍无可忍,割断麻绳、扯掉眼罩、从皮垫上一骨碌坐直身子。 驾驶座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极薄的钛刃就牢牢贴在他脖子上,动脉在皮下突突跳着。再往里几寸,鲜血就会从颈动脉喷射而出。 那人低声咒骂了句“shit”,左手掌着方向盘,香烟从指间落下。火星掉在地板,很快就灭了。右手立马高举至头顶示意投降:“嘿,别冲动,我只是个跑腿*T 的。” 哟,跟踪她了将近一年,却只是个跑腿的。 手腕上的莫比乌斯环解体,精制折叠钛刀从内展开,利刃足有中指长,刀柄正稳稳握在尹见素手上—— 当规规矩矩的匕首吸引所有注意力,腕上手镯就成了无足轻重的存在,谁又会在意一个其貌不扬的装饰品呢? 她举着钛刃,面无表情挑眉: “Game over,you little bunny(兔崽).” 明明是挑衅的句子,语气却平平淡淡,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还不错,方便你下葬”一样。 三秒后,尹见素一脚将那人踹下车,留他在地上呈皮球样翻滚,惨叫声惊跑路边散步的松鼠。钛刃收起,重新折叠成一把毫不起眼的手镯,再顺势坐到驾驶座上。 安全带一扯,锁舌“喀哒”落入搭扣,车窗降至最低。恶心烟味终于淡去,海风汹涌灌入,头发吹得凌乱。 尹见素不会开车,但——那又如何? 汽车仪表盘没安导航。她抬起腕表,下午14:23,时数14除以2,商7,时针7指向太阳,12点钟方向为北。 目的地锁定。 拨开挡眼的头发,油门踩到底,车身“隆隆”奔出。太平洋的嘹亮咆哮被高速运动撕裂,轰鸣声占据耳膜。肾上腺素飙升,全身血液燃烧起来。 盛夏的海风与阳光交织,沿途风景扯成碎片,头发在疾驰中肆意跳舞。 咸腥海洋味驱走尼古丁,六月的燥热大筐大筐涌入车厢。 那些热的烈的辉煌灿烂的,全都不是夏天。 她才是。 …… 十九分钟后,安全气囊弹出,直奔她脑门。嗡鸣声回旋在脑海,全身血液乱窜,肠子绞成一团。剧烈痛感从四肢百骸渗出,每一根骨头都仿佛碾碎,分不清到底是从哪处传来的。 尹见素在驾驶座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赶出耳鸣,简单判断了下伤势—— 轻度脑震荡,左手断了。钢铁碎片割破皮肤,猩红色液体从血管中溢出,沿着苍白手臂蜿蜒成河。又掺了点机油,狰狞污迹和着血液一道,灰扑扑黏在皮肤上。 其他部位……还能动。 还成,比预计的好。 车子彻底烧毁,玻璃碎了一地,熊熊燃着火。 尹见素踹开半瘫的车门,从废墟中走出,被黑色的浓烟呛了几大口。 明明咳得蒙,身子却意外挺拔。鲜血从肩膀出发,顺着手臂,贴着手指,一滴接着一滴,落进脚下土壤,悄无声息绽开艳色玫瑰。 她着全身黑,逆光站着,身披满天烈阳,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浑身脏兮兮的,高马尾乱蓬蓬,血和灰几乎都要分不清。双眼却明亮,笑容也狷狂,漂亮到荼蘼。 迎面排开十个举着伯.莱塔M9手.枪的黑衣人,装扮跟谍战电影似的。 尹见素耸肩,扯到伤口也没什么反应,若无其事举起……右手。左手断了,只能艰难垂在身侧,不停往下*T 滴着血,意味还算明显地示意投降。 她弯起嘴角,笑得愉悦,主动跟人打招呼—— “嘿,好久不见呀。”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一写感情戏就拖沓,要比之前预计的多几章才能结束,前面几章就当作番外吧,俺反思 (PS:这章后半截一定要配合《再飞行》食用,接下来是咱们的中二时刻!) 第112章 盗版网有误 那群人对尹见素的招呼不为所动, 回也没回她一下,相当没礼貌。 尹见素撇嘴,胸怀宽广,不计较他们的粗鲁无礼。 研究所已经矗立在眼前, 四四方方的灰白色与深黑色建筑群高低错落, 稀疏不均分布在绿草地上。密密麻麻的竖条金属墙壁反射光芒, 透着股密不透风的窒息感。 下午三点的太阳亮得耀眼, 气温也烫得过分。 尹见素晒在大太阳底下, 周围也没棵树挡着,整个人都要化成冰淇淋了, 背上直冒汗。汗里氯化钠含量不低,跟血混在一起, 伤口撒盐, 疼痛感又强烈了一倍。 还好, 没晒多久, 她就被其中一个人带着,前往六年前那间实验室。 一进建筑楼就有清凉的空调迎面而来,美哉。 走廊狭窄逼仄, 苍凉灯光静幽幽飘在头顶,没丁点儿人气。墙上挂着一盏接一盏监控器,安静注视这里的一切。 鞋跟一前一后踩在大理石地板上, 轻微的踢踏声是这里的唯一声响, 弹在金属墙壁上,四面八方反射着。 三分钟后, 他们终于绕过迂回曲折的楼道, 乘坐电梯抵达三楼。 屋子与屋子之间隔着厚厚的墙壁, 门全都由不透明材质构成, 黑压压一片,闷得慌,看不见里头的场景。 黑衣人在其中一间屋子面前停下。 进门的身份识别系统已经升级为了虹膜识别。他在门口停顿三秒,屏幕上显示“身份验证成功”的标志,金属大门从两边缓缓展开。 尹见素跟在后头,状若不经意扫了眼门上那个白色的识别仪,虹膜信息传入后,旋即收回视线。 一切都寂静一如往常,只有数据通过光导纤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跳跃传输,上传至这座研究所的中央控制系统,信息却在半路截至另一台超级计算机。 那台计算机的S级权限……正悄无声息开启。 等到了房间里头,尹见素乖乖坐下,乖乖抬手——能抬起来的那只。相当配合,等人把自己捆在椅背上。 但拿着绳子的人真的很粗暴,丝毫没顾忌她断掉的左手,跟捆大白菜似的捆她,完全不知轻重。粗粝的麻绳在伤口上疯狂摩擦,不知道又要感染多少微生物。 明明整座研究所都翻新了一遍,绑人的却还是最朴素的那种大.麻绳,直径足有她手腕粗,用户体验可以说是相当糟糕了。 已经凝固的血块又崩裂开来,灼热血液从肩膀一路往下流,“嘀嗒嘀嗒”落在橡胶地板上,跟不要钱似的。 黑T恤渗出大片不规则深色*T 痕迹,棉质布料和伤口粘在一起,中间还夹杂着几绺头发。浑身黏糊糊的,像被一整缸番茄酱浸泡过。 偏偏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和消毒水的气味拧成一股,相当奇特的嗅觉体验。 可整个过程,尹见素眉头都没皱一下,漫不经心打量周围环境。 里面的仪器设备都经历了升级,看上去贵得很,四周全是铁青的机械。 她环视半圈后,目光在黑衣人后头短暂停留了一瞬,片刻就转移开来,还挺自在地跟人唠嗑—— “你们这改成智能化管理了?” “是。” “还挺先进。” “想留在这?” 那人说出这话之后,尹见素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看着他。确切地说,是看着他背后—— 半空中,机械臂举着的,极为锋利的钛刃。 在他粗暴捆绑尹见素的时候,房间里的金属就自动组装在一起。现在组装好了,拼成一个机械臂。平平稳稳举着钛刃,正对着他枕骨大孔的位置—— 高空坠落的人,如果后脑勺朝下,生还几率很小。 颅底后区正中央有一块区域,叫作枕骨大孔,位于颈椎和颅骨的相接处。顾名思义,它中间是空的。如果后脑勺着地,枕骨内折,尖锐的骨头碎片会从孔隙穿入,刺破里面的脑干。 脑干是生命中枢,呼吸和心跳都与它相关,下方还连着脊髓。一旦受损,结果……要么瘫痪,要么死亡。 而此刻,一把钛刀正对着那个人的枕骨大孔,在顶灯下闪着铁青的金属光泽。只要刀刃再往前送一点,他就会死。 他却毫无察觉。 尹见素看着那把钛刃,良久后,才缓缓摇头。 对面的人以为她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终于有了点表情:“Poor girl.” 尹见素淡淡扫了他一眼,在心底回道:“Poor guy.” 钛刃收了回去,机械臂也重新解体,悄然无息恢复成原本的模样,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那个人完成捆绑工作,拿出手机,联系专业的实验人员,很快离开这里。 金属门关闭那一瞬,尹见素身上的绳子尽数割断,切口整齐利落。麻绳落在橡胶地板,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将地上凝聚成小河的血液糊成一团,像幅狼狈的画作。 割断绳子的,正是先前那把钛刃。 一分钟后,整座研究所拉响警报,扯得呜呜响。机械女音从每一处扬声器传出,管道中检出烈性炸药,全体人员紧急撤离。 炸实验室和炸人是两种性质——尽管尹见素也很想送他们下地狱,但她毕竟读过《论语》。 刺耳的警铃声回荡在这座巨大的铁笼中,不断反弹,不断衰减。 而后是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与呼喊声。 各式各样的鞋跟踏在地面上,咚咚作响。间或夹杂着试管落地的破碎声,仪器撞在墙壁上的当啷声,乱七八糟揉成纷杂的一团,强行往耳朵里塞。 整座楼体被踏得微微震颤。 一阵骚*T 乱中,没有人再忙着理睬一名“完美的实验对象”——逃命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这片土地上时不时发生恐怖袭击事件,但他们都不想自己变成报纸上的“殉难者”。 他们忙着撤离的过程中,尹见素已经到了负一楼。 即使是在这座研究所里工作的人,也很少有人知道这里的存在。 因为,严格来讲,地下的范围并不属于这座研究所,而属于M大物理系,一项企图证明宇宙是张二维全息图的实验项目。一项除了沈怀瑜——以及她带大的沈彦兮,世界上没几个人相信能成功完成的项目。 启动的头几年迟迟没有进展,经费也拮据得不足以建起一台超级计算机。中断多年后多了笔资金,才得以继续进行。 作为交换,代价是:利用这台计算机的量子态网络系统,额外开发一项远程心智控制的功能。 值得一提的是,在科学界,量子意识论还称不上一门学科,而偏向于民科或者宗教范畴。 少部分学者认为大脑的工作原理类似于量子计算机,里面最出名的是彭罗斯大佬——尽管这一年他还没获得第二次诺奖,他的“共形宇宙循环论”也还没进入大众的视野。 不研究脑神经科学的诺贝尔物理奖得主不是好的数学家。他无聊时跟他爸一起搞出的彭罗斯三角衍生出的阶梯在《盗梦空间》里有过友情出演,一项和莫比乌斯环差不多的几何结构,无限循环,永远没有尽头。 作为人类世界永恒的议题,彭佬也探索过意识的本质,他认为意识是细胞微管里量子引力所引起的波函数坍缩的结果*。 这个研究所的人并不关心意识本质,但他们不会错过任何可以操纵世界的机会。 不过,截至目前,这项远程心智控制计划的实验对象有且仅有一个人—— 她现在正站在铁青色入口前。 大门实在恢宏,刚硬金属在微弱光芒下泛着冷冰冰的金属光泽,醇厚的灰与青弥合得恰到好处。上面花纹繁复绮丽,雕着衔尾蛇,刻着柯罗诺斯的古希腊文,是最娴熟的匠人极尽工笔才能描摹出的绝世佳作。 建成后,只有两个人拥有进入这扇门的权限——曾经。 现在,多了第三个人。 尹见素在它前面站定,瞳膜信息匹配成功,一阵“轰隆”声后,乌青铁门缓缓展开。 因为她的到来,天花板上黯淡已久的顶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静谧光线像太平洋涨潮的海水,一帧一帧漫上岸。 凛冽灯光交织成网,密密锁紧这片区域。里面是钢与铁筑造的森林,方方正正的金属仪器似一名名恪尽职守的将士,自建成起就终日矗立于此。硬盘高速运作,沙沙声永不疲歇,是这里的唯一声响。 苍凉灯光在门口处止步,尹见素全身隐于阴影中,居高临下俯视这一切。脸上还挂着灰扑扑的血迹,左手无力垂在身侧,却半点狼狈也*T 不见,眉眼间尽是睥睨的傲然。 她站在黑暗中,她就是黑暗本身。 良久,清冷女声从扬声器里缓缓传出。声音和她的一模一样,语气却异常虔诚,虔诚得几近卑微—— “Welcome back.” “My dear Lord.” 作者有话说: *引自《中国社会科学报》 远程心智操纵计划属于科幻的“幻” 第113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缓缓勾起嘴角, 唇色淡得像涂了粉底。望着面前坟冢般耸然屹立的钢铁荆棘,眉毛轻轻扬起,淡声跟对方打招呼:“Matrix.” 断掉的手垂在身侧,像榕树垂着须。她也没顾着接回去, 抬脚, 身子前倾, 跨过光与暗的交界线。一半沐浴在灯下, 一半落在阴影中。高马尾向后扬, 似大鹏展翅。 脸上落了光,将她的皮肤照得透明, 皮下血管也清晰可见—— 人体器官具有代偿功能,失血的初阶段表现是面色唇色苍白、四肢皮温下降、以及精神萎靡。等过了代偿期, 机体有效循环血量减少, 组织器官缺血缺氧, 将进一步发展为休克, 周围循环衰竭。 尹见素没有伤到大动脉,血液已经再一次凝固。纤维蛋白凝块堵在伤口处,在一定程度上防止血液进一步渗出。索性不管了。 她自顾自走向电脑主机, 脚步稳稳当当落在铝合金地板上,却轻得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第一件事,开启红外线探测仪, 探测整栋楼。绝对零度以上的物体都会发出红外辐射, 但能量不同,对应的信号强度也不同。 五秒钟就探测完毕, 整个工作站只有她一个活人。 也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操作台前面摆了个藤制沙发, 尹见素拍了拍上面的灰, 靠坐上去, 硬邦邦一团。已经快散架的骨头缝里又泛起剧痛,像上百只啮齿类动物密密啃咬着。 沈女士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独特。 尹见素重新站起来,仰头凝视这块巨型屏幕。 电脑蓝色的光芒扑在她的脸庞,像贴上一层薄薄的海洋,沾了点不近人情的冰冷。 上面的参数没有错误,可所有关键项目的结果全是失败,因为……它的核心功能处于加密状态,至于加密者—— 尹见素弯起眼睛,眸子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三秒后,她低下头,右手手指在键盘上轻巧游走。T、H、E,空格,G、R、A、N、D,空格…… 明文口令输入,Matrix核心分区功能解锁,声音再度从扩音器中响起—— “第一千六百七十九次引力控制实验即将进行,请按下‘确认’按钮。” 尹见素将食指平移至那个圆形的红色按钮,毫不犹豫按下。 密密麻麻的代码在深蓝色屏幕上飞速滚动,数字与符号不停跳跃,谱成波澜壮阔的圆舞曲。 半个小时后,引力控制实验成功的消息提醒首次从屏幕上弹出,白色大字占据了整幅荧屏。 周围*T 引力场改变,沙发上的抱枕立起,仪表盘指针左右摇摆。尹见素身子变轻,头发半飘在空中,还有一些和血液黏在一起,依旧贴在皮肤上。 根据弦理论,其他三种基本力都是闭弦,只有引力是开弦。它是唯一能够穿越所有维度的力。如果能够控制引力,就可能实现时空穿越。 尹见素伸手,弹了下左侧腕上的莫比乌斯环,发出叮当脆响。 她想起圣诞节顾慕尘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如果可以实现时空穿越,你最想做什么?” 当然是阻止自己出生了。 尹见素蜷起食指,敲了敲桌面:“Matrix,有纸笔吗?” 半分钟后,一支黑笔和一张白纸飘到她眼前。 尹见素唰唰两下就写完:[阻止沈怀瑜编辑人类胚胎基因]。 简洁明了,字迹还刻意作出改变。设置好时间和地点,寄给尹浩松,他们家唯一一个正常人—— 不能直接从沈怀瑜下手。按照沈女士的叛逆性格,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反而越要做什么。 按下确认按钮,寄送成功。 三秒钟过去,无事发生。 半分钟过去,依旧无事发生。 …… 时空穿越不一定是buff,因为不合逻辑的事件无法发生。 比如说《狭义相对论》衍生出来的双生子佯谬,1911年由物理学家朗之万提出,后来由丁格尔和麦克瑞发扬光大。在《Nature》上面吵了好几年都没能下个定论,直接吵到没有杂志愿意再登他俩的稿。 又比如说大多数人所熟知的外祖父悖论——如果一个人穿越回过去,在外祖父还未结婚时就杀死了他,那这个人还会出生吗?如果不会,他又如何杀死他的外祖父? 由此衍生出了两大类假设。一是时空回溯只能改变另一个平行宇宙的事件,但这种可能性无法验证。二是时空回溯不能改变既定事实:过去会以各种阴差阳错的方式导致现在的结果,比如说杀错了人。 霍金在《时间简史》中将这两种情况分别称为“选择历史假说”和“协调历史方法”,后者似乎在某种意义上暗示了自由意志不存在—— 所有事件都是已经写好的,这个是决定论的世界,拉普拉斯妖长生不朽。 尹见素的纸条寄出去了,但她没有消失。 平行宇宙,还是…… “啊哦,引力场出现问题,送错了地点。”Matrix顶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冷冰冰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抱歉。 基因编辑不算轻松事,按照沈怀瑜的性子,如果她看到一张试图阻止自己的纸条,反而会…… 尹见素低声骂了句脏话,又迅速编辑了条信息:[过去无法改变。] 时间设为五个小时前,那时候手机还在自己身上,发送短信。 才发出去,又立马反应过来,按下撤回按钮——之前在烟城收到的那条短信,是她自己发的。 “啊哦,又出现故障,送错了时间。” 尹见*T 素双眼猛然阖上,右手握拳,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OK,时空回溯无法改变既定事实。 至于既定事实…… 黑白鱼群图。 她揉了下太阳穴,声线重新恢复平稳:“Matrix,我要油画工具。” 这一次,工具飘来得很慢,等了足足有十来分钟,才等到从研究所犄角旮旯搜刮出来的工具。 尹见素调好颜料,在帆布上画出一尾接着一尾鱼,颜料高度构成一个“∞”的符号——小时候的她掌控笔刷的能力达不到现在这种程度。 用了将近三个小时才画完装好。 时间,2012年那个暑假。地点,梧城的家。 从这个地点寄出的快递,尹浩松将默认是沈怀瑜或者沈彦兮寄的,不会拒收这副“不知名国外画家”画的油画。 还有…… 楼上小黑屋。她七月七日下午四点二十七分抵达梧城,往前推三天,再算上旅程和时差,时间:二零一二年七月三日上午九点。 尹见素躺进沙发,不再管满身剧痛。食指敲在金属控制台上,三下短促的敲击,力度与间隔都完全一致,停顿。一下长,一下短,停顿…… “省省力气吧。” ——你是谁? “我是你。” ——那你为什么不救我出去? “那我的手也断了,你为什么不帮我接?” …… “三天后,他们会把你带到手术室,到时候你会知道该怎么做。” ——我还能活着? “能活到17岁。” ——之后呢? 尹见素看着自己满身的血和污迹,朝Matrix喊“湿巾”。过了好些时候,才飘来一包湿巾。 她撕开包装扯出几张,静幽幽注视Matrix的主屏幕,无声笑了。笑起来时扯到裂开的肌肉,又一阵锥心痛。 冰冷的电子眼挂在墙上,静谧注视整栋楼。 整个工作站……只有她一个人啊。 良久,尹见素才收敛笑容,漫不经心回答:“谁知道呢?” “有段代码,记住它,再忘掉。” “THE GRAND HELL” 哥哥以为她藏到油画里的密码。 作者有话说: 油画在48章,短信在80章,摩斯密码在92章,纸条在100章,上章对应76,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伏笔 其实这篇文就是个莫比乌斯环啦,感觉前面暗示还挺多的,但好像没啥宝子往这上头猜。所以手镯其实已经是明示了,主要是给大家看的(包括∞符号),按道理见素她自己本来不该挑这种款式的。 不过我感觉莫比乌斯环更适合写悲剧,以后有机会的话 我就在梦里写个细节丰富点的 第114章 盗版网有误 尹见素敲完摩斯密码, 仰头,将整个身子靠上沙发,右手松垮垮搭在扶手。整个人河蚌一样张开,干涸的血液在木藤上拖出蚯蚓般敷衍的痕迹。头发乱蓬蓬搭在上面, 像团枯死的杂草。 她睁着黑漆漆的双眼, 木然望着头顶。 天花板上有一道狰狞的裂缝, 沿着青*T 黑色材质蔓延出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 纹路看起来就跟树木枝桠一样。 沈怀瑜还真是对炸药情有独钟, 不愧是小学就炸了间教室的人。 而这道裂纹产生的时候,沈女士还没建成Matrix。 尹见素从鼻尖溢出一声轻笑, 淡得仿若空谷薄雾。垂头,将屏幕调到核心代码界面。目光从一行行冷冰冰的字母扫下去, 又敲了条信息—— [这点炸药多没意思。有个赌约, 要不要玩玩?] [就赌自由意志存不存在。] [赌金, 27亿美元。] 敲完起身, 鞋尖踹向脚边的柱形信号灯。“嘭——”的一声后,玻璃溅开璀璨碎片,仿若一朵盛放的水晶。 啧, 远程心智控制。 那就让沈女士以为自己成功了吧。 尹见素漫不经心噙着笑,手指在键盘上游走。 2016年5月20日,早上9点33分, 黄色信号。 2016年5月21日, 凌晨4点12分及上午9点12分,红色信号。 2016年5月31日, 下午18点11分, 红色信号。 敲完最后一行, 尹见素将Matrix的核心代码传输回去。 一串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代码。 量子理论推翻了前人对于宇宙的认知, 全息宇宙又会引向何方? 决定论的世界,自由意志彻底粉碎,人类自以为的“独特性”泯灭。 所有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还未发生的,都已写定,正如爱因斯坦说的那样—— “时间是幻觉。” 由底层物理定律所直接支配的过程没有时间的概念。力与速度都可以反向进行,落体运动倒放就是腾空运动,这在物理学上完全成立。 可宏观生活中只能观察到“正放”的过程。 没有人知道这个现象的真正答案,但物理学家通常用热力学第二定律来回答这个问题——在一个封闭系统中,熵会自发增大。熵的通俗解释就是混乱度。 所以“两年”后,诺兰的新电影《信条》里直接将“时间逆转”定义为熵减。 再以全息宇宙论的方式打开,整个宇宙的信息都被完整保留在二维平面上。人们所处的三维世界是遥远宇宙膜上投影出的一场幻像,或者更确切的说,一部录制完毕的电影—— 画面一帧帧排列组合,按照某种设定好的顺序发生,营造出了时间在流动的错觉,但整部电影其实已经录制完毕。 它的意义在于:只要改变边界的参数,就可以改变宇宙的运行方式,使全世界沦为一场彻彻底底的VR游戏。 而这串足以颠覆宇宙的代码正安安稳稳躺在屏幕上,还是……凭空冒出来的。 尹见素将核心代码传至过去,Matrix就此建立,她得以在今天看到这串代码。 可从始至终,没有人真正写出它。 它出现在这里,仅仅是“时空穿越可以发生”这个客观事件的结果,就像《广义相对论》里引力是时空弯曲的结果一样。*T 诡异得不行,看起来却又似乎合理。 Matrix的摄像头高悬在青灰色墙壁上,居高临下注视着她。 尹见素抬头望着屏幕,脸庞上扑的荧光揉碎成蓝色夏威夷鸡尾酒。良久,才平平淡淡开口—— “Matrix,你违背了机器人三原则。” 机器人三原则第一项就是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而她被黑衣人捆在凳子上时,仅仅是流了点血,Matrix就企图杀死那个人。 尹见素缓缓扬起笑容:“1号不是你,1号是沈怀瑜。” 时空回溯的地点和时间传输错误,究竟是意外故障,还是Matrix刻意为之? 苍白灯光在她空洞的双眼流转,仿佛盛着一整片黯淡的宇宙。鲜血已经凝固,钢与铁的荆棘却永不凋零,硬盘运转沙响不知疲倦哼着烦人的小曲。 这里只有冷冰冰的金属,以及尹见素一个活人。 “被发现了呢。”Matrix不带感情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不想看看么,这个宇宙的真相?” “主屏幕上那两个按钮,只要你按下左边那个白色的,就可以知道所有科学家都梦寐以求的答案。” 宇宙的真相? 尹见素听到这话,笑容越来越明媚,身子都笑得微微震颤。 刘慈欣在短篇科幻《朝闻道》里构思过这类问题。一群探索万物本质的科学家,有朝一日获得一项朝排险者提问的金手指。他们可以知道任何自己好奇的问题,作为代价,他们需要付出自己的生命。 无数个科学家走上了真理祭坛,转瞬消失于天地之间。朝闻道,夕可死矣。 故事的结局,霍金问那个排险者——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排险者为霍金指了条出口。 而现在,尹见素获得了一个类似的机会。 四方上下为宇,往古来今为宙*。所谓宇宙,就是时空。万物的真相摆在眼前,尹见素只是看着那个白色按钮,无声地笑—— “和沈怀瑜做出同一个选择么?” 《黑客帝国》里,Neo选择了那颗象征真实世界的红色药丸。《楚门的世界》里,楚门离开了导演为他搭建的桃花岛。《理想国》里,离开洞穴的囚徒无法再融入原来那个环境。 她呢,她离开之后,会发生什么? 拜托,用人类的逻辑推断未知世界,怎么可能做到。 尹见素偏了偏头,思绪在外太空漫游了好几圈才给出回答:“Matrix,哲学已死。” 既然别人都选择了左边那条路,那她就走其他路好了。毕竟这个世界也还算美好,值得她爱一下。 尹见素没去够那个按钮,在键盘上敲出最后一段代码。 #include #include …… /*设置口令*/ Void SetPassword(Do you see the well?) * [Do you see the well?] 顾慕尘眼前就是这行英文,旁边还有一个“①”,只*T 能输入一次。 Well前面是定冠词the,所以这句话里的“well”是名词,意思是“井”——你看见那口井了吗? 手镯里藏着的指纹玻片成功刷进研究所的门禁系统,但进入地下这片区域时,失灵了。 ……权限重新升级。 尹见素就在里面。 以普通计算机的运算力根本无法完成爆炸模型的运算,所以她拥有里面那台超级计算机的最高权限。 这个密码是尹见素设的。 可井是什么意思?水井,还是电梯井道? 前者的话,从烟城到梧城,再到M大,他们共同到过的地方都没有水井。至于后者,电梯井那么多,她指的又是哪一个? 柯罗诺斯的古希腊文和衔尾蛇图腾安安静静盘旋在眼前,恢宏精致的青黑色铁门严丝合缝关着。 尹见素在里面干什么? 还是说,她在制定爆炸计划的时候……就没想过出来? 这个小骗子,明明说好不丢下他。 顾慕尘一拳砸在铁门上,金属嗡鸣似泣,鲜血从拳背渗出,沿着繁复花纹向下流淌。 一定有什么线索,被他忽略了。 思潮在脑海中剧烈奔涌,从小到大,一切与尹见素相关的事件都在眼前飞速而过—— 可井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确切指向,仿佛在大海里捞针。 顾慕尘在原地深呼吸,企图让自己不那么急。 如果换一个角度,直接从well的英文入手呢? Well,发音和Will相近。 ——Will,William的昵称。 William Shakespeare,威廉·莎士比亚。 他曾经送了一本《十四行诗》给尹见素,正好是莎士比亚写的,而尹见素将那本诗集看了两遍,最后还给了他。 还他的时候,纸页上添了几片绿色的洋蓟叶片和蓝色的羽毛。 添着图案的第一句是——Those hours, that with gentle work did frame.第五首第一行。 第二句:Strikes each in each by mutual ordering.第八首第十行。 第三句:Shifts but his place, for still the world enjoys it.第九首第十行。 …… 把所有首字母按顺序排列,串起来是—— THE GRANDIS HELL. Grandis,拉丁语,grand的词根。后面加“is”只是为了凑足十四个字母,以对应十四行诗。 所以答案是—— THE GRAND HELL. 顾慕尘输入字母,铁门在眼前缓缓展开。 ……他喜欢的姑娘把自己弄成了一个血人,机油和血凝块黏在一起,像只小花猫。 顾慕尘快步上前,走到尹见素面前,想将人揽入怀中,又怕弄疼了她。最终只是收回手,紧缩眉头问她:“怎么弄的?” “飙车。”尹见素不以为意朝他笑笑:*T “还挺爽的,你要不要也试试?” “尹见素。”顾慕尘头一回这么冷地喊她名字。 “开个玩笑。”尹见素眨了下眼,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黑进他们的水电局系统,按耗电量排查。” “那咱俩很快就会被抓。”尹见素右手抱头,苦恼皱眉,规划起逃亡路线:“怎么办,你会开车吗?” 顾慕尘没马上应她,而是用Matrix敲了段摩斯密码。 ……他早就猜到了。尹见素无声收回视线,转而站在旁边望天花板,百无聊赖问他:“你知道三位一体吗?” “不怎么了解,只知道是基督教的概念。世界上只有一位上帝,但他有圣父、圣子、圣灵三个位格。” 顾慕尘答完,觉察到不对:“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 尹见素抬起右手指着头顶:“你看头上那道裂纹,像不像剑桥三一学院门口那棵苹果树?” 三一学院的“三一”就是三位一体的意思,牛顿当年在那里研究神学。 顾慕尘仰头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而道:“不觉得像。” 小王子和玫瑰的故事刚好敲完—— 原来她当年漏听了一句。 尹见素在原地沉默了会儿,剥下顾慕尘腕上的莫比乌斯环,连带自己那个一同丢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当啷声:“不会再丢下你了。” 她扬起笑:“走吧。” 时间卡得刚刚好,炸药将在五分钟后引爆。 临出门前,尹见素拍了下脑袋,回头朝Matrix道:“忘了说,炸药是升级过的,专门为你设计的哟。” Matrix的电子眼安安静静注视她,没有回话,尹见素也没再回头。 * 到了地面上,他们面临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 尹见素食指挠着下巴,眼珠滴溜溜打转:“之前炸药埋的量有点多,咱俩出来得有点儿迟。” 会在爆炸的波及范围内。 话音刚落,耳朵就落进一阵响亮的轰鸣声。 顺势望去,绿草坪上正稳稳当当停着一架漆黑的直升飞机。 顾慕尘长腿一迈,率先踏上去,披着漫天玫瑰色晚霞,在舱门朝她伸手:“来吧,去全世界冒险。” 尹见素弯起双眼,将手搭进顾慕尘的掌心。 直升机升空那一刻,地面建筑群轰隆隆爆炸开来。金属楼体全面崩解,钢铁内脏翻滚,无数碎片砸向绿草坪,噼里啪啦下着这个盛夏最壮烈的暴雨。 土地崩裂,震耳欲聋的咆哮与呐喊在空中不断回荡。 炫目的明黄色盛放在六月傍晚,落日熔金,炽热的太平洋海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席卷一整个年少的疯狂。 成百上千只白鸽惊飞,展开双翼,从枝头冲向苍穹。翅尖打翻夕阳,洒下柔和灿烂的金。 -年少不画句号- 他们去全世界冒险啦 作者有话说: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尸子》 机器人三原则在37章,黄色信号灯在39*T ,红色在44、49和62章,赌约也在62。用了一点点叙诡,阻断见素回忆的是她自己筑的意识囚笼。 之前问学计算机的同学有啥法子自设密码锁定电脑重要功能,他直接发我一个[绝密代码.txt]←没错,本章代码片段就来自这位同学 这章概念可能有点绕以及反直觉,我刚了解的时候也很懵,看了好多杂七杂八的资料之后只能感叹这个世界真神奇,所以这章是科+幻。不要试图理解它,试着感受它:) 该交代的差不多都交代了,按理来说应该还有篇剧情版番外,其他小彩蛋和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就等有缘人发现吧。这篇文的宇宙观就是开放性的啦,毕竟我也见过一棵在滂沱大雨中稳如老狗的银杏树:) 然后就是亿点点碎碎念↓ 第一次写网文,节奏稀烂,也不懂热梗热题材之类的。一开始就想写点不一样的东西出来,没必要的逻辑扣了一大筐,后来才发现完美绕开了所有热元素。中间有段时间也尝试跟风学过套路,学不太会,就干脆按自己的风格来了,甚至还加了点自己之前喜欢思考的哲学元素。 不过我个人感觉科幻的内核就是绕不开哲学啦,但我写的东西好像确实跟主流格格不入,之前帮忙看文的几位好心人都劝我早点砍纲完结哈哈哈哈。但我自己实在舍不得这个故事,写到快三十万字的时候还从头修了遍文,头铁莽到现在。 能一路看到这里的宝子都是小天使,给大家手动比心心!也感谢所有留过评的宝子,如果不是大家,我大概就要暂停这篇文了。煽情的话就不多说辽,推荐宝子们听太一的《大幸运术》,想讲的都在那句歌词里!有缘的话咱们以后江湖再见u